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豫了好長時間,要不要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無數(shù)影視劇都有這樣的畫面:敵人——無論是國民黨還是日本鬼子——搖動著白旗從坑道里走出??赏蝗婚g,角色要掉過兒。我想象不出那會是怎樣一個場景:王營長雙手高高地舉著一件白襯衫,向荷槍實彈的敵軍,向端著攝像機的美國記者走去。盡管他莊嚴地昂著頭,沒有恐懼、屈辱,沒有愧疚……但畢竟是投降了。
當然,他不是一個人。跟在身后的,是104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最大的16歲,還有一個是女孩。
后來有位編輯對我說,既然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就應該寫出來。世人怎么評說,那是別人的事。
于是,我下了決心寫這段苦澀的往事。
1
這要從兩年前說起。
那時剛剛實現(xiàn)“三通”,我去臺灣采訪時,認識了一個叫毛安平的老人。
他是臺北夜市一家餅屋的老板。那店的門臉不大,攔街放著兩張長桌,可以坐十來個人同時進餐。桌邊就是操作臺,三個磨盤大的平底鐵鍋一字排開?!按髲N”是老人的孫子,客人現(xiàn)點現(xiàn)做,品種有十來樣,忙得他不亦樂乎。但吸引我的是壁上的一行字:“大陸記者一律免費。”
“為什么呢?”我問那小伙子。
“爺爺,有人問記者?!毙』镒宇^也不抬,就叫了一聲。顯然,感興趣的不是我一個。
這時,便有個老人從里面走出來,看著我,用一口流利的京腔客氣地問:“您是從大陸來的記者?”
我點了點頭。
“是新華社?還是人民日報?或者是解放軍報?”
我笑著道:“都不是,是一家專業(yè)性的報社,和文化有關的?!?/p>
“能耽擱點兒時間聊聊嗎?”
“可以呀。您是北京人吧?!?/p>
“請去里屋吧。”
于是我跟著老人往餅屋深處走去,原來里面也有兩張桌子,頂上掛著彩紙和氣球。
“我喜歡孩子,他們來這兒過生日都要好好招待一下?!崩先艘贿呎f,一邊拉開椅子說,“我是在北平長大的。當然,就是你們說的北京。您的餅一會兒就送來?!?/p>
“不著急?!蔽易聠?,“現(xiàn)在大陸來旅游的很多,為什么唯獨對記者這么客氣?”
“記者走南闖北,見識多嘛。您可知道有個叫黑嘴頭的地方?在A市附近?!崩先丝粗覇?。
“不知道?!蔽蚁肓讼氩呕卮?,“是鄉(xiāng)鎮(zhèn)還是村啊?”
“我查過大陸出版的地圖,就是找不到?!?/p>
“解放后……”我意識到這兒是臺灣,便改口道?!?949年以后,許多地名都改了?!?/p>
老人對我的“大陸語言”似乎并不在意,說:“是啊,我也是這么想的。”
“您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大事,就想找座墳?!?/p>
“墳?”我有些奇怪,又問,“誰的墳?”
“一個叫王福才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真名,是個營級軍官。”
“是……”我猶豫了一下才問,“是當年國民黨的軍人?”
“不,是你們的解放軍?!崩先丝嘈Φ?,“過去這么多年了,也許很難找了?!?/p>
“那也不一定。”我說,“現(xiàn)在各地都有烈士陵園,多少年還是可以找到的?!?/p>
“但他不一定會在那種地方,也不一定會列入你們烈士的名冊?!?/p>
“不是打仗犧牲的?”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不,應該說是犧牲?!?/p>
“為什么呢?”
老人卻沒有回答。
“他是您的親人嗎?”
老人搖了搖頭,說:“算是朋友吧。其實我是想通過這座墳,找到他的家屬,他的后人,還有就是有關系的一些人。”
“為什么您不去一下呢?現(xiàn)在來去自由了,特別是你們?nèi)ゴ箨憫摬焕щy吧?”
“我是要去的。不過,我得作點準備,再說年齡大了,出次遠門也不容易?!?/p>
這時,小伙子來送餅。老人便熱情說:“趁熱,這餅就吃個出鍋,涼了就變味兒了。”
我看著還在盤里■作響的蔥油餅,一下來了食欲。咬了一口,皮脆里酥,香氣撲鼻,還真的好吃。
“這餅屋,我做幾十年了。”老人樂呵呵地說,“過嘴香,沒有說不好吃的。要是哪天能去黑嘴頭,也會帶了去?!?/p>
小伙子在一邊嘟噥道。“黑嘴頭、黑嘴頭,我爺爺成天就這三個字,從小就聽他念叨,煩死了?!?/p>
老人訓斥道:“你懂什么?還不快到前面去,客人該有意見了。”又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萬一找到黑嘴頭,就請來個電話。拜托了?!?/p>
我看到名片上除了電話和名字,還有一行字:如找到黑嘴頭王營長的墳,請一定要告訴我。
2
從臺灣回來后,我開始忙著與建國60周年有關的采訪,臺北的餅屋很快被拋到腦后。一年后,A市有位市領導來北京開會,順便邀請記者去參加一個活動,我想起老人囑托,便自告奮勇報了名。
沒多大事兒,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革命寫了本回憶錄,當?shù)匦麄鞑块T想擴大影響。那天,我和北京的同事聽了一整天的戰(zhàn)斗故事,許多情節(jié)都是小說或電影里有的。正準備跑出去打電話消磨時間,突然聽到那位老革命說:“我們在一個叫黑嘴頭的地方打得很慘烈,雙方都減員上萬,河水都被染紅了?!?/p>
我一聽,立刻問:“黑嘴頭在什么地方?能去看看嗎?”
“可以啊,離這兒也就20來公里。”宣傳部門的領導和老革命商量了一會兒說,“這樣,明天換一個方式,到當年的戰(zhàn)場邊看邊講,也讓同志們感受一下這60年來翻天覆地的變化?!?/p>
第二天,我們就來到了黑嘴頭。當我站在高處,領略黑嘴頭的全貌時,就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只見百十來座單體別墅錯落有致地隱臥在一片花紅葉綠的叢林中,周邊都是種滿了果樹的山崗,唯有南北各現(xiàn)一路缺口,引著一條逶迤的車道在那些漂亮的房子中間穿過。哪里還有絲毫戰(zhàn)場的影子。
“大家注意到?jīng)]有?”老戰(zhàn)士指著別墅群說,“在戰(zhàn)時,這兒就是一個口袋。南北都是入口,無論是南退還是北上,只要進來就插翅難飛。當然,前提是占領四周的這些高地。”
“不能繞道嗎?”有個同行問。
“這兒是通往A市的必經(jīng)之地,繞道起碼要多花半天時間。在爭奪城池的戰(zhàn)役中,不要說幾小時,幾分鐘都很寶貴啊?!?/p>
“那,你們的敵人是什么部隊???”我想起臺北的老人,多了個心眼問。
“正面交鋒的是國民黨第123軍的84師12團,前身是79師的坦克旅。全部是美式裝備,也是國民黨徹底覆滅前的一張王牌?!崩细锩鐢?shù)家珍。
我把敵軍番號記在小本上,然后隨大家一起去了烈士陵園。
內(nèi)地埋葬軍人的烈士陵園看上去都差不多,這兒也是。中央是模仿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的一座石塔,上書毛體“永垂不朽”四個金字,碑座是一些端著槍沖鋒或舞旗吹號的石雕。有字的一面記載著某年某月某日某部隊在某戰(zhàn)役中犧牲的人數(shù),不像國民黨的陵園無論軍銜高低都刻著亡者的姓名。
我們按慣例敬獻了鮮花,并排成隊鞠躬。陵園領導知道有北京來的記者后,又讓值班人員補放了禮炮。那炮花在蔚藍色的高空炸成一片閃眼的亮光,然后飄起些許煙霧,就消失在無垠的穹蒼之中。
“希望多宣傳我們的烈士,沒有他們的犧牲,就沒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啊?!币粋€姓馮的主任說著,就挨個兒跟我們握手。
“在這兒的烈士中,有沒有一個叫王福才的???”我問。
“沒有。”馮主任肯定地回答?!八亲鍪裁吹??”
“是個營級干部?!?/p>
“沒有。”馮主任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說,“如果是軍官,我應該知道?!?/p>
當晚,我用手機撥通了臺北的電話。
“毛先生,您好。我是北京的一個記者,去年來過您的餅屋,我們說過黑嘴頭,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啊?!?/p>
“我現(xiàn)在就住在黑嘴頭附近的賓館里,不過已經(jīng)不叫這個地名了。隸屬A市,算遠郊區(qū)吧?!?/p>
“找到王營長的墳了?”
“沒有。我問了烈士陵園的領導,他說沒有?!?/p>
“那你聽到些什么……”老人似乎在斟酌字眼,過了會兒才說,“有什么讓你覺得奇怪或意外的事嗎?”
“沒有啊。”我想了想說,“只是說,A戰(zhàn)役時,雙方陣亡的都很多。”
“您是說C會戰(zhàn)吧?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p>
我知道,A戰(zhàn)役被國民黨軍人稱為C會戰(zhàn),就覺得老人曾經(jīng)當過兵,于是進一步試探道:“我聽一個老兵說,這兒的地形就像個口袋,是不是打過伏擊啊?”
“啊……伏擊?好像……好像沒聽說。我也不知道?!崩先孙@然回避著什么。
“恕我冒昧,您曾經(jīng)是國民黨的一名軍人吧?”我突然問。
“啊……那都是過去的事了?!?/p>
“為什么您對黑嘴頭這么有興趣呢?”我又問:“您是不是在123軍的84師12團呆過?或是原來的79師坦克旅?”
“您是怎么知道的?”老人似乎很驚奇。
我得意道:“猜的?!?/p>
“我當時是在那個部隊?!?/p>
“為什么要對解放軍的一個干部這么感興趣呢?”
“唉,一言難盡呀,拜托你幫著打聽打聽,還有沒有人知道王福才……或者叫王營長……那可是一百多條人命哪。”老人的聲音似乎一下子顯得很凄涼。
“什么,什么一百多條人命?”我忙問。
但老人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當采訪活動結束時,便找了個借口單獨留了下來。
3
我開始翻閱那位老革命的回憶錄,希望從中找到與黑嘴頭有關的內(nèi)容。然而結果很失望,500多頁厚厚的一本書,寫了五六十個戰(zhàn)事,可“黑嘴頭”三個字提都沒有提。我又當面向那老革命請教,他沉默了半晌才說,其實A戰(zhàn)役時,他在另一條戰(zhàn)線,后來只是因為工作需要,才研究了一些本地的戰(zhàn)史。
“可您不是說過,與國民黨的12團正面交過鋒,在黑嘴頭?”
“那是我記錯了。黑嘴頭的事,我也是聽別人說的?!?/p>
我感覺這位老革命沒有說真話,跟臺北的老人一樣,同樣在回避著什么。果然,當我想再拜訪時,他的家人就說已經(jīng)外出了。
這樣,黑嘴頭成了我心里的一個謎。我想,這兒一定發(fā)生過什么事,而且敵我雙方都不愿意提及。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把烈士陵園作為解密的突破口。天天泡在資料室,一遇到上了年紀的人就問這問那。特別是黑嘴頭的事,有點蛛絲馬跡就窮追不舍。我的這個舉動立刻引起了陵園領導的注意。有天夜里,馮主任帶著兩個警察來賓館找我了。他們先是認真檢查了證件,然后才很嚴肅地對我說:“如果寫報道,最好不要寫黑嘴頭?!?/p>
“為什么啊?”我的好奇心更重了。
“有些事現(xiàn)在不方便說。”馮主任是個和我年齡相仿的中年人,他用嚴厲的口吻說,“這是上面的規(guī)定,你作為北京來的記者,應該自覺遵守才對?!?/p>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遵守什么???”我開始叫板。
一個警察黑著臉道:“最好明天就離開,否則你是要負責任的?!?/p>
我感覺到了威脅,便挑戰(zhàn)般地問:“要是我不想走呢?”
“那我們會‘送’你走?!绷硪粋€警察惡聲惡氣說。
我被激怒了,找出一張市領導的名片扔到警察面前,毫不示弱道:“打個電話,把你們剛才的話重復一遍?!?/p>
那兩個警察看著名片上鋼筆寫的手機號,和馮主任走了出去。不一會兒,馮主任單獨回來時,已經(jīng)是滿臉堆笑。
“對不起,剛才有點誤會?!瘪T主任用謙卑的聲調(diào)說?!拔覀儾恢滥鞘蓄I導請來的客人。這樣吧,剛才已經(jīng)請示過了,您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問。但新聞紀律您也是知道的,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既然如此,我也就笑著說:“也怪我沒及時說明。其實只是有點奇怪,似乎在黑嘴頭發(fā)生過什么事,可大家都不想說?!?/p>
“那是件很丟人的事。”馮主任看了看關著的房門,才說?!拔覀兪亲约胰耍鸥阏f的。千萬別錄音啊?!?/p>
“我不會錄音?!蔽覕傞_雙手表示什么也沒有。
“好吧,其實我也是聽說的,具體什么情況不清楚?!北M管房間里沒有別人在,他還是壓低了聲音說?!霸贏戰(zhàn)役發(fā)動總攻前,解放軍的一個新兵連在那兒向敵人投過降。您想啊,這是個不名譽的事,能張揚出去嗎?”
我心里一沉,這可是沒想到的。
“竟有這樣的事?”我有些懷疑地問。
“是啊,我們都是解放后才出生的,沒經(jīng)過戰(zhàn)爭?!瘪T主任打量著我,接著說,“我是因為在烈士陵園工作,過去的事聽得多了些。解放軍投降,這是多大的恥辱!真是聞所未聞??!”
“那……有文字記載嗎?”
“沒有。至少我們陵園沒有。上級機關是不是有,不知道;就是有,也是絕密文件吧。”
這一夜,我失眠了。
在我的家族中,沒有一個軍人。我也沒經(jīng)過戰(zhàn)爭。對戰(zhàn)爭的理解,過去都是通過電影或電視劇,還有就是小說、回憶錄得來的。這都是人為加工過的東西,而且傾向性非常明顯。關于投降,就我受的教育說,絕對認為是懦夫行為,是最沒骨氣,最可恥的人才做出來的事,應該受到歷史的唾棄。
好奇雖然是人類的天性,特別是對我這種職業(yè)來說更是工作的一種動力。但我已經(jīng)不想再知道什么了。就像是看到一堆垃圾,我會繞著走過。
大約到了清晨,我終于睡著了,而且還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在戰(zhàn)場上,全身都在流血,一邊端著機關槍掃射,一邊高喊:同志們,沖??!
快到中午我才醒來,匆忙洗了澡就到前臺詢問有沒當天回北京的航班。這時,陵園的馮主任又出現(xiàn)了。
“這就走嗎?”他似乎有些意外。
“最近很忙,單位還一大堆事呢?!蔽姨氯?/p>
“那……”馮主任猶豫了一會才問,“昨晚說的事,你不感興趣?”
我搖搖頭:“不感興趣?!?/p>
“還以為您要寫什么文章呢?!?/p>
“能寫什么?”
“現(xiàn)在記者不是喜歡到處打聽嗎?越新奇越能吸引人啊?!?/p>
“這要看什么事?!蔽乙槐菊?jīng)道,“像昨晚說的應該是個禁區(qū)。再說了,從我個人的感情說,也不想沾那些亂七八糟的事?!?/p>
這時,前臺服務生回復說,最早是下午兩點的飛機,現(xiàn)在趕過去還來得及。
我正準備打票,卻聽馮主任請求道:“能不能再呆一天走?行嗎?”
我有點奇怪:“為什么?”
“我想跟你說點事。”不等我回答,馮主任就跟前臺的人說,“機票的事我們單位也能解決,就不麻煩你們了?!闭f著,就像怕我逃走似的,拉著我的手,向門外走去。
“去哪兒?”我有些不高興地問。
“帶你去個地方,去見一個人。”
“可你也該問問,我有沒有興趣???”我已經(jīng)是在責備了。
“你會有興趣的,我保證。”
“不行?!蔽矣行琅?,“我得去機場?!?/p>
“我們?nèi)タ匆粋€私人的烈士陵園?!瘪T主任小聲道,故意把“私人”兩個字咬得很清楚。
“私人的?”
“是啊,就是和公家的沒關系,純粹是民間修建、私人管理的。沒聽說過吧?”
這話從一個烈士陵園的負責人嘴里說出來,確實讓人奇怪。我知道,現(xiàn)在內(nèi)地大約有五千多所烈士陵園,全部由政府的民政部門管理。個人捐助的資金也必須由管理部門統(tǒng)一使用。
“私人修建的,那能算是烈士嗎?”
馮主任沒有回答,只是說:“您去了就知道了?!?/p>
“在哪兒?”
“就在黑嘴頭?!?/p>
“黑嘴頭!”
“而且那兒就有一個王營長的墓,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王福才?!?/p>
已經(jīng)沒什么好說的,我立刻上了馮主任自己開的吉普車。
我們從北面進入“口袋”,然后沿著兩旁種滿了喬木的那條車道穿過別墅群,出了南口。汽車稍微轉(zhuǎn)了一個彎,就停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
“就在那片樹林后面?!瘪T主任指了指不遠處的一片蔥綠說。
我們循著大理石鋪成的臺階拾級而上,走不多遠就看見一座廟宇樣的房子。進了一個紅漆大門,就是一個類似北方四合院的建筑,只是天井要寬敞明亮得多,中央有個香爐,沒有燃條,卻落著不少灰白的煙末。朝南的正房供著一個與真人相差無幾的塑像,戴著軍帽,穿著軍裝,上面有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胸徽。
我正在疑惑,卻聽馮主任在一邊說:“這就是那個投降的王營長?!?/p>
我又吃了一驚。
看著塑像前放著供人下拜的蒲團,我便問:“這……這是為什么呀?”
“因為他救了104個人的性命。”馮主任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似乎在說“你終于好奇了吧”。
我想起臺北老人說過什么一百多條人命的話,心里想,莫非是一回事?
這時,有位老人從里屋走了出來,看著我問:“您就是張記者?”
我點點頭問:“您是……”
馮主任搶著說:“他是我爹,也是那104個人中的一個?!?/p>
“我叫王馮鐵生?!辈坏任覇?,老人就解釋說,“我們104個人都在原來的名字前面加了個王字,感謝王營長的救命之恩?!?/p>
“您說的王營長是不是叫王福才啊?”
“王福才?”老人想了想才回答,“沒有聽說過?!?/p>
“那,您說的這位王營長叫什么呢?”
“可能叫王剛,但也不一定。不過,我們都習慣叫王營長。走吧,我?guī)纯此膲??!?/p>
我們繞過正房來到后院,那兒很寬敞,到處種著樹。在幾棵高大的銀杏樹間竟然有一個墓地,上百個碑石整齊地排成四列,最前面是一個大理石墓欄,中間有碑,光潔如玉,沒有任何瑕疵,上面寫著“王營長”三個字。那些小些的墓碑上,有的有字,有的沒字。
我正要發(fā)問,就聽老人說:“一共是121位。已經(jīng)不在的就有字,沒字的說明還活著?!?/p>
我細看,有字的果真都是人的名字和生辰。我已經(jīng)非常好奇了:“怎么又是121位呢?”
老人一笑道:“想必張記者也餓了,我備了些素菜,邊吃邊聊吧?!?/p>
于是我們回到了前面的東屋,那兒已經(jīng)放好了一桌酒菜,一位老婦人在旁邊候著,另有兩個中年男女在溫酒上菜。
“這是我的老伴,大號叫王???,也是我們那些人里面的。”老人又指著那兩個人說,“他們是我的小兒子和他老婆。他們不在這兒住,知道您要來,特地過來幫忙的?!?/p>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受到這么厚待,便忙道謝入了座。馮主任便給我倒酒,我忙說不會。老人就說:“這是自家釀的黃酒,不上頭的。”
“可我對酒精過敏,喝一點就想睡覺,一會兒你們說什么都記不住了?!蔽艺f。
老人就不再堅持,自己喝了一口就讓我吃菜。
“這菜是我自己種的,不用農(nóng)藥化肥。雞也是散養(yǎng)的,還有魚也不用激素?!崩先诵ξ卣f,“我知道你們大城市的人喜歡綠色食品,就特意多準備了一些。還裝了一個紙盒子,都是剛從田里新摘的,讓你帶走?!?/p>
我便吃那炒得碧綠的菜,果然和北京超市的完全不同,鮮美無比。
接著,老人又問我孩子、愛人以及父母的情況,他也說些家里的瑣事,連孫子上學淘氣挨老師罰站都說了出來。等吃得差不多了,氣氛也融洽得像是一家人了,這時老人才說:“昨晚老大帶了警察來,其實主要是確認你的身份?,F(xiàn)在假記者太多了,我們的事一點也疏忽不得啊。”
“到底什么事???”
“吃好了沒有?”
“再吃就撐了?!?/p>
“那我們?nèi)ノ鞣空f話?!崩先擞謱︸T主任和小兒子說,“你們泡好茶就去忙吧?!?/p>
馮主任就來告了別,說談完隨時來車接我。他弟弟、弟媳便忙著收拾碗筷。
西房是兩間,里面是臥室,外室放著一張八仙桌,兩邊是木椅,和普通農(nóng)家的擺設一樣。只是無論是正中和四壁都貼滿了大小新舊不一的照片。
“都是我們這批人,他們時不時寄些照片來,包括兒孫。你看,”老人指著一張嬰兒照說,“這應該算是重孫子了?!?/p>
我在看照片時,老人已經(jīng)從里屋拿出一個舊的手提藤箱,小心地打開,從里面捧出一本寫滿了字的本子來。
“我們的事都在這里面?!崩先俗屛易抡f,“算起來,前前后后修改了60年。你看,這是最初的一稿,1949年10月6號寫的。反正我是記起一點就寫一稿,除了我知道的,還有就是我們這些人說給我聽的。你是想自己看,還是先聽我說?”
我看著那厚本子里密密麻麻的字說:“還是您說吧,挑最主要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主要什么不主要。這樣吧,張記者,你來問,我來回答好不好?”
于是,便有了下面這篇訪談。
4
“先說說投降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先是嘆了口氣,然后才娓娓道來。
“那年正月初七立的春,大伙兒沒像往年那樣磨犁備種。一是牲口都被拉去支前了,村里本來壯勞力就不多,幾次征兵都跟著部隊走了。剩下的都是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我那會14歲,已經(jīng)是家中的主要勞力,其他的頂多也就大我兩歲。還是孩子嘛,沒有大人帶,誰想在元宵前就起早???第二一個也是最主要的,就是聽說這兒要打仗,而且這回是大仗。我們是解放區(qū),窮人都是分了財主地的,萬一有錢人跟著國民黨軍隊殺回來,那還能有好果子吃嗎?所以啊,大凡城里有些親戚朋友的,都帶著值錢的東西走了。剩下大多是老人和婦女,還有就是我們這些老兒童團。別看我們年紀小,可打鬼子的時候也站過崗放過哨。再說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們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主,一個個都想拿根槍為解放全中國作貢獻呢。到了初十,來了幾個解放軍,其中就有王營長,后來才知道,他其實也就是上級單位的一個干事。不過那會兒人們都愛叫什么長,聽說是營部的,那就叫營長,不只好聽,也順口。名字是過了許多年后才知道的,但肯定不叫王福才。記得當時他作過自我介紹,可沒記住,但一定是兩個字。”
“他來干什么?”我插嘴問。
“來叫我們轉(zhuǎn)移?!崩先死^續(xù)說,“他和村長開了一夜會,第二天就把我們集合起來,讓我們盡量多帶些東西走。說是這一帶很可能會成為敵我雙方拉鋸地區(qū),炮彈不長眼,要把全村人都送到城里去,也就是現(xiàn)在的A市,當時只是個縣城。這沒什么好說的,鄉(xiāng)親們一聽宣傳,也就都走了。跟王營長一起來的還有崔連長,其實他當時也就是一個排長?!?/p>
“那怎么叫連長呢?”
“你聽我說啊。他是個大個子,背著全新的卡賓槍。他對我們說,誰愿意當兵就跟他走,保證不出兩年全國一解放,當兵的都是功臣,多分一頭牛,十畝地,有文化的還能當干部。這一說,許多同伴都動了心。我因為父母都被日本鬼子殺了,就一個姑媽,我姑父死后她又跟了別的男人,那個男人老是打我,所以也在崔連長那兒報了名。又過了三天,我們一共征了116個新兵,加上王營長、崔連長、和他們一起來的老兵李大鐵,一共聚起了119個人。后來又多了崔連長的媳婦和她的小表妹,也就是后來跟了我的葵花。這樣算下來,可不就是121個了?我們排著隊,出了村,父母家長都來送行,不少人都哭成一團,也有個別害怕的,想最后說服孩子別去當兵。這時王營長就說,子彈雖然不長眼,但他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保證這些新兵的安全。”
“還是沒說為什么叫崔連長???”我著急地問。
“下面就說了。這樣,我們都發(fā)了軍裝和槍,集體住在一個學校里練習齊步走,一方面等著上面的命令。崔連長過去是排長,因為募到差不多一個連的新兵,就被委任為連長,大鐵當了副連長。這是當時駐在縣城的一個團級單位安排的,團長是國民黨的起義人員,就按他們的習慣做法任了命。后來上級機關不同意,就讓我們?nèi)煵繄蟮剑儆蓭煵糠峙傻礁鱾€作戰(zhàn)單位,而且指定全隊由王營長負責。這樣,我們在2月16號,陰歷正月十九,吃了晚飯后出發(fā),就趕往黑嘴頭東南方10公里處的師部。黑嘴頭就是你們來時經(jīng)過的那個別墅群,不過當時只是一個小山溝。我們一路大聲地唱著歌,還時不時地喊幾句口號。一點也沒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進了敵軍79師機械旅的駐地?!?/p>
“怎么會這樣?”我有些不理解,“既然知道要打大仗,怎么會沒有警惕性呢?”
“出發(fā)前,王營長和師部聯(lián)系過。師部說,在我們到達前,從A市到師部都是我軍的防線?!?/p>
“那怎么會出現(xiàn)敵軍呢?”
“后來才知道,師部已經(jīng)在午夜12點開拔了。原來就是這么決定的,但這個消息不可能告訴我們,他們只是要求我們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趕到。A市離師部才30幾公里,我們出發(fā)時6點還不到,從時間上看,原本是足足有余。可我們經(jīng)過黑嘴頭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一刻了?!?/p>
“為什么會拖這么長時間呢?”
“因為崔連長的媳婦早產(chǎn)了?!?/p>
“早產(chǎn)?”我想了想說,“可你們是軍隊?。吭僬f了,崔連長的家屬也沒必要帶到師部去啊?”
“是啊,當時王營長也是這么說的,為了崔連長帶老婆的事,王營長和他吵了好幾次。”
“崔連長原本是個排長,怎么會不聽王營長的話呢?”
“崔連長級別是比王營長低,可他是個老八路,資格老。王營長上過燕京大學,后來在馮玉祥部隊里當文職,家庭出身不好,聽說是個資本家。”
“那年代就有家庭出身這一說嗎?”
“有啊,那時候知識分子在部隊不吃香。王營長是搞宣傳的,因為通訊寫得好,才留在營部當干事。崔連長根本不買賬?!?/p>
“那種情況,崔連長怎么會帶著一個大肚婆呢?”
“原本就沒他的事,轉(zhuǎn)移老百姓是部隊讓王營長干的。崔連長是臨時插進來的,因為他老婆就在鄰村,大鐵和他是一個村的,負傷歸隊前正好回家看看。崔連長老婆懷孕的事,本來也不知道,也是因為大鐵負傷家人探望聽說的。他媳婦來部隊探過一次親,他一直惦著呢。到了縣城,崔連長想讓我們村的人照顧他老婆,可聽說要打大仗了,他老婆死活要跟她男人回娘家,她娘家就住師部附近?!?/p>
“后來呢?我是說,他老婆生了嗎?”
“生了。還是請附近部隊的衛(wèi)生員接的生。王營長就對崔連長說,這回可以讓他老婆留下了吧??纱捱B長堅持要把老婆送回家,我們就找了副擔架,輪流抬著走?!?/p>
“去師部可是上級的命令,崔連長老婆生孩子和你們也沒什么關系,你們?yōu)槭裁匆R呢?”
“不是我們要耽擱,是崔連長不讓我們走?!?/p>
“為什么?”
“應該說,崔連長是有私心的。你知道,當時許多軍人都想升職,全國要解放了,誰不想有個好前途啊。升職就得立功,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好,殺敵多,當然可以立。你動員多少人參軍,也能立。他原來就是排長,這回拉起一百多人的部隊,當連長是沒問題的。那會兒部隊改編很頻繁,規(guī)定也不一樣。我前面說了,崔連長是縣城駐軍封的連長,可師部是不是認可,還是個問題。所以他不會讓我們先走,可另外又舍不得老婆。這樣時間就耽擱了。當然,我們一點也沒想到敵軍這么快就上來了。79師是機械化部隊,全是美制十輪大卡車,速度比我們步兵快多了?!?/p>
“聽說79師是坦克旅?”
“那是前兩年,后來改成機械師了。長短火炮都有?!?/p>
“接下來,你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敵軍的?”
“我們走到黑嘴頭的時候,還唱著歌呢。突然看到一串信號彈,接下來就是無數(shù)輛汽車的燈照了過來。我們立刻覺得不妙,停在那兒一動不動。過了會兒,就聽到敵軍喊起話來?!?/p>
“他們喊什么?”
“要我們投降?!?/p>
“沒開槍?”
“沒有。開始就聽到一聲槍響,就是那信號彈,他們把我們包圍后想活捉,所以一槍不發(fā)?!?/p>
“他們有多少人?”
“多少人?上千吧。反正四周高地上全是,距離也就二三百米。我們被他們的汽車燈照得清清楚楚。”
“你們有什么反應?”
“我當時就傻了,別人跟我也差不多。崔連長畢竟是打過仗的,有經(jīng)驗,就讓我們?nèi)w臥倒,并準備戰(zhàn)斗?!?/p>
“嗯,以后呢?”
“以后,我就聽到敵軍在笑。”
“在笑?”
“過了兩年,那時已經(jīng)解放了,我站在當時敵軍的位置上看了一下,也笑了?!?/p>
“為什么?。俊?/p>
“張記者用陷阱逮過兔子嗎?如果逮過,就會知道獵人看到陷阱里的兔子是什么心情了。我們在低處,他們在高處,況且那會兒天黑,他們看得見我們,我們卻看不到他們。要消滅我們簡直是太容易了?!?/p>
“是啊。”我努力想象著當時的情景,“敵人的地勢高,人數(shù)多,對你們確實不利。但你們是解放軍啊?!?/p>
“誰說不是呢。事實上,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準備犧牲。從大家的臉上看得出來。雖然也有害怕的,但都一聲不吭。”
“那后來打起來了嗎?”
“沒有。敵軍始終不發(fā)一槍,只是用喇叭不停地喊,保證生命安全,立功升官什么的?!?/p>
“你們也不開槍?”
“你聽我說啊。”老人喝了一口茶才繼續(xù)說,“我們也不是完全沒有遮蔽。離我們四五十米的地方就是一片小灌木叢,盡管面積不大,也呆不住百十號人,但畢竟算個藏身之處。見敵軍不開槍,崔連長就要我們匍匐過去,并開始用刺刀挖坑?!?/p>
“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嗎?”
“發(fā)現(xiàn)?何止是發(fā)現(xiàn),可以說,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敵軍面前。我們爬進去后,他們也把車燈打了過來。開始我們的動作還很小心,后來看看他們不開槍,也就放開膽子,拼命挖著土。但挖不到兩尺就挖不動了,下面全是大石頭。這時,敵軍也不喊話了,也聽不到人聲了,但聽到機槍上彈匣的聲音。這時,我看到王營長從我身邊爬到崔連長那兒商量起來。因為距離比較近,他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崔連長下定決心要突圍,能出去多少算多少,可王營長堅決反對。”
“王營長為什么要反對?”
老人突然不說話了。
我就說:“照您剛才說的情況,作為軍人,突圍應該是唯一的選擇,就算是全部犧牲,也是我軍的光榮傳統(tǒng)。雖死猶生,是軍人的驕傲啊?!?/p>
老人寬容地笑了笑,站了起來道:“張記者,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5
我和老人走不到一會兒,就來到前些天曾經(jīng)來過的高地上。再次鳥瞰黑嘴頭,風景仍然是那樣的美麗。但透過輕輕飄過的霧靄,我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殘酷的戰(zhàn)場。
“你打過槍嗎?”老人問。
“軍訓的時候打過?!?/p>
“槍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崩先瞬紳M皺紋的臉上有些動容了,“它可以在一秒鐘內(nèi)殺死人。當你握著的時候,會壯你的膽。但也并不是經(jīng)常這樣?!?/p>
“您想說什么呢?”
“我有時候看打仗的電視劇?!崩先藳]回答我的問話,繼續(xù)說,“有些場面讓我很不舒服,覺得很假,就是戰(zhàn)士的子彈老打不完。”
“那是演戲嘛?!?/p>
“是啊,我也知道是在演戲。可那些演員演得就像是真的,打啊打啊。其實真的打仗并不是這樣。張記者,你知道嗎,在戰(zhàn)場上,一個軍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勇氣?!?/p>
“不,是子彈。”
“子彈?”
“戰(zhàn)斗一打響,戰(zhàn)士最需要的就是子彈,越多越好,不只是殺敵人,也是保護自己。解放戰(zhàn)爭后期,槍很多了,但子彈卻很少,一個戰(zhàn)役下來,最需要補給的不是槍,而是子彈,手榴彈。那次我們雖然發(fā)了槍,卻沒發(fā)子彈,更沒手榴彈。王營長帶著一支德國造的小手槍,是跟一個同事借的,里面一顆子彈都沒有。崔連長有支卡賓槍,有36顆子彈。大鐵還是三八大蓋,有17顆。也就是說,我們整個新兵連,看起來有一百多條槍,實際上只有兩支能夠用,子彈一共只有53顆,可敵人有上千。這就是王營長反對突圍的理由?!?/p>
我的心沉重起來,心里想:“要是我遇到這種事,會怎么辦?”
“你想當崔連長,還是王營長?”老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看著我問。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p>
“已經(jīng)過了正月,天亮得早。不多會兒,四周的情況都看清楚了。好家伙,那么近的地方,無論哪個方向,都密密麻麻站滿了敵人,除了前面幾排舉著槍對準了我們外,其余的似乎都在看戲,有的連槍都沒端起來。又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從北面開來一輛吉普車,車上有個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手里端著拍電影的機器。這時我才明白,敵人這么長時間沒動靜,原來是在等這個人啊。那個外國人下車后,就用機器對準了我們,我開始還以為是什么新式武器,就抱緊了腦袋。別人也都這么著,反正我們都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是把槍口朝著敵人的方向。等他們拍了一陣后,敵人的喇叭又響了起來,這回說話的口氣比較溫和了,記得開頭幾句是這么說的:共軍兄弟們,只要你們放下武器,棄暗投明,我們保證你們的人身安全,并遵照國際慣例給予優(yōu)待和妥善安排。這時,我聽到崔連長用惡狠狠的語氣跟大家說,你們誰要投降,我現(xiàn)在就斃了他!”
“王營長怎么說?”我很關心王營長的態(tài)度。
“王營長就趴在我身邊,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盯著那個外國人看?!?/p>
“有人想投降嗎?”
“有。也是我們村的,原來是地主家的豬倌,他說了句,不投降就是死路一條啊。崔連長立刻給了他一槍,子彈是從臉的正面打進去的,后腦勺爆了一個大洞,當時就死了。這時,崔連長干脆大聲說,誰想投降就是這下場!”
“敵人有什么反應?”
“聽到槍聲,敵人也都趴了下來。只有那個外國人卻往我們跟前走得更近了,不停地拍電影。這時,我聽到了哭聲,是個女人的哭聲,原來是崔連長的老婆。崔連長轉(zhuǎn)過頭同樣兇巴巴地說,你再哭,老子就殺了你!結果女人哭聲更大了,最后都咆哮起來,說是不想活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原來一緊張,她把孩子壓死了!崔連長立刻爬過去,抱著那死孩子罵老婆,說她是喪門星,祖宗不積德。正罵著,突然聽到敵人的喇叭說,你們要是早些投降,孩子就不會死了??磥恚瑪橙擞猛h鏡把我們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p>
說實話,要不是看到老人的眼角滾下淚花,要不是聽他的語氣這么真誠,我真以為這是在胡編亂造。
“細節(jié)就不用說了。您快點告訴我,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的事情是突然間發(fā)生的。只見崔連長抱著死孩子,先開槍打死了老婆,然后轉(zhuǎn)過身,就向敵人直沖過去。大鐵拉了他一把,沒拉住,這時,崔連長的槍已經(jīng)響了,于是大鐵也端著槍跟著他往前沖,另外還有三個人,一個是我的鄰居吳大根,村頭池塘邊的何東林,鐵匠鋪的小伙計三候,他是瞞著年齡當兵的,實際上只有13歲。他們都是端著空槍跟在崔連長后面,但沒跑幾步就被敵人打中了。崔連長死得很英勇,一直把子彈全打光,后來又用槍身支撐身體,過了會兒才倒下。”
說到這兒,老人的老伴跑過來說:“老大來電話,問張記者今天走不走,不然就趕不上飛機了?!?/p>
我不等老人問,就回答:“今天不走了?!?/p>
6
接下來的故事,肯定是我最不愿意聽到的。所以老人剎住話頭,也不再追問。我們回到紅漆門里,轉(zhuǎn)到后院,發(fā)現(xiàn)王營長墓碑后的第一排就是崔連長和李大鐵,旁邊是吳大根和何東林。崔連長后面是崔連長之妻及子,旁邊是三候。
“碑的排法有什么講究嗎?”我問。
“沒有講究?!崩先舜鸬?,“不過最靠前的幾位都是真正的英雄,特別是崔連長,那可是條好漢?!?/p>
“王營長也是英雄嗎?”
老人聽了,有些驚奇地看了我一眼才說:“張記者怎么會這樣問呢?”
我便說:“下面的事您不說我也知道,王營長帶著你們投降了。他雖然救了你們的命,但這樣的行為我不知怎么評價,反正讓人不舒服?!?/p>
老人眼光陰沉起來,他用隨身帶著的一塊毛巾,擦了擦王營長的碑石,過了會兒才說:“他實際上是準備犧牲的,為了救我們一百多人才舉了手?!?/p>
“你們沒有舉手嗎?”
“沒有。反正我沒有?!?/p>
我謝絕了老人一起吃晚飯的邀請,直接回到賓館。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天,有些累了,便放了熱水洗澡。當我躺在舒適的浴缸里,享受著模仿溫泉的水流按摩著周身時,我眼前又顯現(xiàn)出崔連長偉岸的英姿。這是我從小受的教育所崇敬的英雄人物。而那個王營長算什么呢?投降,作為一名軍人,不知道投降很可恥嗎?
當然,馮主任的父親為了感恩,給王營長修建私人烈士陵園,可以理解,但王營長絕對不是英雄。
這一夜,我睡得很安穩(wěn)。第二天一早,我讓前臺訂了機票,然后就去拜訪了據(jù)說一剪刀能剪出18朵窗花的老藝人。這是聽服務員說的,結果到那兒一看并不是那么回事。心里想,聽人家說和自己親眼所見,該有多大的區(qū)別啊。那么,我所想象的王營長,和真實是不是一樣呢?我有些后悔沒把老人的故事聽完。不過,由于心里實在是不愿意接受這樣的結果,也就懶得再去問了。
吃過午飯,正在賓館前等出租,就見馮主任開著車過來,說為了摘當天的新鮮菜耽擱了時間,我的電話又不通。這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手機早就沒電了。等馮主任送我到了機場,飛機又晚點了。正無聊,就聽馮主任問:“你看我父親像個干部嗎?”
“干部?”我有些意外地問?!澳愀赣H是干部?是在鎮(zhèn)上,還是在村里?”
“他原來是A市人武部的部長,正團級,退役前授了上校軍銜,還當過市委委員呢?!?/p>
“噢?”我還真的有些吃驚,“看不出來啊?!?/p>
“否則,我能當上烈士陵園的主任嗎?”馮主任笑笑說,“我爹說你瞧不起他,故意讓我告訴你?!?/p>
我有些臉紅起來,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啊,曾經(jīng)向敵人投過降的人,還能被重用嗎?
“我爹是那次唯一沒有投降,而是被俘虜?shù)能娙??!瘪T主任很自豪地說。
“為什么呢?”
“我大概跟您說吧。就在崔連長被敵人打死后,我媽就嚇得大哭起來,那會兒,她才12歲,原來是崔連長老婆的表親,因為家人都沒了,才跟著部隊走。那天,她看崔連長死了,就一邊哭著一邊跑出灌木叢,敵人也不管是不是小姑娘,就朝她開槍。這樣,我爹就撲上去救她,結果被打穿了肚子,作為傷員被敵軍俘虜了。我爹是在他們的戰(zhàn)地醫(yī)院逃走的,而且還給我軍帶來了情報,得了三等功。所以后來無論什么運動,我爹的歷史都是經(jīng)得起任何人審查的?!?/p>
“王營長是怎樣投降的?”我想想還是問了。
“崔連長他們犧牲后,敵軍就下了最后通牒,要求在10分鐘內(nèi)投降,否則全部消滅。這種情況下,王營長提出談判,并要史密斯做保人?!?/p>
“史密斯是誰?”
“他就是那個美國記者。王營長用外國話和他談了投降條件,希望他說服敵軍的長官?!?/p>
“說服了嗎?”
“說服了。當時國民黨對美國人還是挺尊重的?!?/p>
“投降的條件都有些什么呢?”
“主要是三條。一是只有他一個人舉手,其他人只是放下槍排著隊跟在他身后。二是答應不滿16歲的不強迫編入國民黨軍隊,并且當場釋放回家。三是傷員給予搶救和治療。這樣,包括我父母在內(nèi)的104個人才幸免于難?!?/p>
“他們照辦了?”
“后來聽我媽說,有十來個較大的孩子被強迫留下來當了炮灰,其余的都放跑了?!?/p>
“王營長呢?”
“他死了?!?/p>
“怎么死的?”
“這個就不太清楚了。據(jù)說是出交通事故?!?/p>
“交通事故?”我懷疑道,“他沒留在國民黨的軍隊嗎?”
“這個嘛……”馮主任苦笑笑說?!拔艺娴牟恢馈!?/p>
“你爹也不知道嗎?”我執(zhí)意追問下去。
“張記者,這個很重要嗎?他畢竟是救了一百多人的命啊?!?/p>
“你是不是覺得有什么話不太好說啊?”我開始用激將法。
“其實也沒什么?!瘪T主任像是下了決心說,“敵人為了宣傳需要,肯定要做些文章。據(jù)當時國統(tǒng)區(qū)的電臺說,王營長投降后,被授予上校軍銜,任命為團長,赴任時汽車翻了,他受了傷沒被搶救過來。可我爹根本不信?!?/p>
“為什么不信呢?”
“我爹說,談判的第一個條件不是保證我們的人身安全,而是不舉手。就是說,王營長這個人還是很重視名譽的。這樣的人,怎么會接受敵人的委任呢?”
“既然如此,為什么他還是舉了手呢?”我開始較起真來。
“我爹說,開始敵軍要求全部舉手,可王營長說,如果這樣就不投降。后來是那個史密斯從中起了作用,最后達成的條件是王營長一個人舉手?!?/p>
“你是說,他為了救一百多人的生命,寧可犧牲自己的名譽?”
“這樣的人,不值得敬重嗎?”
以前我從沒想過類似的問題,便深思起來。
“剛解放,我爹就偷偷給他修了座墳,就在昨天我?guī)サ哪莻€地方。”馮主任過了會兒才說,“墓群是改革開放后才建的,那時我爹從軍分區(qū)到了人武部當部長。原先是想把王營長、崔連長、大鐵,以及吳大根、何東林和三候六個人申請到烈士陵園,可上級沒批準。這樣,我爹和大伙兒商量了一下,就在那山坡上立了121個碑。說好大家死后都在這兒集合?!?/p>
“你說的‘大家’都有些誰呢?”
“就是他們104個人啊,當然是還活著的?!?/p>
“你不是說,他們中間還有人當了國民黨的炮灰嗎?”
“后來他們都跑了,有一個是在逃跑時被敵人打死的?!?/p>
我點點頭,又問,“王營長這件事,他的上級是怎么處理的,你知道嗎?”
這時開始登機了,馮主任便說:“我那兒有些材料,復印一下寄給您吧。”
在飛機上,我一動不動地坐著,連飲料都沒要。我一直在想,王營長這個人應該怎么評價?
投降很可恥,可他是為了救那104個人的生命,他們還是孩子,拿著沒有一顆子彈的槍。如果王營長決定不投降,就像崔連長那樣,在毫無生還希望的情況下往外沖,那肯定是死路一條,這樣的話,王營長該不該對這104個人的死亡擔負責任呢?
也許戰(zhàn)爭就是這樣殘酷。
可戰(zhàn)爭只有榮譽和恥辱嗎?
在戰(zhàn)爭中,人的生命就這樣不值錢,不應該受到尊重嗎?
我無法回答。
7
一回到北京,我努力把這些天的所見所聞盡可能詳細地記錄下來。
馮主任的郵件是快遞送達的,不多,就三張紙。一張是市民政局《關于崔連長等六人申請為烈士的答復》,一張是“文革”時期的大批判文章,另一張是馮主任寫的短信。他在信里希望我找到有關部門反應一下情況,即便是不能為王營長平反,也該有個公正的評價。顯然他是對我的活動能量高估了。
在A市民政局的答復函件中,大部分內(nèi)容是馮鐵生關于崔連長等六人犧牲經(jīng)過的敘述。民政局的意見只有幾句話:經(jīng)調(diào)查,馮鐵生同志的上述材料是可信的,符合歷史事實。然而在請示有關部門后,認為王營長有投敵情節(jié),無論何種原因都不能寬恕。其他人也因涉及的事件非常特殊,暫不宜追認為烈士。根據(jù)有關規(guī)定,市局一次性下?lián)艹鯛I長以外五人撫恤金共計4500元給其直系親屬。無直系親屬者,該款退還我局。
不知出自何單位何人之手的大批判文章寫于1967年10月,充滿了那個時代的色彩。不過其間也提供了原先不知道的一些信息,包括王營長的姓名和職務等。這篇不可多得的奇文我原文抄錄如下:
(開頭省略“最高指示”和“萬壽無疆”等口號。)
王剛,男,1925年出身在一個封建的知識分子兼反動資本家家庭。祖上有人曾任清朝官員,鎮(zhèn)壓過偉大的太平天國農(nóng)民起義。從小受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反動教育。1944年在當時的北平燕京大學求學期間,抱著政治投機的心理參加過我黨的地下組織,同年參加假抗日真賣國的大軍閥馮玉祥的部隊,在戰(zhàn)區(qū)司令部任文職秘書,寫過不少歌頌大軍閥的文章。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看反動主子大勢已去,這才以不可告人的目的參加了解放軍,在某營任宣傳干事。1949年2月下旬,他奉命在黑嘴頭附近執(zhí)行轉(zhuǎn)移老百姓的任務,與新兵連同往師部途中,被敵軍包圍。這時,王剛貪生怕死的階級本性和丑惡嘴臉就充分暴露出來。開始是拼命反對連隊負責人突圍的主張,接著又延誤了乘黑夜逃跑的時機。最后不顧戰(zhàn)士們的堅決反對,在明知有外國記者拍攝丑化我軍電影的情況下,脫下白襯衣,高舉著雙手,率眾投降。國民黨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先是授予他上校軍銜,任命為團長,在赴任途中出交通事故后死亡。但也有人說這是假的,其實他后來去了臺灣,成了富商。叛徒王剛嚴重地損壞了我軍的偉大形象,是個死有余辜的地地道道的反革命!鑒于他所犯下的滔天罪行,給我軍帶來的惡劣影響,我們強烈要求追判王剛死刑,立即執(zhí)行!如果他還活著,無論逃到哪里,我們都要把他揪出來,讓他不得好死,遺臭萬年!
看完郵件,我立即打電話給馮主任,問那篇大批判文章是怎么得到的。他說是那104個人中提供的,但提供者已經(jīng)離世了。
我找到國家檔案館,翻閱那個時期國統(tǒng)區(qū)的報紙,甚至還查了那會兒國民黨的《軍政工作內(nèi)部通訊》,奇怪的是,對黑嘴頭王營長投降的事沒有任何報道或記載。這本來是國民黨應該大肆宣傳的,為什么只字不提呢?
我沒有和臺北的毛先生通電話,有兩個原因。一是覺得和國民黨前軍官討論我軍人員投降的事,總覺得有些別扭。雖然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但總覺得這是“家丑”,跟他說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另一個是我有一個不知是大膽還是荒唐的設想:這個毛先生是不是就是那個王營長,從年齡上看,應該差不多啊,還都是北京人。而且在臺北的談話,總覺得他在故意回避什么。
我開始和有關部門聯(lián)系,看看能不能為王營長平反。那場戰(zhàn)爭已是60年前的往事,人們的觀念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那種情況下投降真的不可寬恕嗎?我向那些穿著制服或普通服裝的負責人盡情訴說,還列舉其他國家軍隊有關投降的法律,以證明王營長沒有做錯。如果有什么錯的話,那只是一個不堪回首的歷史……然而,沒有任何一個部門的人贊同我的觀點,他們不是含糊其辭,就是明確回復:不管什么原因,在戰(zhàn)爭期間,投降都是不能容忍的。如果王營長還活著,應該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
對此,我無言以對。
我把這事告訴了一個在文學雜志當編輯的朋友,他勸我寫成一篇小說,紀實風格,不要作任何評價。“如果現(xiàn)在還不能下結論,就讓后人去評說吧?!彼f。
于是就有了上述的文字,但我找不到一個滿意的結尾。在我心目中,主人公王營長始終是一個“灰色人物”。不錯,他不惜犧牲自己的名譽去救那一百多個未成年人的生命,這件事值得我們?nèi)ビ懻?,去深思。但我不能像馮鐵生那樣帶著崇敬的心情去緬懷。除了那些被他救的人,別人很可能會像我一樣,只是覺得苦澀。我甚至要放棄了,就在這時,我突然接到毛老先生從臺北打來的電話。
“在黑嘴頭聽到什么離奇的事嗎?”他問。
“聽到了一些。”我冷冷地回答。
“是什么呢?”
我覺得沒有必要詳細說明,便問:“您當時在國民黨第79師擔任什么職務?什么軍銜?可以告訴我嗎?”
“是新聞處處長,軍銜是少校?!?/p>
“不是上校團長嗎?”我突然問,“毛先生不是在騙我吧?”
“您說什么呀?”
“你的真名不叫王剛嗎?”
“王剛?”老人有些不高興了,問,“為什么這樣問???”
“對不起,我有一個想法。干脆說出來吧。王剛就是你說的那個王福才,就是您本人吧?”
“你聽說王福才的事了?”老人顯然有些激動起來。
“是?!蔽腋酉嘈帕俗约旱呐袛?,“我還知道,你跟史密斯的談判,最后是你一個人舉了手。然后是接受了國民黨軍隊的委任,最終去了臺灣。我說的這些,您不會說不知道吧?”
“這么說,這件事你已經(jīng)都知道啦?”
“我是聽一個被你救過的人說的,他還給您修了一座墳,不過上面只有王營長三個字,還向有關部門申請當烈士呢,幸虧沒批準?!?/p>
對方笑了起來:“啊呀,真是太好了,還真被你找到了。”
“對不起?!蔽也粺o鄙視地說,“原來我還有些感動了,甚至想通過一部小說來作出新的評價。現(xiàn)在看來,我錯了。大錯特錯?!?/p>
“你說什么呀,年輕人。”老人笑著說,“你誤會了,我不是王福才或者是王剛,他當時就殉國了,很英勇。我一直想把這件事告訴你們大陸人,告訴他的后人,可又擔心你們不相信。不過現(xiàn)在好啦,我去了趟美國,有了證據(jù)。過兩天就來北京,到時候我們好好說說這件事。”
8
只過了三天,毛老先生在他孫子陪同下,來北京找我了。
“您能不能找到一位嘴型專家?”他一見面就問。
“嘴型專家?”我很是不解,“這是做什么的?”
“就是通過人的嘴型,判斷他說的是什么?!?/p>
我采訪過聾啞人學校,那兒的老師似乎有這個專長,于是點點頭說:“這個應該不困難。但你得告訴我,為什么呀?”
“我們之間可能有些誤會,加上過去的身份,我說什么都很難讓人相信。這也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來可以來大陸,卻沒有來的原因。但這回我?guī)硪粯訓|西,一看就明白了?!?/p>
“您想讓我看什么?”
“一段新聞電影,是史密斯拍的。已經(jīng)轉(zhuǎn)錄成光盤,可以在電視上看。史密斯這個人你應該知道,上次提到的?!?/p>
“那個美國記者?”
“對,就是他。如果他能一起來就好了,可惜前年去世了。幸虧還有他拍的電影。但那是默聲的,人們說的什么只能通過嘴型來判斷?!?/p>
我立刻給聾啞人學校打了電話,對方說一點問題都沒有,但畫面必須清晰完整。
我們就在毛先生下榻的賓館找了個有大屏電視的房間,在等待嘴型專家到來前,我請老人先介紹一下情況。
“前面的事,您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毛老先生在沙發(fā)上坐直了身子說,“我當時是79師的新聞官,有人一報告發(fā)現(xiàn)小股共軍,而且沒有任何戰(zhàn)斗力,我立刻就知道了。當時解放軍的宣傳攻勢很大,國軍成批成批地投誠起義,弄得我們?nèi)诵幕袒?。所以,如果能逮著一個共軍投降的事,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那可就要好好地炒作一下了。師長一面向軍部報告,一面親自找我談話,命令我把投降的全過程拍攝下來,然后組織中外記者會,向全世界發(fā)布。其實我們軍部就有攝影機和戰(zhàn)地記者,但我還是建議請美國人?!?/p>
“為什么要叫美國人呢?”
“因為我們作假的事太多了。”老人苦笑了一下說,“經(jīng)常讓自己人裝成共軍投誠人員或俘虜,然后對著攝影機表演一番,但老是露餡兒,比演戲還假。時間一長,我們自己都不想看了。但如果是美國人拍的就不一樣了,他們雖然也幫我們,但記者都有自己的信條,拍的內(nèi)容也比較客觀。史密斯是我的老朋友,我選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不問政治,新聞至上,在當時的新聞界口碑很好。既然是大事件,我當然要考慮得非常周密。”
“您當時在什么位置?”
“我在離王營長他們最近的一個掩體里,讓他們投降的話就是我喊的。后來一是喊累了,二來要等史密斯,他當時在南京,是用飛機直接送來的。再說,還有一個拍攝光線問題,白天肯定比夜里好?!?/p>
“王營長他們的情況,你們都知道嗎?”
“當然啦,那個崔連長擊斃部下,打死老婆,后來往我們這邊沖,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們當時布置了16挺機槍和10個狙擊手,可以說,要打誰就能打誰。突圍完全是不可能的?!?/p>
“談判是怎么回事?”
“談判嘛?!泵舷壬肓讼胝f,“其實開始并沒想到要談判,師長的命令很簡單,先勸降,不投降就消滅。后來王營長用英語和史密斯交談起來,說了三個條件,一是都不舉手,二是不滿16歲的不強迫當兵,三是醫(yī)治傷員。師長開始不同意,而且態(tài)度很堅決,發(fā)脾氣說,一條也不準許,要他們無條件投降,不然就開槍?!?/p>
“嗯,后來呢?”
“后來史密斯開了個玩笑?!?/p>
“開玩笑?”
“是啊,他說,要這樣,他肯定要拿普利策新聞大獎了。他說把全過程拍攝下來,就是能讓全世界震驚的新聞,標題就叫《屠殺》。在美國人眼里,一個軍隊的主力,對著那些沒有戰(zhàn)斗力的一群孩子和婦女開槍是最血腥的事件。這樣的新聞報道出來,當然會對國民黨非常不利,說不定老蔣一發(fā)怒,他師長就倒霉了。接著師長和史密斯大吵一通,又把我叫去狠狠訓了一頓,罵我請來了一個大麻煩。最后還是堅持至少得由帶隊的長官舉手,不然他在上司面前也不好交代?!?/p>
“舉不舉手那么重要嗎?”我有些好奇地問。
“對軍人來說,向敵軍舉手也許是最屈辱的事。全世界的軍人都一樣?,F(xiàn)在有些電視劇不了解情況,一拍到國民黨投降,就讓軍官高高舉起雙手,其實許多軍官是寧死不舉手的?!?/p>
“但王營長舉了手。”
“那是因為他要救那一百多個孩子?!?/p>
“您讓我看的,就是他舉手的情況嗎?”
“不,是他自殺殉職的鏡頭?!?/p>
“自殺殉職?”我有些意外。
“我前面說了,當時,師長命令要把這件事大肆炒作一番,于是我就在附近找了個破廟,請了十來個中外記者,要當眾授予王營長國軍上校頭銜,讓他當團長。當然,這都是為了宣傳的需要?!?/p>
“王營長接受了?”
“接受了?!崩舷壬绖劈c了點頭,繼續(xù)說,“那天中午,是我請王營長吃的飯,就我們倆。當然,還有負責看押他的兩個憲兵,他們寸步不離地跟著,吃飯也是如此。當然,我們談的內(nèi)容也不保密。王營長說他與妻子好久沒聯(lián)系了,有個四歲的兒子,跟他的父母住在北平,還讓我看了他們的合影。吃飯間,我就跟他說了記者會的順序,原來我是準備讓他穿好了國軍軍裝才露面,后來他說這樣不好,又以為是在演戲呢。我一想也是,過去老有這樣的情況,于是同意他穿著原來的軍服。他還要求我把軍裝和帽子熨一下,特別是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胸徽一定要讓人看得清楚。左肩上有個小洞,最好也補一補。這些我都一一照辦了,小洞還是請師長夫人補的。趁弄衣服的空當,他又想洗個澡。當時說實話,只要他配合記者會,什么要求都會答應。等他洗完澡,天也黑了下來,記者到得差不多了,就宣布開會。事先,我已經(jīng)給他擬好了一個講稿,只要照著念就行了。當然,重頭戲是由我們的師參謀長宣讀嘉獎令和委任狀,授軍服并讓他當場換上,這樣,記者可以拍照片和電影。”
我默默地聽著,想知道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毛老先生卻不說了。
“記者會開了嗎?”
“開了呀。”
“那接下來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問。
“一會兒你看電影吧?!崩先诵那槌镣吹?,“場面很慘烈,但這就是歷史。一會兒我什么也不說,讓專家看看,王營長死前到底喊了些什么?”
不一會兒,聾啞學校的兩位老師到了,于是我們就看那段片子。不長,就五六分鐘。開始的部分是跟拍,一個英俊的青年從吉普車上下來,身穿解放軍軍裝,戴著軍帽,和跟在身后的兩個憲兵說說笑笑,很友好的樣子。接下來就是他走到主席臺最中央的位置上坐下。這時,攝影機的位置應該是在會場的尾部,基本可以看到全景。不少記者沖到前面拍照。在一旁的桌子上,放著國民黨部隊的一套校官制服。那兩個全副武裝的戰(zhàn)地憲兵就站在他的身后,戴著白色鋼盔,挎著卡賓槍,腰間掛著新式美制手雷。似乎是因為看到記者拍照,都故意把胸部挺了起來。不一會兒,和毛老先生長得一樣臉的一位國民黨年輕軍官走入畫面,伸手示意會場安靜下來,只說了句什么,就做了手勢讓解放軍軍官講話,還帶頭鼓了掌。這樣,那位解放軍軍官便微笑著站了起來。但在一瞬間,他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變得很嚴肅也很激動,他大聲地叫喊著什么。這時攝影機推成了近景,也許是推過了頭,我只看到那解放軍軍官憤怒的眼睛,接下來他身體一轉(zhuǎn),只消失了幾秒鐘,就看到了一片亮光。接下來,攝影機的畫面就固定在一個血肉模糊的身軀上不動了。
“完了嗎?”我過了一會兒才問。
“完了?!泵舷壬c了點頭,眼角掛著淚花。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其實我并沒有親眼看見,當時正要下屬叫參謀長出來呢。突然聽到王營長說著就激動起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手雷就爆炸了。后來我聽史密斯說,他是從身后憲兵的身上搶到手雷的,那東西很猛烈,上半身全炸飛了?!?/p>
“他說什么了?”我看著毛老先生問。
毛老先生卻問那兩位老師:“你們譯出來了?”
一位老師看了看同事說:“難度有些大,還得借助儀器。不過,大體的意思已經(jīng)知道了。”
“我要知道最精確的,一個字都不能有錯。”我說。
“那我們得帶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崩蠋熣f,“等結果出來了,再告訴你行嗎?”
老師們走后,我強忍著好奇心,請毛老先生去了酒吧。平時滴酒不沾的我破天荒要了瓶中國紅,與老先生碰了碰杯才問:“王福才是怎么回事?”
“肯定是他用的假名字啦?!泵舷壬f,“他在投降前把證件都撕碎吃掉了,問話時,他就說自己叫王福才。不過,后來我們一起吃飯,他說的情況我估計是真的?!?/p>
“有個問題?!蔽蚁肓讼胝f,“我翻遍了當時國統(tǒng)區(qū)所有的報紙,包括你們軍方的,都沒有任何這件事的報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軍部的命令,是我親自負責執(zhí)行的。所有記者的膠卷膠片全部拉出來曝光,并命令他們對所見的事嚴格保密,如有泄露者,軍法從事。當然,史密斯是個例外,我做了個假動作,讓他帶走了膠片。但他為了保護我,也沒有公開。不過,雖然是條好新聞,在當時也不可能得獎,畢竟是你們的英雄啊。”
“你覺得他是英雄?”
“當然啦?!泵舷壬攘丝诰朴终f,“當時,我們的記者都十分感嘆。師長知道后大發(fā)脾氣,當即口授了一條‘新聞’,說這位投降的解放軍軍官愉快地接受了國軍的委任,可惜在赴任的途中出車禍殉職了。我把這條新聞稿發(fā)給記者,不少記者當場就撕了,還嘲笑我謊話都不會編。后來就聽到不少離奇的故事,有的說他去了美國,有的說是在臺灣。你是不是也以為我就是他???”
我抱歉地點了點頭。
9
和馮主任通了電話后不到半小時,他就要求用電腦視頻。結果馮鐵生一下就認出了毛老先生,還說記得來醫(yī)院送過餅干,他就是靠著這些餅干才有力氣逃跑的。毛老先生說,這么說我還是你的同謀啊。說著,兩位老人都笑了。
毛老先生詢問王營長家人的情況。馮主任就說,他的夫人還健在,曾經(jīng)吃過不少苦,可她堅信丈夫是好人。兒子在一個大學當教授,已經(jīng)接到電話,正往這兒趕呢。希望毛老先生在黑嘴頭多住些日子。其他還活著的人也已經(jīng)通知了,要來一個大聚會,好好熱鬧一下呢。
我陪著毛老先生一起飛往A市,在候機時,聾啞學校的老師打來電話,說是王營長臨死前說的話已經(jīng)成功破譯。讓我看手機短信。
不一會兒,我在手機上看到如下一段文字:
“為了救那些孩子,我犧牲了自己的名譽。為了自己和我軍的名譽,現(xiàn)在決定犧牲自己的生命。偉大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萬歲!”
(作者特別聲明:本小說中使用的地名、戰(zhàn)役或會戰(zhàn)名、我軍及敵軍的番號全系虛構,切勿對號入座。)
2011年1月23日于北京回龍觀云趣園草就
2011年1月26日大改
2011年2月12日再改
作者簡介:
張作民,男,北京作家,生于江蘇南通市。1982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中文系,曾任職東南大學、作家出版社、《中國文化報》。著有報告文學集和長篇小說多部,創(chuàng)作并投拍多部電視劇,電影劇本曾獲得2009年、2011年度國家廣電總局“夏衍杯”創(chuàng)意獎。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