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密碼(散文)

對一個外省人來說，首都是神秘的。在繁縟華麗的裙裝之下，能夠掀起一片衣角，已算很幸運。扮演一個北京人，像北京人一樣地生活，擠公交，坐地鐵，消失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正因為是外省人，一切都顯得新鮮，用的是打量、好奇的目光。總覺得每一片樓群，每一條街，每一條胡同，每一棟房，每一片墻，每一塊磚，每一棵樹，每一個人，都是密碼。從這些人和事中，便可窺見朦朧面紗籠罩之下皇城的秘密。

皇城

北京給我一個印象，這是一座太擁擠的城。只要你去坐一下北京的地鐵，你就會看到，無論哪一條線路，無論什么時間，都有那么多人密密實實地擠在車廂里，形如長條形的罐筒，那場面蔚為壯觀，也使人隱隱地難受。北京的名勝古跡，我到過的不足十分之一，以我所見，大凡著名一點的，都是人潮如涌，隨眼看去，都是各種膚色的人在那里盲目而好奇地張望。完全想象得到，全國各地、世界各地的人都在這里奔涌，說北京吸聚著天下人的腳步，一點也不是夸張之辭。北京為什么能夠一年四季不歇氣地吸聚人流？獨具魅力的地域文化顯然首當(dāng)其沖。北京的地域文化不用說是皇城文化。整個北京城，從里到外，從核心到四圍，從外貌到精神，滲透的無不是揮之不去的皇城氣息。外地人到北京，誰人不去故宮？那個紫禁城，幾乎成了北京的一個象征。不解的目光都想透過既眼下又久遠，既喧鬧又寂靜的深宮大院，洞悉一絲如夢幻般的皇宮秘密。帝王將相的身影已不再，但留給后人的影子還在。與其說是想去窺探一下帝王們理朝辦公和飲食起居的環(huán)境和方式，還不如說是了卻一下也許每個人都存在于潛意識的渴望，那就是對權(quán)力極限的向往和與之相伴的奢華的好奇。

紫禁城的巍峨殿宇，紅墻黃瓦，固然是核心，在這個核心之下，輻射出的氣息卻浸流進了城市的每一條筋絡(luò)和血脈。

北京的皇城文化，我以為濃縮和代表性地體現(xiàn)在建筑上。紫禁城把皇城建筑的氣派、高貴和雄視一切展示凈盡，已無以復(fù)加，達到峰頂。它對外的封閉，對內(nèi)的繁復(fù)迂回，建筑格局的厚重，顏色和構(gòu)圖的華美，所有的優(yōu)點和弱點，都暴露無遺。帝王的不可替代性就在這里，其藐視一切的氣度也在這里。那么再來看看皇宮城墻之外，來看看民間，又是什么一種樣子呢？

我選了一個時間，到什剎海附近的恭王府。最初的動因是因為這里曾經(jīng)是著名貪官和珅的府宅。和珅“貪”之厚之巨，用那個讓人心驚的數(shù)字足可說明：他的私產(chǎn)是當(dāng)時清王朝十年財政收入的總和。不過就是一個皇帝寵幸的朝廷重臣而已，為什么其私人財產(chǎn)已遠遠蓋過皇帝和他的國家？這除了說明個人的貪心無邊無際之外，皇室管理的漏洞也昭然若揭。我是帶著對這個“異人”的巨大好奇去恭王府的，想看看他住的地方是什么樣子。不承想進去之后，興趣便轉(zhuǎn)移到建筑的本身。不去則罷，進了這個異乎尋常的府第，仿佛覺得這就是另一個紫禁城。建筑的格局和樣式，其華貴與繁復(fù)，真是太相似了，只是尺寸縮小罷了，一個微縮的皇宮。聯(lián)想到和珅的為人，他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再合理不過，不這樣才是怪事。但和珅畢竟只是朝廷的一名大官，是和皇帝很接近的人，但不是皇帝本身（就算有這夢想也尚未變?yōu)楝F(xiàn)實），所以這微妙的分寸還是不得不把握的，這就決定了與紫禁城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尚且莫說內(nèi)部構(gòu)造，就是外在的規(guī)模就小氣多了，哪能和那個霸氣十足的真正皇宮相比。這就是將相和帝王的區(qū)別，既像又不像，仿佛是而本質(zhì)上不是。建筑上的微妙頗有意味。

類似恭王府這樣的房屋建筑在北京還有多少，不得而知，但作為皇帝之外的品級人物的住所，這一家應(yīng)是具有代表性的了。這是皇室建筑往外延伸的個案，它界于皇帝和真正的民間之間。真正的民間又更遠了，那是另一番景象，另一種味道。

四合院是北京的另一個符號。我常住的地方在北京東城，所幸這是北京的老城，所謂老北京，特別是建筑應(yīng)在這里尋覓到蹤跡。剛開始，我很奇怪北京的胡同，那些狹窄的胡同為何蛛網(wǎng)般密布于這個城市？后來，當(dāng)我看到有那么多的四合院之后，我的疑惑找到了答案。這要先說到北京的地勢特點，北京位于曠闊的平原之上，筑城適合方塊式布局。辟街可以橫平豎直，修房可以方方正正。這樣的城市布設(shè)讓你難分上下左右，所以在北京，說方位都不說前后左右，而是說東南西北。再來說那些胡同的形成，除了遵循平原房屋布局的規(guī)律外，更有重要的一點，就是有那么多的四合院。無數(shù)的四合院落座之后，院落的間隙和空白，自然形成了網(wǎng)格一樣分布的胡同了。

有一次，我?guī)缀跏乔臒o聲息地潛進了燈市口西大街的一個胡同，叫富強胡同。胡同一眼望不到頭，兩旁是并不富麗的樓房，但有蔥郁的大樹，有人不停地進出，間有車輛出入，真感嘆這樣狹窄的巷子居然出入這么自如。走著走著，就看見墻上某地標有“四合院”字樣，還有文字標明：文物保護單位。我就順著大門進去。院子出奇地靜。越往里走越感覺神秘和幽深，別有洞天。這里有房有院壩，有樹有花草，有正房還有廂房，院里套院，與外面城市的喧囂完全隔絕，自成一片開闊而靜適的天地。那一瞬，我忘記了還是在城市中，醒悟過來，明白這只是城市中的一片小小的角落。在院里徘徊良久，總感覺有點面熟，有某一個東西的影子。終于明白，這影子來自紫禁城。才發(fā)現(xiàn)那皇宮也是四合院啊，只不過那是更龐大的四合院，是無數(shù)既自成單元又有機相連的四合院的集群罷了。我在民間的四合院里找到了皇宮文化的另一種光影的觀照。

聯(lián)想起到過的天壇、雍和宮、頤和園、國子監(jiān)等地，無論是祭壇，還是廟宇，是行宮，還是書院，細細地觀察一下那些建筑的格局，看看那些廊、柱、檐、廳、門，那些石雕那些圖案那些色彩，何處不籠罩著皇宮的影子？在不同之中大有相似相同之處。

歷史總是在不斷地延續(xù)，千年古都積淀下來的精氣神始終盤踞在這個城市?，F(xiàn)在的北京，顯然已不是過往的那個帝都了，現(xiàn)代氣息、國際風(fēng)味已相當(dāng)濃郁。某種程度上說，和歷史上的帝都相比，已脫胎換骨。但北京的根在哪里？這是不言而喻的?，F(xiàn)代蘊含著歷史，時尚的北京城總是散發(fā)出與其他城市不一樣的皇家氣息，那樣清晰，揮之不去。

雍和宮

到北京很久了，都沒去雍和宮，一則沒找到機會，二則感覺雍和宮是一個分量很重的地方，不應(yīng)該馬虎從事。到北京沒好久，就聽人說，雍和宮是必須要去的。為什么要去，他們的理由無非是，那是一個很靈的寺院。

其實之前我已經(jīng)到雍和宮的門前了，因為進過國子監(jiān)。當(dāng)時我不知道，國子監(jiān)的旁邊就是孔廟，孔廟的旁邊就是雍和宮。幾個地方都在國子監(jiān)街，并且緊靠在一起。一當(dāng)發(fā)現(xiàn)這一點，總是感覺有點奇妙。從年代上看，國子監(jiān)、孔廟應(yīng)在雍和宮之前。從功能上看，也不一樣。國子監(jiān)是元、明、清三代最高教育行政機關(guān)和最高學(xué)府，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教育部和北大、清華；孔廟是元、明、清三代京城祭孔的場所；而雍和宮則最早是清代的王府，而后則演變?yōu)榛实坌袑m、佛教寺院。

幾個地方都去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看似功能不同的幾座皇家建筑，其實是可以融合在一起的。這不僅因為地理位置接近，更因為有內(nèi)在的一條線貫穿著。

雍和宮建在孔廟和國子監(jiān)旁邊，是偶然還是有意為之？現(xiàn)在推想，康熙在給他兒子雍正辟王府的時候，是否考慮了要緊靠孔廟和國子監(jiān)這層因素？我猜想是有可能的。孟母為了兒子的成長環(huán)境還要擇鄰而居，作為一個雄才大略、知識淵博、重視教育的康熙帝，估計也會想到這一點。試想，作為皇子，作為親王，辦公場所選在國家最高學(xué)府和至圣先師孔子的旁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其清幽古雅是不言而喻的，從中也能看出康熙皇帝對后輩的期盼和對江山社稷的理想。

不管怎么說，后來雍和宮的命運是鴻福齊天。雍親王沒有辜負厚望，成了雍正皇帝，雍和宮一下子升格為皇帝行宮。再后來，在這里又誕下另一位皇帝乾隆。一個地方連續(xù)出兩個皇帝，正所謂“龍潛福地”。政治才能和藝術(shù)才華都頗為杰出的乾隆皇帝，在他的任上突發(fā)奇想，把這樣一個風(fēng)水寶地捐給了佛，一個行世俗之樂的地方變?yōu)橐粋€吃齋念佛的清靜場所。這一演變是從雍正駕崩之后，乾隆把父王的靈柩置于雍和宮開始的?；实塾谢实鄣乃季S邏輯。真龍?zhí)熳泳褪欠?，敬佛與祭祖是一體的，因而把雍和宮變?yōu)槟罘鸬牡胤绞琼樌沓烧碌氖虑椤．?dāng)然，皇帝這樣做，有一個隱秘的想法，就是希望福蔭后世，江山永固。

一個朝代的命運自有它的運行軌跡，智慧超人的皇帝往往也難以把握，清王朝后期的遭際可感可嘆，大大超出乾隆的預(yù)想。但作為佛教勝地的雍和宮香火卻日益興旺，可見佛自有佛的道理，國運與佛運的關(guān)系，就連皇帝也不一定能真正參悟。

好幾個北京人都對我講起雍和宮一直以來的繁盛景象。在北京還盛傳一種說法，雍和宮很靈，因此朝拜進香的人很多，常年都是熙熙攘攘，其中不乏南來北往的達官貴人?！敖衲甏竽瓿跻唬瑏磉M香的人達四萬多人，很多人從早上四五點鐘就開始排隊?！庇汉蛯m的專職講解員葉老師對我說?！俺跻贿@天，為了維護秩序，東城公安分局動用了上千的警力?！睎|城公安分局的高主任也這樣告訴我。從他們的描述，我能夠想見大年初一這天雍和宮人潮如涌的繁盛景象。

將要離開北京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還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未去，比較之下，我放棄了其他很多，而保留了雍和宮?？傆X得心中有個愿望未了。那是一種什么愿望，朦朧而又能夠感知。幾十年的經(jīng)歷，讓我對人生這本大書似乎是讀懂了，但又覺得全然未讀明白。詮釋人生秘密的答案有嗎？在哪里？這是經(jīng)常困惑我的問題。我得承認，佛教也許正契合了我內(nèi)心的某種尋覓。最近兩年，我到過大西北的大片土地，在遼闊蒼茫的大漠、戈壁和草原之上，更能夠看到梵音、佛光和朝圣者的身影。在青海湖邊，在塔爾寺，在敦煌莫高窟，無論是以何種面目出現(xiàn)的佛，還是磕長頭的朝拜者，都讓我在內(nèi)心引起不小的顫動。那艱苦的、漫長的、苦行的磕長頭，他們?yōu)榱耸裁?？“不為今生，而為來世?！崩蠈嵳f，這對我們很多生活得很當(dāng)下、很現(xiàn)實的人來說，還是一個天方夜譚似的神話。我不是佛教徒，但我承認佛教文化對我的浸透，佛教的慈悲、平和、超脫和智慧，對我還是產(chǎn)生了強大的吸引力。正是這樣，大凡是佛教圣地，我都想去瞻仰和感知一下。我知道要真正懂得是難的，但感知一下，總是有益的吧，總是會有所獲的吧。

雍和宮和附近的孔廟、國子監(jiān)都屬宮廷建筑，對一個大而化之的外行人來說，真是難辨彼此，甚至要搞混淆，因為單就建筑外形來說太相似了，再細一點觀察，無非覺得規(guī)模、格局和內(nèi)部構(gòu)造不同罷了。在綠樹掩映之下，紅墻黃瓦之間，差異仿佛被模糊和消解了。內(nèi)行人當(dāng)然不會這樣看，雍和宮作為藏傳佛教寺院，其獨特顯然迥異于一般性的建筑。

跟隨寺院的葉老師一起，從牌樓進到天王殿、雍和宮大殿、永佑殿、法輪殿、萬福閣等五進大殿。每到一個地方，葉老師都形象地對殿內(nèi)的構(gòu)造、功能、沿革、掌故進行講解。一邊看那些佛像、器皿、雕刻、書法，一邊聽他講解，似懂非懂，云里霧里。葉老師對雍和宮研究得十分精深，既熟悉歷史沿革，也懂佛教，而且信仰虔誠，語言機智而詼諧。比如他對乾隆爺?shù)慕榻B就十分有趣，他說，那是真龍?zhí)熳?，所以十分了得，就憑一點，一般凡人就做不到。乾隆爺是位大詩人，且莫說詩寫得好孬，單就數(shù)量就讓人驚嘆，他一生所作御制詩的數(shù)量比全唐詩的總數(shù)還多。一位皇帝要忙于國家事務(wù)，還能拿出精力作詩、寫字，還要經(jīng)常下江南視察，而且每一樣都干得非常出色，你們說說，一般人哪個能夠做到？就看他親筆題在這雍和宮的很多字，那些他手書的匾和對聯(lián)，就能看出不同凡響的天子氣象。

從葉老師的解說看得出，他對這里的人、事、物都十分有感情，那是基于一種理解后的感情，他的感情中已滲進了深深的宗教情懷。他一邊講解，一邊還要機敏地發(fā)現(xiàn)和制止那些試圖拍照的游人。他說，佛是不能照的，他對一個外國人的制止完全是嚴厲的呵斥。一個有虔誠信仰的人，往往會讓其他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的地方。參觀完萬福閣往回走的時候，我問他：我們參觀完了嗎？他認真地對我說：進這里要說吉利的話。我一下子醒悟過來，連連點頭。

臨出門之前，我向葉老師請教關(guān)于燒香的問題，我問他：燒香有沒有特別的講究？他看了看我，笑著回答：心誠則靈。停頓了一下，他又說，不要存什么想法，別去指望有什么好事，沒壞事就好了。我原來是打算要燒香的，經(jīng)葉老師這么一說，倒覺得燒不燒香都無所謂了。對比之下，發(fā)現(xiàn)葉老師才是一個真正清醒的明白人，我等內(nèi)心的遮蔽立馬顯現(xiàn)。 想到這一點，覺得這次來雍和宮真是有緣了。

從雍和宮出來，又踅進了孔廟和國子監(jiān)。一下子覺得，這三個地方就應(yīng)該放在一塊兒，因為有共同的功能：開啟心智。不同的是，國子監(jiān)和孔廟是直觀地呈現(xiàn)，而雍和宮則隱蔽在微妙的不言之中。

外鄉(xiāng)人

公安大學(xué)地處木樨地，從北門出來，過橋，往北里走，到盡頭就是著名的長安街。站在街邊，可以看見來往車輛呼嘯而過。你感覺到，首都的繁華向你一浪一浪地席卷而來，你想躲也躲不開，你不可避免地要在這里迷離。

因為想在最近時間去看望我的一位恩師，所以既來到街邊，不妨看看路線。老師已年過八旬，和同樣已過八旬的老伴住在奧體中心鳥巢附近，雖去過兩次，但她所住的具體位置我仍然叫不出名來。如今再要去，竟然不知從哪個方向行走?？吹焦卉嚨恼九葡抡玖嗽S多人，我也湊過去，先看了看是否有到亞運村方向的車次，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有明確關(guān)聯(lián)的站名。這都緣于我是外鄉(xiāng)人，對北京的區(qū)位和交通線路太不熟悉。我于是問旁邊一位也在趕車的大哥，問他到鳥巢方向應(yīng)怎么走？他恍惚地看著我，很猶疑地把手往前方一伸：是這個方向吧？他又補充說，我也說不清楚。哦，問到了一個也不熟悉北京的外鄉(xiāng)人。

我不再向人打聽線路，就坐在街邊，手里隨意翻著剛從報亭買來的一本雜志，同時回想著一年前曾經(jīng)走過的線路。想了想，覺得還是坐地鐵吧，在地鐵車站里，有明確的線路圖，那是多好的向?qū)О。胰藛柭?，真不容易問出個所以然。

我繼續(xù)翻我的雜志。突然一個小妹走向我，她問我到復(fù)興醫(yī)院坐什么車，該怎么走。我心里想，你真問對人了喲。我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不過你最好坐地鐵，在復(fù)興門站下車吧，既然叫復(fù)興醫(yī)院，估計應(yīng)在附近吧。她說了一聲謝，然后走開了。她一轉(zhuǎn)身我就想，這樣給人家指路，其實也相當(dāng)于瞎指揮，叫復(fù)興醫(yī)院，也不一定就真在復(fù)興門附近。正尋思之間，一個小伙子又走過來，也是問我到一個什么公園該怎么走，他明顯的外地口音，他說的具體地名我都沒聽清楚。我很抱歉地對他說：我也不知道啊。他知道我是外地人，于是笑了笑，但仍然說了一聲謝。

因為連續(xù)遇到了幾個不是北京人的外地人，心理有了很大變化。剛才我還有很強烈的被置身其外的異鄉(xiāng)感，現(xiàn)在看到那么多的外地人混雜在人群中，我一下子產(chǎn)生一種近似主人的感覺。我好歹來過北京三四次了吧。前年我還在北京工作生活了幾個月呢，眼下我不是又要在北京呆很長時間嗎？這么一想，真有一種很自得的感覺。

我的身旁就坐著一個老太太，牽著一頭模樣古怪的棕色小狗。小狗體型雖小，長相也怪，卻異常機靈，它不斷地爬向站在它身邊的人身上，一點都不認生。老太太不斷喝斥它，可小狗卻置若罔聞，繼續(xù)上蹦下跳，意欲掙脫繩索的束縛。它幾次爬到我的腿上，我倒覺得這小狗十分可愛。細細一看，不但小狗可愛，小狗的主人，這位老太太也透出分外招人喜歡的神態(tài)。我就用我很不標準的重慶普通話問她：老人家多大年紀了？你猜猜。老太太露出狡黠的笑。我看了看，說，至少也是八十幾吧。她說，九十三咯。真出乎我的意料。老太太全身透出的精氣神真讓人不敢相信她已有九十三。她頭發(fā)尚未全白，牙齒除了上邊幾顆門牙脫落之外，其他尚很完好。我問她：你牙還保存得這么好，吃東西肯定沒問題吧？沒問題沒問題。她有些驕傲地說。我們又繼續(xù)攀談，她告訴我她就住在旁邊的大院里，孫子都三四十歲了。我又問她，你是北京本地人吧？也不是，不過在北京已生活了六七十年，一解放就來北京了。她說她是上海人。

哎，想不到這么多的外鄉(xiāng)人。我就想起，前些天，我們這些來自東西南北的各省同學(xué)，在一起聚會。席間，我向北京的許震同學(xué)敬酒時，就說：向首都的同學(xué)致敬。他馬上說：首都，是全國人民的首都。這話也對呀，他這一說，我恍然明白，確實應(yīng)是大家的首都。許震現(xiàn)在雖然工作生活在北京，卻是山東人。

我想起即將要去拜訪的老師，她們二老來北京生活也有些年頭了。但上兩次去看望她時，她明顯流露出對她生活地方的疏離，她還是十分想念她奉獻過青春年華的重慶黔江。她膝下四個兒女，兒子老大一家在美國定居，大小兩個女兒生活在廣州，二兒子生活在北京。她就是跟隨北京的兒子而來。我知道，她其實也算得上居無定所。溫暖的春夏季節(jié)，他們就來北京；一到冬天，又飛往廣州，過著候鳥似的遷徙生活。偶爾也要到美國，間或還要回她工作過的重慶黔江。兩位老人常年南來北往地跑，看似旅游觀光，其實很累。每次到黔江，臨到離開上火車的時候，看到她們攜帶著她的學(xué)生們送的大包小包的土特產(chǎn)，心里真是有一種難言的滋味。落葉歸根，其實是每個走到疲乏之年的人的基本想法，但人生形態(tài)難以估量，也難以自己決定。老師之所以愿意生活在北京，乃因為有她親愛的兒子在北京。同樣，她愿意南來北往奔波，也是因為有她縈懷于心的牽掛。于她而言，愛在哪里，家就在哪里。這有什么辦法呢？

我這次去看她，面對她的家鄉(xiāng)人，也是學(xué)生，我想她一定會很開心吧。

責(zé)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