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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浪的沙

    2012-04-29 00:00:00蒼虹
    北京文學(xué) 2012年6期

    送行的路上,冉然和麥地一路無話,開車的老七也停住了到處跑火車的嘴。

    車停在火車站的廣場上,冉然把行李箱從后備箱拿出來交給麥地:我就不送你到站臺了,保重!她轉(zhuǎn)身就鉆回車?yán)?,麥地冷冷地看著,有色的車窗把他的視線隔斷,他再也沒能看到冉然為他流的淚。

    冉然任由自己的眼淚肆意地流淌,老七并不勸慰她,只是沒有立刻把冉然送回家,隨意地開著,順手又遞給冉然一盒紙巾,冉然接過看了看,破涕為笑:討厭!

    老七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是那種在一起忘記性別的朋友。幾十年來冉然有什么大事小情習(xí)慣找老七,就像小時候上廁所忘帶了手紙都要老七替她跑回家去取。老七也習(xí)慣被冉然使喚,任勞也任怨。連麥地都說:老七是上輩子欠你家什么了,輪到他來償還。老七因為看到冉然常常身上帶傷,找到麥地大打出手。麥地沒有怨恨老七,他吐了一口血沫子指著老七:老七你聽好了,我老麥沒服過誰,但我服你,有一天我離開她了,你要接著……老七曾說:然子,我怎么看不出你哪好啊?那幫孫子迷戀你什么???我怎么就沒感覺?。?/p>

    冉然笑罵他:流氓!全世界男人都死了也攤不上你。

    老七回敬她:我走幾年沙漠出來,還把你當(dāng)哥們兒。

    冉然交朋友講究結(jié)實,老七是她結(jié)實的朋友。結(jié)實的朋友之間是不談欲望的,很簡單、清淡、輕松……他們就這么好著,沒心沒肺地好著。

    冉然太累了,恍惚間她就睡著了。她在一個夢中突然醒來,什么夢一睜眼就忘了。醒來發(fā)現(xiàn)車已停在自己家樓下,她身上多了一件衣服,老七趴在方向盤上睡相很邋遢。冉然心里一暖,拍了拍老七的臉:孩子,醒醒!

    醒了?上去吧,把衣服給我,別廢我的油還順走我一件衣服。老七亂七八糟地說著,發(fā)動起了車。冉然輕松地笑了,又拍了他一下。

    別這樣,小心我變壞。老七把車開走了。

    冉然下了車馬上就后悔了:他晚飯還沒吃呢。老七的老婆不知和誰跑到南方,一走兩年,有時打來電話兩人不是吵就是罵。老七催她回家辦離婚,她就是不肯,揚(yáng)言道:我在那邊混得不好還要回來找你!老七沒著沒落的,時間長了就不理會了,自在地活著,誰也看不出他到底苦不苦痛不痛。

    冉然今天怎么了?對他突然婆婆媽媽的,他撐不死餓不著的。

    媽媽,爸爸走了嗎?麥丁睡眼蒙眬地望著冉然。

    走了。

    媽,我餓了!冉然沖著母親喊,掩飾自己復(fù)雜的情緒。女兒放心地睡去了。冉然這才敢正視麥丁,這個孩子能來到這個世界簡直是天意。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時并沒有作好結(jié)婚的準(zhǔn)備,麥地當(dāng)時正和一幫發(fā)燒友在西藏、青海一帶拍片,她自作主張就自己跑到醫(yī)院做流產(chǎn),結(jié)果剛在手術(shù)臺上躺下,就停電了。她提上褲子回家了。麥地回來知道她懷孕后堅決不讓她打掉,整天為這個孩子想入非非,于是他們就準(zhǔn)備結(jié)婚。后來他們不知為什么吵架,冉然就又去醫(yī)院做流產(chǎn)。這次是冉然自己回來了,她剛要上手術(shù)臺時孩子在肚子里狠狠地踢了她一腳,冉然忽然就有了做母親的欲望,她決心要把孩子生下來,是為自己。

    幾個月后,她到一家小醫(yī)院去生孩子,難產(chǎn),她連夜又被送進(jìn)了一家大醫(yī)院,做了剖腹產(chǎn)。孩子一生下來就那么好看,眼仁發(fā)著淡藍(lán)色,而且是笑著出來了。冉然倒吸了一口涼氣:多虧沒干傻事,差點失去一個好女兒。

    冉然決心做她的好媽媽。

    他走了?母親問冉然。

    嗯。

    你以后怎么辦?

    活著唄。怎么辦?天塌不下來。

    是的,天塌不下來。過去他說分手,冉然就覺得天要塌下來了,死活不放他。現(xiàn)在他走了,天沒塌下來,天沒塌下來就要活著,活著就要好好活著。

    他給你留錢了嗎?母親很擔(dān)心。

    留了。冉然毫不猶豫地回答。

    多少?

    兩千,不到。冉然有些想笑。

    天哪!你怎么活……母親手中的盤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幾瓣。冉然撿起它們隨手扔進(jìn)垃圾桶:什么怎么活?人一樣地活唄。

    你這孩子怎么老不好好說話,小時候就這毛病和人家較勁,吃虧上當(dāng)?shù)倪€不是你!

    我上誰當(dāng)了?誰也沒騙我,都是你情我愿的。媽,你這一輩子老教育人,總也不下班。

    ……

    冉然在母親面前很不懂事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媽媽能夠?qū)捜菟臒o理與任性。母親是個刻板的教師,從小對她期望值過高,希望她品學(xué)兼優(yōu)、大家閨秀、鳳毛麟角……這些她都不是,她似乎生下來就是和母親作對的。父親生前很寵愛母親,母親對父親頤指氣使,父親寬容得近乎沒有原則,他們吵架時母親永遠(yuǎn)占上風(fēng)。冉然很氣不過,就揶揄父親:她再和你不講理你就揍她一頓。父親忍俊不禁:男子漢大丈夫是不會打女人的。冉然于是就想辦法捉弄母親,她會趁母親不注意時把她的錢抽出一張藏起來,看著母親一遍一遍地數(shù),焦頭爛額地找,氣急敗壞地吵……不勝開心。她會把錢交給哥哥們,一同享用。

    這些年她自己做了母親,父親也去世了,也漸漸懂得了母親為經(jīng)營這個六口之家用心良苦。娘兒倆的關(guān)系也融洽了許多,但常常還是不免唇槍舌劍,然后再看到母親形單影只黯然神傷,冉然就很后悔。

    讓冉然悔恨終生的是她在母親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情況下,突然宣布自己要結(jié)婚。

    全家都遭到了雷擊一般。你跟誰結(jié)婚?你瘋啦?

    當(dāng)然是跟男人。

    母親當(dāng)時就火冒三丈: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家商量,誰同意你結(jié)婚了?你太隨便了!你是不是和那個叫麥地的流氓結(jié)婚?

    冉然冷笑:我不和這個流氓結(jié)婚,還能和哪個流氓結(jié)婚?是我結(jié)婚,你們同意不同意無所謂。

    混蛋!你……大哥一個耳光響亮地在冉然的臉上炸開。冉然蒼白的臉立刻像一朵怒放的玫瑰。母親驚駭?shù)亟辛艘宦?,撲向大哥瘋了般地廝打:誰讓你打我女兒?誰讓你打我女兒?大哥任憑她柔弱的拳頭打在他的胸口,淚水悲傷地流下。另外兩個哥哥抱住了母親。

    冉然看著這些和她至親的人,她領(lǐng)悟了他們的愛。可是他們不知道,此時她不僅僅為自己要和一個男人結(jié)婚,她要為自己的孩子去結(jié)婚,去尋找一個家。這個家有她熱愛的男人,她可以為他不惜傷害全世界的人,仿佛這個世界有他就足夠了。

    那天清晨冉然做了一件有悖人倫的事情,她從容地走過跪在她面前的母親,去和麥地結(jié)婚了。她的這場婚姻沒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她一生都不能原諒自己曾經(jīng)對母親這般殘酷?;楹蟮娜饺辉絹碓嚼Щ?,她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她所追求的愛情?,F(xiàn)在的人整天在忙活什么,是否都在忙著解釋這些困惑?

    冉然還是沒有估計到生活的殘酷。麥地走后,他們賴以生存的印刷廠立刻陷入了危機(jī),債主一一上門,拿著麥地龍飛鳳舞的欠條,冉然才意識到他們不僅僅是暫時的資金周轉(zhuǎn)問題,他們拖欠了一大筆材料費,老七到處找朋友攬活兒,結(jié)算了一部分欠債。

    老七突然決定上深圳,臨走又給她湊了點錢送來:你先挺著。我很快就會發(fā)財了!回來解放你。

    冉然一聽就哭了,賭氣說:你走吧,永遠(yuǎn)不要回來!

    老七愣了一下,溫柔地拍拍冉然:等著我勝利的消息!

    老七剛走,市里就下發(fā)了拆遷通知,冉然面對著苦心經(jīng)營的工廠和幾個無助的工人,欲哭無淚。老七在深圳打來電話說,他到那里就差點破產(chǎn)。冉然沒心思多問,只是囑咐他:別胡鬧了,不行就回來吧。

    老七感覺冉然很不開心:你怎么樣?沒出什么事吧?

    我挺好,一切正常。冉然沒和他說實話。她知道老七也是自身難保,不想再給他雪上加霜了。

    好好等我,我回來之前不準(zhǔn)嫁人啊。

    冉然沒心思和他貧。

    拆遷辦又下通知,一星期內(nèi)不搬就用推土機(jī)推平。這家伙牛逼得了不得,好像全世界都?xì)w他拆遷。

    冉然在參加一個朋友父親的葬禮時接到廠里工人的電話:大老郭帶著一幫黑社會的來要賬了,他們說我們要跑,嚷著要搬設(shè)備!冉然踩著悲壯的哀樂一步步隨著吊唁的隊伍前行:不要阻攔,讓他們搬,他們只要一動就報警。冉然沒有馬上回去,她從容地參加送葬儀式,從容地和朋友一一告別出來。

    出租車剛停在廠門口,里面殺氣騰騰地沖出五六個人,個個光頭,個個戴墨鏡,個個脖子上掛條粗鏈子,個個胸前裸露著文身……他們見到冉然后并不直接和她說話,而是四處張望,冉然看到他們墨鏡背后的惶恐。

    看什么?就我一個人。冉然邊說邊推開門。大老郭立在中間很神氣。大老郭是驢高馬大的山東人,平日粗聲大氣看去為人還很爽快,因為工廠的紙張進(jìn)貨大多是麥地負(fù)責(zé),所以冉然和他很少交往。大老郭舉著欠條交給冉然。

    冉然看也不看他一眼:你把這張條子撕掉吧,我給你換張新的。

    大老郭瞪著眼珠子,很困惑。

    我們離婚了,他人已走了。我給你打張欠條,搬完家我會去找你,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以后不用來這么多人,對付我一個弱女子不用這個,殺雞何用宰牛刀。

    那王八犢子上哪兒了?

    我不知道,這和你無關(guān),你只管要你的錢好了。冉然閉上了眼睛。

    大老郭一臉汗顏:對不起,大妹子,沒多少錢,你別急慢慢搬,有事找大哥!

    他們走了,冉然默默地坐在機(jī)器旁,幾個工人悄悄地退了出去,他們知道此時的冉然心里的悲涼,這個印刷廠傾注了她幾年的心血,眼看著就要敗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冉然在黑魆魆的車間里不知坐了多久。她決定賣掉工廠的設(shè)備,還清所有的債務(wù)。這個廠子讓她太傷心了,她要安靜下來想想自己今后的日子。

    工廠很快就賣掉了,買主是大老郭。大老郭來拉設(shè)備那天,天氣很好。冉然把五萬塊錢揣在包里沒有離去,她要看著這些人搬走這些設(shè)備,因為這些設(shè)備是她和老七帶著人一臺臺安裝在這里的,安裝好設(shè)備她把麥地帶到這里告訴他:這是我的陪嫁。冉然知道自己會很難受,但她堅持看著它們被拆走,她甚至在痛楚中體會到了疼痛之極的快感。

    冉然看到了最后,她一個人留在了一下子空空落落的廠房里,她的心也空了。

    包里突然飄出一曲《讓世界充滿愛》,打破了這里的沉寂。冉然拿出手機(jī),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巴重。她沒有接,任憑它固執(zhí)地反復(fù)哼唱,平日里聽來很柔美的歌詞此時似乎有些諷刺。手機(jī)終于停止了呼叫,冉然拿著安靜下來的手機(jī)默默地看著。

    她準(zhǔn)備離開這里了,明天、也許是后天,這里就是一片廢墟了,推土機(jī)會把這里的一切甚至連同記憶都一起推平。她覺得這也許是天意,上天在幫助她走出過去。

    手機(jī)又一次響了,冉然憑感覺知道還會是巴重,她看著急切呼喚她的名字,終于輕輕按了綠色的按鍵。

    冉然,怎么不接電話?你出什么事了嗎?告訴我,別自己挺著。手機(jī)的那端傳來好聽的男中音。

    ……

    你要說話,告訴我你在哪里?

    ……

    冉然,你要相信朋友,相信自己。

    我在廠里。冉然終于努力吐出來幾個字。

    十幾分鐘后,大門被輕輕推開。巴重看到空蕩蕩的廠房就一切都明白了,他走到冉然面前,輕輕地?fù)ё×怂?/p>

    別怕,有我呢。

    冉然頓時眼淚如潰堤的洪水,她什么也說不出,哭得渾身發(fā)抖。

    哭吧,哭吧!謝謝你哭給我聽。

    冉然被他這樣輕輕摟著,直到哭累了,差點兒像個孩子一樣睡去。這些年她就渴望這么一雙有力的臂膀抱她一抱,就希望他抱抱她。

    冉然,今天你是大款了,請我吃飯吧。

    冉然心里舒服多了,她把頭埋在他的懷里笑了……

    這個男人是她十幾年前的老朋友。他們相識在一個商業(yè)性的聚會上。那時他剛剛從國外回來,冉然是在聚餐上電梯時注意到他的,等電梯的男男女女,電梯一到蜂擁而上,電梯立刻成了擁擠的籠屜。電梯外只剩下冉然和巴重。

    巴重看看冉然雙手一攤,笑了。

    冉然調(diào)侃他:中國最后一個紳士。

    過獎了,巴重。他伸出白皙修長的手。

    冉然。冉然也伸出手輕輕和他握了一下。

    他們一同上了只有他們兩人的電梯,又一同愉快地走向餐廳。

    一進(jìn)餐廳就有人喊:老巴,你這么快就找到知音了?

    冉然聽了和巴重調(diào)皮地眨眨眼,索性就坐在了他身邊。那次聚會是一個廣告公司承辦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投機(jī)的味道。本來冉然準(zhǔn)備應(yīng)酬一下就悄悄溜掉,可是認(rèn)識了巴重,她就沒走。

    巴重是某重工業(yè)企業(yè)的總工程師,屬于那種家境好,事業(yè)順利,名利雙收的人,但他為人謙和,處事低調(diào),斯文而不文弱,溫柔而不諂媚,高大而不粗獷。而且他講一口好聽的男中音。他溫情的語氣常常會讓女人想入非非,多接觸你才發(fā)現(xiàn),他和同性也是溫情的。

    他們后來就成了好朋友。冉然見到了他事業(yè)很成功的妻子單詠梅,標(biāo)準(zhǔn)的職業(yè)女性、資深美女,還有英俊的兒子。冉然結(jié)婚后他們都是夫妻雙雙帶著各自的孩子在一起小聚,氣氛很輕松,只是每次巴重的妻子都會提前告辭,看得出巴重有幾分掃興。但他很快調(diào)整好情緒,使他們每次相聚都很愉快地結(jié)束。

    和巴重交往十分舒暢,他總會在你十分寂寞的時候突然打來電話,溫情地說一句:冉然,你還好嗎?

    冉然覺得這是他的生活習(xí)慣罷了,從不想入非非??墒撬拇_是她很溫馨的朋友,她喜歡聽他電話里好聽的男中音,聽他恰如其分的贊美,也常??吹剿孛娉?,滿臉疲倦的冉然不失時機(jī)地提醒她一句:滄桑原來也是一種美啊。他讓冉然注意到該整理一下自己,女人滄桑起來多么可怕,這種美得多愛你的人才能去承受呢。

    一次偶然的相遇使冉然和巴重之間略有些微妙。

    那是個美麗的黃昏,冉然騎著自行車猶豫著回自己家做飯還是到母親家蹭飯……她忽然感覺有人在她邊上和她并行,她扭頭一看笑了:老巴!你怎么……

    巴重笑吟吟地看著她:你騎車時要精力集中,不然會很危險的。

    冉然內(nèi)心很溫暖:哦,我在猶豫要不要馬上回家。她發(fā)現(xiàn)巴重穿了一身休閑裝,很輕松舒適:你今天休息?

    巴重點點頭:我沒事喜歡騎車逛逛,你有興趣嗎?

    他們邊走邊聊,誰也沒說指定要到什么地方,就一直走下去。后來他們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已經(jīng)來到了松江橋邊,這座橋是兩省的交界,過了這座橋就是另一個地域。

    他們停下了。

    晚霞已落在天邊,月亮露出了尖細(xì)的小牙兒,蛙們開始放肆地鳴叫。松江的水被落霞暈染得很溫暖地緩緩流淌,江邊的草綠中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各色花朵。冉然感覺她自己是在夢里被帶到了這個神奇的地方。

    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們已經(jīng)騎了一個小時,真了不起。巴重抬腕看了看表,冉然這才發(fā)現(xiàn)他戴著一塊價格不菲的勞力士。冉然很欣賞男人戴表,她感覺戴表的男人會給人一種安全感。她很遺憾因為有手機(jī)的存在許多男人放棄了這種很具男人魅力的佩飾。

    冉然扔下車子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巴重盡管穿著很講究的白褲子,但他毫不猶豫地在她身邊坐下。

    太安靜了,他們一路上滔滔不絕的話此刻不知跑哪兒去了,他們似乎都在搜腸刮肚地找話茬兒。

    喂,你,你不想說,今天的月亮真小哇!冉然調(diào)皮地捅了他一下。

    巴重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開心地笑了。

    他們就靜靜地坐著,各自想著自己的事情,或者什么也沒想。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黑,月亮掛在當(dāng)空,像個孩子傻傻地瞪著他們。他們不約而同地對視,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他們一直沉默著,冉然感覺很累,幾次她都想說:停下來吧。

    巴重似乎感覺到她的疲憊,抓住了她的車把拖著她,把她帶到了回家的路上。分手時他們只是相互點點頭,就走了。

    那一夜冉然沒有睡好,第二天她沒有去工廠上班。巴重發(fā)來信息:你還好嗎?

    還好。冉然答道。

    冉然的內(nèi)心感到隱隱約約的甜蜜。她和巴重誰也沒再提起過,但從此只要相聚在一起就很開心、很默契。常常碰到對方的目光并不躲閃,總是會心地一笑。

    他們并沒有刻意地克制自己,十幾年來就是這樣相互觀望著生活,也很好。

    可是今天的冉然再也無法矜持,她的眼淚需要和他去流,她的柔弱需要他的臂膀去靠。他是她前世的親人。冉然這樣想。

    他們來到了一家西餐廳。

    那里很浪漫,到處都洋溢著情人的味道。冉然在搖曳的燭光中有些眩暈。

    你該告訴我的。

    為什么?

    為什么你知道。

    我很狼狽是嗎?

    別這樣想,你很勇敢。但有時候只有勇敢還不夠,還要有勇敢下去的理由。比如,需要朋友的關(guān)懷,不要拒絕朋友的幫助。

    你怎么會知道我需要?

    他走了,沒和朋友打招呼,一定有他的難言之隱。但這些可能就放在你的肩上了。

    這些錢遠(yuǎn)遠(yuǎn)不夠還債的,我可能得搬家了。冉然的眼圈兒紅了。

    巴重抓住了她的手,輕輕握著:差多少?我……

    冉然搖搖頭,堅決地:不!

    別急,我?guī)湍阏曳孔?,我會幫你的?/p>

    我不想說謝謝。

    巴重一笑:OK!

    那天巴重很早就送回了冉然,他叮嚀冉然: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明天就不一樣了。

    冉然一夜無夢。

    巴重一連幾天都抽空親自開車接冉然到處看房子,冉然聽他說過,他最不喜歡的事就是開車,他自己開車出來一定是故意不讓司機(jī)參與他的私事,他還是很避諱別人知道他們之間的交往的。冉然有一種別樣的滋味,她也確認(rèn)不了那是一種什么滋味。

    巴重堅持要找一個環(huán)境好,裝修舒適的房子。冉然覺得租住的房子又不是自己的,差不多就行。但巴重說生活一定要講究質(zhì)量。冉然暗暗苦笑:和一個破產(chǎn)的人講究生活質(zhì)量真是可笑。但她什么也沒說,她不忍心破壞他們?nèi)谇⒌臍夥铡?/p>

    終于他們在勞動湖畔的湖濱花園找到了一處160平米的復(fù)式房。房子是新裝修的,沒有住過人,裝修風(fēng)格簡潔而明快,大大的落地窗外就是碧波蕩漾的勞動湖。冉然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房子,但當(dāng)她問到租金時黯然了:2000元?。?/p>

    就是它了!他拿過合同毫不猶豫就簽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從口袋了拿出一沓錢,數(shù)了數(shù):先付半年的。他儼然以男主人的身份做著這一切,冉然當(dāng)著房主的面不好說什么,因為房主顯然也把他當(dāng)成他的老公了。一口一個大哥、大嫂地叫著,冉然很無奈。

    好了!送走房主,他雙手一攤,把一串鑰匙交給了冉然。

    冉然靠在墻上看著他一言不發(fā),她知道此時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什么時候搬家通知我,我給你派車。巴重輕輕摟過冉然,拍拍她后背:別多想。

    明天我給你送來張新床,這對過去和將來的人都是一種尊重。巴重凝視著她。

    冉然也默默地看著他,似乎在問:將來的人會是你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會在能夠說服自己,而且你也完全接受我的情況下來做這個屋子的男主人。不然就會有乘人之危之嫌,感覺不好。

    冉然的心思被他看穿不免有些尷尬:你不要這樣說,太殘酷了。

    巴重把她送回了家,臨走他輕輕吻了一下冉然的腦門兒。他曾經(jīng)說過冉然的腦門兒長得很美,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親吻的欲望。

    冉然回到家,母親和麥丁在家做好了飯等她。她吃飯時把搬家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難過地放下碗筷: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媽,那樣太累了,我會背負(fù)著金錢和人情的雙重債,金錢可以還清,背負(fù)了人情債永遠(yuǎn)無法償還。

    母親點點頭:媽懂,這一點你很像我。

    冉然笑了,她有生以來似乎第一次得到母親的認(rèn)可:媽,你太抬舉我了。

    母親嗔怪地瞪她一眼:都啥時候了,還有心思貧嘴。

    母親起身從挎包里拿出一張存折:我知道你會遇到難處,把它帶來了,這里有你爸爸留的一些錢,加上我的退休金,還有你平時大手大腳的也沒少給我,我都存著呢??蓜e和你哥哥們說啊,哥哥倒沒什么,嫂子們會有意見。按說我自己的錢,我有權(quán)自己支配,但我就是嫌招惹麻煩。

    冉然接過母親手中的存折,慢慢展開,這是張只有進(jìn)賬沒有支出的存折,整整25萬元。父親和母親是老實刻板一輩子的國家公務(wù)人員,沒有額外的收入,他們是怎么節(jié)衣縮食積攢下這筆錢的呢?這筆錢對于他們來說就是筆巨款了。母親竟然毫不吝惜地把它拿出來,交給她這個不肖的女兒,冉然的心像被人狠命地抽打著,痛苦不堪。

    媽,好好收著吧。我不會動這里的一分錢,它太沉重了。媽,我用不動?。?,你別惹我難受了……

    冉然終于撲進(jìn)母親的懷中號啕大哭:對不起……麥丁也撲過來哭喊著媽媽,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母親抱著懷里的冉然老淚縱橫:你這嘴硬的傻孩子,知道服軟了就是長大了。媽聽你的,你覺得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媽這兒永遠(yuǎn)有你的飯碗,餓不著你。

    冉然哽咽著點頭。

    母親凝視著冉然:孩子,要懂得妥協(xié)。說完她環(huán)視了一下:我們開始收拾東西吧,該扔掉的就扔掉,不要什么都舍不得。從現(xiàn)在起你要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媽的女兒又回來了。

    冉然突然問母親:媽,你怎么不說讓我去你那里???

    母親溫暖地笑了:你要有自己的空間,孩子大了就要放手,盡管開始會把路走得歪歪斜斜,摔個屁股蹲兒什么的,但慢慢地就走好了。

    冉然突然發(fā)現(xiàn),不經(jīng)意間母親的性情變了,這也許就是她說的妥協(xié)吧。

    麥丁聽說要搬新家,高興極了:媽媽,我早就不喜歡這個家了,這個家老吵架。冉然親了親她胖嘟嘟的小臉兒:丁丁,不是家在吵架,是家里的人在吵架。冉然邊說邊準(zhǔn)備取下掛在墻上的結(jié)婚照,她的手剛一觸摸到相框,她猶豫了。她感覺照片上和她溫柔相擁的麥地在用懇求的目光望著她,就像他臨走那天夜晚說的那樣:冉然,不要那么快就忘掉我。我們曾經(jīng)真誠地愛過……

    冉然一下子跌坐在沙發(fā)上。

    這張照片從掛上那天,他和她是準(zhǔn)備掛一輩子的,沒想到會有一天摘下來。他們當(dāng)時從照相館取回結(jié)婚照時,恨不得把它掛到天安門城樓上,好像全世界就數(shù)他們幸福。變化是多么可怕,為什么要變呢?不變該有多好!

    他們之間由量變發(fā)展到質(zhì)變,很突然地發(fā)生在一個清晨。那時麥地酗酒夜不歸宿已是家常便飯,冉然也從開始的吵吵鬧鬧,到麻木不仁了,就希望他醉酒之后不要回來,落得清靜。那天就是麥地夜不歸宿后的一個清晨,冉然很早來到廠里,麥地還沒有露面。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冉然就像平常一樣迅速抓起電話。

    你好,我是印刷廠。

    我找你們廠長。電話那一端是一個發(fā)著沙啞聲音的女人。

    廠長?哪個廠長?冉然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女人天生對一些事情有獨到的判斷能力。

    就那個姓麥的,你告訴他我是海藍(lán)歌廳的小燕兒,他昨晚把包落在我這里了,我打他手機(jī)不接。你是他秘書吧?那你轉(zhuǎn)告他來我家找我吧。

    ……

    喂,你聽見沒有?他說這里有個合同今天要簽的,你不能耽誤他的大事??!

    冉然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啊,你說那個姓麥的嗎?他不是什么廠長,他是蹬三輪車送貨的,平時在路邊站著,我們有貨就找他來送貨,給他點小錢兒就打發(fā)了,有時順便也給他口飯吃。

    媽呀,他真能吹牛逼!敢情是個蹬三輪兒的!王八蛋!騙我……

    哦,昨晚你一定以為干了一個廠長,沒想到被一個蹬三輪兒的干了,不過誰干都給錢就行唄,他沒欠你錢吧?

    那倒沒有,他敢不給錢!

    那就好。見到他時告訴他我是冉廠長。

    ……

    冉然放下電話長長出了口氣,她也很意外自己會用這種方式處理這樣的問題。

    麥地很快就回來了,手里拿著他的包,他像不認(rèn)識冉然似的看著她,冉然則若無其事地忙里忙外,所不同的是,過去她不過問的事情開始一一過問了。

    麥地神經(jīng)繃得都快斷了,緊張地等待著冉然的興師問罪。然而幾天過去了,冉然仍然平靜得像一盆溫吞水,他開始感覺自己多么不了解這個每天睡在身邊的女人。

    一天深夜他突然一覺醒來,看見冉然就坐在自己的床邊,手里拿著水果刀默默地削蘋果,她并不看手里的蘋果,眼睛乜斜著他。月光透過窗簾照在她被長發(fā)遮住的半張臉上,泛著青白的光,很恐怖。

    麥地有些悚然。他不敢自由地呼吸。

    幾個星期過去了,冉然仍然平平靜靜地上班下班,甚至還和麥地一道去母親家看麥丁,只是半夜還是起來坐在麥地的床邊一言不發(fā)地削蘋果。

    麥地感到冉然是在惡毒地折磨他。

    終于麥地歇斯底里了:冉然你他媽的太自信了,你在用你的自信摧殘我的自尊!他轟然踢翻了飯桌。

    冉然本想把身邊的椅子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但她克制了僅僅幾秒鐘就改變了想法,她平靜地抖落身上的湯菜,起身默默地把四分五裂的碗碟收拾到垃圾桶里。麥地感覺冉然這種默然的態(tài)度簡直是對他的一種惡毒的蔑視,無法再忍受,他一把奪過垃圾桶狠狠地摔在地上,垃圾桶立刻被摔裂了一個大口子,齜牙咧嘴地倒在地上。

    你他媽的,我在你的心目中就是一個蹬三輪的嗎?

    冉然木然地看著他。

    你說話??!你他媽的想憋死誰嗎?你以為你是誰?我和小姐在一起就是比你自在!她們尊重我,把我當(dāng)人看!

    冉然動了動嘴,半天才說出話:對不起!

    ……

    對不起,我侮辱了蹬三輪的。

    啊,啊……麥地徹底崩潰了,他瘋狂地爛砸一通,狼狽而去。

    4月1日是西方人發(fā)明的愚人節(jié),那一天人們可以堂而皇之地撒謊騙人。中國人發(fā)現(xiàn)這個節(jié)日很開心,就開始在這個節(jié)日開朋友的玩笑,愚弄沒有防備的人上個小當(dāng)而不勝開心。記得冉然曾在愚人節(jié)給一個朋友打電話,很一本正經(jīng)地和他談一本書的策劃問題,談了一會兒突然說我去找你吧,我們面談。那人很高興,冉然說十分鐘后你到你辦公室樓下等我。那人欣然應(yīng)允。十分鐘后冉然又給他辦公室打了電話,是一個他正追求的女孩子接的,她說他到樓下接你了。冉然說麻煩你到樓下轉(zhuǎn)告他,冉然祝他愚人節(jié)快樂!

    一小時后那人氣急敗壞地打電話給她:妖女回家看看你家的門!

    冉然下班回到家,看到門上赫然寫道:冉然你是個大混蛋!冉然給那人發(fā)了個信息:很有創(chuàng)意,回頭我給你報銷車費!

    這是成人間快樂而無聊的游戲,但大家好像樂此不疲,每到愚人節(jié)就要制造一些鬧劇,勾搭到一起時相互調(diào)侃。這一年的愚人節(jié),冉然一伙人準(zhǔn)備小聚,路上給一個叫生子的打電話說約他出來,生子說他有應(yīng)酬,在泰昌酒樓,結(jié)果冉然他們就去了滿江紅酒樓。他們剛落座驚奇地發(fā)現(xiàn)生子和一個打扮時尚的女孩子竟然坐在一個角落。他把大伙給愚了!這伙人豈能容忍?于是就打電話給他,說他們看見他老婆了,他老婆和一個男人正往滿江紅走。只見生子放下電話低聲和那女孩子說著什么,女孩子憤然離開。生子坐在那里向外張望,一臉的憤怒。許久不見他老婆的影子,他急了打來電話,問你們是不是看錯人了?我老婆不是那人哪?他們說那你是那人嗎?他說我也不是。他們問,剛才走的那女孩子是誰?生子這才四下踅摸,看見了冉然他們一伙已笑得東倒西歪。

    我靠!他如夢初醒。

    生子被一伙人給涮了,不依不饒,他認(rèn)定這個壞主意是冉然出的。

    冉然很無辜:我充其量是幫兇,再說你不義在先,犯了眾怒才遭此下場的。

    那不行,我要找個人報復(fù)一下。麥地哪兒去了?弄麥地。生子來了興致,他和麥地是屬于攝影圈子的狐朋。于是他讓一個叫海陵的女人給麥地打電話,約她到對面咖啡館說有印刷業(yè)務(wù)。海陵和麥地不熟,麥地一定上當(dāng)。

    電話通了,他們把電話設(shè)成免提,屏住呼吸等麥地接電話。

    哪位?麥地懶懶地問。

    麥老師你猜我是誰?海陵嬌嗔地拿捏。

    是寒子嗎?你來了?我很想你,你也想我嗎?你在哪兒我這就接你,不,你還到上次我們住的酒店等我吧,我一會兒就到。麥地就這樣把自己活生生地出賣了。

    海陵拿著電話呆若木雞,那邊的麥地還沉浸在幸福的期盼中。他說的寒子是一個色性都很出眾的業(yè)余女詩人,現(xiàn)在北京。

    生子拿過電話像念悼詞一樣地沉痛:對不起,我是生子,我們在和你開玩笑,冉然也在。他把電話掛斷了。

    愚人節(jié)的游戲結(jié)束了。大家面面相覷。

    冉然突然笑了,她笑得花枝亂顫。

    海陵哭了。在座的人表情比哭還難看。

    中國人真不懂幽默。冉然想。

    冉然望著他們的結(jié)婚照,她簡直不能夠勝任這舉手之勞。母親走過來,悄然把它摘下拿走了。

    手機(jī)這時又響了起來,是巴重。

    有事嗎?巴重。冉然懶懶地問。

    車定在后天上午可以嗎?

    好。

    你不太高興是嗎?一切都會過去的。抓緊干活吧。

    冉然茫然地看著掛斷的手機(jī)……

    搬家時巴重找來了搬家公司,他說這些人專業(yè),不會把東西搞壞。冉然默默無語。她是個看重家庭的女人,很甘心做女人的人。對于把這個家拆散了,她其實還是沒有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盡管她曾經(jīng)對麥地很失望,但她也希望有一個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的家,她為他們洗衣做飯、為他們操勞、為他們?nèi)諠u衰老……

    可這些不知是她沒做好,還是怎么了,過著過著就改變了初衷,這個家就成了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了,整天硝煙彌漫。

    也許母親說得對,要懂得妥協(xié)。

    麥丁像小狗一樣樂顛顛兒地跟在巴重的屁股后面,舅舅,舅舅叫得很甜。她自己選擇叫巴重舅舅,因為她跟舅舅親。這孩子從小就多愁善感,不喜歡麥地。其實麥地也很愛她,但他的粗暴給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忽略了他對她的好。冉然常告訴麥丁:爸爸是愛你的,只是他脾氣不好,他是和媽媽不好。麥丁小臉兒一揚(yáng):不,我就不喜歡他,他打你,他就是壞蛋!孩子永遠(yuǎn)是愛憎分明的,長大了就不會那么分明了。

    巴重旁若無人地帶來了一張實木大床,十分豪華奢侈。

    母親擔(dān)心地看著冉然。

    冉然趴母親耳邊說:媽,不要為我擔(dān)心,不像你想的那樣。

    母親點點頭帶著麥丁走了,走時很有分寸地向巴重道謝。

    冉然在廚房收拾家什,巴重倚在門邊看著她。冉然有些心慌,她清楚自己是很渴望的。她是離不開愛的女人,沒有愛她就會枯竭,會迅速成為黃臉婆。這種渴望在冉然的內(nèi)心一天天膨脹,但她還是努力地克制著自己。有太多的事情她要面對,她不能讓自己立刻陷入感情的混亂中。而且始終有個問題纏繞著她,巴重現(xiàn)在對她是憐憫還是愛呢?她覺得這很重要。

    我們出去吃吧。巴重打破了沉默。

    冉然走到衣柜前猶豫了一會兒,她拿出了一件深藍(lán)色的低胸衣裙。這件衣裙她很少穿,胸口開得很低,冉然的胸雖不夠豐滿卻很白皙,她想了想又配了條黑色的裝飾項鏈。

    冉然今晚姿色逼人。

    巴重夸張地張大了嘴,贊嘆冉然。

    他們又來到了那家西餐廳,西餐廳的名字叫老榕樹。冉然和巴重都喜歡這個名字,很詩意又不張揚(yáng),坐在那里就有如和情人坐在榕樹下的感覺。其實冉然一天都沒吃東西了,她有些上火,沒有胃口。巴重見她拿著食單淡淡的樣子,他拿過去就全權(quán)辦理了。

    這些天來巴重一切都大包大攬,有時冉然也不是十分受用,但礙于面子又不便說什么,就默許罷了。

    巴重要了兩杯紅酒,冉然突然感到口渴,一口就干了。

    巴重吃了一驚:小姐,這是酒。

    冉然沒理他,喊來服務(wù)員又要了一杯。

    來祝賀我喬遷之喜。冉然又舉起了杯。

    巴重凝視著她,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沒有迎合她。

    你很可憐我是嗎?冉然自己又干了一杯。

    不,你可憐嗎?你漂亮、能干、智慧,你有什么可憐的?

    不是最好。

    你以前不是這么敏感的,你不自信了嗎?

    我會的,還會的。

    那天冉然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巴重明白她把選擇的權(quán)利交給了自己。巴重把她抱到床上,用溫水給她輕輕擦擦了臉,小心地替她蓋好被,坐在她身邊端詳著她。

    巴重很清楚自己深深愛著這個女人,這段時間他很忙,甚至有些累了。他有時問自己:四十幾歲的人了,是不是瘋了?怎么對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過煩了呢?他將來要面對兩個女人,這兩個女人他都不能傷害。她的妻子單詠梅剛剛做了子宮切除,本來去年就協(xié)商好了離婚,可是卻發(fā)現(xiàn)她患了子宮癌,巴重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日子干巴巴地又過了下去,誰也看不出他們的生活有什么破綻。其實,他們夫妻分居已經(jīng)三年多了,但仍然客氣著。

    分居的理由很簡單,單詠梅當(dāng)了某銀行的行長后,她回家的時間沒有早于夜里九點之前,常?;貋砗笥忠獙懖牧?、通電話……攪得巴重不得安寧,巴重提出到書房去睡,互不干擾。開始星期禮拜的還要在臥室聚一聚,后來發(fā)現(xiàn)妻子為這事很例行公事。巴重感到很受侮辱,他是講究性生活質(zhì)量的人,不能容忍這種例行公事的性關(guān)系的存在。

    他曾努力和單詠梅談過,單詠梅卻覺得他很不可理喻,老夫老妻的還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她于是問道:你出國五年是怎么過的?

    巴重坦率地承認(rèn):我有過性伴侶,她是留學(xué)生。她很照顧我,回國前分手了,說好不再聯(lián)系。

    那好,你就再找個性伴侶吧,老娘不伺候了。需要離婚的時候通知我一聲。

    ……

    再提個要求,不要帶家里來。

    從此巴重再也沒有進(jìn)過那間臥室。星期天巴重還是要和單詠梅手拉手穿過眾多羨慕的目光去逛街購物,也許這種愉悅彌補(bǔ)了他們生活中的缺失。

    他們相安無事地過著。

    巴重只是常常想起冉然,她是他喜歡的那種大女人。巴重把女人大致分成大女人小女人兩類。大女人則大氣、開朗、有修養(yǎng);小女人則講究、精細(xì)、周到,也有修養(yǎng)。巴重不喜歡小女人的講究,太講究巴重受不了,太周到他也消受不起。

    冉然是大女人,而且有女人味,她愛笑愛鬧,但很得體,很讓人放松。每次和她在一起就會有揮之不去的興致纏繞你很長時間。

    比如她經(jīng)常說出一些很經(jīng)典的話。她和巴重打了幾次麻將,大小有些輸贏,她的牌技實在無法恭維,但她的牌風(fēng)很講究,從來認(rèn)賭服輸,讓小氣的男人汗顏。她說:賭品看人品。

    這句話讓巴重來回琢磨了很久,他回味許多牌友的品行之后,很佩服冉然對生活的理解。

    她是個很敢于自嘲的女人。女人是最怕自己有什么尷尬的事被別人知道,藏著掖著還來不及呢,可她偏偏能說出來,和大家一起分享快樂。

    她說有一次她去郊區(qū)請客戶吃飯,和人家喝了好多啤酒,半路上內(nèi)急,郊區(qū)很少有公廁,好不容易見到一個簡易的廁所,她憋得要命,跑下車就沖了進(jìn)去,根本沒有在意是否有別人,蹲下就暢快地釋放出來了,那一刻她感到幸福不過如此。她正想再享受一會兒,突然聽到有人嘟囔了一句什么,她才發(fā)現(xiàn)旁邊還有一個人。

    她把頭往外湊湊問:你說什么?

    這是男廁所!那人忽地站起來落荒而逃……

    冉然笑出了眼淚:我碰到了真正的正人君子。

    巴重每每想起這件事就忍俊不禁:她可真是懂得享受快樂的女人。

    最讓巴重難忘的是一次江邊的聚會。他們到江邊的魚亮子抓魚,然后江水燉江魚。他們一行七人,四男三女,男人抓魚女人燉魚。那兩個女人拿著網(wǎng)兜里的魚作無所適從狀:媽呀!我們最怕殺魚了,太殘忍了!那倆女人都是幾年前從鄉(xiāng)下基層單位調(diào)到城里來的,據(jù)說都是普通勞動人民出身,怎么來到城里就矯情成這樣了。巴重冷冷地看著她們。

    這時冉然拖著一根粗大的干樹杈從遠(yuǎn)處走來:殺魚有什么可怕的?我來弄。說罷,她抓過活蹦亂跳的魚,啪啪,一一摔在地上,魚們當(dāng)時就不再動,然后就刮鱗、開膛破肚,雙手搞得血淋淋的,臉上、衣服上都沾上了閃閃的鱗片。

    幾個男人在一旁觀賞著冉然得體自然的表現(xiàn),那兩個不勝嬌嗔的女人被晾在一邊有些懊悔,又忙著顯示自己能干,擼起本來就沒有理由矯情的粗壯的胳膊。

    巴重暗自好笑:何必呢。

    那次聚會后冉然贏得了相當(dāng)好的口碑,男人們背地里都說她很哥們兒。只要有聚會就想辦法邀請她,于是她一路歡快地就來了。只有巴重細(xì)致地看到她的快樂背后隱隱的不安,她常會在人們熱鬧得忘乎所以時悄悄溜出去,黯然神傷。

    巴重會默默地遞給她一杯清茶,她接過茶杯時,巴重?zé)o意中看到她手腕上的淤青。他驚愕地望著她。

    冉然淡淡一笑,輕輕地?fù)u搖頭:不要問。

    再一次見到冉然受傷是在醫(yī)院,他們例行體檢,路過骨科診室,他看見麥地攙扶著冉然走出來,冉然看見他站在門口很尷尬。

    麥地一臉愧疚:我喝多了不小心把她弄摔了,沒傷著骨頭,筋撕裂。

    冉然忙掩飾:也是我不小心。

    巴重久久地注視麥地:我在體檢,完事后我到你家喝酒,我?guī)Ь撇?。說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冉然和麥地相覷無語。

    巴重那天買來酒菜,和冉然夫婦對酌。他從始至終沒有提及冉然受傷的話題,大多是講自己在國外五年的生活經(jīng)歷,自己漂泊在外怎樣承受著思念妻兒的折磨……

    告別時麥地送他出門,巴重拍拍麥地的肩頭:老弟,生活很不容易,但要懂得珍惜。

    麥地默默地點頭。

    巴重很沉重,他知道冉然不是懦弱的女人,之所以她還能夠忍受,那就說明她還愛著。愛不僅僅是你情我愿,更多的是責(zé)任,不負(fù)責(zé)任的愛,僅僅是占有。冉然則對愛附加了比常人更多的責(zé)任。她真是個好女人,如果有那么一天,他相信自己會好好愛她。巴重?zé)o數(shù)次這樣遐想。

    麥地走了,他走后給巴重打了個電話:老巴,她很信任你,拜托你了。他似乎就把冉然留給了巴重,巴重猶豫了,他沒有立刻給冉然打電話,他其實希望冉然能夠給他打電話,這樣他可以不用勞心找理由說服自己。但他始終沒有等到冉然的電話,他開始心神不寧,感覺這個世界突然安靜得可怕。終于他還是忍不住對冉然的牽掛,就撥通了冉然的電話……

    巴重的胸懷能夠容納冉然嗎?那里已經(jīng)被單詠梅占據(jù)了,他不能一把把她推出去,他無法做到。那么小的空間把她們同時放進(jìn)去,她們會碰疼、會碰碎……夜已經(jīng)深了,他立刻面臨著選擇:回家還是留在這里。盡管他們夫妻關(guān)系早已名存實亡,但他從不夜不歸宿,他要給家庭一個安全感。扔下酒醉的冉然他又不舍,晚上她想喝水怎么辦?要嘔吐怎么辦?她醒來看到空大陌生的屋子里只有自己,會很感傷。那種孤獨的感傷他有過。

    冉然安靜地睡著,是因為巴重在身邊。她就像睡在蛋殼里的小雞雛。

    巴重悄悄起身到客廳,打通了家里的電話:詠梅,是我,我今晚……

    沒等他把精心編好的理由說完,那邊就說:你不回來了,我知道了。啪,電話掛斷了。

    巴重很想再撥過去,可他已經(jīng)沒有了勇氣,說什么?難道要把謊言說完?巴重苦笑。

    冉然在半夜突然醒來,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巴重的外衣掛在衣架上,她悄然起身,赤腳走到門邊,看見巴重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她心頭一熱,轉(zhuǎn)而又有些酸楚:自己就不知不覺要和別的女人共享一個男人了,她要在這個男人的選擇中過日子。他選擇留下,自己就幸福、快活;選擇離去就沮喪、失落……這是她要的生活嗎?她要好好想想。

    冉然又回到了床上,一直醒到天明。她去買來早餐,回來時帶給巴重毛巾、牙刷,巴重用后把它們和冉然的并排放在一起,冉然佯作不見。

    臨走冉然把一串鑰匙交給巴重:你有權(quán)利享用這里的一切。

    巴重接過,在手里顛了顛調(diào)侃:包括你么?

    人是不可以用來享用的,你是在偷換概念。

    冉然和巴重都笑了。

    巴重回到單位第一件事就是把冉然給的鑰匙放在了抽屜里。

    后來的日子里他盡管常常來冉然這里和冉然坐在落地窗前或喝咖啡或喝茶,但從未帶過鑰匙自己開門。

    冉然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有他在的日子,常常不舍他離去。但她又很不忍聽到他會怎樣和妻子撒謊,她不想看到他不堪的樣子,情感的背叛雖然比肉體的背叛更可怕,但它們卻有著實質(zhì)的區(qū)別,跨越它就覆水難收。

    單詠梅漸漸感覺到了巴重的游離,盡管他還周到細(xì)致地照顧她的生活。她做手術(shù)之后,巴重不再讓她料理家務(wù)。他給家里請了小時工,每天按時上下班,料理家務(wù)。他沒有提離婚的事情,也常常到臥室和她小坐一會兒,找些共同的話題聊聊。即使有時不回家吃飯,也會在第一時間打給她電話,告訴她自己吃飯吧,不要等他。從不說理由。除了到外地出差,從不夜不歸宿。但漸漸地她感覺到,巴重開始頻繁地不回家吃晚飯,而且每次的理由都很充分。他干嗎要刻意地說明理由?這已違反了他們20年來的生活習(xí)慣。

    她憑直覺巴重已經(jīng)有女人了,她感覺這個女人和他決不僅僅是肉體關(guān)系,巴重已經(jīng)愛上她了。她盡管并不刻意維系他們這種不正常的夫妻關(guān)系,盡管她很理解男人的生理需要。這是她最歉疚巴重的,因為早在發(fā)病前,她就感覺自己在生理方面出了問題,她對性生活很排斥,每次都想:快結(jié)束吧!但她沒有和巴重講,她要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于是就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用強(qiáng)大的自尊掩飾自己的自卑。離婚是她提出的,她知道巴重不會主動提出離婚,他這個人責(zé)任感很強(qiáng),而且也不喜歡動蕩的生活。但他很痛苦,她在夜里曾經(jīng)看到巴重躲在衛(wèi)生間里自慰,他的樣子很猥瑣。

    單詠梅使巴重在夜里變得猥瑣。

    單詠梅決定離婚。巴重并不意外她的選擇,他認(rèn)為他們之間也很難以維系了,單詠梅只愛她自己,還有她所謂的事業(yè)。她總以成功人士自居的感覺讓他耿耿于懷,他需要的是女人,而不是成功人士。她端著高高在上的樣子讓他敬而遠(yuǎn)之。

    手術(shù)后,單詠梅開始反思自己,她覺得自己還沒有好好做一個女人,沒有好好地享受男人的愛撫,就喪失了作為女人最為珍貴的東西。她開始怕失去巴重,擔(dān)心巴重愛上別的女人。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她和所有普通女人一樣開始暗地偵查巴重,夜里她悄悄潛入書房,偷偷拿出他的手機(jī)。

    巴重在這方面從不提防單詠梅,他覺得她不是那種處心積慮的女人,而且她對他的隱私也從不感興趣。他的手機(jī)就這樣出賣了他。

    單詠梅看到了巴重在手機(jī)中存儲的冉然的照片,還有冉然和他來往的信息。

    你今晚來吃飯嗎?

    給我做什么?

    ……

    降溫了,多加衣。

    穿上你給我買的羊絨背心了。

    ……

    是冉然,單詠梅并不意外。但她感到一切都不可抗拒了。

    她在茶幾上找到一包煙,點燃了一支。

    單詠梅默默地看著悠然吃早餐的巴重,發(fā)現(xiàn)他瘦了很多,但精神很輕爽。看來男人和女人一樣需要愛情的滋潤?。?/p>

    好久沒有見到冉然和麥地了,今晚我們聚一聚吧。

    巴重的嘴立刻停止了咀嚼,意外地看著她。

    生病時人家拿了好多東西來看我,答謝人家一下。另外我也在家待悶了,想找個人說說話。怎么,不方便?

    單詠梅靜靜地等著他回答。

    哦,只是麥地不在,他,他們離婚了。巴重的表情極不自然。

    那就更應(yīng)該見見冉然了,你把她的電話給我,我邀請她。女人在這個時候最需要安慰的,我們不能袖手旁觀哪!

    巴重?zé)o奈,只好把冉然的電話留給了單詠梅。

    他急忙離開家,出門就給冉然打電話,告訴她單詠梅邀請她吃晚飯,希望她能赴約。

    冉然沉吟了好久:我會去的。

    冉然準(zhǔn)時到了約定的餐廳。她很隨便地穿了一條牛仔褲,上身穿件白色的純棉襯衣,瀑布般的長發(fā)很隨意地扎個馬尾,這是冉然平日最隨意也最喜歡的裝束。她不想在單詠梅面前顯示她的優(yōu)勢,也不想刺激一個敏感時期的女人。

    然而她不知道,就是她隨意的裝束徹底讓單詠梅崩潰了。

    單詠梅在冉然的身上看到了一個從骨子里會讓巴重傾倒的女人,她坐在那里一顰一笑都牽制著巴重的神經(jīng),他們就像年輕的小兩口,她就像一個垂老的婆婆。

    我簡直是自取其辱!單詠梅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悲憤,倒了滿滿的一杯啤酒:冉然,我以我的方式敬你,你贏了!那杯酒在空中畫個美麗的弧線潑在了冉然的臉上。

    單詠梅奪路而去。

    冉然和巴重相對無語。

    巴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冉然,對不起,其實這是廢話,但還是要說。她怎么會……

    冉然馬上擺擺手,凄然一笑:真不該傷害她,說這話好像很虛偽,但我還是想說。說著她起身告辭:你該馬上回家,她此時更需要你,因為你是他的丈夫。

    ……

    冉然出了飯店,坐上出租車直奔母親家,然后關(guān)掉了手機(jī)。

    巴重回到家時,單詠梅坐在沙發(fā)上等著他,她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日的矜持。她把屋內(nèi)所有的燈都打開了,茶幾上放著打印好的離婚協(xié)議。

    巴重點燃了一支煙,因為已經(jīng)戒煙很久了,吸了一口就咳了起來。單詠梅奪過他手中的煙,叼在自己嘴上:戒了就不要再撿起來。她把離婚協(xié)議遞給他:我把燈都打開了,希望我們亮亮堂堂地解決問題,不要回避,這也是對我們雙方的尊重。

    巴重沒有接,他又習(xí)慣地點燃了一支煙,這回沒有咳,他沉吟了半天:詠梅,我沒有打算離婚,或者說沒有想好是否應(yīng)該離婚。

    那她怎么辦?一直做你的情人?她甘心么?你甘心么?

    我和她還沒有談過這個事情,我們也不是情人關(guān)系,只是愛慕,僅此而已。

    為什么?又想當(dāng)婊子又想立牌坊……

    請你不要這么誤解她,她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我還沒說服自己破壞這個和你還有孩子共同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家,她也還沒有接受我。

    你愛她嗎?

    是的。

    她這算什么?不要你的人,占據(jù)著你的心。剩下一個軀殼給我嗎?請給我留點尊嚴(yán),我們離婚吧!

    巴重又點燃了一支煙,他似乎是一個不熟悉水性的人,在岸邊看到了對岸就是他很渴望的世界,那里充滿了誘惑,他看著滔滔的江水徘徊著、猶豫著……突然就被人踹了一腳掉了進(jìn)去,他在水里掙扎著,不知是該鼓起勇氣游過去,哪怕游到半路精疲力竭,甚至被淹死,也要搏一搏。還是伸出手來乞求有人把他拽上岸,繼續(xù)他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不再有任何非分的念想……

    我想時間會給我們一個結(jié)果的,我們需要時間。巴重把離婚協(xié)議交還給了單詠梅。

    整整一天,巴重抽空就給冉然打電話,一直都在關(guān)機(jī)。巴重再也坐不住了,沒到下班時間就跑到冉然的住處,忐忑地打開門,四處搜尋著,不見冉然。

    他坐在落地窗前,沏了杯茶,對面的椅子空著。這是平日他和冉然經(jīng)常坐在這里喝茶、聊天的地方,他們無所不談,想到哪里說到哪里,似乎他們是上輩子失散的親人,有無盡的話要傾訴給對方。這里就像一片清心的綠洲,讓他們忘卻了窗外就是一個充滿矛盾、紛爭的世界。

    太完美了,就不那么真實。轉(zhuǎn)瞬間巴重就坐在這里睹物思人了。

    他一直坐到又一個天明……

    冉然在母親家和麥丁膩在一起。母親只是精心地給她做喜歡的飯菜,也不追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很感激母親留給她的空間,讓她安靜地思考。

    她相信巴重一定會在那個房子里等待她,因為他絕不會毫無顧忌地滿世界找她,這個世界上只有麥地才會這樣找她,所以她就毅然嫁給了他,也毅然離開了他。她不想立刻見到巴重,她無法面對他的尷尬與猶豫。她曾無數(shù)次問自己剛剛被拆散了家庭,切齒痛恨那些無情地毀掉別人生活的女人,怎么轉(zhuǎn)眼間就加入了這個行列?她不斷地找各種理由說服自己,但她沒有找到任何借口。

    他們雖不是那種風(fēng)花雪月,但難道因為有了這種節(jié)外生枝的愛情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拆散別人的家庭?愛與不愛就是那么可以清楚地界定?巴重和單詠梅難道就沒有愛?如果不愛就不會猶豫那么多年,就不會那么沉重。他們之間不僅僅是責(zé)任,而是把愛融入了血脈相連的親情,因此他們能夠?qū)捜輰Ψ降牟蛔悖喟矡o事地生活了二十幾年。

    他如果率性地離開自己經(jīng)營了二十幾年的家庭,也同時重新調(diào)整他和單詠梅苦心經(jīng)營了二十幾年的社會關(guān)系,他準(zhǔn)備好了嗎?他們未來的生活除了弱不禁風(fēng)的愛情,還要伴隨著種種痛苦的糾結(jié)……

    冉然三天后打開了手機(jī)。

    巴重的信息蜂擁而至,最后一個是十分鐘之前發(fā)的:我已經(jīng)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擇日去辦理手續(xù)。

    冉然內(nèi)心的堡壘立刻土崩瓦解。

    媽,我要回去了。冉然無法掩飾作為女人將要得到自己喜愛的男人的愉悅。

    母親溫柔地問:想通了?

    冉然看看母親遲疑著:媽,他決定離婚了。

    母親沉吟了好久:媽現(xiàn)在也能接受一些新的觀念了,但這結(jié)婚離婚的總不會是簡單的事。巴重倒是個可信的人,但愿你們會有個好的結(jié)果。好好再想想吧。

    冉然點點頭。她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感覺母親的話很耐人尋味。她開始愿意把自己的心事告訴母親,享受母親溫暖的叮嚀。

    冉然回到自己的家,看見落地窗前茶幾上的煙缸里滿滿的煙蒂,她數(shù)了數(shù)整整一包。冉然把煙灰倒掉,把煙蒂一根根地放到一個精美的盒子里,珍藏起來。

    我在家里等你吃晚飯。冉然把信息發(fā)出去,就戴上了圍裙。

    巴重的電話馬上過來了:冉然,我下班后馬上過去。不要再跑了。

    冉然幸福地咯咯笑著:怎么會,有你我哪兒也不去了。好了,我要準(zhǔn)備做飯了,一會兒見吧。

    ……

    冉然剛把菜燒好,就聽到了巴重在用鑰匙開門,她以極快的速度解下圍裙,飛奔到門口。

    門被緩緩地打開,一大叢玫瑰燦爛地開放在她的胸前。

    那一刻她終于成了幸福的小女人。她不知所措地站著,巴重把她擁在懷里:不要再讓我看不到你。

    ……

    巴重像變魔術(shù)似的從包里變出四根蠟燭,他一一點燃后關(guān)上了燈,廳里立刻生出另一種情調(diào)。

    這時冉然的手機(jī)適時地響了起來,她看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她不想破壞此時的氛圍,猶豫著不肯去接。

    接吧。巴重催促她。

    冉然接通電話的同時,一根蠟燭突然滅了,冉然心中莫名地掠過一絲不祥。

    請問您是冉然女士嗎?

    是的。您是……

    我是深圳公安局的,羅利民先生前天遇害,他在深圳的臨時戶口上登記的家庭成員欄目里,您是他的妻子,并且留了聯(lián)系您的電話。希望您盡快來深圳認(rèn)領(lǐng)尸體,配合我們破案……

    冉然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老七,他衣衫襤褸,張著大嘴說的什么冉然完全聽不懂。他向冉然伸出了手,手只有白花花的骨頭,沒有肉,后來他的臉也只剩下了骨頭,全然沒有了他的模樣。冉然的手碰到了他的骨頭,冰冷冷的,冉然一下子驚醒了。

    冉然,冉然……她聽到了越來越近的呼喚。她睜開眼睛看到了滿眼血絲的巴重。

    伯母,冉然醒了!巴重愉快地喊著。

    媽媽!麥丁撲在她的床邊,母親端來一杯水,眼睛紅腫著,看來她知道老七出事了。老七叫了她二十幾年的干媽,她常說這干兒子比親兒子還好使喚,親兒子在一個城市生活,幾個月見不上一面,在外地的甚至一兩年都見不上一面,她得了干兒子的濟(jì)了。沒安裝煤氣時,每月的液化氣罐都是老七扛到樓上的。母親有事習(xí)慣找老七,很少找冉然他們,嫌麻煩。

    伯母給你打電話,我就告訴她你病了,老人家連夜就趕來了,一直守著你。巴重趕緊解釋。

    我是她媽,應(yīng)該的,還是要謝謝你,也一夜沒睡。母親和巴重客氣著。

    巴重笑笑:不客氣,看來冉然沒什么大事了,我到單位去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就給我打電話。

    母親送走了巴重,回頭問冉然:老七的事你打算怎么辦?

    你說呢?媽。

    母親嘆了口氣:這老七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媳婦又跑了,他把我們都當(dāng)成親人了。

    冉然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她這些日子似乎把老七給遺忘了,上次他打來電話,正趕上自己焦頭爛額的時候,沒心思顧及他。然后再也沒有接到他的電話,這些日子自己忙什么呢?連順便問候朋友的心情都沒有,活到這種份兒上還有什么意義呢?

    她一時疏忽了老七,老七就永遠(yuǎn)地離開了她,他在懲罰自己,她在建立自己幸福愛巢的時候忘記了他的存在。

    巴重得知冉然要去深圳,以妻子的身份去認(rèn)領(lǐng)老七的尸體。他緘默了很久。

    他感覺這個男人的死對冉然刺激很深,他無力挽留她。他不認(rèn)識這個男人,也不了解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此時陡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不了解冉然。他甚至有些妒忌老七。他自嘲:竟然妒忌一個死人,老巴真可憐!

    冉然走了,她連溫存的微笑都沒留給他。巴重很不甘心,冉然的背影剛從他的視線消失,他就打手機(jī)給她:我現(xiàn)在就想你了。

    冉然哭了:對不起!

    隨即她就關(guān)掉了手機(jī),巴重再也沒有打通,他感覺這女人從骨子里是硬的。

    來到深圳的冉然立刻感到撲面而來的青春而清新的氣息。她似乎喜歡上了這里的一切。

    她被公安局的車帶到了一家醫(yī)院的冷藏室,他們把老七從盒子里拉出,老七的四周徐徐冒著冷氣,渾身是發(fā)黑的血跡,面目扭曲,驚恐地張大著嘴……她想夢中的老七就是這個樣子。

    此時她還是僥幸地希望老七騰地坐起來,沖她呵呵壞笑:你真讓我騙來了。

    但他終于還是直挺在那里……

    冉然沖警察點點頭:他是老七,羅利民。羅利民的名字好多年沒人叫了,都叫他老七,這是小時候他在學(xué)校運(yùn)動會一連幾年都跑第七,同學(xué)們就送他個綽號“老七”,一叫就是幾十年,人們漸漸忘記了他的名字。

    老七又被警察推了回去,冉然突然驚叫了一聲:老七!就暈了過去。

    冉然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她躺在深圳市中心醫(yī)院,床邊放著一束黃色康乃馨。她動了動,頭很痛。

    醒了。周圍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深圳的人民警察真好,一直陪著她。

    冉然在醫(yī)院輸了兩瓶液,就堅決要到老七租住的房子去。老七住在一個花園一樣的小區(qū)的一樓,120平米的房子,客廳很開闊,兩面都是落地窗,和陽臺連成一體,寬大的陽臺伸出窗外離地面有半米高。后來她才知道深圳到處是花園。

    打開門,屋里仍然飄浮著老七留下的煙草味,冉然很熟悉這種味道。

    房間里一應(yīng)俱全,很整潔。房東女人阿珠說:每星期老七都請鐘點工來打掃。老七為人隨和、仗義。

    冉然謝過阿珠的介紹,她知道老七是什么人,無需她介紹。她要自己在他的房子里坐一會兒。

    書架上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照片,和老七的照片并排放著,都傻傻地笑著。

    冉然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在遙遠(yuǎn)的南方城市的一個男人的房間里,擺放著自己的照片。她很震驚。

    她打開抽屜,里面很凌亂,不經(jīng)意地放了個小本子,上面凌亂地記了很多陌生人的電話,還有流水賬。記事欄里反復(fù)出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

    記錄了她的很多日子,她的生日,結(jié)婚的日子,麥丁的生日,她幾次被麥地打傷的日子,離婚的日子,麥地離開的日子……他笨拙地寫了這樣的一段文字:我決定先離開冉然一段時間到深圳發(fā)展,然后把她和麥丁、干媽都接來,離開那個讓我們都傷心的地方,我要把她娶回家,當(dāng)老婆疼。其實麥地走時我就把她當(dāng)老婆了,冉然這個傻瓜還不知道我早已離婚,到時我不再裝了,我要告訴她,我打小就稀罕她。這回哪個王八蛋都別想搶走她!

    老七……冉然失聲痛哭,她就這么把一個深愛她的男人丟掉了,命運(yùn)真是太作弄人了,它竟用這么殘酷的手段來報復(fù)她的過失。幾十年來她就絲毫沒有感受到老七對她的一片癡情,她心安理得地被他呵護(hù)著,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他的喜怒哀樂,甚至都沒有心思仔細(xì)地端詳過他一次……她無法克制自己的內(nèi)疚,也無法原諒自己曾經(jīng)對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的忽視,一個愛著她的生命,那么悲慘地消逝了。

    老七的案子很難偵破,在他的手機(jī)電話單上,查到了幾個經(jīng)常交往的朋友都排除了懷疑,但他們說他好像和一伙人做走私汽車,那伙人誰也沒見過,很神秘。在老七的賬戶存進(jìn)過兩百多萬現(xiàn)金,在他遇害的前一天都取走了。公安局調(diào)取了銀行錄像,看到老七是用一個黑色旅行背包裝走的,身邊沒有別人,出去后他打了一輛車,直到遇害沒和任何人聯(lián)系。后來他們又在民航售票那里查到了他購買了遇害第二天的機(jī)票。

    老七是準(zhǔn)備回家一趟,他一定是要把這些錢帶到冉然面前,給她一個驚喜。在他的房子里沒有找到他裝錢的包,手機(jī)也不見了。他是夜里11點在離家不遠(yuǎn)的一個僻靜處遇害的,那里沒有攝像頭。他為什么要把錢帶在身上?他帶著錢要干什么去?那個夜里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都是沒法知曉的疑問。

    公安局認(rèn)為這是一起沒有預(yù)謀的流竄搶劫案,案犯肯定已經(jīng)逃離深圳,只能慢慢地偵查,一時不能破案就先把尸體火化了。

    火化那天,冉然上街為老七買了一身名牌黑西裝,一條紅白格子的領(lǐng)帶,生前老七很愛臭美,喜歡名牌。冉然曾調(diào)侃他:把全部財產(chǎn)都穿在身上了。她也給自己買了一身白衣裙。她給自己和老七胸前都別了一朵紅玫瑰,默默地在心里為自己和老七舉辦了一次婚禮。

    冉然把老七的骨灰盒用紅布包裹著抱回了老七的家。

    老七,今天是我們的新婚之夜。

    那一夜,冉然抱著老七的骨灰盒睡得很香甜。

    冉然決定留在深圳,她要等待公安局破案,她要親眼看看是誰殘忍地殺害了老七,她要看著他們遭到懲罰。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母親,她再一次使母親氣急敗壞:你還在那里干什么?快回來!

    媽,我要等殺老七的兇手抓到了再回去,再說我已經(jīng)是老七的妻子了。

    冉然你怎么總干離譜的事?還有搶著當(dāng)寡婦的?和死人結(jié)婚,法律也不認(rèn)哪!

    我心里認(rèn)就行,用不著別人認(rèn)。媽,再容忍我任性一次,對不起,麥丁你就幫忙照顧吧。轉(zhuǎn)告一下巴重,讓他把房子退了,我回去也不會住在那里。

    自己為什么不去說?我永遠(yuǎn)也搞不懂你腦子里裝了些什么。

    媽,我不想和他多解釋,他會明白的。

    ……

    冉然開始了在深圳的生活,其實這個城市是冉然早已向往的,她喜歡這里的陌生而孤獨,在這里她很自在,不用在鄰里之間、朋友之間、親屬之間、同學(xué)之間、同志之間、上下級之間……復(fù)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里掙扎。自己就像一條溫水里煮著的魚,不死不活地存在著。日子在打發(fā)間絕望。

    深圳的孤獨和冷漠激活了她生存的欲望,每天的日報、晚報、商報……刊登了各種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招聘廣告,誘惑你去嘗試。誘惑和欲望使一些人變得年輕而智慧,就像一臺生銹的機(jī)器又注上油,重新開動起來。冉然在招聘現(xiàn)場結(jié)識了一個云南來的攝影師,一個看上去30幾歲的男人,個子比冉然矮半頭,黑黑的,穿著渾身都是口袋的攝影服。他是老深圳了,來這里是要拍《深圳的表情》的畫冊,他說要拍一些剛來深圳的人的恐慌而渴望的表情。

    要拍我?冉然問。

    你沒有恐慌,只有渴望。他說著舉起相機(jī)咔嚓咔嚓沖人群亂拍一氣。

    冉然感覺他很有趣,就想和他聊聊,了解一下深圳:我請你喝咖啡吧。

    他看看冉然,猶豫了一下:你買單?

    冉然點點頭。

    吃中飯吧,到對面茶餐廳,不是很貴。他沒有客氣。

    冉然第一次感受到深圳人的實際。東北人男人吃飯都是搶著買單,更不會讓女人買單,讓女人買單傳出去是很丟人的事。在這里男人不會毫無意義地為一個陌生女人買單,除非他另有所圖。尤其像冉然這個看上去已經(jīng)30幾歲的女人,在這里已經(jīng)是老女人了,他們把30歲以上的女人惡毒地稱為老女人。這是冉然后來才知道的。

    吃飯時他看了冉然的簡歷搖搖頭:你這個年齡就不行,34歲,哪個老板會招聘一個老女人?

    這是冉然第一次聽到老女人的稱呼,很傷自尊:我那么老嗎?

    看上去也不是很老,也就30左右,但是你不能寫實歲,你要包裝自己。深圳不講歷史,來到這里就要是個全新的你,忘掉自己的過去,搞一個身份證,天橋上有大把的做假證件廣告,很有信譽(yù)的,要寫29歲,沒到30歲,就是女孩子,老板才會見你。你看我實際都50歲了,都有孫女了,但我在這里是42歲,鉆石王老五??!小女孩都大把地追我,我女朋友,比我女兒還小哪!他很坦誠,在深圳能聽到這種真實的話和承認(rèn)自己殺過人一樣難。也許他認(rèn)為冉然和他萍水相逢,吃完飯就誰也不認(rèn)識誰了,不構(gòu)成威脅的緣故。

    冉然倒吸一口涼氣,她感到自己不那么輕松了。

    他喝了好多啤酒:好久沒喝了,舍不得。我要存錢去法國辦影展。

    冉然說:你隨便喝,我請得起你。

    他高興得像個孩子:東北女人真豪爽!

    你為什么到這里?搞攝影在云南多好。冉然問。

    他淡然地一笑:你說對了,應(yīng)該在云南,我在云南開了一家影樓,找來幾個少數(shù)民族少女給她們拍寫真。寫真你知道吧?結(jié)果晚上他們族里老老少少開著五輛拖拉機(jī),拿著棍棒把我的影樓給扒了,我逃得快撿來一條命。后來就跑到深圳,至今不敢回家,他們很記仇的,子子孫孫都會追殺你。

    冉然哈哈大笑。

    他眨眨眼很神秘地問:你拍寫真嗎?你線條很美。

    冉然說:你不怕我直接殺了你?我不用找鄉(xiāng)親。

    老土!他咕嘟又喝了一杯,然后就抱著相機(jī)趴在桌上睡了。

    冉然猶豫一會兒,買完單盡快離開了。

    冉然走在華強(qiáng)路的天橋上,果然看見了貼在欄桿上的做證件廣告,她站在那里猶豫了片刻,像做賊似的記下了一個電話號碼。她試著撥通了,接電話的人說的是廣東普通話,很熱情地給冉然介紹了他的服務(wù)項目,服務(wù)流程,聽來很像一個正規(guī)的公司。他要求冉然把照片準(zhǔn)備好,按照自己需要把年齡性別等項寫好打電話約地方,他會來取,三天后他再送貨,驗收合格后收取費用,身份證收費50元。他又提醒冉然是不是要畢業(yè)證,身份證改了,畢業(yè)證也要改的,收費也是50元。冉然聽后感到很有意思,他們的服務(wù)竟然如此到位,絲毫沒有雞鳴狗盜的感覺。

    冉然竟也釋然了。

    三天后冉然在華強(qiáng)路的天橋上用100元錢拿到了嶄新的身份證和畢業(yè)證。她在和這個小個子廣東男人交易時,他的電話不斷,看來他的業(yè)務(wù)很忙。

    冉然到報亭買了幾份報紙,夾著準(zhǔn)備坐公交車。正是上下班高峰,很擁擠。在公交車門打開的瞬間,人們一窩蜂地涌到了門口,冉然奮力地擠著,剛踏上車門,一直攥在手中的手機(jī)突然響了,她一看是母親的電話,怕母親著急,忙接通了,本想告訴母親一會兒打過去。她剛喂了一句,她前面的一個男人突然轉(zhuǎn)身往下擠,在冉然和他交錯的一瞬間,男人一把搶過她的電話。冉然分明聽到電話里母親焦急的喊聲,她不知哪里來的力量,回身一腳踹在正準(zhǔn)備跳下車的男人的屁股上,那男人一腳踩空摔了個狗搶屎,手機(jī)摔出很遠(yuǎn),他爬起來逃之夭夭。車上車下的人發(fā)出了一片喝彩:哇!會武功喔,女俠喔!冉然跳下車從一個路人手中接過手機(jī),憤憤地罵道:媽的。搶老娘的東西,我還想搶哪!

    電話那一端母親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她感到女兒發(fā)生了什么意外。冉然這時才從激憤中平息下來,她鉆進(jìn)了一輛出租車,沖著電話喊了一聲:媽!潸然淚下。

    晚上她到阿珠房里告訴她,房子不退了,她要繼續(xù)住,老七已經(jīng)交了一年的房租。阿珠很意外,她正為是否退給冉然房租猶豫,按常規(guī)中途退房屬于違約,押金和房租都不退還,但老七為人好,而且遭遇了不測,她又不忍那么無情,于是給遠(yuǎn)在香港的老公打電話商量,她老公冷冷地回答:自己定啦,這點小事不要煩我。阿珠沒了主意,吃進(jìn)的錢吐出來很難受。

    冉然的決定讓她喜出望外,她熱情地邀請冉然出去宵夜。

    阿珠是地道的廣東客家人,生得又黑又瘦。沒有從事過任何職業(yè),剛剛30歲就生了三個孩子,都是男孩,個個虎頭虎腦,大的和二的在鹽田的一個貴族學(xué)校上學(xué),一星期回來一次。小的帶在身邊,平日有保姆照管。阿珠的老公常年在香港居住,深圳有幾處房產(chǎn)出租,供養(yǎng)阿珠和三個孩子,很富足。阿珠平日的時間不知怎么打發(fā),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等待著老公的歸來。

    阿珠很自信,因為她有三個兒子。只要她照顧好他們,老公就不會拋棄她。眼前這個又黑又瘦不很起眼的女人有著非凡的堅韌和耐力。后來她才知道有許多廣東女人這樣活著。那些女強(qiáng)人認(rèn)為她們活得很沒尊嚴(yán),很沒有自我。冉然并不以為然,她感覺她們在用另一種形式維護(hù)著自己的尊嚴(yán),只不過她們不會招搖過市搖旗吶喊,她們活得坦然活得很自己,她們就是她們,誰也替代不了。

    冉然師范學(xué)院中文本科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個發(fā)電廠中學(xué)做語文教師,可是她早就膩味教師這個刻板的職業(yè),她從小就被教師包圍著,媽媽是教師,兩個姨姨是教師,大哥是教師,娶個嫂子也是教師。她不喜歡他們那種慣于說教的職業(yè)癥,統(tǒng)一的思維方式和牽強(qiáng)維系的為人師表的道德理念。她一想象在家拳腳相加、祖宗八代都被他們罵得淋漓盡致的哥嫂,站在講臺上教書育人就很可笑。所以她很難聽得進(jìn)去講臺上老師套用公式般的說教。有一次她頂撞振振有詞教訓(xùn)她的老師說,你只能教我書本上的知識,在道德層面上我們應(yīng)該是教學(xué)相長。比方說,我可以在公共汽車上給老人讓座,而你不能。因為冉然曾在公共汽車上看到她怎樣坐在那里坦然地面對一個站在她面前的老嫗。

    畢業(yè)時老師找到她說:冉然,你就要走上教師崗位了,但愿你能做一個真正為人師表的教師。

    我想我做不到,但我可以選擇不做教師。

    老師冷笑了一聲:你還年輕,路長著呢。

    謝謝你的提醒,我們走著看吧!

    她發(fā)誓不當(dāng)教師,因為她做不到真正的為人師表,當(dāng)孩子們喊她老師時,無法面對那些單純善良清澈的眼睛。

    冉然媽說:冉然,你把教師這個職業(yè)看得太過于神圣了。

    冉然驚訝地看看母親:媽,難道你不覺得神圣嗎?你站在講臺上,那些孩子仰著頭看著你,你就是他們心中無瑕的女神,媽,我做不到,我會很累。我害怕某一天他們用異樣的目光看我的瑕疵。

    母親的目光變得暗淡,冉然很懊悔刺痛了母親。

    沒有人再阻攔她辭職經(jīng)商。

    冉然給幾家文化公司發(fā)去了簡歷,她覺得憑自己的中文功底和幾年的經(jīng)商經(jīng)驗,在文化公司還是大有可為的。

    大哥來電話先埋怨冉然一通,然后給她一個電話,說這是他的一個鐵哥們兒的電話,在一家上市公司做總經(jīng)理,他已經(jīng)給他打過電話了,讓他幫忙給冉然找個工作。他叫施名義。

    冉然帶著大哥的溫暖找到施名義,施名義果然不凡,讓冉然在公司的大堂沙發(fā)上等了足足兩個半小時,看到里面的人陸續(xù)拿著餐盒有說有笑地走向大堂的一邊,她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中午,便條件反射地開始有些饑腸轆轆。她還是耐心地等來了施名義的召見。

    施名義一看就是那種城府很深,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微笑的成功人士。他正和一個年輕人交代著什么事情,那人恭敬地站在他的對面。見冉然進(jìn)來,施名義點點頭,示意她坐下。冉然想按照大哥的囑咐叫他一聲:名義大哥。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咕嚕咽了回去。女秘書給她接了一杯水,就悄然退去了。

    施名義的辦公室足有五六十平米,豪華的老板臺橫亙在中央,他身后的背景墻上掛著整幅的書法,蘇軾的《赤壁懷古》,氣勢磅礴。他左側(cè)半面墻都是栗紅色書柜,書擺放在那里很顯高貴,成了另一種用途,原來書不僅僅是用來讀的。

    幾分鐘的時間,施名義打發(fā)走了年輕人,冉然還是感覺挨了很久。施名義抬起頭看了一眼冉然:哦,餓了吧。

    冉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他好像并不要求她回答,站起來說:我?guī)愠燥埲ィ矚g吃什么?

    冉然看看他說:隨便,我吃什么都行。

    冉然隨著他走出辦公室,一路上有人不斷地和他打招呼:施總!順便瞟她一眼,冉然不自覺地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他們來到公司不遠(yuǎn)處一個叫卡門的咖啡廳。施名義點了杯咖啡,然后把一個精致的本子遞給冉然:喜歡吃什么,隨便點,我和你哥是哥們兒,你不要客氣。

    冉然沒有接,隨口和服務(wù)員說:來杯卡布奇諾。

    施名義用很異樣的目光看她。似乎在說:你還知道卡布奇諾?

    說說你能干什么?你,對不起,你有三十幾歲了吧?他點燃一支煙,瞇著眼睛看她。

    冉然低頭攪動著卡布奇諾,突然抬起頭:對不起,施總我去下洗手間。

    冉然來到洗手間,并沒有上廁所,她打開水龍頭把手伸在龍頭下,讓水愜意地流淌在上面。她抬起頭沖著鏡子里的自己淡然地一笑,甩甩手走出洗手間。

    卡門,再見!

    深圳深秋的陽光正好,行人在郁郁蔥蔥的街上看去清爽又舒服,冉然很快就走出了施名義帶給她的那一小片陰霾。她坐到地攤的小板凳上要了一碗麻辣燙,吃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就像蜜蜂蜇到了神經(jīng)似的那種無與倫比的痛態(tài)的快感。

    她接到阿珠的電話后回到住處,見到了傳說中的阿珠老公,他坐在冉然面前很無所用心,阿珠低眉看了冉然一眼,悄然退在一旁。冉然微微點點頭,剛要說話,就被阿珠老公的手機(jī)鈴聲打斷了,他說的是粵語夾雜著英語,冉然置若罔聞。

    阿珠老公終于講完電話,這才開口講話:很對不起冉小姐,我來通知您,我們要定居澳門,房子我已經(jīng)賣了,我違約在先,房租退給你再給你補(bǔ)償一萬元,但您必須在明天搬出去啦。

    冉然突然有一種冰涼的感覺,她想說我要有時間找房子,但他冰冷的口氣似乎把她的語言給凍結(jié)了。

    您找不到房子可以住飯店,一萬元錢足夠您住幾日啦,你還是賺啦。其余的事和阿珠交涉吧。他起身告辭了。

    冉然望著他的背影,下意識地挺了挺胸,接過阿珠手中的18000元錢和簡單的租房合同。

    對不起啦!阿珠一臉的歉意沒能掩飾住她骨子里悄悄洋溢出的幸福。她贏了,因為她的堅持,冉然想到這突然很想笑。

    阿珠,你真棒!她很由衷。

    她沒有再猶豫,把老七裝入她的行李箱離開了。

    冉然拖著行李箱在暮色中的深南大道上有些不知所措,她索性坐到路邊看匆匆從她眼前走過的路人,整整一個小時沒有人看她一眼。卻意外地接到了兩個公司的面試通知,都是在上午八點。一個是東方時分旅游公司,一個是湘江家具城,她不記得給他們發(fā)過求職簡歷,天知道他們是怎么搞到她的求職簡歷的,深圳很神通。她頓然感到這是黎明前的黑暗,于是她決定去下沙。阿珠臨走時悄悄告訴她:下沙的農(nóng)民房很便宜。盡管她的話很刺痛她,冉然決定還是去下沙。

    深圳似乎沒人陪誰玩兒尊嚴(yán)和個性。

    出租車司機(jī)聽說冉然到下沙,上下打量了她:哦,下沙的錢好賺喔。

    冉然很反感和出租司機(jī)搭訕,冷看他一眼,他立刻閉上了嘴巴。

    下沙似乎是深圳的另一個世界,這里準(zhǔn)確地叫下沙村,村里的樓房都是村民自己蓋的,擁擠不堪,樓距很小,俗稱“握手樓”。大多用來出租,一樓是一個挨一個玲瓏的商鋪,街道很窄,街上的人很慵懶,濃妝艷抹的女人一色穿得很少。樓門口有很多出租的小廣告貼在上面,冉然沒加思索就撥通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孩子。冉然在樓下等了她幾分鐘,她就穿著幾乎透得遮不住什么的睡裙出來了。

    我招合租,共兩個房間,我住一間,還有一間出租,每月500元,起租三個月,客廳和衛(wèi)生間公用,水電費均攤,很劃算的。

    冉然跟著她走進(jìn)了房間,房間很干凈,什么都沒有。但和女孩子合租在一起還是很安全的,女孩子看去很不錯,就是衣服穿得少點,但她似乎很耐冷。冉然交給她1500元錢,三個月的。

    她拿著錢沖陽光看一下:叫我小鹿吧。我是四川人,你呢?

    黑龍江人。冉然習(xí)慣說自己是黑龍江人,她不喜歡東北人的概念,涵蓋得太大了,根本不是一回事。

    冉然沒有找到買床的鋪面,小鹿說白天有賣二手家私的鋪面,很便宜。

    二手的家私?冉然反問。

    二手家私有什么?人都幾手不在乎啦。小鹿不以為然。

    冉然琢磨了一會兒,感到小鹿的話很有味道。于是她就到報亭花十元錢買了一大摞報紙,回去鋪了。她開始琢磨明天到哪個公司面試,這兩個行業(yè)她都很陌生,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索性做了兩個紙鬮,寫上兩個公司的名字,抓哪個就到哪個去面試,結(jié)果抓到了東方時分。

    就東方時分吧。冉然對自己說。

    夜里她不時被身子底下滲出的寒氣凍醒,她只好用手給自己的腰捂著取暖。那一刻她真正領(lǐng)會了什么叫寒氣逼人,中國的文字真了不起。

    好不容易入睡的冉然突然被一陣吵鬧聲驚醒,她聽到廳里男女的嬉鬧。安靜了片刻她又聽到隔壁傳來肆無忌憚的號叫和粗俗的喘息。

    天亮了洗個澡再走吧。冉然把耳朵堵上這樣想……

    東方時分坐落在華強(qiáng)路的陽光飯店五至十層。陽光飯店是一家富麗堂皇的五星級酒店,這里和下沙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反差。冉然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里的辦公環(huán)境。面試她的人是一個帥氣的男人,冉然判斷不出他的年齡,從相貌看,他也就20幾歲,但從他從容的談吐和淡定的眼神看上去有30幾歲。他嚴(yán)謹(jǐn)?shù)纳钏{(lán)色西裝上面掛個工作牌,名字叫梁世東,職務(wù)副總經(jīng)理。

    他們要招的職位是人事部經(jīng)理,月薪3500元。冉然一頭霧水:我沒有做過人事工作。

    梁世東一笑,露出潔白閃亮的牙齒:冉小姐你是我們這次招聘中唯一誠實地坦白自己沒做過人事工作的人。真不愧是我們東北人。

    冉然臉有些發(fā)熱,她幾乎險些告訴他,她的身份證是假的,話到嘴邊她還是忍住了:你,你也是……

    哈爾濱的。梁世東伸出手。

    啊,老鄉(xiāng)。冉然放松了許多。

    我們所謂的人事工作其實很簡單,主要是負(fù)責(zé)招聘員工和考勤工作,我們公司人員流動性大,每星期都要招聘一次,有點煩。不過你能勝任,能招來人我就輕松了。這樣,我直接把你送到老板那里去,他需要一個成熟的人做這個職位。梁世東不容冉然多考慮,起身帶她走進(jìn)了老板的辦公室。

    老板姓王,梁世東稱他王總。王總約有40幾歲,眼睛躲過寬寬的鏡框看了看冉然,又拿起梁世東遞給他的簡歷看看,低沉地說:你覺得行就行,反正是給你們招人,招不來人,業(yè)績上不去也是你的事,你看著辦吧。我要的是結(jié)果,過程不重要。

    梁世東恭敬地點點頭:王總我明白。

    冉然就這么幸運(yùn)地坐上了東方時分公司的人事部經(jīng)理,她從老板的辦公室出來,梁世東就安排他到了人事部,見了阿珍。阿珍懨懨地抬起頭看了冉然一眼。

    你給她辦個入職手續(xù),她今后就是你的主管,明天開始培訓(xùn)。我就要開場了!梁世東說完就匆匆離去。

    阿珍埋下頭看冉然的簡歷,冉然坐在了對面??磥磉@是我的位子了。她這樣想。

    撲哧。阿珍突然笑了。冉然不解其意沒有貿(mào)然地詢問,安靜地看她。

    梁世東假公濟(jì)私啊,你不會是他什么表姐吧?阿珍說著遞過一張表格。

    冉然忙解釋:你誤會了,純屬巧合,我和梁總認(rèn)識不到一小時。

    別緊張,都是自己人,我是半個東北人。阿珍說著拿出一支卡必悠然地叼在嘴上,然后又抽出一支:玩玩?

    冉然欣然接受。

    東方時分是一家分時度假公司,分時度假發(fā)源于北美,公司把購買一些旅游城市的星級賓館的部分房間的經(jīng)營權(quán),再分時間把他們賣給顧客,這個顧客在某個城市某個酒店或度假村的某個房間就會擁有一天或幾天、幾年的使用權(quán),在這一年中你可以在任何時間享用。如果你這一年不想到這里休假,想到另一個城市或另一個國家的某個城市,公司就會幫助你來交換,所花的費用都是一樣的。這個浪漫的事物在國外已經(jīng)流行了100多年,90年代才流傳到深圳,但很快就被傳得走了樣兒。比如交換,我們的交換業(yè)務(wù)還不盡完善,我們各地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良莠不齊,服務(wù)水準(zhǔn)達(dá)不到顧客的要求。還有到國外的交換,只能交換到一些附近的小國家,美國、英國、法國等大國家很難辦到簽證,交換的可能很小。但這恰恰是對顧客最有吸引力的。于是公司就招聘一些聲音美妙、語言表達(dá)能力強(qiáng),思維敏捷的年輕女孩子打電話,招攬顧客上門參加分時度假的說明會。說明會有免費的茶點和精美的禮物。他們打電話時會很技巧地打探出對方的收入、社會地位、興趣愛好、婚姻狀況……然后根據(jù)每個顧客的情況,對癥下藥,對應(yīng)他們的人都是有備而來。比如,女顧客就讓靚仔對付,男顧客就讓靚女對付,年老的有錢女人梁世東就要親自上,他是中老年婦女的職業(yè)殺手。說明會在會議室召開,會議室精心布置了一些世界各地的風(fēng)光圖片,伴隨著音樂,窗簾徐徐落下,迎賓小姐走上前宣布:親愛的來賓,為了使您在東方時分度過愉快而輕松的時光,也為了尊重我們的演講者,請您暫時關(guān)閉您的手機(jī),謝謝各位來賓!

    梁世東等經(jīng)理便帶你進(jìn)入一個美妙的世界,他們娓娓動情地向你講述分時度假的起源與發(fā)展,然后介紹東方時分的服務(wù)項目和一些浪漫而美妙的交換的故事。他們又給顧客放些交換成功的錄像,藍(lán)色的多瑙河、美妙的塞班島、神秘的金字塔……人們的情緒整個被控制在他們的故事情節(jié)中,然后他們就把顧客逐一交給負(fù)責(zé)銷售的靚男靚女,進(jìn)一步講解煽動,他們有個名詞叫:控制??刂祁櫩颓榫w、控制顧客欲望、控制顧客間交流。還有個詞叫:激情消費。撩撥顧客的情緒讓他在一種沖動下立刻刷卡消費。哪怕他一走出這間屋子就會后悔,但悔之晚矣!

    公司還有一個龐大的機(jī)構(gòu)就是售后服務(wù)部,這個部門有十個接線小姐,聲音甜美而有耐力,每天守著電話專門處理投訴和挨罵。她們統(tǒng)一有個口頭禪:真的沒騙您!放下電話后搞怪地嘟囔一句:才怪呢!

    冉然所在的人事部負(fù)責(zé)招聘銷售人員,因為銷售人員底薪1000,然后按業(yè)績5%提成,試用期一個月,一個月不出單立馬走人。部門經(jīng)理連續(xù)三個月不出單者立馬走人。梁世東等高層是按總業(yè)績10%提成。所以公司的業(yè)務(wù)人員就像走馬燈似的,很殘酷也很誘惑。梁世東他們最多一個月拿到20萬提成,他們都有房有車。

    冉然要在眾多的應(yīng)聘者中挑選出適合這種富有挑戰(zhàn)性工作的人,要憑她的三寸不爛之舌打消應(yīng)聘者的顧慮,把有銷售經(jīng)驗的人留下,輸送給梁世東。

    梁世東經(jīng)常宴請冉然和阿珍,他說:你們姐兒倆招不來有用的人我就哏兒屁了。我每月也給你們提成,你們招來的人出單,我就給你們提成一個點,可以嗎?

    阿珍精致的鼻子抽抽:你總算承認(rèn)了我們這個環(huán)節(jié)的重要了。你看,你要騙人,總得有人幫你騙哪,所以我們是這場騙局的至關(guān)重要的,沒有人你什么也騙不來。

    梁世東皺皺眉:話說得那么透就沒味道了。

    冉然贊許:話糙理不糙。

    果然冉然慧眼識英雄,她不但招來了富有銷售潛質(zhì)的業(yè)務(wù)員,而且通過業(yè)務(wù)員之間還挖來別家公司的業(yè)務(wù)精英。顧客在有效的控制和刺激下放下戒備,失去理性地咔咔刷卡……

    冉然和阿珍一星期有三天的時間都和應(yīng)聘人員鼓噪得口干舌燥,心煩意亂。阿珍叫喊著:出人命了!該死的梁世東使勁開人,他就是一周扒皮!

    冉然拍著梁世東剛送來的紅包苦笑:有錢能使鬼推磨??!

    突然阿珍很神秘地湊過來:嘿,凱斯德公司的老板卷款跑了!

    多少?冉然心一沉。

    3000多萬。公安都出動了,但好像沒什么辦法,抓了他們兩個副總,當(dāng)替罪羊了,老板是美籍。阿珍扔過一支卡必。

    太卑鄙了!他們開業(yè)不到兩個月?。∪饺粦嵢?。

    這年頭誰在錢的面前談高尚?。?000多萬,卑鄙一次還是值得。阿珍悠然地吐著煙圈兒。

    你敢?冉然低吼。

    我敢,但沒機(jī)會。阿珍笑了。

    死丫頭,趕緊找人嫁了,別再想入非非。冉然給她扔過一袋雀巢咖啡:趕緊聯(lián)系凱斯特的露絲,讓她把人拉來。冉然把一張名片扔給阿珍。

    阿珍點點頭:梁世東可真有眼力,女周扒皮!

    這叫拿人家手短哪。冉然又掂掂手里的紅包,順手放進(jìn)口袋里。

    剛抓起電話的阿珍定在那里不動,冉然沖她揮揮手:喂,魂兒哪?

    阿珍突然問:我們老板不會跑吧?

    冉然心一顫,半晌才說:不會吧,他往哪兒跑?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他老婆是美國籍,據(jù)說他的錢都在美國銀行。阿珍很神秘地說。

    冉然無奈地?fù)u搖頭:我想這些嫌累。

    我是怕梁世東做了替罪羊。阿珍變得有些憂郁。

    冉然看看她:愛上他了吧?

    阿珍搖搖頭:就是在一起玩得很好,他不會娶我的,養(yǎng)不起我。

    冉然不再說話,她不想知道更多,阿珍所說的玩,意義比較含混,深圳的玩不是誰都玩得起的。

    那是冉然很心不在焉的一天,阿珍把一沓篩選過的簡歷交給她:挑不出幾個。

    她看也沒看就交給了前臺小姐:下午兩點開始面試,按順序叫。

    麥地推門進(jìn)來時冉然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

    怎么是你?!他們同時問對方。

    阿珍抬起頭看看他們:你們認(rèn)識?

    冉然拼命地使自己平靜下來:哦,哦,是老鄉(xiāng)。冉然感覺聲音不是發(fā)自自己的體內(nèi)。

    麥地像燃起的干柴被潑了一盆冰水,立刻蔫了,勉強(qiáng)跟著敷衍:對,對,是老鄉(xiāng)。

    冉然突然覺得老天成心和她過不去,在她幾乎把眼前這個男人在心里趕走的時候,他又幽靈一般地坐在她的面前。在這之前她沒有想象過再次和他相逢的情景,但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時自己會那么地反感,她感覺自己平靜而有秩序的生活又一次被他打擾了。面前的麥地樣子很猥瑣,黑黑瘦瘦的臉沒有一點生機(jī),他穿著一身和農(nóng)民工相差不多的牛仔裝,嘴唇干干地起了白繭。

    冉然還是起身給他接了一杯冰水,他欠欠身接過:謝謝!

    不是在海南嗎?冉然問。

    是,我在一家雜志社做攝影編輯。后來,后來做得不開心就到深圳了,昨天剛到,看到你們的招聘廣告就來試試,沒想到碰到老鄉(xiāng),天地太小了。他苦笑著。

    你可以試著做一個月,做不了再走,你老鄉(xiāng)說了算。阿珍不懷好意地沖冉然眨眨眼。

    冉然苦不堪言。

    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把他拒之門外。她說:你明天開始參加培訓(xùn)吧。下面還有人等著,不在意的話你就在樓下大廳等我下班,我請你吃飯。

    麥地出去了,冉然的心情很糟糕,面試的時候很不耐煩。臨下班,梁世東跑來問:今天招的人質(zhì)量不高啊。

    阿珍對著鏡子回答:有能耐自己去招。

    冉然坐在那里像沒聽見一樣。梁世東作了個揖:姑奶奶們我惹不起。

    阿珍臨走拍拍冉然:別愁,一個月后把他打發(fā)了。

    冉然拖到最后才下樓,也許他已經(jīng)走了。她心存著一絲僥幸,但剛下電梯,麥地就迎了上來:下班啦,冉經(jīng)理。他故作輕松地調(diào)侃。

    想吃什么?冉然問,眼睛迅速向四處轉(zhuǎn)了一圈兒,卻驚奇地看到阿珍鉆進(jìn)了老板的車。

    吃肉,我?guī)讉€月都沒沾葷腥了。麥地的喉結(jié)迅速地滾動了幾下。

    哦,那就小肥羊吧。冉然半天才緩過神。她感覺阿珍是個亦真亦幻的女孩子,不可小覷。

    冉然看著僅僅離開了近一年的麥地,他的吃相更拉遠(yuǎn)了他們的距離,桌上的一盤盤羊肉被他不斷地填進(jìn)肚子,他足足埋頭吃了一個多小時才抬起頭,冉然給他遞過一塊雪白的方巾,他胡亂地擦了一把。

    你怎么不吃?麥地緩口氣問。

    冉然嘴角略微動了一下,表示自己笑了。

    麥地一拍腦門:操,忘了,你不吃羊肉。還是老婆好。

    冉然沖服務(wù)員擺擺手:買單!

    服務(wù)員走后她又?jǐn)?shù)出1000元錢放到麥地面前:買身衣服,明天下午到公司就行,如果想得到這份工作,我們只能是老鄉(xiāng)。我回去了,今天有點累,明天見。

    麥地有些吃驚地望著她:你什么都不想說就走嗎?

    冉然望著他無語。

    我住哪里?我這半年經(jīng)歷了什么?你真的就不想知道嗎?你還是我愛的冉然嗎?麥地的聲音有些顫抖。

    冉然的心很痛,但她努力克制著:我們都活得不容易。這是深圳,不需要同情和憐憫,你要是想要這些就回家吧。

    麥地看著款款離開的冉然苦澀地笑了:老鄉(xiāng)再見!

    冉然停下來,片刻轉(zhuǎn)過身沖他燦然一笑。

    麥地竟然沒有任何懸念地出了一單,而且是一驚人大單,50萬,一個老女人買了五年的波士頓高爾夫酒店的房間。

    阿珍笑得現(xiàn)出了魚尾紋:五年,這個老女人讓麥地搞瘋了,鬼知道五年后我們的公司在哪兒?

    冉然瞪了一眼她:看你幸災(zāi)樂禍的,小心出褶子了沒人給你出錢做美容。

    哎,你的老鄉(xiāng)真有一手,看上去不太起眼啊。藏得很深呢,原來是個師奶殺手。阿珍盯著冉然看。

    我一點都不意外,他干這個很合適,他是搞攝影的,到處跑,撒謊從來不臉紅。冉然摸出一支卡必扔給阿珍。

    阿珍笑了:呵,開始買煙了?

    冉然點著深深吸了一口:老蹭你的不好意思。

    麥地晚上請客,他發(fā)了提成,讓我轉(zhuǎn)告你。阿珍乜斜著眼睛看冉然的反應(yīng)。

    冉然沉默了半天:我晚上有約了。

    阿珍嘆口氣:姐姐,你不大氣。

    冉然淡然一笑。

    阿珍小心地磕了磕煙灰:你就不想和我說點什么?關(guān)于老麥。

    說什么?老鄉(xiāng)而已。冉然有些心虛。

    切!他給我看了你們一家三口的照片,昨天我和梁世東和他一起吃午餐,他兩杯酒下肚什么都招了。阿珍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冉然。

    冉然臉就像被人抽了個耳光,又麻又辣:梁世東什么反應(yīng)?

    他不喜歡老麥,說他太自我,早晚要惹出事。他和老麥談了,你倆只能留一個,他選擇離開了,梁世東多給了他一個點的提成。梁世東不讓我告訴你,我想來想去,覺得你會看開的,瞞著你沒必要。阿珍一直盯著冉然。

    冉然并沒有感到有多意外,她了解麥地出賣自己的身份是早晚的事,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她想了想:我走吧。我可不想欠誰的情。

    你走?你走他也得走。姐姐,你在梁世東那里是什么分量,他才幾斤幾兩?梁世東待咱不薄,你和錢有仇嗎?老麥現(xiàn)在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要養(yǎng)孩子的,少來你那不值錢的仗義啦!

    冉然很懊惱。她不想欠梁世東的人情,也不領(lǐng)麥地的情,他是自找的,本想成全他在這里混倆飯錢,然后再找一個適合他干的工作,沒想到他還是那個德行,不但混丟了自己的飯碗,還把自己弄得在梁世東面前有了什么短處似的。她知道阿珍的這些話是梁世東讓她說的,畢竟她比他們多吃了幾年鹽。

    拜托你轉(zhuǎn)告梁世東,我休三天假,麥地找我就說我離職了。冉然換掉工作裝走了。

    阿珍望著冉然的背影做了個鬼臉,然后拿起了電話:喂,她休三天假……晚上到我家玩玩……

    冉然回到住處,見小鹿還膩味在廳里的沙發(fā)上對著電視似睡非睡,茶桌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零食。她早晨出門時小鹿就是這個樣子,她回來還是這個樣子,連個姿勢都沒變。冉然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沖她笑一下算打招呼了。小鹿睜開眼睛抓起一張單子沖她揚(yáng)揚(yáng),冉然接過來見是電費,她迅速算了一下,把錢遞給她。

    這么早?小鹿又從桌上找給她兩毛錢問。

    累了,休三天假。冉然邊走邊答。

    過香港購物去吧?小鹿沖她喊。

    沒錢。不去!冉然憤然地想:真沒長心,我的錢是辛苦賺來的,和你能比嗎?

    做美容去,我有卡。小鹿又說。

    不去,我做給誰看。冉然沒好氣地回答。

    給自己看不可以嗎?小鹿蹦了起來。

    我需要安靜!謝謝你啦!冉然砰地把門關(guān)上。

    拿著一罐果汁的小鹿剛好走到冉然的門前,她站了一會兒,訕訕地走開了。

    冉然倒在床上開始有些懊悔對小鹿的態(tài)度,其實她也不容易,整天對付一些形形色色的男人。她住進(jìn)來不久的一個深夜,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姐姐,姐姐。小鹿在焦急地叫她。

    冉然緊忙把門打開,小鹿?jié)鈯y艷抹地站在門口:有什么事嗎?

    姐姐,求求你,一會兒有個男人來,你幫忙出面把他打發(fā)走,你就說是我的姐姐,要帶我回家了,我不做了。她驚慌得真像一只被獵人追趕的小鹿。冉然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外面就開始有人敲門,冉然猶豫地看著小鹿,事情來得突然,她來不及弄清事情的原委,也來不及思考是否該幫這個忙。

    小鹿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姐姐,幫幫我,你不幫我,我今晚就死定了。

    外面的人開始咣咣地踢門:媽的,爛雞婆,出來!

    冉然站在門口冷靜了一下,猛地打開了里層的門,透過防盜門的欄桿,她看到了一張猥瑣而驚慌的臉,一股惡臭的酒氣隨之撲面而來。

    你干什么?冉然下意識地生出了厭惡。

    那男人遭到了突然的襲擊,愣了半天,看見冉然是個女人,又囂張起來:讓那個小雞婆出來!她拿了我的錢!不讓我干就跑了,媽的,臭婊子!耍老子。

    冉然腦子有些亂,但她還是想起了小鹿教給她說的話:我是她姐,她明天就回老家了,不做了。

    不做了?那把錢給我!媽的,我看你也是個爛貨,幫她騙錢!男人又開始踹門。

    你,你罵誰?冉然有些急。

    罵你,婊子!男人的唾沫星子險些噴到冉然的臉上。

    冉然終于被激怒了,她轉(zhuǎn)身跑進(jìn)廚房,抓起一把菜刀沖了出來,小鹿見狀企圖攔住她,她一把推開小鹿,嘩啦打開門,男人嗷地一聲就沒影了。冉然站在門口突然感到渾身發(fā)軟,小鹿一把抱住她:姐姐!

    冉然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氣急敗壞地沖小鹿吼:你他媽的有手有腳干點什么不好!你,你為什么拿人家錢就跑?你以后不要再往家跑,你死去吧!

    他變態(tài),他說他就喜歡邊打邊干,他給雙倍錢。我以為他打幾下我能忍,沒想到他還真往死里打,他就一禽獸!小鹿敞開懷,她白嫩嫩的胸上有幾塊血痕。

    冉然的心就像被扎了一個眼兒的氣球,漸漸地軟了。

    小鹿怯怯地望著她:姐姐,我以后再也不要你出來了,他們會以為你也是干這個的。

    就不能干別的?冉然問。

    我會什么?沒文化,去當(dāng)保姆嗎?我17歲出來時就在一家當(dāng)保姆,讓那個豬一樣的男主人給糟蹋了,女主人知道后給了我5000塊錢就把我打發(fā)了。我哥哥就用這錢娶的媳婦,后來我就去了洗頭房,后來就這樣了。我要吃好穿好的,哪兒來錢?忍忍,存夠錢就回老家開個洗頭房。現(xiàn)在我都存了5萬多了!原來住這里的一個姐妹就回老家開個洗腳屋呢。說到這里她笑了,笑得很凄美。

    姐姐,如果你想搬走,我會退給你錢的。小鹿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冉然沒再說什么,她很懊惱自己稀里糊涂地和一個做皮肉生意的人住到了一起,多虧深圳是個整日拉著窗簾過日子的地方,沒人稀罕窗簾里的內(nèi)容,深圳人不在意那些沒有經(jīng)濟(jì)效益的事情。她想:住滿三個月再搬吧。

    第二天冉然下班沒見到小鹿,客廳、衛(wèi)生間、廚房都收拾得干凈利落,茶幾上放了一只湯鍋,旁邊有張字跡扭歪的字條:姐姐我給你煲的銀耳冰糖水,鍋是新的。小鹿。

    冉然的鼻子有些酸。

    整整一個月每天如此,冉然知道小鹿在故意躲她,她不希望自己搬走。冉然開始有些憐惜她了,轉(zhuǎn)眼就三個月了,是否搬走便成為冉然內(nèi)心很糾結(jié)的事情,和阿珍閑聊時講起了小鹿。阿珍聽后冷笑一聲:姐姐,常言講戲子無情婊子無義。你要好自為之噢。

    阿珍的說法讓冉然感覺有些對不起小鹿,她不甘心把小鹿劃到婊子的行列,她覺得婊子代表著卑鄙,該是那些表面打著貞節(jié)牌坊背地里齷齪的人。那天她下班買了只榴蓮,連同三個月的房租放到了茶幾上,也留了字條。小鹿:這是我的房租,出入要注意安全。姐姐。

    ……

    冉然起身點燃了支煙,深深吸一口,沖著外面喊:明天你請我做美容,我請你到羅湖吃海鮮。

    外面沒有一點聲息,冉然很納悶,她推開門愣住了,小鹿趴在沙發(fā)上抽噎。冉然很內(nèi)疚,走過去拍拍她:對不起,我心情不好,跟你沒關(guān)系。

    姐姐,你不用說對不起,我是高興你看得起我。小鹿又笑了。

    其實她還是個孩子。冉然這樣想。

    冉然再上班時,沒有見到麥地,也沒有人再提起他。冉然有些失落,麥地也很灑脫,竟然連個電話都沒給她打。后來她想想自己好像沒給過他電話,他也沒向她要過。阿珍和梁世東像沒事人兒似的,見了她就約了周六去大梅沙度假。冉然有些別扭,她盡量不使自己有和他們沆瀣一氣的感覺,但這種味道還是在暗暗滋生。

    我還是不去當(dāng)那個燈泡吧?冉然說。

    切,誰是誰的燈泡???姐姐,我?guī)信笥讶ィ覀兪莾蓪貌缓??阿珍一臉的詭秘?/p>

    啊,你竟然帶倆敵人去?要血濺大梅沙啊?冉然明白阿珍又在跟她玩把戲,她不肯接招就開始裝傻。

    那里的房間有我們的剩余時間,不住白不住,都訂好了,你可不要掃大家的興啊。再說這可是梁世東為了讓你散心才犧牲了兩個說明會的。梁世東可沒對哪個女人這么上心喔。我都嫉妒死了!我整個一壇山西老陳醋喔。阿珍說得像真的似的,冉然幾乎被感動了。

    撲哧。冉然笑了,她知道這一切都是游戲,但這個游戲還是充滿誘惑的,尤其梁世東打出曖昧的王牌,哪個女人不甘心情愿利令智昏一次呢?

    周五快下班時,冉然正打算去逛逛商場為自己作些準(zhǔn)備,梁世東突然發(fā)來信息:泳裝已替你備好。

    冉然沒有回信息,感覺游戲有點過了,但路過梁世東的辦公室時聽到他的聲音不覺心情蕩漾了一下。

    梁世東的車停在下沙村口時,冉然穿了白休閑裝,一身清爽地站在那里。

    你住在這里?梁世東問。

    我怎么不能住這里?冉然反問。

    自己住?梁世東又問。

    和一個做小姐的女孩子合租。冉然回答。

    冉然不以為然的樣子讓梁世東很動心,他其實從阿珍那里知道了冉然和這女孩子的事情,他卻沒想到冉然竟毫不介意自己和一個小姐住在一起,他好久沒有見到這么善良的女人了。

    梁世東指了指身邊的包:里面有早餐,趁熱吃吧。

    冉然感到了久違的溫暖,她什么也沒說,打開包,拿出一盒熱騰騰的包子,和一杯熱奶,就一份,顯然是給冉然自己準(zhǔn)備的。她猶豫是不是要客氣一下。

    我吃過了。梁世東說。

    冉然習(xí)慣了梁世東在公司那種精明、警覺、滴水不漏、躊躇滿志的職業(yè)狀態(tài),現(xiàn)在的梁世東的溫存、體貼、隨意讓冉然很不適應(yīng),一路上他們變得不像平日那么隨便。冉然一路都在琢磨,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他到底要干什么呢?她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劫財?她是個窮打工的,沒財可劫。劫色?對于梁世東和冉然來說,誰是色呢?誰劫誰呢?想到這里冉然不禁想笑,于是就盼望著快點到達(dá)目的地和阿珍會合。

    阿珍早已在酒店等他們,和她同來的是一個東北大漢,叫老湯,冉然在公司見到過他,據(jù)說他曾經(jīng)是阿珍做售樓小姐時的客戶,阿珍賣給了他一套海景別墅后成了他的女朋友。大咧咧的老湯和冉然一見面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操著大嗓門喊:你們兩口子咋才來,昨晚玩得太累了吧?

    冉然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尷尬地站在那里懇切地看著阿珍求救。沒想到阿珍竟然也古靈精怪地笑著:我看也是。

    梁世東像沒聽見一樣微笑著和老湯打招呼:嗨,對不起,久等了。

    他們開了兩間房,阿珍和老湯相擁著進(jìn)到一個房間了,梁世東把其中一間的房卡交給冉然。冉然驚愕地望著他,梁世東笑笑:只有兩間屬于我們的,他倆不分開,我們只能……

    玩笑有點開大了。冉然有一種被算計的感覺,她壓低了聲音說。

    我讓你很討厭嗎?梁世東輕輕摟住了她的腰,一股暖流迅速流遍她全身。她內(nèi)心很想抗拒,但腳卻不由自主地跟著他……

    冉然換上了梁世東帶給她的藍(lán)黃相間的泳衣,她很意外,梁世東給她帶來的泳衣竟是她昨天看到的一款很心儀的國際名牌泳衣,價格不菲,冉然隔著柜臺看看,怏怏離去。

    梁世東像變戲法一樣從后備箱拿出了帳篷、救生圈、氣墊床。阿珍和老湯在沙灘上肆無忌憚地糾纏著像兩條扭曲的蛇,梁世東見怪不怪地沖冉然笑笑,他倆忙支起了帳篷。

    喂!窩搭好了!梁世東沖阿珍他們喊。阿珍和老湯迫不及待地鉆了進(jìn)去。

    冉然小聲嘟囔著:世界末日要到了?

    我們游泳去吧。梁世東很隨便地拉起了冉然的手。

    冉然看看風(fēng)浪很大的海面,很為難:我不會游泳。

    梁世東看看冉然笑了:那就只能洗澡了。

    冉然也笑了,她發(fā)現(xiàn)梁世東很會幽默,幽默的男人很有魅力,尤其是很帥還很幽默的男人。梁世東把游泳圈套到冉然的脖子上,縱身一躍游入了大海,冉然有些癡迷地追尋著他的蹤影。

    梁世東游回來時阿珍和老湯也出來了,阿珍一身的騷勁還沒散盡,老湯扯著大嗓門喊:吃點東西吧,我肚子都叫這小騷娘們兒掏空了!

    梁世東拍拍他肩膀:你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你剛才很爽。他乜斜著看了阿珍一眼,阿珍有些不自在了。

    海水有點酸?冉然看著他說。

    你嗎?梁世東曖昧地笑了。

    冉然不置可否。

    老湯問:你們知道有錢人的故事嗎?然后就給他們講了一個笑話:說有兩夫妻帶著兒子來到大梅沙,那天大梅沙風(fēng)和日麗,沙灘上到處都是穿著花花綠綠泳裝的男女,男孩子很稀奇地發(fā)現(xiàn),有些男人的襠部比爸爸大,于是他就問爸爸:爸爸,為什么他們的雞雞比你的大?爸爸很尷尬,想想說:他們比爸爸有錢。然后爸爸就自己去游泳了,沙灘上留下了母子倆。爸爸游了一會兒回來時,見只有兒子獨自在玩。于是就問:你媽媽呢?兒子回答:跟有錢人走了。爸爸很納悶:你怎么知道他有錢啊。兒子指著爸爸的襠部說:他來時沒有你有錢,但和媽媽說話時就變得越來越有錢,媽媽就和他走了……

    阿珍蹦起來搖搖手里的啤酒瓶,沖著老湯狂滋:流氓!

    冉然忍俊不禁:老湯你無藥可救了!

    梁世東似乎很想笑但沒有笑出來,他對著酒瓶一口氣吹了一半:媽的,有錢人!

    冉然感到梁世東的反應(yīng)有些怪異。

    夜幕灑向大梅沙海灘時,星星點點的燈光預(yù)示著曖昧與神秘的夜開始了,阿珍和老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溜走了,冉然和梁世東靜靜地坐著,看漸漸爬上的潮汐。

    梁世東和冉然開始默默地收拾帳篷,然后又默默地回酒店。冉然從浴室出來時穿了一身俏麗舒服的家居服,梁世東有些意外地看她。

    看什么?冉然梳理著長發(fā)。

    我以為你會穿上盔甲呢。梁世東在浴室里面回答。

    切,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穿上盔甲給誰看呢?冉然從包里拿出了一瓶路易十三,這是小鹿昨晚送給她的,她說她是從客人那里敲詐來的。

    路易十三!給我準(zhǔn)備的?梁世東穿了一身藍(lán)白真絲睡衣,人更顯清爽。

    應(yīng)該是吧。冉然給他斟了一杯,兩人坐到了寬大的窗臺上,窗外是不平靜的海。

    他們靜靜地喝著,想著各自的心事。

    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為什么約你到這兒?梁世東的聲音好像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

    想說就說,不說也行,就這樣也很好,難得糊涂。冉然悠然地看著酒杯里的酒。

    很簡單,就是想找個人說說真心話。假話說得累了。梁世東看著遠(yuǎn)方。

    在這里說和在別的地方說有什么不一樣嗎?冉然有些明知故問。

    這里看不到寫字樓,看不到車水馬龍,看不到人來人往,這里可以穿得自在簡單。梁世東像是在和自己說:其實如果倒退十年我們相識,我們會好好地談一段戀愛,然后結(jié)婚,再生個孩子,過著穩(wěn)定舒適清閑的日子。

    冉然抱著雙膝靜靜地看他,她在想:他十年前是什么樣子?

    真想和你談戀愛。梁世東輕輕地說。

    為什么是和我?冉然問。

    對,是你,你很適合談戀愛。梁世東把冉然攬在了懷中,冉然有些陶醉,女人是最喜歡戀愛的。

    冉然喜歡這個游戲。

    我曾經(jīng)也有老婆,我是放棄了自己喜愛的事業(yè)和她一道來的。深圳就像老湯說的是美麗的沙灘,她就是那個女人,跟著有錢人走了。梁世東明凈的臉爬滿了憂傷,他拿出了煙,點燃了。冉然第一次看見他抽煙,他抽煙時看上去老了十歲。

    干嗎那么悲觀,你一鉆石王老五啊。冉然不想再沉重就調(diào)侃他。

    我比你大兩歲。梁世東嘆口氣。

    我身份證是假的。冉然說。

    我早知道,老麥出賣你了。梁世東笑了。

    冉然釋然了。

    冉然和他談了自己的婚姻,談了老七,但她沒有談巴重,她覺得談他太復(fù)雜了,自己都捋不清楚。那一夜,冉然決定放縱自己,她和梁世東不但把路易十三喝了,打電話又要了一瓶XO。梁世東哭了,冉然也哭了,清晨醒來時他們竟然東一個西一個睡在地上。

    酒真是個好東西。冉然暗暗想。

    梁世東坐起來說了聲:對不起!他迅速恢復(fù)了常態(tài)。冉然有些失落,她想:游戲結(jié)束了。

    阿珍和老湯一副余興未消的樣子問:你們很好嗎?

    梁世東很正經(jīng)地回答說:我們很好!

    阿珍酸酸地說:是嗎?

    冉然欣然回答:是的。

    回去的路上梁世東似乎很隨意地說:我們到公司去一趟,把公司入職人員的檔案都給我。

    冉然的心有些異樣:這也許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冉然把一摞檔案交給梁世東時,他深深地看她一眼:把辦公室鑰匙交給我,你等我通知再來上班吧。如果不是我親自通知你,你不要再到公司來,必要時把手機(jī)卡換掉。

    冉然預(yù)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但她什么也沒問。

    保重!梁世東走了,他走得沒有平日從容。

    三天后的深夜阿珍打來電話,她哭喊著:梁世東這個騙子,他把老板出賣了,老板給抓起來了!

    你怎么知道?冉然感到有些發(fā)冷。

    從我被窩里抓走的,梁世東在報復(fù)老板,他老婆把他甩了,跟老板了,他利用他老婆搞到了1000多萬,移民到南非了……喂,你怎么一點不吃驚?你是不是知道……阿珍急赤白臉地問。

    有什么意外的?老板在你被窩抓走我都不意外。好自為之吧!冉然掛斷了電話,立刻關(guān)機(jī)了。她迅速地冷靜下來,回憶了一下和梁世東最后的細(xì)節(jié),她突然明白梁世東為什么拿走了所有人的檔案,他一定是銷毀了,或許是為自己,或許是為別人。

    冉然到報刊亭買了張新卡,換卡之前她還是把手機(jī)打開給露絲掛了電話:露絲,明天不要上班了,公司出事了!

    作者簡介:

    蒼虹,女,黑龍江齊齊哈爾人,生于60年代。畢業(yè)于齊齊哈爾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曾在客運(yùn)公司技術(shù)科工作,后在深圳某企業(yè)做高管,《深圳健康周刊》任主編。2004年定居北京,任《青年文學(xué)家》副主編。80年代末開始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90年代初小小說《奶奶的后院》獲全國小小說優(yōu)秀獎,轉(zhuǎn)載于《小小說選刊》《小小說十五年獲獎優(yōu)秀作品精選》;散文《輝煌的母親》被《中外散文精粹》和多家網(wǎng)站雜志轉(zhuǎn)載;近年在《小說林》《黃河文學(xué)》《飛天》《陽光》發(fā)表多篇中短篇小說、散文。小說《黑姑白姑》發(fā)表在《十月》(2010年第5期),并轉(zhuǎn)載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第10期),收入《小說月報未選稿》叢書。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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