
讀完這本書跳到我腦中的第一句話是:我之蜜糖!但我明白對有的人來說,不亞于彼之砒霜。
小說以冷靜細密的筆調,呈現(xiàn)十九至二十世紀的四川農村現(xiàn)狀。寫得克制清淡,我相信,就憑這一點,被濃油赤醬重口味慣壞了的現(xiàn)代讀者,大多數(shù)是受不了的。但如果因為這個原因,而不能閱讀這本書,會是很大的錯失。
先從作者董時進談起吧。董時進在國內少有人知,他出生于1900年,在四川墊江農村長大,20歲考上公派留學,24歲獲美國康奈爾大學農業(yè)經濟學博士,回國后歷任北平大學、四川大學等校農學院教授及院長,主編《現(xiàn)代農民》月刊,創(chuàng)辦重慶大新農場,發(fā)起成立中國民主同盟,1947年創(chuàng)建中國農民黨。
1949年末,董時進公開上書毛澤東,反對土改,陳述中國土地問題關鍵所在——不是分配不均,而是人口太多,土地太少,應將農村勞動力轉移出去,發(fā)展其他產業(yè),而不應該把土地更小塊地劃分切割,那樣只會導致土壤退化。當然這些先進的觀念只招致當時政府及學人的批判。中國農民黨也最終被迫解散。1950年后他離開大陸,在美國定居,任教于加州大學,曾出任美國國務院農業(yè)顧問。84歲辭世時在四川設立“董氏獎”,以鼓勵農學研究。
他心系故土,70多歲寫作這本長篇小說《兩戶人家》。這和另一本小說《阿寶護牛記》是董時進一生頗豐的學術著作外的另類。
但這部作品卻讓人驚嘆。它不像一位“科學工作者”的作品,文字極好,干凈清新;同時,也不像一位70多歲作家的作品,毫無暮氣,恬淡之下激情暗涌,作家對事對人的深切情懷,融入一個個莊諧并重的情節(jié)中。讀下去,不僅能了解中國鄉(xiāng)村的情狀,也為那些人物牽引,思考歷史和未來。
小說從清末四川墊江農村的兩戶人家寫起,追溯了之前他們何以在這里安家立業(yè),以及后來幾代人的興衰。但這些全部都寓于一個個細節(jié)中,有趣生動。
比如在和平年代的農村婚喪嫁娶、年節(jié)風俗,如何攢錢買田,如何培育子弟……這些故事細節(jié)非常飽滿,連土地上每個時節(jié)各種莊稼的生長狀態(tài)、孩子在田間小溪的奔跑嬉鬧,都如在讀者眼前。作者在這一點的功力,讓這部作品有非常強的質感。
小說前半部分主要著墨于農民努力建設家園,雖然艱辛,但也自足自強,生生不息。因為飽滿的細節(jié),讓讀者與這些勤勞謹慎的小人物心氣相通,也越來越為他們的未來擔憂,因為接下來他們要面臨大變局。
跟著就到了革命時期,安寧被打亂。作家從容地講述,革命隊伍如何進了小縣城,沿途放倒電線桿,進了縣府,搶了銀庫。等到這支隊伍走了,家族在外學軍的青年回來了,也要糾集隊伍去攻打別的縣城,有樣學樣,搶錢搶槍。他們組織了一支雜牌軍,開到鄰縣,頓時被打得落花流水,四散而去。之后,鄉(xiāng)里陷入一片混亂,匪徒四起。搶劫、綁架、殺人,復又剿匪、再殺人。
往后幾十年,政權更替,鄉(xiāng)村安寧蕩然無存,富足者獲罪,多家慘遭滅門。讀者能目睹每戶人家的變遷,“細娃盼過年,大人盼買田”,辛苦掙下的家業(yè)為他們帶來的是滅門之罪。鄉(xiāng)村的自治安寧、道德秩序、薪火相傳的文化,都被破壞怠盡。
在這其中,讀者也能像作者一樣,感受這種毀滅之痛。這不只是幾戶人家,幾個族群的毀壞,也不只是四川農村的毀壞,更是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毀壞、農業(yè)文明的毀壞。
小說之所以深切動人,大概也因為是作者的自傳。除了人物使用化名,時間、事件都完全尊重事實。作者將對鄉(xiāng)村的深情和思考、對故鄉(xiāng)的懷念,用文學的手法展現(xiàn)出來,讓這部作品有了普通作家難以達到的深度,這種對現(xiàn)實的關注和體悟,也是中國文學普遍欠缺的內容。
理解這本書,也更能理解董時進反對土改的那些具體意見,和他對中國農業(yè)發(fā)展的思考,理解我們的祖輩的狀況,思索毀壞后如何應對,未來將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