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過了兩天,王勇還沒有來。云中心里暗自僥幸起來,也許就不會來了。他對陸平說,不要等了,我們自己點火吧。但是陸平不同意。他說,人家又沒說不來,自己點火算什么?
按照在新加坡的約定,云中和王勇要在辛店合資辦一個銅廠。為此,王勇還送給了云中一套智利上引法銅桿模型。模型是黃金做的,實沉得很。出國回來后,云中就把銅廠方案告訴了陸平。他沒想到陸平會欣喜若狂,撿了一個金元寶一樣。陸平是管委會主任,失地農(nóng)民上訪,這一陣搞得他焦頭爛額。他連夜召開會議,親自來抓這銅廠項目。但到了約定的日子,王勇失約了。
昨天,王勇失約的日子,天氣格外熱。但陸平堅持要擺開歡迎場面,盛大,熱烈,充滿濃濃情意。四套班子的負責人整整等了一天。天氣濕熱,午后驟然一場陣雨,正等著一雨如秋,卻一個急剎車,雨停了。陣雨洗出的濕熱,加了倍地悶。洗去唇膏,紅綢帶反而直接了。直接把顏色印上了禮儀小姐的白衣服,印跡猩紅,邊上爬著無羈的帶血毛刺。黃昏的空氣里,剩下了凝固的汗臭,抱怨,牢騷和崩潰前的沮喪。到了今天,歡迎隊伍又排出來了。歡迎的場面龐雜而懶散,高音喇叭在風中斷斷續(xù)續(xù),但決心很大。排練更認真了。
政府下了決心。但政府介入讓云中后悔不已。事情更加復雜了。本來只是他和王勇兩個人的事,現(xiàn)在不是了。陸平提供了土地。他本來的計劃是買地,但是陸平說買地違背政策。沒有土地是做不成事的,但做事有了陸平,云中擔心事情會更難做。他現(xiàn)在后悔告訴陸平,更后悔到新加坡去找王勇,同意了王勇入股??僧敃r趙部長設計了陷阱,是用了心,招招都是要命的毒手。眼看死路一條,云中才接受了王勇相助。
一直以來,云中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太陽照著的人。他辦成了廠,就是太陽的證明。連趙部長也曾經(jīng)照過他。趙部長照他的時候,期貨盈利驚人。趙部長的笑很寬大,很厚實。照著他的時候,云中心里方方正正的,暖氣洋洋,連走路也笑意融融。那時候銀行行長郭欣天天問他要貸款是假,赤著腳追他,要挖他期貨的家底是真。太陽底下,赤腳也是身上熱烘烘的。可是后來趙部長收了光芒。收得突然,詭異。早上還是太陽當頭,冬天的被子都曬出去了,赤了腳了。但是太陽說收就收,收了光芒還灑下黑暗,腳底下也沒有水,憑空就凍了冰。一直凍到了心上,一輩子的暖意冰住了,冰成了仇恨和詛咒。趙部長不照他了。趙部長成了惡霸地主,比惡霸地主還要惡。惡貫滿盈,所以被殺了。殺手當頭一槍。一槍就爆了,哼都沒來得及哼。這在某種角度上說便宜了趙部長。云中拿到了趙部長被暗殺的照片。他想看,但不能馬上看。忍了。于是照片成了一個結。心里迫不及待了,但手不急,手上忙的全是開廠的事。忍了,才知道忍耐的味道??嚓庩帲€一突一突的,在喉嚨口一冒一冒。但必須等。等到工廠剪彩點火了,再看。
趙部長活著的時候,所作所為就是不讓他開成這個廠。特別是他的恩師陸處長被通緝后,期貨市場陡生變局,銅價一落千丈。三天跌掉3000萬。他不操盤,他的盤子歷來是陸處長操心。但陸處長不操心了,盤子嚇了他一大跳。原來期貨幾千萬來幾千萬去,來得容易去得快。最重要的,已經(jīng)影響到了他在辛店辦廠的計劃。辦廠是一個夢,真要算起來,是他家三輩子人的夢。他的爺爺就想辦廠了,三輩子,平均60年,就有180年了。180年的夢,很重了??裳矍八坪踅?jīng)不住期貨輕輕一擊。期貨突然一擊,夢眼看就保不住了。三天虧掉3000萬,沒有幾天就會虧光??赡苓€要不了幾天,180年的夢就雞飛蛋打了。
辦廠在他的一生中如此重要,此刻卻在期貨面前如臨深淵,突然生死攸關起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重要的事情只有在突發(fā)事件面前才顯出它的重要性來。云中想要不惜一切代價,保住辦廠的錢。可行情不是心情,你越想保,就越無法保。到后來,就好像真保不住了。當時空頭行情向縱深演繹,到了一邊倒的程度。行情劇烈震蕩,對倒的倉位數(shù)量驚人,價格上竄下跳,扣人心弦。其實當時國際戰(zhàn)爭陰云密布,傳聞美聯(lián)儲即將第四次降息。國內(nèi)消費方面,企業(yè)用銅已經(jīng)步出淡季。消息偏多,銅市突破盤整上漲幾無懸念。但國內(nèi)所有空頭還在發(fā)力打壓,行情就是不漲。所有的人開始拋銅,銅越拋越低,越拋越恐慌。連觀望的人也加入了拋銅的行列。云中無法選擇平倉,平倉意味著認輸。認輸輸?shù)舻牟皇瞧谪洠?80年的夢。這個輸不起。太重了。
可是不平倉,錢呢?連來路不明的兩千萬也用光了,錢還不夠。他找銀行行長郭欣,可郭欣的態(tài)度讓他意外。原來他不要錢,郭欣天天向他兜售貸款;現(xiàn)在他開口了,郭欣卻拒絕幫忙。世界真有意思,你不要,有人塞給你;你開口了,反而什么也沒有了。
但云中天生是個有太陽照耀的人。細算起來,他的太陽其實不止趙部長一個。陸處長絕對是太陽,他的太陽。陸處長帶會了他做期貨,替他操盤,更是一手一腳,幫他賺下了辦廠的錢……就在陸處長出事前,還突然匯給了他兩千萬。這筆錢,是從一個私人賬戶上轉來的,顯然是陸處長的秘密操作。這蹊蹺了。一首歌唱到這個地方,突然有了雜音,不流暢了。以前的錢,都在他賬上,是他出了本錢,陸處長替他操作賺來的。但這筆錢不一樣,憑空來了。月黑風高,突然一包黃金砸在身上。這黃金砸得叫人心驚,絕對地心驚。陸處長通緝后的錢,絕對沒有了太陽的溫暖,也奈何不了行情。但是太陽還在。只要太陽在,他就永遠不要擔心被陽光遺棄。
大敵當前,王勇出現(xiàn)了。王勇出手大方,他給了云中一個億,成了云中的又一個太陽。
升起太陽的那一天有點突然。突然的不是太陽,而是方式。那一天,云中接到了王勇的邀請。王勇是陸處長的徒弟,也是陸處長的接任者。王勇邀請云中到新加坡去。新加坡是他的樂園嗎?人家王勇說得很清楚,你來了,問題就解決了。
云中來到新加坡,第二天就知道了真相。原來趙部長在國外做空頭虧損七八個億之后,為了彌補虧損,在國內(nèi)做多。但又怕人家跟風,所以再造假做空,讓那些銅礦、銅廠做空的人當了他的替死鬼,王勇說,這樣他就可以保住他的烏紗帽了。
云中心里暗暗吃驚。果然,趙部長出招陰毒,他要在這時候平倉,那就上大當了??尚睦矬@奇,嘴上還不能流露出來。他盡量平靜地說道,話雖這么說,可國內(nèi)行情還在下跌。
那是趙部長故意在砸盤。王勇說道,其實他做的多頭比誰都多。許多人被他騙了,跟著他弄空頭。這是最后的機會,這一次我們要狠,給他們最后痛擊,我們要集中力量做多頭,把老趙早日逼過來反倉。所以你不要減倉,要堅持,這個時候減倉等于用自殺幫趙部長。
這話說得直接了。云中明白過來,王勇邀請他到這里來,是訂立攻守同盟的。其實王勇也在擔心他拋出籌碼。他要拋,那市場影響可不是一點點。同樣的機會,放在不同的人面前,效果大不相同。云中心知肚明。王勇在爭取他,他絕不會輕易亮出底牌。他謙卑了許多,謹小慎微地說道,我擔心的是資金,云中說,說實在的,我國內(nèi)的頭寸都是用的保函,要是浮動虧損太多是扛不住的。我的盤一垮,那不是幫了他們的忙嗎?
資金你放心,王勇說,我先給你一個億護盤,足以保住你的盤子了。
一個億,這么輕巧,云中倒抽一口涼氣,一個億來了。王勇果然是太陽,陸處長之后的太陽。對太陽,云中總是無話可說的。無話可說,是他也不知道對太陽說什么。太陽是不見外的感覺,喜不自勝,那是一波一波涌在心里的甜蜜。王勇說得好,我們目標一致,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這話體貼了,一點不見外,客氣,大氣,話里話外全是咱們一家親。接下來王勇又說了,我們一起要做點事,做點大事。
云中心里一熱,忙說道,做什么大事?
辦一個廠。王勇說完,云中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人心真是一對鴛鴦,怎樣的相隔,也隔不住共同的向往啊。這是菩薩慈悲了,自己本來精濕精濕的,一直在黑暗中摸索。曾幾何時,太陽忽啦啦脆響起來,一路上照住自己,本來不知道太陽到底要做什么,現(xiàn)在忽然清楚起來,那就是要把他送入天堂。辦廠,就是他的天堂。
我們搞一個中外合資企業(yè),王勇說,既可以經(jīng)銷,又可以加工,還享受關稅政策。最重要的是我們可以開遠期信用證,這樣我們在國際市場上就可以做融資品種。做最保險的跨市套利交易,套住了拉貨,獲利的平倉。所以我們在國內(nèi)成立中外合資企業(yè),就等于有了新的融資辦法。到時候讓郭欣開證給我,我們要和陸處長一樣操作,要多少有多少,一個億兩個億就不算什么了。
云中雙手捧在胸前,像在按住那顆狂跳不已的心。王勇說經(jīng)銷、加工他聽得懂,但是享受“關稅政策”就離他有點遠了。說到“遠期信用證”“國際市場”“融資”“跨市套利”等等,就太過高深,是躥上云霄的風箏,看不見摸不著,就不像在說辦廠了。廠是天,本來離他很遠,王勇的話一度讓他的心飛上了天。可是一陣風過,他的心好像又掉落在地,還蒙上了塵土,混沌了。廠看不見了。天又回到了天上。最讓云中突然心里沒有了著落的是,王勇說到“和陸處長一樣操作“,這就突然亮出了一柄寒光閃閃的刀。陸處長一樣的操作,那是什么概念?那是和趙部長決斗,半夜給他扔2000萬,那是失蹤和通緝。他要辦廠,怎么要弄成陸處長一樣呢?
做期貨需要太陽,但是太陽暖到深處就見了分曉。明明太陽還掛在那里,但已經(jīng)沒有了爽快、直達的暖意,變得躲躲閃閃起來,只是不肯讓他立即著了風寒。但躲躲閃閃了,就起了風寒。是云遮了太陽,還是太陽躲進了云層。王勇的話云中不能全部聽懂,但他知道這種工貿(mào)金融相結合的商業(yè)模式,足以打造出最大限度的盈利鏈。每個環(huán)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密不可分。但每個環(huán)節(jié)又扣滿兇險,密布殺機。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成功是暴利,失敗要傾家蕩產(chǎn)的。這與他辦廠的初衷背道而馳。
太陽深處的分曉,此刻已經(jīng)鮮明。他辦的廠和王勇要的廠,目的和結果全都不同。
這要多少投資?云中說道。他支開了王勇的話,把話題拉到了工廠上面。談談工廠,他就希望談談工廠。太陽的分曉,也是工廠的分曉。他感恩王勇,但是感恩不一定就要以身相許,感恩不一定就要一起辦廠。觀念不同,一起辦廠反而會適得其反。
王勇站起身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他說,陸處長放在你那兒的錢就足夠了。王勇說著笑了。笑得意味深長,笑得不由分說,有了隨你怎么想的味道。這話就有殺傷力了,至少跟太陽已經(jīng)毫不相干。王勇手上,變戲法一樣,拿出了一張賬單。賬單上一串串數(shù)字,他熟悉而陌生。尤其是那筆錢,陸處長通過私人賬戶匯給他的兩千萬也赫然在目。那兩千萬,應該是太陽對他最特殊的溫馨,是最后的秘密。他還一直以為,兩千萬,只有他和陸處長才知道。
賬單觸目驚心。太陽的溫暖,方式各有不同。但有朝一日,你心里終于有了太陽的分曉時,你的心會因為沒有防備,而被陽光之劍突然一晃,晃得寒意四濺,全身麻木。這一點,無論什么樣的太陽,都是一樣的。他看著王勇,發(fā)現(xiàn)記憶中的這張臉越來越模糊,王勇可能就是陸處長,是陸處長整容而成。你為什么不把這個賬交給趙部長?云中說,趙部長在找這個賬。他說著說著,忽然無奈起來。即使王勇沒有拿出這個賬,或者哪天王勇也失蹤了,他想他照樣會在某天某個地方某個人那里,看到這個賬單。對此,他已深信不疑。因為陸處長可以失蹤,可以不再是太陽,但還有王勇。太陽不落,賬就不落。賬顯示的,是太陽的存在。
我要交,早就交給他了,王勇說,沒有陸處長就沒有我。陸處長說不要交,我就不交。
這話就不是殺傷力的問題了。是箭在弦上,可以聽見箭鏃在弦上急不可待的呼吸了。交,可以不交,那自然也可以交,馬上交,只要手指一松,箭就離弦,就可以命中目標。360度目標,全方位把握。
云中這時脫口而出,難道你,陸處長……話一出口,意識到自己失言,忙改了口,那你要怎么樣?
王勇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云中的變化,他說道,我們就按陸處長的意思做點事,為陸處長做點事。他的話,沒有任何前嫌,誰聽上去,都會感到真切,一點也不做作。更沒有趁人之危,利誘脅迫的腔調。
王勇離去的時候,似乎并不留意云中的目瞪口呆。這時候,云中想到陸處長第一次來到辛店時,王勇還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跟班。但現(xiàn)在王勇像換了一個人。他的干練與他當年的稚嫩已經(jīng)有了天壤之別。云中抬起頭來,他發(fā)現(xiàn)頭頂上方一直歇著一只巨大的飛蛾。他忽然對王勇現(xiàn)在的真實身份疑惑不已。他又用眼光瞄了一下那只飛蛾,他覺得它靜臥的身體里可能懷揣著一只竊聽器?;蛘撸褪且恢桓`聽器。
一種不安襲上心頭,自己和王勇的合作會成功嗎?
二
到底是拿了人家的手短。王勇就這樣介入了他的辦廠計劃?;貒笏蜿懫絽R報。他為什么向陸平匯報,當時他也不知道。當時他就知道陸平被失地農(nóng)民弄得很被動,很多土地,使用了,卻沒有手續(xù)。這樣的背景下,陸平照理是沒有辦法再答應云中土地的。但是他沒想到,這個項目會激起陸平這么大的熱情。要是陸平?jīng)]有這樣的熱情就好了,他可以對王勇說,政府不同意。那么事情就有了推頭,就不是他忘恩負義了。他的廠就還是他的廠,大家可以各辦各的。王勇還可以再找其他人合作。他甚至愿意,退出陸處長最后給他的兩千萬。真這樣的話,他就不用如此糾結,在工廠開業(yè)前還如此心神不定?,F(xiàn)在兩天過去了,王勇失約了。他心里巴不得王勇不要來了。
王勇遲到的第二天晚上,云中手拿趙部長被槍殺的照片,滿肚子對趙部長的怨氣。要不是趙部長暗度陳倉,設下如此兇險的騙局,他就不要去新加坡和王勇會面,最后糊里糊涂出賣了自己的工廠。他決定不等了,他要馬上看看趙部長被處死的丑態(tài)。但隨后他愣住了。趙部長肥頭大耳,被子彈打爆了頭之后,應該是一副齜牙咧嘴,當街污血橫流的景象??煽戳苏掌胖?,事情不是這樣的。趙部長白白凈凈地躺在地上,很安詳,睡著了一樣,安詳?shù)煤?。安詳在嘲笑。根本沒有子彈開花,連腦袋上的子彈洞也看不出。惡霸地主沒有被殺得血污橫流,就沒有了報仇雪恨。這讓云中失望當中不免微微有些驚訝??审@訝是個貪心郎,吃了碗里的,就望著鍋里了。他正看著照片,這驚訝就不是一點點了。
王勇突然來了。王勇手挽退役女舞蹈演員柳吉,突然之間,無聲無息地站到了他面前。其實王勇來他不驚訝。他驚訝的是和王勇一起來的那個女人。月色無垠,本來夜空平靜,卻驟然喧囂不堪,辛店蝙蝠傾巢而出。無數(shù)蝙蝠在空中翻飛,世界不安寧了。無法安寧。世界成了一鍋水,一鍋燒開的渾水。黑暗中,到處是漆黑的翻騰。
王勇緊緊地握著云中的手,他微笑著說,我來晚了,但我把投資工廠的錢賺出來了。王勇身材不高,總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好像天生就為多頭行情而生。他胖乎乎的,讓手臂挽在他胳膊彎里的女舞蹈演員柳吉看上去更像一只青色的螳螂。
云中對王勇說什么并不在意。形勢今非昔比,多頭已取得實質性勝利。經(jīng)過考驗的贏利,正源源不斷來到賬上,像自來水一樣簡易自然。他現(xiàn)在的注意力,全在柳吉身上。
此刻他呆若木雞。最初一刻,他竟把柳吉的出現(xiàn),當成了已故情人陳梅貞的復活。黑暗中,無數(shù)蝙蝠環(huán)繞柳吉的情景讓他驚嘆不已。他想起了陳梅貞,還有陳梅貞和他第一次來到辛店的情景。那時候,過季的油菜花還綻放在滿山遍野,陳梅貞的聲音從飽滿的油菜花叢中傳來,黃色銀鈴般悅耳和飄灑,讓黑暗的世界撲朔迷離。而到如今,正當他和王勇投資辛店銅廠,柳吉又伴隨了蝙蝠,在辛店的黑暗里降落。于是他無奈地發(fā)現(xiàn),每逢他要回家鄉(xiāng)投資,就會有一個外鄉(xiāng)女子出現(xiàn)。
這樣的對比在他心中產(chǎn)生了難言的惆悵。他目送著柳吉進入老屋的房間,內(nèi)心顫動不已。他想到昔日情人陳梅貞正是在老屋遭遇了殺人犯廠長文希,并誘發(fā)了文希最終對陳梅貞的虐殺。陳梅貞死后,云中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女人實際上已無動于衷??赡堑降资菍﹃惷坟懸煌樯?,還是真對所有女人已望而卻步?柳吉似乎是一個答案。柳吉說話走路的舉止都過于藝術化了,風情萬種,難遮難擋了。女人實際上就是一陣循環(huán)的風,吹走之后又會回來。你熟悉了那種風,你就不能忘卻,就一直能感受到。無論什么時候,無論什么人,只要那種風情再現(xiàn),你就能感受得到。
那一年,辛店的黃梅天遲遲沒有雨水。人們在又悶又濕的季節(jié)里焦慮不堪。衣裳上散發(fā)著無法洗盡的汗臭,很多人整天茶飯不思,徹夜難眠。金魚肚皮朝上在水中游動,人們根本無法把它們翻過身來,讓它們恢復正常游動。而一些螞蟻則更加頻繁地在墻根之間出沒,成群結隊。在那些日子里,辛店的雞亢奮地揚開翅膀,魂不守舍地叫個不停,展現(xiàn)出隨時要振翅而去的景象。而更多的人發(fā)現(xiàn),在自己那些無法干透的衣衫之間,正游走著一種顏色與皮膚難以區(qū)分的幼蟲。這些幼蟲的體形竟然像一頭完整的豬。它們走走停停,在無法干透的濕衣服上發(fā)出了和豬一樣哼哧哼哧的吃食聲。
那年辛店地區(qū)遲梅,過久的濕熱引發(fā)的干咳到了很久以后,還凝固在人們臉上,凝固成一種笑。一種渴望雷陣雨淋漓而至的卑躬之笑。但那一年的雷陣雨,始終沒有在梅雨季節(jié)降臨。
因為王勇遲到,開業(yè)慶典晚了兩天。但這些天沒有閑著,陸平一直要求操練。到了儀式正式開始的時候,高音喇叭壞了。樂隊很賣力,但陰天的氣壓把聲音分散了。儀式隆重的腔調變了,歡快熱烈還在,但場面像浸了水,所有的響動都像在水里吹泡泡。
盡管有想法,但云中一直認為,王勇是有資格在辛店享受這樣隆重的歡迎儀式的。那天早晨,云中在鑼鼓隊時起時落的樂曲聲中醒來。只翻了一個身,太陽就猛然升高了很多。歡迎儀式上,云中在和王勇受到夾道歡迎,通過紅地毯的時候,云中有些感慨地看著堆在司令臺下的一桶桶金色色拉油。那些色拉油即將在歡迎儀式上發(fā)往每家每戶。他站在臺上,此刻的成就感讓他心猿意馬。為此他對陸平熱情洋溢的演講根本不知所云。內(nèi)心卻陡然晃過一個疑問:情場得意,賭場失意。做期貨是最大的賭博。從新加坡回國后,行情一直在拉升,賺錢好像在說明:是陳梅貞的存在,阻礙了他乘上財富的高速電梯。不然,為什么陳梅貞一死,自己就開始賺錢,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了呢?可是現(xiàn)在,柳吉來了。這個女人的氣場很強,這又意味著什么呢?那一天,他第一次見到了魏氏四兄弟。魏氏四兄弟是期貨界的傳奇人物,是王勇帶來的。他們手里有大量工廠需要的訂單。他們剃著光頭,像是懸掛的四顆地雷。四顆地雷,陳舊程度完全不同。
但那天最讓云中驚奇的是,銀行行長郭欣竟然站在人群中。郭欣站在人叢中,仰望著王勇癡笑。郭欣覺得這樣面對王勇很過癮。郭欣熱情過度,對王勇甚至是奉承了。這讓云中徹底后悔了和王勇合資辦廠這件事。事實上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jīng)覺得,他對他的工廠正在失去控制。
實際上,王勇一到辛店,郭欣就找瞎子洪福算了一卦。命里算他凡是舉事,必有貴人相助。千真萬確。他心里一熱,馬上自己給自己舉證:自己一工作就被老領導看中,早于同齡人提拔;他來到新區(qū),就有陸平幫助。因此他投身于期貨,必然也會有貴人相助??烧l是他在期貨上的貴人呢?盡管碰到了云中,但云中很牽強。偶像是一種會讓人振奮的力量。但云中時而神情憂郁,時而優(yōu)柔寡斷,患得患失,缺少貴人的大氣。相比之下,王勇才真正代表期貨。只要看見王勇,就看到一根陽線正沖過強阻力位,有力而加速地向上拉升。
在王勇滯留在辛店的日子里,行情依然無休止地在拉升。戰(zhàn)爭、利息政策、原產(chǎn)地的罷工風潮、供需、外匯……所有的利好元素都和王勇的臉色一樣洋溢著鮮亮的紅色之光。每當行情上升時,郭欣總迫切希望見到王勇,他要問一問王勇上升的空間還有多大。無論是在白天還是黑夜,只要不看見王勇,上漲的消息就會讓他魂不守舍,一腔焦慮。但是一見到王勇,他又心花怒放,開口問訊的念頭消失殆盡。因為上漲的答案顯而易見地寫在王勇臉上,毫無遮擋。
到了王勇離開辛店的那天早上,郭欣終于等來了琉球群島投資商人王勇,還有陸平一班人。王勇把帶來的辦廠出資款存到賬上。郭欣看見王勇帶來辦廠的錢上,清晰地顯示了一道紅色上升曲線。于是他竟然急不可耐,主動說道,銅廠的項目要貸款嗎?
王勇平靜地站起身來說道,我們不要貸款。我是來感謝你的,我們辦廠,和政府合作,利用閑置的土地振興地方經(jīng)濟,解決失地農(nóng)民的就業(yè)問題。
這完全符合國家的產(chǎn)業(yè)政策。陸平在一邊插嘴道。
我們要做20萬噸的冶煉銅以及延伸加工,要實現(xiàn)銷售60億,利潤5個億。我們所需的銅要進口,國內(nèi)供應波動大,但我們不會違規(guī)用銀行資金去炒期貨。王勇娓娓說道,所有的人都在盡心傾聽,郭欣如夢初醒。
套期保值。郭欣說道,你們在做廠的時候還可以跨市套利。他的話言簡意賅,讓人很難相信,他對期貨的研究能達到如此純粹的境地。他甚至看見,云中眼中應聲滾出了幾只受驚的皮球蟲。在那一天上午,云中甚至沒有能夠在王勇和郭欣的對話中插上一句話。郭欣突如其來的專業(yè)知識讓他震驚萬分。
有這樣的打算,王勇說,我們套期保值,所以會有大量的進出口業(yè)務。
這太好了。郭欣說,“我們就需要這樣的結匯業(yè)務,如果有這么多業(yè)務量,我完全可以貸款?!?/p>
謝謝,可是我們不需要貸款。王勇含笑說道。
不要貸款?郭欣驚奇地說道,他看不清王勇的臉,他覺得在面對一團紅光。那你要干什么?
開證,王勇說,遠期信用證。
什么,開證?郭欣說道,那么簡單啊,我開證給你們是額度,你給我?guī)淼氖蔷揞~結算業(yè)務啊。
是的,你開的信用證,要到半年后對方才會跟單托收,而這以前,我們銅廠的貨款在三個月之內(nèi)就到賬了,根本不要動用你的銀行頭寸。
那,那可……郭欣說道,那可太好了。郭欣在說話之際,第一次感受到了入夏以來爽朗的太陽如此真實。如果按照王勇的說法,自己不光在期貨上會有所收獲,而且就這么大的結匯規(guī)模而言,在這個城市,他的工作業(yè)績也將是首屈一指的。
事實上,這種巨額結算的方式很受銀行歡迎。而且他們喜歡開巨額信用證,越大越好。證開得越大,結算就會越多。他們用這種常規(guī)的心理預期,規(guī)劃理論上的前景,卻從不審視這種事件的邊緣效應。正好讓王勇這樣的國際投機分子大鉆空子。一直到案發(fā)前王勇失蹤,郭欣才發(fā)現(xiàn),實際上正是各個銀行的信用證融資,才讓王勇能夠一直拆東墻補西墻。
在所有來人當中,實際上只有云中能看出王勇的笑容異常。那天看著王勇得意的笑容,云中才開始相信,人的面孔左半邊更接近人的本真,更能反映出人的真實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王勇的左邊面孔從來沒有笑過。為此他還替王勇拍了照。然后在照片上,他用手遮住王勇燦若夏花的右邊笑臉后,突然毫毛倒豎起來!他發(fā)現(xiàn)王勇的左眼正在冒出一股股冷郁的陰毒之氣。王勇的笑只出現(xiàn)在右邊臉上,而且經(jīng)久不息。右臉上的笑容絕對是掩護,掩護了王勇開信用證的真實意圖。云中不知道王勇要通過開證在境外融資,但王勇要開證這件事本身,已經(jīng)很清楚了。
實際上在資金鏈斷裂前,王勇用布滿多重性情的眼光看見,他的計劃竟然那么輕易地得到實施,更多的人和銀行正被他羅織到維護他規(guī)模越來越大的資金鏈當中,包括云中和陸平,魏氏四兄弟以及銀行行長郭欣……而速度之快和成效之高反而使他開始覺得,自己對此已經(jīng)無法控制。即使有控制它的力量,那也是一只不屬于他的無形之手。到后來,他只是在夢中察覺到這根資金鏈上實際上已經(jīng)爬滿了人形的蜘蛛,但這根鏈條到底要織多長,還有哪些人會被織進來……對此,他已經(jīng)茫然無知。
行情經(jīng)過了七天的整理和跌宕,在那年遲梅季節(jié)里第二次只持續(xù)了五分鐘的雨天里再次展開了拉升??疹^行情一度削減了云中一半盈利,但七天一過,他的贏利又開始了新的一輪幅度更高的漲升。王勇重新組織的資金和與他呼應的基金,在美元大幅貶值之際頑強地站穩(wěn)了重要的支撐位。從而使那再次的拉升像雨水濕地般,無聲卻有力地滲進地表,勢不可當。
王勇走了,女舞蹈演員柳吉作為他的代表留下了。當時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女人會以死亡帶給云中意想不到的生命終局。
三
工廠正式開業(yè)后,形勢大好。趙部長被暗殺了,多頭行情徹底揭開了鍋。多頭的鍋子里,原來全是肉。肉被趙部長嚴嚴實實地藏了那么久之后,香味沖天了。所有人都朝肉撲過來??刹灰f現(xiàn)在撲過來,就是趙部長復活了,也只配給云中抬轎子。他的盤子持有時間長,價位太低了,誰買進,都是往他盈利盤里扔錢。
9月的一天,郭欣興沖沖打來電話,他說期貨上大賺了,要來祝賀祝賀??墒窃浦姓f自己出國了。話回得很冰冷。期貨形勢大好,但云中不高興,一點也不高興。月無百日圓,當初三天3000萬的虧損景象歷歷在目,想到就寒心徹骨?,F(xiàn)在高歌連連,接近高峰了,就是下跌的開始。誰又能保證,哪一天不再重蹈覆轍了呢?還“祝賀祝賀”,有什么好祝的呢?即使是陸處長、趙部長這樣的太陽也自身難保,更何況這樣的“大賺”?懂的人,都知道賺錢那是虛晃一槍。期貨上的成功標志,不是看你賺了多少,而是看你是否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標,見好就收。期貨上誰都能賺錢,但是一個沒有目標的人,賺再多,也會得而復失。現(xiàn)在辦廠的目標已經(jīng)實現(xiàn),那期貨就不該再做下去了。熊掌和魚,不可兼得。他突然就不想再做期貨了。可是收也要有收的時機?,F(xiàn)在在大漲,收,會收了風水,收了銳氣,收了人心,最重要的,還會收了自己的面子。云中在猶豫。收,又不能收。不能收,又必須收。這就是期貨。你可以猶豫,但行情不猶豫。
好事情都是雙黃蛋。期貨順風順水,生產(chǎn)這邊形勢更加喜人,生產(chǎn)規(guī)模不斷增長。在王勇的安排下,魏氏四兄弟果然出手不凡,不光把原材料拉來,也把產(chǎn)品大批大批拉走。由于是合資企業(yè),魏氏四兄弟的大規(guī)模產(chǎn)品出口,只要填一本海關制作的流轉手冊進行核銷。最多的時候,魏氏四兄弟一天要從廠里拉走十個集裝箱。為了保證他們的出口單子,越來越多的客戶只能排隊等貨,而且都是持幣待購……
在好消息面前,云中心事重重起來。云中是個謹慎的人,形勢再好,他都能聽到暗處磨刀霍霍的聲音。形勢實在太好了,好得他不得不按住狂跳的心,留心去聽好消息下面的聲音。誰做事都有目的,王勇辦廠就是為了開證。自己的目的實現(xiàn)了,可是王勇的還沒有。他不能阻止別人去實現(xiàn)理想,就像誰也無法阻止他辦廠一樣。他的廠現(xiàn)在是別人目標實現(xiàn)的工具,是跳板。這樣的格局,是他一手搭建出來的。從陸處長開始,到王勇幫他,到王勇來到辛店,一步一步,互為因果。他可以后悔,但已無法拒絕,無法改變。實際上,王勇已經(jīng)提過兩次,要云中趁現(xiàn)在形勢好,多開證,多融資,多做行情多賺錢。但云中一直在拖?,F(xiàn)在形勢好,但不意味著王勇放棄了目標,放棄了開證。所以當王勇又一次提出開證時,他一點不感到突然。
本來,開證就說開證的話。說服別人做一件事,那是要耐心的,相當耐心。王勇說過兩次,可面對云中,兩次是不會有什么結果的。于是王勇開始放棄耐心。他非但放棄了耐心,而且還在開證問題上施加了壓力。壓力很突然,挾了形勢好的氣勢,在叱責云中忘恩負義。結果壓力一下就打破了平衡,他和王勇之間,爆發(fā)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沖突。緊接著,王勇竟然馬上就跟陸平作了匯報,大出云中意料。因而從那時起,云中在辛店銅廠的日子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了。
實際上,那天開證電話一開始就嚇了云中一跳。他看見電話幽綠色的熒屏上真切地閃爍著王勇的眼睛。王勇深夜來電,話說得很堅決,要他快去找銀行行長郭欣,開信用證。金額是兩個億。王勇對云中說,這么大的銅廠,不能全靠我們投資,當?shù)劂y行要支持,不然我們無法堅持。那就不是雙贏。
王勇說的是雙贏,就是大家要達到目的的意思。王勇是帶著錢來辛店辦廠的,這就是他的高明了。人家和陸處長不一樣,太不一樣了。陸處長也帶錢,但帶在暗處??赏跤率敲鞯?。太明了,明得簡直煞骨锃亮,亮得明晃晃的,刺眼了。他在明晃晃地做好事,這明得不能再明了??伤心康?,做好事也可以有目的。做好事為什么就一定要抹殺目的呢?他的目的,就是希望從辛店帶走更多的錢,比投資工廠的多得多。但是他不能把這個意思表達出來,絕對不能,甚至連一點點痕跡也不能露。本來他不露痕跡,云中也無話可說。他欠王勇的。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他吃了人家的,吃的還不是一點點,是一個億。所以他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地說,我不開證。他說不出這話,又不想開證,只能拖。頂多也是拖。他躺在老屋床上,指甲在床沿上劃著,嘴里“嗯,嗯”地答應著,眼睛上、鼻子里全是苦笑。云中的苦笑是一片又一片烏云,遮著王勇的耐心。但耐心是一把刀。遮了一天兩天,三四五天了,遮了一個月了,刀亮出鋒芒,終于割開云層了。那個晚上,王勇決意打破僵局。他失去了耐心,他對云中說你要有一個明確的態(tài)度。他說沒有時間了,你拖我不能再拖了。他告訴云中,叫他明天就去找開發(fā)區(qū)的領導,讓開發(fā)區(qū)的領導去找銀行和郭欣。干什么,開證。兩個億,答應他的,政府和銀行,都答應的。
很突然。王勇提到了“開發(fā)區(qū)領導”,這稱呼太見外,太突然了。呼啦一下,劈頭蓋臉,突然就奪了云中手里的飯碗,把他推到一邊去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不開證就靠邊站,讓“開發(fā)區(qū)領導去開”。這話突然就有了壓力,云中的苦笑頃刻被割得七零八落,本來還想再忍忍,用手捧一捧,可那樣的壓力,一塊塊殘片,就怎么捧也捧不住了。他說話了,不得不說了。話說得很平靜,這讓他們的第一次爭執(zhí)聽上去就不怎么像爭執(zhí)。他對王勇說,我不同意開證,辦廠不要開證。
可上次剪彩儀式你也去了銀行,你是同意的。
我去是同意貸款,貸款用在廠里,看得見摸得著。開證不一樣,看不見摸不著,誰也搞不清與辦廠有什么關系。
你真是個農(nóng)民。王勇高聲說道,陸處長早就說你是個農(nóng)民。辦廠怎么變成了我們的目的呢?王勇說道,你好好想想吧。
云中想了,想得可狠了。他狠狠地想,王勇到底是不是他的太陽。這個問題雞零狗碎的,百爪撓心。你說是,明明弄得不開心了,還隱隱有了對工廠的擔憂;可你說不是,一直是王勇在出手相助??赏跤麻_證,到底要干什么?
那天夜里花兒香來鳥兒鳴,云中的夢卻不安詳。他在夢中看到了無數(shù)眼睛。那些眼睛在黑暗中連成一體,變成一條蛇盤旋在他身上,把他勒得無法喘氣。一頭大汗從夢中驚醒。半明半暗中,他看見了自己身上那幾根粗大的皺紋,印合了夢中之蛇的纏繞,揮發(fā)出蛇特有的腐草體臭。他頹然地放下了汗衫,有氣無力地仰天嘆道,賺了那么多錢,到底還要賺錢做什么?
第二天一早,電話猛然響起來。還以為是王勇打過來的,可沒想到,竟是管委會主任陸平。他請云中到他辦公室來一趟。這時候他還不知道,昨天發(fā)生爭執(zhí)后,王勇就立即向陸平作了匯報。
云中推開門,心就一緊。陸平蒼老了,孤獨了,完全像弱草在勁風下不堪一擊的樣子。他甚至覺得,陸平有些想巴結他似的,正朝他露出無助的媚笑。陸平以十二萬分熱情高度評價他對辛店的貢獻。緊接著話鋒一轉,苦下了臉說道,我是一個窮孩子,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陸平聲音突然凄楚起來。他一邊說,一邊帶著云中朝他辦公室后門走去。云中怎么也沒想到,陸平的后院竟是六七十年代風格的休閑院落。我一無所有,陸平的描述似真似幻,從小就一無所有,我走進城市是因為我的愛人,因為我的愛人我的生命得到了拯救。
云中驚異地看著陸平,我每天什么事也不用管,都是我的愛人來照顧,連吃藥的白開水,也是既不燙也不冷,好像再燙一點就會嫌燙,再冷一點就會嫌涼的那種,你說說看。
他說這話的時候像一個演員一樣進入了角色。云中發(fā)現(xiàn)院子里種的南瓜由于幾年沒有收割而出現(xiàn)了穩(wěn)坐釣魚船的樣子。而那些在南瓜瓤里做窩的青蟲已經(jīng)打通了南瓜的皮層,它們在那里進進出出,和南瓜一起隨意地享受著陽光和營養(yǎng)。
可是她死了,陸平哀傷地說道,你說她生別的病還情有可原,可是她生的是肺癌。我們家從沒有人吃香煙,陸平說到香煙的時候頓了一下,香煙我從不把它帶回家的。這讓我想到這個社會,許多不相干的事情,實際上富有玄機,絕對不是不相干的。陸平說到這里完全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說,實際上人活著到底為什么?我說是信任。比如說我信任你,我相信你能做事??沙斯ぷ鳎覀冞€是好朋友。云中覺得自己像個孩子,被陸平攙著,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完全昏了頭。陸平把手放在他肩上,手沉甸甸的。他在想,陸平的那雙手是不是一副假肢,一副沉重的鋼鉤子。
朋友幫朋友,等于自己幫自己。陸平還在說。陸平的話讓云中確信,陸平的手非但是一副鋼鉤子,而且陸平心里一定還裝了一副彈簧,隨時可以操控這副鉤子,自如地勾住人心。
你說好了。云中嘆了一口氣,他終于抽空說了一句話,你說怎么弄就怎么弄,我都聽你的。這句話到了后來,云中承認是一生中說錯的幾句話之一。事實上,自己當時不說這句話,那么關于開證和他離開工廠的事,陸平是不會提出來的。
陸平臉上掠過了一絲張皇之色。我說的是合作,他對云中柔聲說道,難道我們不是需要更多的合作嗎?土地和資產(chǎn)的遺留問題,陸平懇切道,這是我最頭痛的問題,再不解決那些閑置的土地問題,我們政府就無法交代了。
云中不住地點著頭,陸平說道,要珍惜來之不易的成果。陸平的話與陣雨同時到來,閃電似乎出自他的口中。今天請你來,說的就是處理好合作的關系,他說,團結就是力量,消滅農(nóng)民意識的力量。他說,只有消滅了農(nóng)民意識,才能真正與國際接軌。
云中打斷了陸平的話,他說我離開工廠,我去做期貨好了。外面雷聲大作,他嚇了一跳。怎么會自己說自己離開銅廠呢?明明不想做期貨了,怎么還說要去做期貨呢?可陸平的話,句句全是王勇的話。不離開銅廠,天天就要為開不開證爭執(zhí),攙你的手,給你講“信任”“朋友”“農(nóng)民意識”,廠不弄垮,人都要被弄癡。明明不想說了,但話還在云中嘴里走出來,我知道你找我來的目的。我不會成為絆腳石。我可以不管銅廠的事,我離開銅廠。
退卻,那是為了廠在退卻嗎?云中以后一千遍地問過自己,然后是一千遍的痛苦。為了廠,為了180年的夢想,云中妥協(xié)了。
陸平默然地笑了,云中隨之聞到一股腐蒜之氣。陸平說,你做期貨也是管銅廠的事,怎么可以說不管銅廠的事了呢?你在幫廠里買銅。
廠里買銅只要到上海,根本用不到開證到國外。云中的話終于出口了,但是陸平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時候一聲門響,郭欣進來了。
管委會通知我到你這里開會。郭欣說,他的話語有些遲疑,他朝云中看了一眼,是你們廠開證的事吧??稍浦袥]有接他的話。他繼續(xù)說道,可是開證要交保證金的。他看見云中仍然沒回答他,又接著說道,不然找人擔保也可以。
開證是不是為了銅廠?陸平插問了。他站在窗戶前,臉在窗簾的掩飾下露出了不明不白的陰陽兩色,面孔這樣看上去,成了一塊弄臟的玻璃。
是的。郭欣答道。
那就我們來擔保。陸平說。
可是,政府擔保是無效的。郭欣說。
那就用嘉新公司。陸平的聲音像一條出水的魚,被一群頑童邊追邊踩著,在地上掙扎出了高低不一的碎響。我們不是還有集資款嗎?
郭欣說,如果用集資款,影響就大啦。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已經(jīng)多余了,他看見陸平扶著云中的肩,走向了小會議室。
陸平關上了小會議室的門。他對云中說,我同意把青大調到銅廠。
青大?云中說。
對,青大。之前你不是一直要求把青大調到廠里來嗎?
云中想起來了。工廠繁忙后,他一直想找一個幫手。青大是他的同學,當過副鎮(zhèn)長。他想正好可以找來幫忙。沒想到,一直沒有音訊的事情,現(xiàn)在倒忽然有了眉目。
這樣你就好一心一意地去做期貨了。陸平下了決心。云中一看陸平的手指就明白了。陸平的手指猶豫過,但現(xiàn)在不猶豫了。陸平的指頭一點也沒有抖,不晃動,不猶豫,一點商量余地也沒有。其實他本來就不要客氣,他是一把手,可以說了算??伤麖牟灰粋€人說了算,即使下了決心,也會用商量的口氣,笑著問你,你看呢?他說著說著,會伸出手來,在空中畫圈圈,畫了一串又一串,一邊畫一邊等你的回話??山裉觳涣耍划嬋θα?,指頭上撮一張紅頭文件,紋絲不動。他不說你看呢?他說,明天就把青大調來。他的指頭不抖,輕輕地晃動也沒有。一點不含混,這是下決心了。這個決心下得正是時候,這個決心不是下在青大的調動上,而是下在了王勇要的兩個億信用證上。為了不影響王勇開證,陸平不惜把自己調離銅廠。
在日后回顧他與陸平以及郭欣的這次貌似平常的歷史性聚合時,云中對自己在歷史轉折時刻表現(xiàn)出的虛偽和軟弱痛恨不已。他后來在獄中痛哭流涕。他說他當時鬼迷心竅,選擇了眼不見為凈的方式離開了辛店,在開證這個生死存亡的問題上飲鴆止渴,選擇了退卻,遺恨千古,最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云中從陸平那里出來,他在一心一意思考,一旦他離開辛店,青大來當廠長,銅廠會是什么樣子?其實云中最初說請青大到銅廠來,前提是他在銅廠。他在,青大就可以在銅廠工作,那是條龍;現(xiàn)在他要離開銅廠了,他不在銅廠,那青大就是條蟲,而且是毒蟲。他太了解青大了……但現(xiàn)在,一切已經(jīng)無法改變。究竟會發(fā)生怎樣的事,就不好說了。
在云中離開辛店,再次出征期貨市場隔夜,他看見原副鎮(zhèn)長青大像一只刺毛蟲在覓食一樣,倒掛在樹上,黑暗中做出探頭探腦的樣子。
那么廠里的事就交給你了。云中對青大十分懇切地說道。
我有組織的任命。青大說著,隨手晃了晃一份折疊成破鞋墊一樣的紅頭文件。
四
云中又回到了城里,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進交易所了。交易所站在他前面,滿面春風,他也滿面春風??山灰姿拇髲d不滿面春風。大廳是水,水面寧靜。寧靜很突然,很徹骨,等他一進大廳,水就結成了冰。冰很靜,靜得出奇,靜得陰風四起。他無法收住自己的腳步,他發(fā)覺自己無論如何當心,無論如何放輕腳步,也無法阻止趾高氣揚的腳步。有些囂張了。囂張輻射著招人耳目的得意,五光十色,在空蕩蕩的大廳里跳舞。水下風生水起。暗中分明是許多眼睛,被冰逼退,卻圍在了四處。危險就這樣,一點一點,在寂靜里蕩出漣漪,甚至把無關緊要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
陽光透過窗戶,把他的臉割成陰陽兩半。這樣的早晨,他記起了趙部長,記起趙部長被槍殺的時刻。他看見鮮血在寧靜里泛著無故的泡沫,以及泡沫之上飄忽的氳氤。那不是因為冰,而是沸騰。他轉過身去,拐角的地方果然有人影晃動。他心里一緊,微笑還在嘴角,腳步卻是加快了。離開的腳步聲顯然好了許多。進入城市,腳步就有了講究,一不講究,事情就容易出豁邊。趙部長吃的,就是這樣的虧。
期貨市場多頭形勢已經(jīng)不是火爆,猖獗了?,F(xiàn)貨緊張,到了最后交割日,空頭有錢無貨,近乎絕望。交易所已經(jīng)不得不開始考慮,如何讓交易雙方協(xié)議平倉。而此刻,云中繼續(xù)加倉買進,擴大戰(zhàn)果。他把手里的資金全押了上去,包括陸處長最后留給他的兩千萬。全交易所的人都知道了這個瘋子,一個在期貨上買進,現(xiàn)貨上屯貨的多頭瘋子。在現(xiàn)貨交割月份,川大甚至用收貨和資金逼倉,搞斬盡殺絕。慶父不除,魯難未已。川大不滅,空頭必死無疑。
行情在那個階段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所有拋空的人一致認為,只有殺掉云中,市場才有可能得到緩沖。這種觀念最初來自云中的一個朋友蔣忠,他最初甚至一直跟著云中在做多,但是在贏了金麻子之后,他認為價格應該下跌了,于是他離開了云中,在秋天即將來臨的時候選擇了空頭。后來他還一直接觸云中,實際上到他死云中也不知道蔣忠后來在拋空。在浮動虧損消滅了最早的盈利,并影響到他本金的時候,蔣忠開始給云中下毒。他下了三次毒,但每一次都讓他沮喪無比。有一次他十分后悔給云中倒了冰啤酒,因為云中已經(jīng)端起了酒杯,但發(fā)現(xiàn)是冰啤酒。他剛剛感冒了,根本無法喝冰酒。還有一次他把云中的杯子整夜浸在毒藥里,但是第二天云中卻失手將杯子打翻在地,毒藥原形畢露,將地磚割得支離破碎。更讓他無地自容的是,那些割碎的磚縫里,居然瞬間爬出了無數(shù)如豆的小蟑螂。最終蔣忠絕望地賣掉了房子,所得的錢補完浮動虧損之后,剛好夠支付一個號稱專業(yè)殺手的費用。他找了一個豁耳朵者。他建議豁耳朵者化裝成拾舊報紙者去接近云中。但是多頭連續(xù)的漲停不久便使蔣忠爆倉了。他來不及清算,便在一個分不清上午還是下午的多云日子里,堅決而傷感不已地臥倒在了鐵軌上。當一列火車呼嘯而過時,他的鮮血讓他感受到一場無盡纏綿的秋雨正在降臨。當豁耳朵者趕到時,他感到了蔣忠余溫尚存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畫出了那兩個關鍵的字。于是豁耳朵者茅塞頓開,他把留有蔣忠手跡的手掌一路珍藏于胸,像懷揣一掬圣水一樣走進交易所。沿路他招呼了所有熟人,并胸有成竹地說道,你知道行情為什么還在上漲嗎?與此同時,所有的人都說看到了蔣忠在他手上寫下的金光燦爛的兩個字——云中。豁耳朵者在此后連續(xù)不斷地接到了四個即將自殺者的委托,于是他一如既往地偽裝成拾舊報紙者繼續(xù)尋找云中。但在日復一日地尋找未果后,他已多次在酒后深感到自己的斧技已經(jīng)一天不如一天了。
實際上,多頭行情進入最后一輪瘋狂拉升時,王勇已經(jīng)平倉多時。但瘋狂的拉升讓王勇措手不及。他的資金獲利后正在撤離期貨,但期貨的價格并沒有下跌,反而開始了更為驚人的暴漲。為此他甚至一度后悔不迭,認為自己在這輪行情中已經(jīng)踏空。他打電話尋找云中,但那時候云中的行蹤飄忽不定,即使是留在辛店的柳吉也無法找到云中。市場上一時廣泛地流傳著云中掌握了國際對沖基金,用現(xiàn)貨逼倉的說法。有的人甚至結算出云中掌握的頭寸,盈利已經(jīng)超過了5個億。
盈利突如其來,多得無法數(shù)計。云中失去了睡眠,但他發(fā)現(xiàn),人在麻木不仁當中,其實睡與不睡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同時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思并不在期貨贏利上,而在于如何化裝,來與疑似的殺人兇手周旋。有一次他簡單地化裝成一個新客戶,然后在交易所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小蘇輪流打他丟棄在老屋的兩只電話。而兩個穿著唐裝的殺手圍繞著小蘇,有一個還伸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但依然沒有拍到那只即將過冬的蚊子。
小蘇開始叫云中平倉。平倉,何止是平倉!云中就不想做期貨了。早就不想了。他想他的廠,可是廠不歸他管了。現(xiàn)在不做期貨,他干嗎去呢?把平倉的錢,拿去再開一個廠嗎?他現(xiàn)在是期貨界的大佬了,讓人聞風喪膽。派殺手,那是嚇破膽的人自己騙騙自己的小把戲。但這時候平倉,倒等于自己怕了他們。
我怕他們嗎?云中問小蘇。
小蘇說,你先平掉,把賺的先賺一賺。有什么怕不怕的。云中笑笑。小蘇不懂廠里的事,他也不想對他說。心里清楚,既然他來管期貨,就要在期貨上賺到更多的錢,起碼要超過工廠賺的錢。他要與工廠賽跑,與工廠賽跑,也就是與王勇賽跑。這是他的心思。小蘇不懂。
那年秋天,云中不光在生意上好事連連。生活還給了他人生最大的獎賞,他有了下一代。
下一代的問題十分重大,幾十年過去沒有解決。陳梅貞死后他就干脆珍藏到心底。但是回城之后,一段秋雨綿延的日子,柳吉卻一把把它拉了出來。柳吉拉得很突然,讓云中一點準備也沒有。那一天,王勇指派留在辛店的女舞蹈演員柳吉去找云中。她來到他辦公室,一開始他竟然沒有認出她來。
柳吉按王勇的要求,來給云中送信。她留在廠里,不是留在辛店。她留在廠里的意義,就是要時刻關心云中,王勇對她交代得很清楚。關心的意義任重而道遠,現(xiàn)在云中進了城,她也必須進城。
陳梅貞死后,云中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怕光。他開始喜歡穿一種飄飄灑灑的長衫,即便到了夏天,他也是一襲黑色的長袖衫。他覺得飄灑的長衫護衛(wèi)著他開始蜷曲的身軀十分自如。有時候他在黑暗中凄惶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縮為一蟬。現(xiàn)在他更加怕光了,非但怕光,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怕風。在那些無風的日子里,他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種與蝙蝠一起飛舞的念頭。但到了后來,即便有風吹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滋生與蝙蝠一起飛舞的念頭。這樣的念頭讓他不止一次,而且日復一日地有了要在刮風的日子里出去飛行的沖動。
柳吉是光,但不是普通的光,所以一直照到了云中心里,把他心事都拉出來了。柳吉就是來拉云中心事的,她在辛店沒有拉成,到城里就一定要拉成了。云中看著柳吉走進來,看著看著眼睛就不動了。柳吉后悔自己沒有穿上職業(yè)舞鞋。在辛店的經(jīng)歷,很大程度上消蝕了她最先的風雅。但她身上的這種變化,正好迎合了云中的審美情趣,時尚在鄉(xiāng)土氣息里時隱時現(xiàn)。云中把她當成了死去的昔日情人陳梅貞。陳梅貞遇害后他悲痛欲絕,他不止一次地嘗試著用別的女人來替代陳梅貞,但都無濟于事。他發(fā)現(xiàn)只有徹底醉酒,才能面對另一些城市女人。但當王勇把柳吉帶到辛店時,這個與陳梅貞酷似的女人讓他愣住了。
陽光在柳吉背后,她披著光芒,走近他身旁。她遞給他一封信,她說,這是王勇叫我轉交給你的。
他們談話的時候,中間隔著一張辦公臺,這反而有利于柳吉表現(xiàn)。她把站的地方當成了舞臺,云中坐在那里,成了觀眾。她沒有穿舞鞋,卻旋轉自如,她還沒有找到過機會,可以在云中面前旋轉。云中絕對沒有料到旋轉,心一慌張,已經(jīng)心不在焉了,還低了頭,貌似在看信。這封信就是一顆煙幕彈,云中后來想,如果當初自己認真讀,那一定就看出了王勇的陰謀。但這時候旋轉了,還加速了。這樣的旋轉忽然就散發(fā)出了菊花加蜂蜜的氣息。云中是夏天喝菊花茶,冬天補蜂蜜?,F(xiàn)在加在一起了,所以力量十分強大。云中放下了信,那是不知不覺放下的。有風過耳,但他就忽然不怕風了。他推開臺子,走上舞臺,祝賀演出成功。沒料到人還沒到,柳吉嘴里哦了一聲,一個踉蹌,頭向后一仰,一把拉住他頭發(fā),人已經(jīng)跌到了他懷里。這是陳梅貞的動作,這簡直就是陳梅貞復活。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菊花蜂蜜,就這樣他們一起流浪,就這樣他們一起歌唱。一個月之后,柳吉從浴室走向床頭,她頭向后一仰,云中頭皮馬上一麻,以為又要抓他頭發(fā)。可人家一個漂亮的向后劈叉,喜訊就在晨霧里散開來了。柳吉告訴云中,她有身孕了。
五
郭欣一輩子為很多人擔過心事。他為云中擔心事的時候,那是在夢里。那一天他看見云中輸光了,蓬頭垢面,和辛店的幾條流浪狗蜷縮在墻角,眼睛一眨一眨的。后來他就聽見云中裝狗叫,接著夢就醒了。他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就獨獨從來沒有擔心過陸平和王勇。
陸平出事了,出了大事。聽雙規(guī)決定時,陸平還當作他的問題只是與辛店土地有關。他試圖詳盡說明那塊給云中的甘蔗地是被當?shù)剞r(nóng)民用石灰覆蓋過的,已經(jīng)無法復耕。賣這塊地其實是廢物利用,但是招商引資,帶來了辛店最大的合資企業(yè)。同時,賣地的收入還徹底解決了失地農(nóng)民的綜合補貼問題。他的話聽上去背得很熟了。但檢察官劉伯民這個時候拿出了一個小本子。小本子顯然是個神奇的故事。可憐的人兒好奇啊,陸平一下子就伸長了頸根,他被小本子吸引住了。小本子是銅廠負責人青大的,兩個星期前,青大請劉伯民吃飯。吃著吃著就吃出了這個小本子。事情很蹊蹺,青大喝醉了,一直趴在桌子上。后來劉伯民也喝多了。到了第二天,劉伯民就在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本子。
這個本子是一本流水賬。云中離開銅廠后,王勇指示青大給陸平送禮。但是錢和禮品都被陸平拒絕了。陸平是清官,在位的時候沒有收過別人一分錢。但是那一年的清明節(jié),一場招商會把事情弄亂了。招商活動原定三天,但到了第五天,新區(qū)的優(yōu)惠政策,還在吸引各路客商源源不斷地到來。招待客人的香煙用完了,青大對陸平說,我去拿點香煙來。事實上陸平也沒有聽見他說什么,他也不會去關心香煙的事。香煙弄來了,弄來的香煙不是一點點。會議一完,香煙剩了下來,陸平說你去處理掉吧。青大就去處理了,他把香煙賣了,把賣煙的錢做成了一張存單交給陸平。他對陸平說,反正下次會議還要用。就這樣,香煙的行動以后又發(fā)生了多次。劉伯民問陸平有過多少次?陸平說他不記得多少次。他還沉浸在小本子的故事里,半天也沒有弄明白那就是他的故事。劉伯民抖抖小本子,他說54次,這上面記得清清楚楚,何時何地,多少金額。他說著從小本子里拿出了一張復印后的清單。清單遞給陸平,在喚起他的記憶??伤麩o論如何回憶,也無法想起他從青大手里收到過54張存單。
陸平不肯收錢,王勇就讓青大買香煙。買了香煙再把香煙賣掉,把每次賣煙的錢做成存單交給陸平。這絕對是一個創(chuàng)舉,表達了王勇的誠意。知恩圖報,堅決要感謝陸平。但是王勇絕對不會想到,青大會把每次賣煙的事記在小本子上。小本子更是一個創(chuàng)舉,它表達了陸平收到的存款已經(jīng)超過了200萬。那些存款經(jīng)過劉伯民帶人三天三夜的搜查,他們只從陸平的住宅和辦公室里找到41張。盡管后來他們又先后從長期不用而發(fā)霉的衛(wèi)生紙堆里找到一張,在一個苗木枯死的舊花盆底座下找到一張,但余下的11張就再也蹤跡全無了。
禍不單行。陸平一雙規(guī),行情也隨之詭異起來。實際上也沒有怎么下跌,盈利就消失了。消失很恐怖,海綿一樣把你吸到干。這樣的消失很卑鄙,當著你的面,專門在你眨眼睛的工夫吸你。盈利明明擺在那里,可眨一眨眼睛,盈利沒有了。再眨一眨眼睛,已經(jīng)虧錢了。陰跌像割肉,割到虧損,就虧到了集資款。郭欣這才慌了,他決定聯(lián)系一下王勇。他給王勇開證的時候,王勇告訴他,叫他有事盡管找他,叫他絕不要客氣。不要客氣,還絕對了。郭欣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客氣當福氣,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給王勇添麻煩??涩F(xiàn)在絕對是緊要關頭了,他要找他了??隙ㄒ伊恕?墒峭跤戮吐?lián)系不上了。
郭欣慌了。他慌的不是聯(lián)系不上王勇,他慌的是陸平在位時高息弄來的那些集資款。那些集資款,利息是銀行的3到5倍,政府財政牽頭,相當于最早最原始的地方債,理論上是用于地方建設的重大項目,要政府班子集體討論后才能使用。這些集資款平時就放在郭欣的賬上,除了陸平調度使用外,其他資金就授權郭欣調劑使用。這些集資款每年到期一次,到期的時候,先由郭欣安排貸款向集資人墊付本息,再由陸平安排財政牽頭組織新一輪集資,集資款到賬后,歸還銀行貸款。今年的集資款兌付期正在來臨,可現(xiàn)在陸平被雙規(guī),假如仍按常規(guī),用貸款兌付集資款本息,那么誰來牽頭組織新的集資款?要是沒有了新的集資款,那么銀行墊付的本息又怎么歸還?誰來歸還?什么時候可以歸還?其實,這些還不是郭欣最頭痛的事,他頭痛的是那些集資款的去處。這些集資款,一大部分按照陸平的指令,用作給王勇開美元信用證的保證金。這種保證金,是開到上級分行去的。假如銅廠在信用證到期不能按時兌付,那這些錢是絕對拿不回來的。這還不要緊,要緊的是集資款到期了,集資的人開始示威游行,鬧事了。他有軟肋。除了開證的錢,其余的錢被他拿去做了期貨。他對王勇一見如故,信心百倍。他跟王勇做多頭,一開始賺了200多萬??墒秋L云突變,現(xiàn)在虧了。
這可怎么辦?集資款現(xiàn)在成了燙手山芋。期貨一虧,燙手山芋要爛在手上了。面對虧損,有一種等死的感覺。
沒有辦法了,只有找云中,現(xiàn)在只剩下云中了。約了云中好幾次,但云中一直推自己沒有空。其實云中也有急事找郭欣。廠里生產(chǎn)資金周轉緊張,青大來了幾次電話,他叫青大去找王勇,青大說王勇叫我找你,你們把我當皮球在踢來踢去,這個廠關門算了。這句話點在了云中的要害。廠怎么好關門呢?王勇可以不管,他不可以??墒切星槌跃o,期貨上的資金又不能動,唯一的辦法,就是找銀行。說曹操,曹操就到。還沒有想好怎么找銀行,銀行倒找上門來了。云中了解郭欣。郭欣這么急找他,一定有了急事。拖一拖,有利于解決問題。事情再急,云中也陣腳不亂。有了上一次的教訓,他不會再對郭欣輕易說出求助的話了。所以過了幾天,云中才答應了郭欣見面。
郭欣有點害羞,看上去沒有電話里急。他問云中,行情怎么樣?
多頭是不會死的,云中說得明白。除非你自己想放棄。云中的這話有歧義。沒有救就應該放棄,什么叫除非?郭欣果然誤解了。云中的話,柔弱,卻暗藏了一把殺機。是不甘,顯露出求勝的鋒芒和取勝的信心。
你的意思是說行情還會漲回來,郭欣說道,我懂的,就像你當時從趙部長手下翻過來一樣。可這要多久呢?郭欣看著云中,忽然有點沉不住氣了。
云中知道郭欣在思考,事情到了節(jié)點上。郭欣需要下決心,他意識到他的機會來了。他要錢,但他不會開口。他要開口,郭欣是不會答應的,就像上次一樣。他不說,反而會有機會。事情就是這樣,誰先開口誰被動。念頭是鬼,只要一出現(xiàn),就會心心念念,一條弄堂走到黑。現(xiàn)在他太了解郭欣了。郭欣上了念頭,話就憋在嘴里,不說出來是不會罷休的。
郭欣不說話,他鼓著嘴,含著那口話,把面孔憋得通紅。你可以等,他說道,可我等不及了。郭欣克制著,但已經(jīng)悲憤難當。悲憤像湯包里的汁散開來,星星點點,滿身滿世界都是腥氣。已經(jīng)有人在游行了,他說,他們在鬧事,我要平倉。不平倉我就完了。
耐心,云中指指黑暗,想要安慰郭欣,只要行情沒有結束,就有機會。大家都要付出耐心,大家都在比各自的耐心。他的話,還在小貓釣大魚一樣,耐心得很,聽上去悠哉悠哉,更加意味深長了。那是相當?shù)匾馕渡铋L,從而也愈發(fā)歧義叢生。
郭欣等不及了,他咬鉤了。郭欣昂首挺胸,那是挺得雄赳赳氣昂昂的,有點先烈就義的氣勢了。風雨飄搖中手撩長衫,甩動長發(fā),那是視死如歸了。還有眼神,那是何等的犀利無比,簡直就是一個人一柄劍,要與黑暗決斗了。那好!郭欣一聲大吼,轉過身來說,我把機會給你吧。我貸給你6000萬,你給我4000萬。你不要誤解,不是我要這錢,我是趕緊要把陸平的集資款墊上。他們在鬧事了。
6000萬,在期貨市場上連一條羹湯也算不上。但是云中振奮了。他差點又要把郭欣當太陽了。然而太陽的照與被照的關系他是徹底搞清楚了。王勇也照了他了,可是從工廠里拿走了2個億,那是誰照了誰呢?太陽的照與被照,永遠喜怒無常,一直在轉換。轉換是一種心思,一個姿態(tài)。你覺得自己在被別人照,那就被別人照了;你覺得在照別人,那一定是在照別人了。這樣的的心思和姿態(tài),他也學會了,學會了就得到了6000萬。6000萬,不是郭欣在照他,而是他在照郭欣。郭欣有求于他,等著他照耀,等著他把他救出黑暗。
云中默認了郭欣的要求。其實他早已想好,即使1000萬他也要。陸平出事了,青大說的話,那是信號。他必須備點錢,以防萬一。云中看不到正在逼近的期貨風險,但他能看見他的廠。廠是他的命,廠才是他的一切。他要為他的廠準備一點錢,而不是期貨。
廠才是他的期貨,這是他做期貨的底氣。廠讓他在做期貨時安心,踏實?,F(xiàn)在儲備了這一筆錢,云中舒了一口氣。手里有了糧,他覺得自己的廠不管出什么事,都可以心里不慌了。
六
游行和上訪的風潮讓接替陸平職務的小胖子張偉月焦頭爛額。他在履新前是團市委書記。開發(fā)區(qū)在行政職級上是副廳級,比一般的調用級別高。他在團市委泡了八年,那是整整一個抗日戰(zhàn)爭。一個抗戰(zhàn)換來一個超常規(guī),艱辛了些,但怎么也是好運亨通了。
任職后連續(xù)請客、慶賀和答謝,那是一個不能少。人事這東西就是方方面面,方方面面的默契。默契是一張網(wǎng),網(wǎng)上的哪根線都不重要,一根線抓不到一條魚。但是網(wǎng)上的哪根線斷了,魚就會從那個斷線的地方漏掉。
等到請完客,發(fā)現(xiàn)問題了。竟然接了一個爛攤子。麻煩像一堆牛屎一樣接連不斷。先是陸平的財政虧空,隨后就是高息集資問題集中爆發(fā)。陸平雙規(guī)后,沒有人協(xié)調銀行頭寸,集資款到期后資金鏈斷裂,無法還本付息,引發(fā)了集資人游行和上訪。問題社會化了,一上臺就給了他一悶棍。游行和上訪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上省城了。為了把省政府門口上訪的群眾帶離現(xiàn)場,他令人震懾地咬破食指,在一塊白布上寫下了“我來還錢”四個字。在陸平被捕后第九天的晚上,他不能忘記那個帶頭上訪的老漢劉福興。當他攙扶他離開政府門口絕食現(xiàn)場時,劉福興居然當著他的面喝起汽油來了。
麻煩一個接著一個。游行的事觸怒了上級,領導批示追查到底。這一查,問題更大了。這些集資款,部分被郭欣挪用去做了期貨,剩下的替銅廠擔保,全被凍結了。
郭欣被雙規(guī),緊接著換行長。新行長馬連洪是老熟人,本來指望他來當行長能挑點擔子,拿點錢出來先把老百姓的集資款解決掉??墒邱R連洪一來就找麻煩,可能人還沒有到銀行,哭喪的聲音就進了辦公室。
馬連洪又來找張偉月,這是最臭的一堆牛屎。他說我這個行長沒有辦法當了,郭欣把今年能貸的6000萬全部貸給了云中。張偉月一開始沒有聽懂。馬連洪解釋說,這意味著今年銀行里再也貸不出一分錢了。張偉月心想完了,劉福興又要帶人去游街了,他的血書白寫了。
張偉月頭腦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可以不關心集資款,但不可以不關心銅廠,馬連洪談的事情正在牽連到銅廠,這表明銅廠也要出大問題了。集資款是陸平的問題,貸款是郭欣的問題,說到底他都沒有責任。但銅廠要是出了問題,那他就難辭其咎,責任難逃。銅廠忽然云里霧里起來,讓他心里一陣陣發(fā)冷。銅廠是省里的重點項目,招商引資的樣板工程。他覺得原來的高興真是太愚蠢了。這樣的任職在那年秋天成了一場噩夢,八年抗戰(zhàn)摘到的不是勝利的桃子,而是交錯復雜的內(nèi)戰(zhàn)。小胖子張偉月都能聽見內(nèi)戰(zhàn)打響的槍炮聲了,在心底深處交火,交相輝映,沒有了窮盡。
果然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沒有完。云中被陸平調走了,負責銅廠的是原副鎮(zhèn)長青大。青大說他什么也不知道,信用證、貸款、期貨……都不知道。他說他是傀儡,他是婊子。是那種做了婊子,連豎貞節(jié)牌坊也沒有資格的貨色。他說他要補償,他要不來負責銅廠,就養(yǎng)了牛蛙。他的一個親戚養(yǎng)牛蛙,都養(yǎng)成勞動模范了。那個模范還是智障,智障還成百萬富翁了。他呢?他擼起手臂,情緒馬上暴躁起來。手上滿是燙傷的痂疤。他說那次開爐,他差點沒被銅水燙死。
誰都知道,青大這個人不簡單。他醉了,醉了還能把揭發(fā)陸平的小本子放進檢察官劉伯民的口袋。他被任命到銅廠后,多次找過陸平,要求恢復他原來副鎮(zhèn)長的行政待遇。怪還是要怪陸平,一個副科級的待遇是個多大的事呢?結果是,要么陸平?jīng)]有答應他的要求,要么就是還沒來得及給他恢復待遇,陸平自己被雙規(guī)了。張偉月到廠里來了,青大需要待遇,他陪張偉月看工廠,看著看著就到食堂里喝酒,酒沒喝兩口,人就醉了。一醉就趴在那里號啕大哭,捶胸頓足說他瞎了狗眼到這里當傀儡廠長。他不干了,他要跟智障親戚去養(yǎng)牛蛙。小胖子張偉月一直注視著青大的手,眼睛也隨著青大的手左右翻飛。他本來是想看看那雙手是怎么把小本子放進劉伯民的口袋的??煽粗粗?,不由得火冒三丈起來。青大的手捶臺子,拍大腿,還抹嘴邊上堆出來的白沫子,很忙。手指千變?nèi)f化,煞是一派勝景,引人入勝之際,手來到臺下,突然一下插進了腳丫縫,用了力搓,還吸引了腳丫子,互動了,腳趾間有了“撲棱撲棱”的歡叫。再看青大的臉上,歪過了嘴,垂涎水亮過了半開半閉的眼睛了。張偉月馬上叫人過來,氣憤地說,馬上撤掉青大的任命。他說政府為什么去干涉一個民營企業(yè)的經(jīng)營呢?把云中叫回來,云中是法人代表,法人代表對企業(yè)負責。
云中被召回的時候,正是行情最關鍵的時候??疹^行情突如其來,一波連著一波,毫無預兆。在有些人看來不可思議,而有些人則認為大跌已經(jīng)來臨。他踏上辛店的土地,,才知道自己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工廠。他懷揣著6000萬,卻在擔憂。擔憂人,擔憂廠。人變了,廠也變了。
云中一回廠,廠里的賬戶就被封掉了。
本來云中懷揣了6000萬回廠,那是胸有成竹,料到了一定困難的。可沒想到困難不是一點點,困難在變化和放大。放到多大?變到怎樣?這一點數(shù)也沒有。比如光兌付王勇的信用證,3個6000萬也不會夠。那這6000萬,就怎么也拿不出手了。
更大的困難在等著云中。王勇的信用證開始兌付了。跟單托收憑證到了之后,銀行扣不到款。銀行找上門,青大叫結匯科長段文英去找云中,他說廠里賬上沒錢,云中手里有錢。這話是告密,有了敵意,直接對著云中的6000萬,但目的絕對不是幫銀行。
云中剛回到廠里,千頭萬緒。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是新官,但一把火還是要燒一燒。他燒的是王勇的臺凳桌椅。人都沒了,還人模狗樣地擺著。云中回到辛店,三天三夜不進廠門。他叫巫婆念經(jīng),然后燒掉臺凳桌椅。燒才徹底,才扭轉乾坤,不留晦氣。那是真燒,可燒的人舍不得,那是花了十幾萬買回來的真紅木哇!燒了就燒了?瞞著云中,弄了幾張舊桌子堆在那里,弄出幾股煙火,也不回答云中,自當事情就過去了,得了一房紅木家具,暗自高興??墒桥d頭還沒有過,隔日回家,竟是一片狼藉,獨獨失了那套紅木家具。一騰煙火,遙遙地在院落他處,硬是燒了三天三夜,補足了天數(shù)。這邊煙火還在,那里段文英找到了云中。云中半天不理她。不理就不理,可嚇人就不好了。段科長手里的托收單,在沉默里都瑟瑟發(fā)抖了,可見沉默的陰冷。段科長眼睛看著云中,嘴卻斜視著墻角。云中突然說話了。云中說不要說賬上沒有錢,就是有錢我也不會付這個賬。信用證,我還是那句話,誰開你去找誰要。云中說完話就走了。段文英手里的單子抖了半天了,這時候終于找到了機會,嘩地一下,散了一地。嘩地散地的,不光是一堆結算憑證,大腿下一熱,小便失禁了。她明明看見云中說著話、說著話把一只杯子砰然摔地,云中離去時還大踏步踩過碎片,可一轉身,地上什么也沒有了。她穿著裙裝,人蹲在那里撿單據(jù)。忍耐不住了,哭了。上下熱流滾滾,她尖叫起來。她的尖叫很酣暢,驚動了午睡的小鳥。
事情忽然就一下子弄大了。馬連洪怒不可遏,他對張偉月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有我沒他,有他沒我。怪只怪段文英,你說你匯報云中不肯出錢就說不肯出錢,你要哭就哭,做什么把被尿水浸過的裙裝,也一件件,水淋淋地拿給馬連洪看。馬連洪說,他拿走了我6000萬,還要賴掉兩個億信用證,這不是要銀行的命,是要我的命。這樣吧,這個行長讓他來當吧。
其實那時候,除了那些有跟單的托收憑證外,段文英還收到了更多的銀行結算票據(jù)。這些票據(jù)顯示,王勇早在幾個月前,就把信用證抵押后融資取得巨款,全部抽逃轉移。這事情真的嚴重了,絕對碰上了刑事戒律。按照馬連洪的說法,捉到王勇,吃官司是肯定的。這樣的事一鬧,銅廠就要關門了。張偉月不認識王勇,但他知道銅廠,他的轄區(qū)里有幾個這樣的銅廠啊?王勇吃不吃官司,他不關心,但事關銅廠關門不關門的問題,是不能不管的。可是管有那么容易嗎?那是刑律上的事??刹还苣??后果更直接,工廠關門,烏紗帽不一定摘,但前途就難說了,不作為也會失去前途。
這個事情成了魔方,正面玩反面玩,沒有答案,沒有模式,全在自己摸索。但玩肯定比不玩好,不玩是等死,玩還有一線生機。張偉月斷然拒絕以詐騙立即向公安局報案,穩(wěn)字當頭,他要馬連洪穩(wěn)住陣腳。關于云中的問題,他特別強調他來負責。他對馬連洪保證說,他一定會讓云中配合銀行工作。
找云中談話,張偉月那是認認真真的。你看是不是有辦法讓銅廠加快生產(chǎn),早回籠一點錢,信用證對付不了,是不是可以先把老百姓集資款幫助解決一下呢?張偉月說著說著,一直看著云中的臉,唯恐生變。那都是些商量的語氣,謹小慎微的,謙虛得很。為官一方,穩(wěn)定壓倒一切。他說,那些老百姓都在絕食?。∷脑挏厍橹锌?,在集資款問題上,不肯給云中半點壓力。而在云中方面,領導說到了“幫助”,剎那間云中就看見了空中有幾只求援之手。那些手枯瘦彎曲,手指頭微微顫動,一聲“老百姓絕食”,還啊了,完全打動云中,那是社會高度的責任了。這樣的領導,那是將心比心,有了心換心,交朋友的意思。
云中的對立情緒顯然沒有了。他和張偉月已經(jīng)走得很近。在他心目中,張偉月不是陸平,是少有的稱職官員。松下來,嘆了口氣說道,按照銅廠現(xiàn)有的生產(chǎn)狀況,王勇運來的那些銅起碼要九年零四個月才能用完。
那么干脆馬上拿錢,把運來的那些銅拋掉呢?
這話說得輕,但突然、迅猛,絕對的果敢。一下子扎到心底,半天還透著涼意。王勇運來的那些銅,都在保稅倉里。那是暫時免了稅,要等著加工后出口核銷。直接賣銅,等于偷稅,那是走私。
云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他說賣掉可以,保稅加工轉內(nèi)銷要核稅。這話在試探,透出了驚慌之下的陰謀,連云中自己也感到驚奇。本來就是一句很簡單的話。賣掉可以,要補稅。可補稅1∶1,賣幾千萬,要補幾千萬。而且銅在跌,根本不可能通過賣銅獲得差價。賣掉的錢,可能用來繳稅都不夠。而且稅要先交,才能動貨?,F(xiàn)在誰會再給他幾千萬現(xiàn)錢呢?賣銅,根本賺不到錢,也休想套出流動資金。但他不這么說,他用了專用名詞,很彎曲,聽上去不是一句簡單的話。張偉月不會不懂稅的問題,所以他的話也就話中有話。
張偉月很干脆,那就轉內(nèi)銷核稅。
云中一愣,但話明確了許多。他說可是那要發(fā)票。
那就想辦法弄發(fā)票。張偉月依然果斷。
這是一句至關重要的話了。檢察官劉伯民后來在審理案件的過程中,一直奇怪云中為什么始終不提起張偉月說過的這句話。比如云中可以說“張偉月叫我賣銅的”。這樣說了,也不為過,至少他當時在現(xiàn)場,聽過他們的這些話。
其實張偉月的話再簡單不過,就是去繳稅賣銅,盤活一塊資金。但是這話成了一個鋪墊。云中心里一直在期待這個鋪墊。賣銅和發(fā)票,是一個結。糾纏在他心底,是他無法面對的潘多拉魔盒。沒有鋪墊,就很艱難,無法面對,沒有勇氣。每個人心里都有這樣一個魔盒。自己的魔盒,自己知道裝著什么,但是自己是絕對不敢打開的,連靠近的勇氣也沒有。心里的魔鬼其實是最容易點亮的燈,哪怕別人一句無辜的話,也會是最佳的理由,作成最恰當?shù)匿亯|,放出魔鬼來。順理成章,一發(fā)不可收拾。最后,把自己逼上絕路。
信用證這件事,張偉月鄭重地站起身來說道,他指了指劉伯民,司法機關已經(jīng)介入了,請你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力。他又指了指云中,但是廠里的生產(chǎn)不能停,不能再鬧出新的亂子來。
這些話原則性很強。原則性這東西不能太強。太強的話有時候就成了一種暗示。連劉伯民也覺得,這些話正是事態(tài)最后失控的導火索。
面對困境,張偉月作為行政首腦沒有不作為,而是積極作為了。他非但在協(xié)調云中和銀行的關系上作為了,而且暗中安排了劉伯民積極介入此案,抓捕罪犯。內(nèi)緊外松,一明一暗,兩手一起抓。
按照張偉月的安排,銀行沒有再凍結云中的賬戶,但是兩個億的敞口在那里,6000萬貸款在那里,基本是只能進不能出。一個月下來,除了少量的流轉,賬戶上基本就沒有可以動用的資金了。生產(chǎn)受了影響,云中又實在不肯為這事朝張偉月開口。11月的辛店銅廠,生產(chǎn)開始變得毫無意義。新投產(chǎn)的車間不到一個月已經(jīng)全部停產(chǎn),再沒有新資金注入,事情就要弄僵局了。
柳吉陪著云中,從銀行出來,就按捺不住了?;氐阶〉氐纳钜?,她緊偎在云中胸前,欲言又止。云中發(fā)現(xiàn)了一包整理好的過冬衣服,一股來自古鎮(zhèn)的魚子青香漫舞在房間的四周。這時候他聽見柳吉在他耳邊說,你不要著急,只要銅廠在,不出兩個星期,我就把錢找回來。
云中一愣,你到哪里去找錢?
柳吉莞爾一笑,我到該找錢的地方去找錢,保證找到。
云中變臉色了。他說我不要王勇的錢。這話突然一說,還很悲壯,一點不婉轉。我江湖好歹也是幾十年,不稀罕誰的恩施,恩施沒有好事。說到這里,語氣緩了下來,我不管你原來怎樣,現(xiàn)在你總是我的女人了吧,總不見得你做了我的女人,我倒要被別人說靠了你去討別人的恩施了。話已經(jīng)不留余地了??梢圆涣粲嗟兀加薪?jīng)驗教訓了,話語就血肉豐滿得很。你放心,沒有恩施,我們會過得更好。話說到這里,就跳出了豐滿的形狀,像一堆火點著了柳吉。
她聽見云中說“我們會過得更好”。誰是我們?是她,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幸福很分明了,擺在她面前,反而是她失措了,失措得很。還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云中這樣急切地期盼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這個男人,奮勇地,要終結她的漂泊,給家給幸福,巨大得讓她賓至如歸,有了歸屬感。她的感激當然還是眼淚。但許多人沒有看見過柳吉的眼淚。柳吉只有笑,她是因為笑才存在的。所以她的眼淚有著非同凡響的氣韻,一旦落下來,一定會讓云中受不了的。她知道這些,她要含住眼淚,她做到了。她在笑,她讓眼淚笑,她做到了眼淚也可以笑。她對云中說,求你了,她拉過云中的手先晃一晃,然后放在自己肚皮上,為了孩子,你就讓我去吧。我去拿的是我們的錢,你不要擔心,好不好嗎?
云中收了手,轉了一個身。轉身好像是不忍柳吉的眼淚,其實狠了心,拉開了距離。兩個人之間,忽然就有了距離。但不如此距離,云中說得出這些話嗎?我不管你原來怎么樣,你要還算我的女人,你要還認你肚里的孩子,你這輩子,就給我不要再見王勇了。話畢,甩手,情緒飽滿著。手甩了下去,手勢還在,僵在那里,那是在等待。不是等待答復,儼然要面對一份判決。
柳吉跪下來,抓住了判決,眼淚無聲地滾落,語調比判決還要威嚴。我要再去見王勇,天打雷劈。她的一跪真是天打雷劈了,打給云中欣賞,那是一輩子的愧疚。云中攙也不是,不攙也不是,又不敢看柳吉,柳吉顧自走了。她的話不知道在云中身前還是身后,你放心,她說我要的是該給我們的錢。一個我們,云中聽進去了。一份溫暖,那是同甘共苦了。一個同舟共濟的女人,把他肩上的擔子動了動,肩上輕快多了。麻痹電流般通向腳底,心里是酥酥的擔心,她真能拿到錢嗎?
柳吉要找的,是魏氏四兄弟。魏氏四兄弟是她的表兄弟,當年是他們介紹了她與王勇認識。她去家鄉(xiāng)找魏氏四兄弟??伤械娜硕颊f,魏氏四兄弟死了。他們還給她看了照片。魏氏四兄弟被處理過的四顆頭顱一字排開,高懸在了燈火通明的客廳窗口。就在柳吉絕望得想離去的隔夜,她半夜醒來,竟然有一個男人在她身旁。他給柳吉500萬,柳吉不要,柳吉說王勇留下了3000萬,那是要補償給云中的。魏老大說兄弟四個,只有他活了下來。錢早就被賭博和高利貸弄光了。不弄光,他的兄弟們也不會死。
七
有了柳吉的500萬周轉,生產(chǎn)又起死回生了??墒巧a(chǎn)這一頭剛剛安頓,那邊行情又出了問題。
做過行情的人,都懂得市場是一塊冰。就是到了春天,明曉得冰要融化的時候,冰還是冰。一次兩次的暖潮,那與冰無關。冰還在,冒險就是永恒的安全。冒這塊冰的險,盈利時要會享受陶醉,虧損時要懂得撤離,是一種時機。這種實際分割奇妙,需要一種把握、隨機、果斷,唯有不可麻木。冰上的舞蹈,舞要舞得酣暢,撤要撤得徹底,舞和撤,光看冰面是沒有動靜的,動靜全在于心,心里有沒有冰,有沒有冰的裂痕。心的判斷,才是行情的關鍵,是冰的裂縫的預兆。有沒有這樣的判斷,事關生死,因而也是生死之判。
在王勇訂購的電解銅到港之前,行情在頻繁震蕩下膠著難分。雙方相互交纏,互不相讓,但又沒有什么利益,就是兩幫潑婦掐架,你來我往。冰面上開始還吸引了眾多旁人圍觀,隨后一直就是那兩招,先是走了圍觀的人。隨后掐架的也少了,整理著衣衫,罵罵咧咧離開。剩下一兩個繼續(xù)掐的,對立著,早沒有了力氣。那些日子里,行情就這樣失去了魅力,行如止水。沒有了成交量,無量盤整,令人難以卒讀。乏味的震蕩很瘦弱,在冰面上可疑地晃動著,上下尋求著突破的方向。制造出突破前虛假的寧靜,誰都知道這種寧靜的虛假。冰面寧靜,冰面上絕對看不出,冰面下兩波暖流,已經(jīng)暖意融融,就等著冰面上一道裂縫,咔嚓一聲了。期貨市場上,警惕最容易讓人麻木不仁。但是再警惕、再麻木也無法阻止一觸即發(fā)的爆破行情。
王勇的船又到了。這一次,兩船現(xiàn)貨的來臨終于擊破了市場的平衡。那時候,云中每天按時伏在柳吉身上,透過正在紅薯般長大變形的身體,他聽到胎兒的啼哭。有一次他居然聽到了一陣貓叫。貓叫聲徹底喚起了云中的溫順。云中一溫順,世界就溫順了。下一代的問題本來遙不可及。陳梅貞八年抗戰(zhàn),沒有動靜。從那時起,云中就有了思想準備,準備千辛萬苦,準備二萬五千里長征,總之,下一代問題比八年抗戰(zhàn)還要煩難??墒?,人家柳吉解決了,而且絕對地簡單,簡直是唾手而得了。事情就是這樣,太簡單,就不真實。本來當作是一件艱苦卓絕的事,卻一碗蜂蜜澆在了心坎上,那些甜蜜素,甜透心了。柳吉逢人就說,云中走路都軟熟了。青大隔河看著云中,輕飄飄的,像一只白蛾子了。說道,這畜生骨頭都沒有四兩重了。樣子在那里的,到底是有了下一代,弄不清原因,就是一悶頭的開心,依順了女人。柳吉歡喜西瓜。初秋怕涼了肚子,竟然把西瓜放進微波爐,熱過了,再柳吉一口,柳吉的肚皮一口,云中邊喂邊喊,寶貝寶貝,大寶貝小寶貝,只是喊,在柳吉的肚子上忙個不停。高興里沒有了要領,不分日夜,只是完全忘記了行情。人的心思是一個瓶,裝不下整個世界的。關注了這個,就漏掉了那個。裝哪個,留哪個,好像又全都身不由己。到了王勇的電解銅到岸的那天早晨,云中在一股陌生的焦煳味中醒來。然后就看見了似曾相識的炊煙正在柳吉大腿間時隱時現(xiàn)。他暗吃一驚,那是他童年辛店的炊煙。
貨輪到來那天,天氣再次回暖。早上,海上布滿迷霧。進口銅在朝陽下泛著紫光,和國產(chǎn)銅不一樣,規(guī)格大,色澤暗,有一種深藏的霸氣。迷霧散去,交易時間來臨。碼頭上已經(jīng)全是人。兩船到港的銅,牽動著整個世界的心。人越來越多,圍觀他和那兩船銅。人們指手畫腳,嘰嘰喳喳。圍觀在那個霧霾的早晨變得輕薄起來,是那種很薄很薄的刀片,一點一點,剝了晨霧,削出了一個通紅的太陽。然后就剔肉了。那些眼神,剔得很深刻。一點一點,不用語言,有了溫度。升溫了。一堆蒼蠅當頭捂住,所有人都在議論他和他的銅,帶了悲情,還有同情,甚至是鄙視了。那就不是一點點的熱,不是說捂在頭上,可以忍一忍的那些蒼蠅的熱度了。那樣的熱,直接就化掉了這些天的溫馨。煩躁之下,云中腳步鏗鏘起來,不四兩輕,不溫順了。焦煩是個導火索,那天早上點燃了他,猶如過年點響了一個炮仗。炮仗升天,離人們很遠,很高,然后重重地摔下來,變成一些碎片,形狀不一,支離破碎。他怒不可遏地走上碼頭,人們一轟而散。這樣就對立了。把他點上了天空,遠離他了。
可他是不怕對立的。
早上交易一開盤,現(xiàn)貨的消息已不脛而走。市場上流傳著云中在國際市場巨虧后,交割了無數(shù)現(xiàn)貨的消息。更多的銅將源源不斷地到來。墻倒眾人推,這個時候云中有沒有巨虧,到底有多少現(xiàn)貨到港已經(jīng)不重要了。大宗拋單蜂擁而出,銅價雪崩一樣猛烈下挫。在那個回暖的早晨,很多人因為多穿了衣服而在洶涌的行情面前汗流浹背,但這根本不影響人們手忙腳亂地恐慌性拋售。
屏幕上全綠了。屏幕全綠的時候數(shù)字就出鬼了。數(shù)字明明在變,看上去卻不動。但隨便動與不動,云中是全無跟風拋售的念頭。起先還渾身冒汗,看著虧損轉眼之間血流成河,不是心痛,而是震驚。但馬上就麻木了。麻木是一群蒼蠅,密密麻麻覆蓋了跳動的心。于是心就這樣不麻木了,平靜了。他平靜地看著瘋狂和恐懼在平倉和拋空,感覺到這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一個還留著多頭,頭寸一動也沒有動的人。只他一個了。
小蘇來了,小蘇叫他拋售。在19500那里拋,他也應該拋售。最初他深感到這一點,只要拋售就解脫了。其實他早就想解脫了,期貨是罪惡的,只有工廠讓他心安,神往。可是要是期貨就只有拋售那么簡單就好了。好像不是,不是拋售就解脫那么簡單。他在猶豫,但是行情不猶豫,下跌不猶豫。他一猶豫,19500擊穿后又連續(xù)幾個關鍵位打穿,虧損又擴大了幾千萬。他嘆氣了,他嘆氣就是放棄了。這個小蘇知道,柳吉也知道。柳吉把他的手抓過來,說道,等回到19000再說吧。她在想,行情回到19000,雖然好景不在,但還能保持上億盈利。小蘇沒有吭聲。他和柳吉不一樣,他知道云中在抵抗,恐怕到29000,云中也未必會拋售。云中完全不懂行情,他就是一種心態(tài)。較量,他什么都要與別人較量,包括辦廠,一定要在辛店辦廠。其實辦廠合適的地方很多,同樣的投資,到更合適的地方,結果會更好。他不是不懂,不是懂不懂的問題。較量和取勝,是他的生命。他要把取勝放在期貨上,一直放著,他才滿足。但是行情已經(jīng)沒有機會給云中了。走的時候,小蘇留了話,你一點不做對沖,再跌下去就要追加保證金了。
拋售持續(xù)到了午后,直到最后才被一些最早的盈利盤平倉而間斷地從跌停板上勉強拉起。那樣的拉起有氣無力,就像垂死的人,笑著對健康的人揮手道別。糜爛,毫無生氣。
第二天.開盤前的最后時刻,云中在衛(wèi)生間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假胡子滑進了坐便器。云中感慨:那是行情好的時候用來化裝,對付殺手的。但現(xiàn)在顯然用不到了。盈虧的轉換,還帶來了社會人群的身份轉換。虧損殺手也許成了市場盈利者,正忙著操盤,根本不再顧他。他感到憤怒,突然怒不可遏起來。小蘇一早來了電話,預計今天開盤行情還將大跌。你一點不做對沖,再跌下去就要追加保證金了。小蘇又是這句話。昨天還沒有什么,今天就發(fā)酵了,毛毛地生出綠濃綠濃的霉菌,弄得人就突然不安起來。這話聽上去是關心,頂多是擔心。擔心他的倉位太大,保證金會跟不上,影響了小蘇公司的運營??晒亲永铮潜梢暳?。盈利的時候,連無關緊要的人,對他說話也謙卑三分?,F(xiàn)在倒好,成了賊了。擔心他虧了錢,會賊一樣逃掉。所以在根子上,這話是在小看他沒有錢。
洗手間的圍擋上,畫著一只蝙蝠。云中辨認了很多日子,今天認出來了,那是辛店蝙蝠。它張開的雙翅上插滿了無數(shù)鋒利的刀具,而它的眼睛卻在燃燒中猙獰和亮光。云中走進辦公室,他戴上墨鏡,他的眼睛在燃燒。在開啟電腦之前雙臂向前,作出了拉升背部肌肉的姿勢。還沒有開盤,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平靜的語氣告訴小蘇,他要再買進期銅合約。
我還有6000萬,他說,全部買進。
6000萬,是銀行行長郭欣任期內(nèi)辦的最后一筆貸款。陸平、王勇接連出事,那筆錢,是他專門為工廠備下的最后糧食,不到生死攸關,絕不會動用。連到信用證跟單托收、工廠停產(chǎn),他也沒有動一動。現(xiàn)在卻動用了。也不是為廠,根本就沒有想到廠。怎么就一點也不為廠想一想呢?反而是期貨,他厭倦的、一心要割棄的期貨,卷走了這筆錢。堅定有力,決心紋絲不動。
這話噎人了,噎得很深。小蘇不知道哪里說錯了話,有點后悔??隙睦锏米锪嗽浦小5櫜坏昧?,話已經(jīng)來不及轉彎了。他勸云中,大家在賣出,全世界的人都在賣出,他說,就你一個人還在買進。6000萬,6000萬在市場上算卵,是湯澆雪。
云中說,你不要管,我就是要買。他的聲音平靜,太平靜了。一種聲音過分平靜的時候很怕人。小蘇驚奇萬分,你這哪是在做期貨?你要去看看醫(yī)生,你有病,你在與全世界作對。小蘇覺得云中這次完全失去了理智。你可以不買賬,我知道行情你要看到底??墒悄氵€有幾個6000萬?到了最后交割,那是要真金白銀掏出來的。
云中的拳頭砸在了桌子上,錢,我有。我有廠,就有錢,就好交割。拳頭很坦蕩,但是揪緊了柳吉的心,她啊了一下。云中聽見了啊的一下,那是女人的,那是孩子的。柳吉在輕輕地晃他的手臂,柳吉在說不要動這些錢。可是他聽不到。他看見的是蝙蝠燃燒的眼睛。辛店蝙蝠。他想自己摘下新加坡眼鏡,她們就能夠看見他的眼睛在燃燒。燃燒是沒有知覺的,燃燒不需要知覺,絕對不需要。
這個秋天,云中先是有些惆悵,他失去了他的太陽。陸處長失蹤,隨后是王勇失蹤,陸平、郭欣……這都是他的太陽,他曾經(jīng)的太陽,都沒了。他可以沒有太陽,但他的廠不能沒有太陽。究竟還有幾個太陽?廠還能走多遠?還有沒有太陽?隨后,就是疑惑了。疑惑有時候是好事情,在沖動的時候不會把子彈全打掉。留一顆子彈給自己,在最關鍵的時候,這樣的子彈用得著。但最后他遭遇了陷阱,他拿出了6000萬。這筆錢,沒有留到最后時刻。在生死大戰(zhàn)前,他就丟掉了最后的殺手锏。那殺手锏,本來是可以確保自己最后體面的。
八
行情沒有好轉起來。行情沒有因為云中追加了6000萬保證金,就好轉過來。但是云中心里有桿秤,這桿秤就是廠。只要廠在、生產(chǎn)在,期貨有多少虧損,生產(chǎn)就能彌補多少虧損。這是有廠和沒廠的區(qū)別。云中有廠,期貨虧了,可以交割。把貨拉到廠里,做成銅桿,可以賣給線材廠、銅排廠、漆包線廠……這些廠都是他的下水道,是他的底氣。期貨是原料,這些廠不管原料的價格,他們要的是成品。成品的價格不光有原料的價格,還有利潤。有利潤就好辦了,一切問題都可以通過利潤來解決。利潤抵消期貨的虧損,虧損就沒有斤兩了。期貨虧損本來是有斤兩的,但放到廠這桿秤上一稱,就什么斤兩也沒有了。
云中是務實的。他辦廠遠遠不僅僅是為了實現(xiàn)幾輩子人180年的夢那樣簡單。辦廠有辦廠的意義,那是可操作的意義。他做期貨絕不是蠻干,堅持做多頭,從不做空。不做空可不是什么怪癖,反而可以看出他精到的算計了。
期貨為辦廠服務,辦廠又可以確保期貨萬無一失。所以云中因為辦廠一度幸運過,要是沒有王勇的擴張計劃,他的這個廠不僅可以保全期貨的勝利成果,而且在辦廠之后可以乘勝追擊,擴大戰(zhàn)果,辦廠的事業(yè)就完全步入了良性循環(huán)的體系,從而使他的期貨和工廠永遠立于不敗之地??墒巧顫M足他的要求,似乎是為了帶給他更大的磨難。他辦廠的夢想,在空中美輪美奐地甩了一個浪花,轉眼摔在了礁石上。他還沒有看夠,他還在幻想,歷史的重托、夢想的浪漫之歌……但什么都已碎去。趙部長,陸處長,王勇……還有他的廠。
王勇帶給了他一個廠,但這個廠其實不是廠,不是他的廠。廠當然看上去還是廠,但一個廠里有了兩個念頭。兩個念頭的廠是個怪胎,廠就不是廠那么簡單了。廠成了一條白蛇,有許仙的時候,她是一個下凡的美女,讓云中心滿意足。但云中看不見的時候,她就是一條蛇,興風作浪,把云中逼上死路。王勇給這個廠買銅,如果依據(jù)這個廠的生產(chǎn)能力,算一算,要一百年才能用完這些銅。但是從來沒有人這么想過,這個廠要買這么多銅干什么?云中倒是想過,但從前也沒有細想過。心里有知覺,只知道不該開證給王勇去國外買銅?,F(xiàn)在王勇失蹤了,他想明白了,可是晚了。王勇買的進口銅已經(jīng)來了,要堆在廠里,堆上一百年。賬一度讓他害怕,但隨后又不怕了。他想這件事根本不關他的事,他是反對開證的。為了反對王勇,他還受到責難,被陸平趕出辛店,趕出銅廠,他是含著眼淚離開工廠的。他做了他該做的,他盡力了。為什么現(xiàn)在自己要背上這個負擔,來替王勇、陸平,還有郭欣他們擦這個屁股呢?
沒有必要。這是他的原則,是原則就不允許違背。他可以把工廠一分為二,王勇的廠歸王勇的廠,他的廠歸他的廠。王勇的廠管一百年的銅和信用證,他的廠來生產(chǎn)。他生產(chǎn)用他在期貨上交割的銅,王勇的銅隨它去,隨它堆在廠里。這樣的話,他的廠又可以變成一桿秤。只要廠還是一桿秤,那么浪花又可以升起來,期貨上的6000萬就沒有一點點危險。
但青大不省事,很不省事。云中已經(jīng)明明宣布不允許用王勇的進口銅,但青大還指揮用。青大管生產(chǎn),他用他的。他用80噸的平板車到保稅倉拉進口銅。80噸的車子威風凜凜的,轟轟隆隆的聲音伊拉克都聽得見了。云中不開心了。青大的任務,是協(xié)助他抓生產(chǎn),消化期貨虧損,等待行情反轉。但現(xiàn)在不協(xié)助,反而要命了。而且好像還怕別人不曉得違抗云中似的,把80噸的卡車弄得風塵蔽天,像要吸引北約飛機轟炸利比亞一樣了。車輪一響,全世界現(xiàn)在都知道了云中手里有巨大的庫存。這個消息在期貨上是致命的。這就嚴重了。青大穿著80噸的大頭靴,一腳下去,要把云中的一桿秤一踩兩斷了。云中走進駕駛室,拔下車鑰匙,把車鑰匙扔進了河里。車子不是廠里的,駕駛員愣了半天,當然就想說點什么了。可是他來不及開口,七八輛鏟車,壓路機開過來了,轉眼之間這車就看不出樣子了。十幾個戴面罩的人隨后過來,一人一臺電切割機,一起動手。80噸的車,那是近百萬的資產(chǎn),從這些人身上壓過,那是個個要粉身碎骨的??墒钦f沒就沒了,轉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堆碎片。云中給駕駛員一張支票,他說這車上有鬼。具體說是三個大仙附體,害得這些拉到廠里的銅都成了廢品了。所以,他說,你去買臺新的吧。青大就站在邊上,這些看得很清楚,他想鼓鼓掌,或者笑笑,笑點聲音出來,可是都沒有做到。最后還是嘆口氣,一口氣是嘆出來了,但心里卻更堵了。
云中很堅定,他要走他的路,趕走白蛇,讓工廠回到他的廠里來??墒前咨卟皇悄敲慈菀鬃叩?。王勇走了,可王勇不是許仙,白蛇看中的是許仙。工廠才是許仙。只要許仙在,白蛇就不會走,死也不會走,就是法海來了,鎮(zhèn)住了,還在原地,壓在三座大山下,依然可以帶著憧憬,繼續(xù)笑看許仙。
你說這青大,當過副鎮(zhèn)長,那也是一方土地。受了這樣的委屈,竟然連屁也沒放一個。這讓柳吉都無法相信。她說青大是狠角色,連陸平都敢揪,不會就這樣算了的。云中倒是自信,他自認為了解青大,知己知彼。不這樣,他還能怎樣?柳吉聽云中說這話,心里更加發(fā)毛,什么叫能怎么樣?嘴張了幾張,終究是沒有了話,心里清楚青大一定要作,但怎么作,何時作,作什么,又說不出來。一悶頭的急和煩躁,在那時就已挫動胎氣,留了后遺癥。
這邊云中把柳吉送了回去,再次返回了工廠。工廠里爐火鮮亮,他看見加班工人你追我趕,正干得熱火朝天。只有加班加點了。加班加點用處不大,但至少是一天當了兩天用。于是加班加點,加成了愚公移山。山是100年的山,但比王屋山小多了。愚公加班加點,帶領子孫挖山不止,挖一點就會少一點,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在子子孫孫面前,100年不可怕,這樣挖,100年變成50年、30年的可能還是存在的。他心潮起伏起來,難抑欣喜之情。他告訴青大,廠里要開足馬力生產(chǎn)。工廠此刻充滿了力量,力量空前絕后,把期貨交割給他的壓力一掃而光。他對青大說,只要廠里在用銅,交割再多也不要怕。青大連連稱是,沒有半點要恢復副鎮(zhèn)長待遇的無賴嘴臉,絲毫看不出狠角色要作的蛛絲馬跡。他謙恭地拿出自己的工作計劃,告訴云中,他為了加班加點,又招了幾百個工人。但是除了青大,那時候誰也不知道,魏氏四兄弟已經(jīng)失蹤,實際上外貿(mào)上的貨已經(jīng)八天沒有被拉走了,而門口曾經(jīng)排隊提貨的貨車也蕩然無存。廠里半個月前還來不及做,只怕沒銅來,但轉眼之間,現(xiàn)在做出來的東西已沒人要了。他沒有對云中講這些。他怎么會對云中講這些呢?他只是對云中笑。他的笑在爐火的照映下跳躍著信心和力量,讓云中感到青大就是他的愚公,當代愚公。青大拼命加班,喊來了無數(shù)工人,24小時運轉,大生產(chǎn),大躍進。青大知道柳吉大著肚子又為云中借來了幾百萬,他的任務就是要加快用完這些錢。生產(chǎn)出來的東西沒人要,堆在那里無關緊要。要緊的是用光云中的錢。云中有錢,生產(chǎn)癱不下來。生產(chǎn)不癱,時機不到,他該講的話也就無法講。要取得與云中斗爭的勝利,青大知道,路還長著呢。
九
一開始,空頭試盤的那幾天,云中沒有看到日后空頭高歌猛進時蝴蝶漫天飛舞的情景。但他注意到,自己失去了所有人的關注。他不用再化裝,就可以自如地出入交易所了。于是他恢復了正常的穿戴,并且與三輪車工人清算了長達52天的工資,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豪華轎車。交易所人跡稀少,一路上他看見人們行色匆匆,連空氣在那些天也在秋天過后泛出了電腦里滿盤下跌的綠色。他看見了好幾個耳朵上有豁口的人,但他們對他無動于衷。特別讓他苦悶的是,在每一個豁耳朵人臉上,他再也無法看到昔日拾舊報紙者骯臟的假胡子。有一次,他還把一大沓舊報紙夾在腋下,站在交易所廣場上,也就是趙部長被槍殺的地方,引人注目地四下張望,但依然一無所獲。他被無視了。
那年入冬前,非凡的大跌行情只給了他幾天時間。短暫的幾天后,行情突然啟動,斷崖式下跌。兇異之態(tài),猶如鉛塊墜心,冰涼斷腸。市場對此等待得太久太久了。
這樣的大跌,云中是不買賬的。盈利幾個億他也沒買賬,如今這樣的無視、這樣的委屈之下,買單就是屈服。輸錢可以,屈服不可以。何況他剛剛有了一次交割。交割讓云中心里有了底的。天下沒有人可以小看他,期貨再跌,他多頭領袖的威望不能跌。最后的交割才是底牌,亮出來的是錢。他有錢,拉走了貨,這是真家伙。市場上還敢說多頭割肉平倉,還敢說要逼多頭的倉嗎?這是多頭的榮譽,這是廠的勝利。期貨在交割,廠里的機器在轉,那樣的勝利不是價格漲漲跌跌的事。那是一種氣勢,分明飄揚著精神的旗幟,云中有信心扛下去,扛到行情反轉那一天,能夠戰(zhàn)勝趙部長,就能夠戰(zhàn)勝王勇。
勝利常常就是一種信心。堅持信心就堅持到了勝利。但是時間,期貨的勝利有時間性,不是八年抗戰(zhàn)那樣的堅持到底。期貨的八年是一個梅花樁,要繞。繞好了就好,繞不好就掉下去了。明明知道八年的盡頭可以取勝,但勝負就是眼前的一剎那。你踩不住樁子,就走不到八年盡頭。就是一會兒,勝負就出來了。有點像足球里的突然死亡。你不服,堅持不堅持,全沒用。小蘇就在此刻沉不住氣了。
形勢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實際上,市場一開始就忽略了國際盤。為了在趙部長身上逼空,遠東市場蓄意隱藏了將近兩年的巨大庫存。趙部長死去后,多頭盈利加劇擴大,盈利盤堆積如山,誰都在擔心出貨帶來下跌,但誰也不會等到下跌再拋售。拋售加劇下跌,空頭行情在平倉盤掩護下急劇放大。作為職業(yè)經(jīng)理人,小蘇即使不了解這樣的背景,他也能感受到空氣里充滿殺人的血腥,行情要殺人了。三年蘿卜干不是白吃的,他知道反彈沒有機會了。他原來還寄希望于反彈,反彈可以讓云中遠期合約獲利平倉,從而獲得近期合約的交割資金。他了解云中,不獲利,云中絕不會平倉,他會選擇交割。十頭牛也休想改變他這種觀念。但現(xiàn)在沒有機會了,斷崖式的下跌馬上要加速,會更猛烈。那時候虧損累累,再叫云中平倉就會難上加難,牽牛下井。那時候交割,等于做上吊缺根繩的事。就云中廠里的那點生產(chǎn)量,能消化多少銅?抽刀斷水,何奈跌勢?小蘇看得很清楚,這是一場滅頂之災??稍浦羞€沉溺于多頭的英雄情結,不肯認輸出局,麻木不仁。而資金之刀,在云中手里,已是一堆無法捧住的豆腐渣了。
他不能等閑視之了。他說,我不管你交割不交割,你不追加保證金,我就強制平倉了。
這話說得突然。說絕了,絕得沒有余地,絕得斷了幾十年的交情。但是形勢是面鑼,敲得耳朵流血腦發(fā)脹,誰也沒有了耐心。殺紅了眼,也就沒有了生死之虞,面子更加蕩然無存。從交易所出來,云中在街上晃。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灰暗,抬頭一看,竟然來到了倉庫。倉庫里堆滿了王勇運來的銅,那是他的痛。平時他想都不會想,怎么現(xiàn)在走到這里來了呢?忽然他大吃一驚,陸平竟然站在他面前。倉庫靠海,街上風很大。風吹得陸平很瀟灑,長發(fā)飄灑,長衫飛舞,神采奕奕。陸平大手一揮,聲音洪亮。你這呆子,你不就是缺錢嗎?哈哈,陸平收了手,一指他,你真是端著金碗討飯吃,賣了這些銅,你不就有錢了嗎?哈哈哈哈哈……
驚慌中一掙扎,一聲喊,原來竟是南柯一夢。柳吉在他身邊,一直在拍他,輕輕喊他,嚇死人了,你在喊什么,喊什么?
云中坐起來,喝了水,才壓住驚,道出原委。柳吉半天不作聲,眼睛很專注,注視前方。她問云中,是不是有了發(fā)票就可以賣掉王勇的銅?云中有些奇怪,他奇怪的是柳吉說話的聲音。他說,是啊,可是要交一大筆錢補稅,才能拿到發(fā)票。柳吉不回答,眼睛又專注了,注視前方。等到云中有了倦意,她才輕聲說道,早點睡吧。那聲音竟然是鶯歌燕語,直接催著了云中睡去。當天是一夜無夢,全不知柳吉那一夜未曾再合上過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清早,海關緝私局突然來到工廠,查封工廠。不但查封了銅廠資產(chǎn),還把云中帶走了。
海關接到舉報,在檢查銅廠出口貨物時發(fā)現(xiàn)了問題。集裝箱里的銅加工品竟然全部是鍍銅的紙質替代品,與申報的報關手冊完全不同。銅廠做的來料加工業(yè)務,銅加工后出口,就可以核銷原料。用替代品出口,直接隱瞞原料,問題很嚴重。出口的手冊一直由魏氏四兄弟保管,申報人也是魏氏四兄弟,但魏氏四兄弟此刻失蹤了。海關方面順藤摸瓜,找到銅廠。云中是法人代表,肯定要對這件事負責。情況沒有調查清楚以前,云中還不能回到辛店。工廠本來困難重重,現(xiàn)在又群龍無首,急壞了張偉月。張偉月不是要保云中,他是要保生產(chǎn)。云中一被扣,廠里的事還有誰管?無論張偉月如何做工作,人家說了,案件金額巨大,天王老子也不敢造次。
歷史的重任就這樣落在了柳吉身上。青大怎么也沒有想到會跳過他,讓柳吉主持工作。重任之下,張偉月本來想和柳吉談談話,可就在這時候,所有人發(fā)現(xiàn),柳吉找不到了。
工廠告急。幸虧了張偉月的協(xié)調,銅廠涉嫌走私的問題終于有了初步結論。
銅廠出去的產(chǎn)品是真貨。但這些產(chǎn)品出廠后,由魏氏四兄弟改道去了廈門,運到一個山區(qū)的地下工廠。這些產(chǎn)品在那里被偷梁換柱,他們用鍍銅的紙產(chǎn)品替換了云中銅廠的產(chǎn)品,然后用假貨替代真貨騙取出口。而那些真貨在當?shù)鼗貭t,重新做成原料,返流到國內(nèi)市場銷售,第二次回籠資金,以此循環(huán)。直至案發(fā),魏氏四兄弟走私的金額已經(jīng)有數(shù)億之巨,偷稅額高達幾千萬元。
為了安定民心,張偉月安排了一次海關與當?shù)卣耐鈺?。會上,張偉月極力澄清走私事件與辛店銅廠沒有關系。當務之急,是全力以赴抓生產(chǎn)。這次會議還成立了專案組,要求迅速偵破案件,抓獲案件的真正元兇王勇及其犯罪團伙成員魏氏四兄弟。最后張偉月要求,案件要一查到底,但生產(chǎn)不能停下來。生產(chǎn),是重中之重。這時候,云中突然發(fā)言了。他說這是別有用心,蓄意破壞。不查清是誰舉報的,廠就永無安寧之日。今天的會議,等于是他的平反會。但從開會到現(xiàn)在,他一直在思考,柳吉到底到哪里去了?
十
云中嘴上說一定要查清別有用心的人,聽上去沒頭沒腦,好像一點把握也沒有,還有些焦慮。其實他心里早有了數(shù)目。柳吉早就提醒過他,青大是個狠角色,拆了他80噸的汽車,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果然就吃了他這個虧。吃了這樣的虧,云中是不會急急忙忙,明明白白去聲討、報復的。那樣太幼稚,太不當回事了。他要裝糊涂。既然糊涂過,那就繼續(xù)糊涂下去,讓青大表演,慢慢收集證據(jù)材料,然后突然出手,一悶棍下去。在暗的地方,用暗的方式,一悶棍下去,叫他有苦說不出。棍子還要包起來,涂點蜜糖。這樣看上去,誰也不會說那是一根棍子。對付青大這樣的賊坯,這樣才解氣,想想也解氣。
原來是想先找到一些證據(jù),然后再發(fā)力的??膳獊砼ィ辉谇啻筠k公臺第三個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只襪子,顯然是青大穿過的。另外還有一張紙,那張紙被壓在襪子下面,疑似被襪子熏黃,一副很委屈的樣子。紙上寫著:云中你是十足的神經(jīng)病。剛回到辦公室,襪子沉重的腳味還沒有散盡,青大偏偏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有些措手不及,云中下意識地把手縮了縮,似乎怕青大看出上面襪子的味道。
人家青大不是一個人來的,和他一起來的,是一個少年。少年臉上血色無多,青蔥模樣,路走著走著就一打晃,晃得你心上起皺。那是他兒子,站在云中面前,分量比青大重。云中顯然想擺脫些慌張,反而更慌張了。到底是沒有躲過青大的眼睛,本來就是有備而來,此刻更加鎮(zhèn)定。他手里有東西,報紙包著,一松手,報紙比青大還從容,在云中面前張了嘴。是柳吉的一只鞋子。一只高跟鞋,根卻齊頭斷去,鞋面上是干僵之后的泥土,布滿張皇無措和懸念。云中的臉顫了顫,目光稀奇地豎起來,僵了,卻分外地亮。明明直直地盯了鞋,細看又不像在盯鞋。青大捧著鞋,被云中的樣子嚇壞了。他拿鞋不是,不拿鞋也不是,可到底還是要說話的。他對云中說,要想穿點,沒什么的,我都經(jīng)過的。
這句話把云中的目光說松動了。他突然抓了鞋子,嘴唇顫動得不成樣子,說了句,謝謝你。這話連筋帶肉,說得輕,卻讓人牽腸掛肚了。青大一呆,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云中說出了這句話,沒有憋住,先“嗚啊“一聲挫動了氣,眼睛一熱,全是苦水。當年青大犯了經(jīng)濟問題,撤了副鎮(zhèn)長雙規(guī)審查,好強的青大娘子掛不住臉,一根繩子穿堂而過,上吊了。可憐這兒子不哭不鬧,不叫人,抱了娘的腿,凍了三天三夜,才被人發(fā)現(xiàn),從此變得又聾又啞。原以為云中鋼人鐵馬,卻一樣婦人肚腸,預備下的挖苦挑釁頓作傾盆之雨,全變成了同病相憐,一腔苦水。想想到底是鄉(xiāng)親同學,不由得一聲慨嘆,上去又要第二次握手。
青大抬起了臉,抹一抹眼淚,卻發(fā)現(xiàn)云中早已在看他。目光不再有半點飄忽,沉鉤一樣拋過來,直接洞穿了心底。一盆水從頭澆到腳,青大渾身冰涼。云中臉上還沒有一點血氣,卻神情淡定,嘴角甚至掛了笑了。只說了一句,天塌不下來。青大就僵住了,半天了,才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目光也沉穩(wěn)下來,但到底有了幾分躲閃,不正視云中。生產(chǎn)上沒有一分錢,工資拖下來,工人要鬧事了。
云中哦了一聲,那是隱忍了,要看看青大如何表演。要出悶棍了,聽上去卻先有了幾分慌張。云中說那怎么辦呢?現(xiàn)在廠里沒錢,你有什么好辦法嗎?青大猶豫是猶豫了一下的,怕再受愚弄??尚牡桌锶莻?,再撒上幾把鹽,就沒得命了。想清楚了,不再躲閃,自己找云中干什么來啦?只有一個辦法,青大說著又摸出一張紙。這紙疊來疊去,放在內(nèi)袋里的。青大說我可以負責銷售,紙頭在他手上抖動起來,這些單位都認我,只要我出面,那些積壓產(chǎn)品馬上就可以賣掉。賣掉了,就有錢了。云中說那好啊。那分明要誘敵深入了。青大不知是計,反而笑了,他說,好是好,可銷掉了我要拿百分之二十提成。他說得很正式了,你答應,我就做;你不答應,我馬上回去。云中的嘴角有了云層,那里風起云涌了,每條皺紋,每個毛孔都是精彩的風景。他拿過了青大的紙,一邊撕一邊沉沉地說,你回去吧,養(yǎng)牛蛙去,我也回去了。關門,大家回去。
一悶棍下去,青大轉身就走了。他沒有讓云中看清他的表情,轉身了,肩膀突然有了抖動。青大出去了,孩子沒有動。眼睛像兩塊沉鉛,死灰死灰的,配了慘白的臉色,舉了手,手上是青大的辭呈。上面除了寫著“云中你是十足的神經(jīng)病”之外,還有一句是:老子不干了。
趕走了青大,工人沒有鬧事,而是一哄而散。鬧事的話人還在廠里,不鬧而散就更徹底。本來青大想利用云中害怕停產(chǎn)的心理,弄走工人,用徹底停產(chǎn)來要挾云中。但不承想云中撕了銷售名單,對工人和停產(chǎn)都無動于衷。云中根本不再來找他。停產(chǎn)之后,云中的心思徹底到了柳吉身上。柳吉到底到哪里去了,一時成了謎。
他和柳吉的事并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事實上他們的關系遠沒有他和陳梅貞那樣熱烈奔放,水乳相融。他和柳吉有點悶,話不多,很客氣,他甚至在柳吉面前有點害羞。柳吉有了他的孩子之后,他深懷了感激之情。感激之情說不出口,于是硬硬地,在心中成了一個念頭。他想為柳吉做點事,一定要做點事,像模像樣做點事,才對得住柳吉帶來了下一代。但柳吉一直沒給他機會,而且事事處處都搶在他前面,讓他想的和做的總比她慢半拍。她不光為他做,還做得到位,貼心,讓他除了感動還是感動。她就這樣卡在了他心里,一想起來就是一場傾盆大雨,稀里嘩啦,把心田里弄得精潮精潮的,感動一塌糊涂了。他下了決心,要在辛店迎娶柳吉。
可還沒等到他行動,柳吉失蹤了。有一種說法最惡毒,說云中被抓,柳吉就去找王勇了。甚至說王勇把她帶走了。這就有了落井下石的味道。可仔細想想也不好全怪這些人。他們又不知道她肚子里多著一坨骨血,那一坨骨血到處嘹亮,王勇要聽到了,算什么呢?那骨血早晚要發(fā)一聲響亮,喊起來,說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弄弄清楚,那柳吉身上的,可是他云中的下一代!
云中的心思,終究要落在那坨骨血上。什么都失去的時候,下一代是一個支撐。下一代的支撐,只要想想就力量倍增,渾身筋是筋,骨是骨了,自滿得很??涩F(xiàn)在是一個死局。一切一潭死水了,支撐揚起的一星水花,蕩漾著不明就里的少許漣漪,前景難卜,還凄苦得很。這樣的局面讓云中束手無策,無可抓撓。滿肚子悶著燥熱,都是思念下一代的焦慮。
工廠徹底停產(chǎn)了。停一停也好,停一停是休止音符,歌還是要唱下去的。唱腔要變。停一停,為的是今后唱得更好??捎媱澆蝗缱兓?。工廠停產(chǎn)可以計劃,但行情就不一樣了。行情與計劃,就是水與火。更多的現(xiàn)貨開始到港,從而徹底打亂了云中的部署。
大批現(xiàn)貨的到港,多頭面臨著滅絕性打擊。市場到底有了多少貨已經(jīng)不再重要,恐慌正在蔓延,蔓延成了麻木的沙漠,看不到一星半點綠蹤。一個市場,沒有比麻木更可怕的事了。沒有方向,都任意宰割了。剩二三根指頭,還挺胸扛槍,雄赳赳,氣昂昂,要過鴨綠江的樣子。價格一無懸念地下跌,只要你愿意,做空頭隨時隨地可以賺錢。行情考驗意志。但做期貨,意志就是行情的順風草。云中不做順風草,就成了市場絆腳石。
形勢越來越惡化。馬連洪開始收他的貸款。停產(chǎn)后青大化裝成銀行職員,多次帶領馬連洪來到工廠,對還有用的資產(chǎn)進行評估,研究哪些設備還有質押保全的價值。
小蘇決定下手了。種種跡象判斷,小蘇發(fā)現(xiàn)云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煩。開始的時候,云中的廠雖然停產(chǎn),但是銷售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那些銷售上回籠的錢全被他用來補倉。雖然銀行對他關了門,但他借了高利貸,加上行情時而反彈,反彈的時候,哪怕是一手兩手,云中也不放過加倉的機會,云中堅持做多的決心不變。錢少,哪怕一手兩手也做,小蘇看看都辛酸。想想當初云中是何等的風光,就不好算辰光了。也就是幾個月,都顛倒過來了。在期貨世界里,富貴和貧困沒有界限,轉換無常。期貨人生,也就是生死人生了。幾手行情也要做,宣泄宣泄情緒罷了,但在云中也就算作是一種勝利吧,別樣的勝利,悲涼、凄憫但不無一腔血氣。小蘇同情云中,但是行情里從來沒有同情兩字。此后行情一路暴跌,云中的籌碼一路套死了。他的虧損讓小蘇每天心驚膽戰(zhàn)。六天后,小蘇不得不開始對云中實行每天讀秒式的保證金催收。
云中四處走訪,偷偷以銅廠資產(chǎn)作抵押,暗中加緊舉債。云中甚至將準備負債的利息抬到了讓銀行無法想象的高度,頻繁地在民間融資補倉。但空頭繼續(xù)推進行情下跌,沉悶而有力。雖然現(xiàn)貨的購買在行情低谷對沖了部分庫存,但對市場的影響微乎其微?,F(xiàn)貨購買者更愿意邊買邊看,期待著期貨價格出現(xiàn)更大幅度的下跌,以降低采購成本,因而,現(xiàn)貨購買絲毫無法改變庫存急速增長的局面。到了月底,庫存出現(xiàn)了歷史最高,而且消息面出現(xiàn)了少有的真空。市場,一夜之間出現(xiàn)了積累了兩年的報復性殺跌。行情又一次一落千丈,近期合約全部跌停,現(xiàn)貨貼水頻現(xiàn)新高。于是更多的資金加入了空頭的隊伍,拋空的,平倉后多反空的……空頭統(tǒng)治了一切。那些日子里,云中失去柳吉,深陷行情困局,常常在似睡非睡里,看見空頭的隊伍手拉著手,身披長衫,黑壓壓地從房頂上飄然而過,綿延千里。
在月底的那次大跌后,云中已籌資無門。小蘇的保證金追加通知又到了。可再也沒有錢了,終于沒有錢了,云中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天,沒錢的一天終于到來了。他一直有驚無險,趙部長他都頂住了,沒想到會頂不住王勇。他還有一個廠,可一個廠也沒能讓他頂住。
新的一天來到了,小蘇一開盤就給云中平倉。這是歷史性的一天,云中被強制平倉了。小蘇平倉的時候很謹慎,還特別傷感。就像一個小媳婦,無法對自己養(yǎng)了很久的家禽下殺手。云中的盤子在他這里養(yǎng)得太久,都有感情了。
他有些不甘地問云中,當初盈利那么多,要聽了我的話平倉,你手里就有了幾個億,為什么就不聽呢?
云中笑笑,你不是知道的嗎?我可以交割,讓生產(chǎn)來消化。
可你生產(chǎn)都停了。
你怎么知道停的呢?機器停不是生產(chǎn)停。云中說,這個你不懂,你不懂就不要管了。你遠期的,不要動交割月的。反正我要交割,給你錢,把貨給我就好了。
交割,你說得輕巧,交割不要錢嗎?你哪里來錢呢?
這個就不要你擔心了。
……云中的話很淡漠,不禮貌。小蘇無言以對。
當天的下跌,讓云中的倉位被強制平掉了將近10%。這樣勉強保住了剩下的倉位。后來的事實表明,小蘇的這次斬倉只是一系列斬倉的開始,但如果只是按這種方式結束云中的期貨生涯,或者云中就此認輸出局,那云中無疑將是幸運的。那樣的話,云中面臨的也僅僅只是破產(chǎn)的結局。但是云中是不甘心的人,他做什么也不會失敗,他一直這樣想,事實也這樣照應他。于是他后來繼續(xù)努力,終于構造了生命最終的悲劇。
強制平倉后,交割的隱患還在。小蘇說得很具體,你說你要交割的,這個月交割還有九天。九天你要準備2300萬。弄不到錢,到時就爆倉了,誰也保不住你。
十一
柳吉有消息了。消息來得有些突然,電話是柳吉的娘舅從老家醫(yī)院里打來的。電話里沒有透露柳吉的消息,只是說柳吉在老家辦事,要他趕快過去一下。這些天,云中手上忙的都是焦頭爛額的事,柳吉不在,忙得更加煩躁。心思正正經(jīng)經(jīng),全在柳吉身上。他不斷在對接場景,但怎樣的場景都讓他煩躁,怎樣的場景都讓他在下一代的問題上繞不過去。這種酸楚時隱時現(xiàn),那是酸得不能再酸了,就不去想了。然而不去想絕不是沒有了,電話一響,酸得更加厲害,酸得沒得命了。一路上想著到底出了什么事,全是哀傷。到底命運不把握在自己手里,幸福的歸宿就一直在飄,無法著落。
柳吉流產(chǎn)了。這還不算,還引發(fā)了大出血,有生命危險。云中到醫(yī)院的時候,柳吉已從搶救臺上下來,住進特護病房。第二天,醫(yī)生允許云中去探望。云中握著柳吉的手,心里空蕩蕩的。一直擔心失去下一代,現(xiàn)在真失去了,卻沒有悲痛欲絕,生離死別的感覺。來醫(yī)院前,他就想到過這樣的結果。想到的結果有很多,這是最壞的。當時就受不了,心口怦地撞一下,眼睛都暗了。也許演練過了,真發(fā)生了,反而冷靜了。柳吉的手冰涼冰涼,云中癡癡地看著那張臉,沒有了孩子,這張臉變得陌生起來,離開了下一代,這張臉還跟他有什么關系嗎?這時候手上有了動靜,先是顫動了一下,又一下,連續(xù)了幾下,柳吉的眼睛睜了開來。柳吉的頭明顯動了一下,但停住了,轉而改用笑來招呼云中。但她滿臉繃帶,鼻子,嘴,還有半邊面孔都摔爛了。只露出一只眼睛,她就用這只眼睛朝云中笑。云中鼻子一酸,眼淚煞不住,全落在柳吉臉上。柳吉從沒有看到過云中的眼淚。她還在笑,但笑剛涌起些許凄美的自滿,就急速暗淡了,變得自責和愧疚不堪。都是我不好,柳吉說道。云中看不見她的嘴,聲音也完全不是她的,好像來自天國,宛若天籟。我沒有照顧好孩子。她話沒了,眼淚下來了,熱烈,飽滿,充分,這才是女人的眼淚。云中醒過來了,他沒有再沉浸到下一代的世界里去,他回到了男人的世界。他收了眼淚,收得干干凈凈,干凈得就好像沒有過。他把另一只手也放到柳吉手背上,聲音柔順,連自己也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在說話,你不要多想,你要乖。只要你乖了,孩子會有的。
柳吉看著云中,心抽得緊緊的。在這個世界上,她早習慣了男人之笑。男人之笑,千篇一律的,云中也會那樣笑,但唯有此刻特別。這是她從未看見過的笑——男人之笑,世界上最美的男人之笑。有了云中這份情義,來世上一場,值了;為云中做了這些,值了。欣慰之下,卻翻滾了滿腔辛酸:自己這場災禍不知道是否還能逃過,孩子,這輩子只怕與自己無緣了。這個突發(fā)的念頭讓她心如刀絞,是那種對不起別人也對不起自己的酸楚。但她馬上掙脫了出來,用熱辣辣的淚迎住云中,布滿歡欣和感激之情。會的,她說會的,再有了孩子,我就一定不練功了。云中連連點頭,他不能讓自己太開心了。明目張膽的開心會肆意作亂,侵擾到柳吉安心養(yǎng)病。女人可以隨心所欲,但男人的高興必須節(jié)制。只有有節(jié)制的高興才有前途,這個他懂。
回到住所,柳吉的娘舅來了。娘舅高大魁梧,找不出半點柳吉纖巧迷人的影子。見過柳吉,有了下一代的著落,再不安心,人也疲乏了。這時候忽然覺得娘舅有點面熟,但到底哪里熟,又說不出名堂來。娘舅交給了他一個包。包很蹊蹺,上著鎖。等打開來,里面除了柳吉的東西,竟然還有一本發(fā)票。
云中抬起頭來,看見娘舅也在看他。娘舅點點頭,語氣平淡。是的,她就是為了替你買發(fā)票回來的。那個賣假發(fā)票的安排在下半夜交易,山路她不熟,又暗,一個跟頭從山上摔到山下,孩子就沒了。聽到這里,云中全明白了,柳吉出來,是為了幫他買發(fā)票。柳吉顯然是希望,他用這本發(fā)票來賣掉王勇的進口銅,幫工廠走出困局。她知道他愛廠如命,只有她知道。她想的全是他,為了他,她不顧自己,甚至不顧孩子。那么,這本發(fā)票就是拿孩子的命換來的。他咬咬牙,腮幫子還在發(fā)酸,他拉開門要到醫(yī)院去,卻一把被娘舅拉住。娘舅說,她就這樣了,只有你把廠弄好了,才算是安慰她了。云中停下來,這話特別,不停也要停。娘舅說,她說你要賣銅,我們這邊用量大,用得著我?guī)兔Γo我來電話。
第二天,柳吉死了。那天特護病房值班的護士,她公公在半夜里送到醫(yī)院來搶救,按她的說法,她就脫崗半小時,回到病房,就發(fā)現(xiàn)柳吉死了。
這邊柳吉的喪事還沒有來得及辦,那邊行情等不住了。行情春雷滾滾,排山倒海,那是大波瀾了。期貨經(jīng)紀人小蘇一天九道金牌,催促云中追加保證金。又一個血色黃昏,落霞喋血,經(jīng)紀人小蘇來到云中跟前。在行情波動的日子里,經(jīng)紀人小蘇總是把鑰匙圈扣在指頭上,頻率很快地旋轉,同時他眼睛像受驚的野兔,一刻不息地環(huán)視四周。完全出乎意料,云中臉上疲憊,但眼神格外堅毅。他一言不發(fā),倒了兩杯咖啡。然后從抽斗里拿出了一份準備已久的授權書。他對小蘇說道,我決定了。我決定授權你全權處理我的盤子。如果保證金不夠,你可以任意斬倉。但我賬上有多少資金,你就要給我留多少多頭頭寸。他說著,專注地看了看自己的杯沿,我做多做到死,只要有一口氣,我就要做下去。
小蘇忍不住,他說其實你這又何苦呢?不要交割了,拋掉期貨,用進口的銅專心做工廠,一切會過去的。一切可以再來,行情還會回來的。
云中看著小蘇說,我不會等了。我不能等,我要去做。你就是平掉了我99%的盤子,我也會留1%,我會看到底,看誰笑到了最后。
小蘇愣在那里。這是典型的農(nóng)民意識,有這種念頭的人,最不配做期貨??赊D念一想,云中剛剛痛失柳吉,話就變了。他說,可你知道,你馬上就要交割。最后交割日,只有五天。五天你要拿出2300萬……
你不要再說了。云中打斷了小蘇,交割你按交割制度辦。到最后交割日,你管收錢,我管付錢。你收錢交貨,不要管錢從哪里來,交割,我交定了。
期貨實質上就是一種精神,云中含笑道,你堅守的是一種精神,一種不死的精神。即使我死了,這種精神還會存在下去,就像天寧寺里的香火,你說香火會斷嗎?云中突然興奮起來,有些夸張地睜大了鼻孔對小蘇說道,我堅信價格還會漲起來的,隨后他胸有成足地說道,而且工廠已經(jīng)復工在即。
到了深夜了,云中無法入眠。他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柳吉。他開了燈,想借著亮光入眠,但也沒有用。云中走出門,竟然來到了倉庫。他手里拿著柳吉遺留下來的發(fā)票,發(fā)票猶如號角,柳吉已經(jīng)沖鋒在前,甚至還有他的孩子。黑暗里他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神圣的時刻,就像一個戰(zhàn)士第一次拿起了槍一樣,在硝煙和戰(zhàn)火面前,沒有退路。云中對柳吉的愧疚現(xiàn)在難以言表。他想自己要不把那個夢告訴柳吉,興許柳吉就不會介入這件事?,F(xiàn)在他完全記起來了,柳吉在出發(fā)前對他說過,沒有發(fā)票是無法做下去的。就這樣,云中記起了柳吉當時胸有成竹,顯出出門遠行的景象。辛店蝙蝠騰空而起,就像柳吉來到辛店的時刻,現(xiàn)在又護送柳吉離去。無路可退。
云中拿著發(fā)票,一股來自辛店老屋的寒氣襲來,陰冷徹骨。他覺得自己正被活生生地分成了兩個人,一個歡天喜地地拿著發(fā)票;而另一個卻拼死抱住了他的大腿,不讓他走進倉庫。歡天喜地的不開心了,他晃著發(fā)票,對抱大腿的說,這是什么,你說這是什么?這是命,兩條人命。是玩的嗎?
碼頭倉庫布滿潮氣,像一個滴水的鐘乳洞。倉庫里隱現(xiàn)著幾多幽深而出處不明的亮光,很靜,能聽到淚水滴在閃著紫光的電解銅上,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云中驚異地看見金麻子正鞠身在陰暗中,把片片紫銅撫得光亮如鏡,撫動銅片的聲音此起彼伏,音樂魔盒般地流淌著無比悅耳的音響。云中轉過身去,看見倉庫里無數(shù)眼含熱淚的人。這些都是昔日追隨金麻子做空頭的人,他們都和金麻子喝過結盟的血酒。云中不由得為他們唏噓不已。是的,在他們做空頭的時候,當時他們手上要有這一批銅該多好啊!而現(xiàn)在這些銅,實在比垃圾還要可惡。這些銅,對他們來說來得太晚了,對他來說,就太早太早了。
他拿起電話,他給娘舅打電話,告訴他有很多銅可以賣。他說,手續(xù)齊全,有增值稅發(fā)票。但那時候,他一點也不知道,娘舅是魏氏老大裝扮而成。此刻,娘舅正微笑著,準備低價買進云中的走私銅。
十二
青大上了報紙。報紙敘述了原副鄉(xiāng)長、原廠長青大離開工廠,養(yǎng)殖牛蛙致富的消息。云中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從小一起長大的青大在報紙上的樣子,竟然和那些牛蛙那么相像。這時候,張偉月的電話打斷了他的沉思。但即使在前往張偉月辦公室的路上,他腦子里還浮現(xiàn)著青大在報紙上的照片。青大在照片上挺胸凸肚的,每當云中看他一眼,他的眼睛便會朝云中有些羞怯地眨一眨。
在張偉月的辦公室里,云中看見的不是刊有青大照片的報紙,而是一沓信。
有人反映你和廠里的問題。張偉月說。他把許多人民來信放在云中面前的時候,云中以為自己的計劃露了餡。他有些局促起來,并且朝張偉月身后的那扇小門看了幾眼。他覺得檢察官劉伯民隨時會從那里破門而出。念頭一閃而過,卻讓他目瞪口呆。面對眾多人民來信,此刻他感受到的竟然并不是恐懼,而是童年時期的一個中午場景。那個夏日的午睡時分,他隔河面對著許麻子,看著他用竹刀把自己的父親砍死在魚塘邊上的竹床上。他用忍耐得很好的悲憤之音對張偉月說道,你讓他們來查我好了。他說,我也不是為我自己。
這時候張偉月把手里信一摔,那些信在廢紙簍里全部張開了嘴巴。我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他大聲說道。他的動作一氣呵成,但是顯出了演練不足的牽強。我關心的是你的生產(chǎn),生產(chǎn)不能停。但他在大聲斥責云中之后,疑惑地發(fā)現(xiàn)了云中的眼圈竟然有些發(fā)紅。我是說生產(chǎn)比其他的事重要。他緩聲說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好不再去做期貨了嗎?他對云中說道。
我是已經(jīng)不再做期貨了啊。云中答。他回答的時候似乎連思考的停頓也沒有。他已經(jīng)十分清楚地記起來,在期貨盈利最大的時候,他一心撤離期貨,回家鄉(xiāng)辦廠。那時他充滿了成就感,頭腦也最清醒。可是命運調戲了他,把王勇帶進了他的生活。要是沒有王勇,或者有了王勇他不離開廠,或者他離開了廠而不開證,或者開了證王勇沒有卷款潛逃……他甚至在想,要是他順從了王勇,配合他開證,王勇是不是就不會卷款潛逃了?
或者他早收了期貨,專心治廠,擁有柳吉和下一代,那樣廠就真的給了他幸??鞓妨藛??正是廠,帶來了王勇,帶來了6000萬,把期貨上的成果全毀掉了。這樣的結果,到底是期貨害了廠,還是廠害了期貨?無解。無解是掙扎,是命的真實寫照。期貨就是一步錯,步步錯,最后錯到賭氣,錯到麻木,錯到失江山……賺錢,陳梅貞的死,青大辭職,柳吉流產(chǎn),殺父場景的沮喪,強制平倉,特別是6000萬,他明明是要來保工廠的,也一鍋端進了期貨……那是一幕幕虛無的愁云。人生虛無。愁云過后,剩下的實際上什么都不再重要。
我不做了,他堅決地對張偉月說,我向你保證,下周銅廠重新點火開工。他的話斬釘截鐵,反而有一種不祥的張力。但那時候,張偉月也沒有去多想,因為和云中談完話,他還要急著去會見化裝成愛國華人的王勇。
王勇再次來到了辛店。他由張偉月陪同著參觀辛店老街和無人生活的沼澤區(qū)。隨后王勇提出了要在那里投資規(guī)劃一個純自然的文化保護旅游區(qū)。他隨身帶來了許多文獻資料,還在一本泛著歷史氣息,頁面黃得發(fā)脆的書上指指點點。他讓張偉月相信,辛店的老街區(qū),包括辛店河下面實際上存在著一個春秋時期的淹城。一旦這些資源得到開發(fā),那么辛店就成一個了不起的歷史文化街區(qū)了。
王勇的提議驚動了省、市級領導,以及國家各級文物局。最后他們認同了王勇的說法,而且確認王勇是一位資深的考古學者。于是,由政府出面,要求王勇留下來幫助政府完成這個文化開發(fā)計劃。
那時候,王勇經(jīng)過將近30次整容后,化名為胡漢山,形象獨特的鳥嘴讓他發(fā)音不全,只能由他的一個亞歐混血的助理來解釋和說明他的意見。因而無論從形象還是談吐上,王勇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在一個鑼鼓喧天,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名叫“國林”的警犬把正在簽約的愛國華人胡漢山撲倒在地。震怒的張偉月堅決要求劉伯民將“國林”活埋。但是劉伯民所做的僅僅是當夜開了一百多公里車,把“國林”放到了較遠的一個地區(qū),由他的戰(zhàn)友代為收養(yǎng)。一個月后,正當胡漢山和張偉月在彩旗下為項目奠基時,有如神兵天降的“國林”再次撲倒了胡漢山。這一次,因為臨張偉月更近,“國林”潮潤的鼻頭甚至擦到了張偉月的面孔。最后張偉月親自號召在場的人打死并深埋了警犬“國林”。連劉伯民也認為“國林”是因為顛沛流離而得了狂犬病。
胡漢山打過疫苗后,安心地躺在辛店老屋的床上,數(shù)著天外的星星。只有辛店,才讓他如此安心。他知道很多人在找他,但是沒有人會到辛店來,恐怕想都沒人想。他這樣思量的時候,完全忽視了梁上此刻布滿著已經(jīng)失去繁殖能力的蝙蝠,辛店的最后一批蝙蝠。銅廠的沖天爐火,一天天使它們神色萎靡,倍顯衰老。它們將在云中爐火重點之際全部撲進爐膛,并爆出辛店有史以來形狀最為甚囂塵上的黑煙。但是此刻,它們只是眼開眼閉地歇在梁上,聽任一個嘴形與它們相似的人搖頭晃腦地說道,期貨的真正境界,就是跳出期貨來做期貨。
15號,這個月期貨交易摘牌。進入最后交割日,有五天時間,但付款清算必須在三天內(nèi)完成。第三天,那是生死之日,見錢見倉單。而剩下的兩天,只是賣出方向買入方交割發(fā)票。其實在這以前,云中拋售王勇進口銅的活動已經(jīng)進行了兩天。實際上和張偉月談話一結束,云中就決定了,把保稅倉里的現(xiàn)貨全部賣掉。他要用這些賣銅的錢來交割,來重新組織生產(chǎn)。
再也沒有了退路。
最后交割日,他需要的是錢,可是王勇給他的是銅。滿滿一倉庫銅。他只有銅。毫無疑問,銅可以變成錢,銅變成錢只隔了一張紙,這張紙捅開了,銅就變成錢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比錢對他來說更重要的了,因為只有有了錢,他才能順利交割,只有度過最后交割日,他的工廠才能生存下來。他要捅開這張紙了。這張紙就在他手上,那張紙,是柳吉和他的孩子。
那本發(fā)票已經(jīng)公然在桌子上了,顯出了被壓抑過久后急不可待的張揚。在這以前,他的交易量都很小,只有最后五天了,他要有足夠的錢才能保證交割。現(xiàn)在他想自己要合二為一了。今后用不到在發(fā)票面前躲躲閃閃了,還有那些銅,他看夠了。他可以不在乎以任何方式,來出賣任何東西了。他最重要的已經(jīng)失去,難道還有什么不能賣的嗎?
娘舅帶來了很多人。我可以全買,娘舅說,他們也要。他們一直要買一次銅,說到這里,娘舅忽然笑了,他們拋空了那么多銅,實際上他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電解銅是什么樣子。他們應該每人買一塊放在自己的衛(wèi)生間里,這樣每天上廁所可以認真地看一看,想想當初為什么要把世界上這么好的東西拋掉。
面對娘舅,云中忽然看見自己和娘舅之間隔著一張水簾。賣銅的想法早就光明磊落了,但行動怎么還會困難重重?水簾上那些水珠川流不息,讓他覺得把他和娘舅隔在了陰陽兩界。他在陰間娘舅在陽界。他感覺到自己再次被一分為二,變成了兩個人。他想是那個愿意走私的自己在拿著假發(fā)票交易,而另一個自己在哭泣。那時候自己就是一個鬼。他想是鬼在和娘舅交易。他希望快些離去,但娘舅一直在追他。第二次伊拉克戰(zhàn)爭又要打起來了,娘舅說,智利的銅礦在地震了,產(chǎn)量劇減,銅價馬上又要漲上去了。娘舅的話成了閃亮而不可捉摸的螢火蟲,讓他在夢里流著垂涎、欣喜地看著期銅又開始了一輪新的反彈。
云中瘋狂走私賣銅的那些日子,他十分懦弱地看著自己被一分為二。那個做走私交易的自己,最終也沒有擊敗至今仍堅守著多頭陣地,不肯平倉的另一個自己。云中安排的付款提貨都在夜間進行。他重新調整了倉庫的燈光,這使他們的交易充滿了滴水穿石的洞穴感。半明半暗中,那些被拉來拉去的銅排依然紫光動人,在空曠中發(fā)出了剃頭匠磨刀霍霍的聲音。
他總是在娘舅的電話下懷揣發(fā)票來到倉庫,給客戶發(fā)貨。他坦然地發(fā)那些走私貨,開假發(fā)票,卻像躲避瘟疫那樣閃開客戶遞上的支票。他拒絕親手接觸那些支票,而把事先準備的賬號交給人家,然后像做了賊一樣環(huán)視四周,低聲告訴人家把錢匯進工廠的賬戶。但到了最后交割那天,他使用這些貨款的時候,卻完全變了一個人。他是一個與走私犯無關的局外人,神清氣爽、理直氣壯地把錢交給小蘇。正式交割的第三天,那是生死之日,必須見錢的大限之日。他一張支票,交付了足額的交割資金。輕描淡寫,沒有任何生離死別的氣氛,讓期貨經(jīng)紀人小蘇驚詫無比。
他堅忍的自信姿態(tài),曾一度使小蘇倍感猶豫和手軟,在當時他甚至還把云中自殺式的逆勢操作當成是一種富有遠見的長線行動。在當時,云中更愿意把走私交易當作一次交割的買銅行為,是一次空頭的妥協(xié)。而他只是利用了這樣的妥協(xié),來渡過他暫時的難關。他堅持認為,這種走私其實是一次迫不得已的賣出行為,只是偶爾為之,他并不依靠走私來發(fā)財。只要行情一回頭,他的現(xiàn)金流就活了。那時候他可以隨時買進現(xiàn)貨,分分秒秒,都有機會補齊賣給娘舅的那些走私貨。他只是暫時借用了一下庫存,而決不算真正的走私犯罪。
正式交割的隔夜,他劃出了2000萬。這2000萬,他既沒有用去交割,也沒有留在廠里的賬上。他對辦事的財務只說了句,我另外有用。但不到最后,誰也不知道他把這筆錢劃到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究竟要干什么。
再次完成交割后,走私的銅款也滿足了銅廠重新開工的資金需要。為此云中作了充分的準備,他要邀請市,區(qū)領導來參加他的開工儀式。張偉月欣然答應。就在重新開工點火的隔夜,云中突然收到了兩筆莫名其妙的匯款,款項的來源殊途同歸,連注明無名氏的筆跡也如出一轍。那時候,他對期貨的牽掛已經(jīng)全部放下,而生產(chǎn)也沒有了后顧之憂。他輕描淡寫地看了那兩張匯款單一眼,并輕易地看出了上面分明的紅色印記。黑暗中紅光閃爍,蝙蝠盤旋,和王勇手挽柳吉來到辛店的那天一模一樣。那天晚上,胡漢山圍著他的住房旋轉,起碼有60圈。他看著愛國學者胡漢山的背影,平靜地說,他真的回來了。
到了黎明前,他已經(jīng)決定,自己要親自點燃復工的爐火。為了萬無一失,他早就為自己置辦了點火必須的各種防身用具,其中包括一綹毛發(fā)俱損并且沾有發(fā)黃粥垢的假胡子。
復工儀式那一天是最后交割日,初雪來臨的日子。云中忘記了這一天,小蘇要來交割發(fā)票。在復工儀式上,云中看見期貨經(jīng)紀人小蘇不時地和劉伯民交頭接耳。他沒有邀請小蘇,在小蘇出現(xiàn)的最初,他甚至一時忘記了小蘇的身份。小蘇是來給云中送發(fā)票的。最后交割日,是買賣雙方交割發(fā)票的最后日子。他不知道云中的錢是哪里來的,他想總有人應該知道,云中的錢來自何方。
劉伯民漸漸抬起頭來,隨后對云中露出了微笑。此刻,張偉月正在發(fā)表激情昂揚的講話,在他身旁,留給愛國學者胡漢山的位置虛位以待。云中在張偉月的講話聲中低頭不語,他默默地看了看自己的雙腕,對自己骨胳寬大的手腕還是感到了心有余悸。他看見劉伯民抬了抬屁股,那時候他就認為劉伯民會走過來,把一副手銬卡上他的雙腕。他嘆了一口氣,他說,他真的又回來了。
云中被逮捕后,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期貨損失,常常在辦案機關的監(jiān)督下,繼續(xù)處理一些期貨業(yè)務上的事。那時候工廠正在清理重組,實力更強的重組方,正是趙部長、陸處長原來的公司。那個陽光明媚的初春,有消息說陸處長是被迫害的,是王勇栽贓陷害。陸處長平反后會來辛店,負責銅廠工作。
云中現(xiàn)在每天很平靜,除了作筆錄,要接聽各種各樣的電話。過了一個月,他接到了一個電話。他喂了幾聲,對方的聲音才傳了過來。聲音很純凈,像過濾了很多次的水一樣清純,有一種別樣的生動。讓云中覺得是從一個鳥嘴里響起的,你為什么一定說他真的回來了呢?電話在問他。云中笑了,這話讓他笑了。他說,因為我還有錢沒還給你。不還給你,你是不會不回來的。
什么錢?
那2000萬,我早給你準備好了。等我的事情了了,有人會找到你的。你放心,我不會欠別人一分錢的,呵呵,任何人。
作者簡介:
袁亞鳴,男,江蘇常州人。60年代出生,80年代工作,90年代出國。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歷任銀行信貸處長,國外投資基金經(jīng)理,期貨公司總裁等職。2000年開始,在《大家》《鐘山》《山花》等雜志發(fā)表作品,著有《牛市》《謊言》《復活的死者》《生死期貨》等長篇小說七部,中篇小說30余部,著有中篇小說集《水花生季節(jié)》《太陽落雨》等。現(xiàn)在非銀行金融機構工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本刊去年曾發(fā)表其中篇小說《泄密》。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