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流逝,時代的風雨,沒能斬斷我對往事的回憶。1940年冬,我受命帶領7人組成的情報保衛(wèi)工作組,從延安到八路軍前方總部開展工作,執(zhí)行搜集敵偽情報的任務。此后近8年時間,我一直戰(zhàn)斗在太行山上,先是情報部門,后是城工部門,對我黨我軍情報人員冒著重重危險,潛伏在敵人心臟開展工作的機智勇敢,體會最深,始終不能忘懷。
打開八路軍情報工作局面
自1938年從蘇聯(lián)學習回到延安,我在延安中共中央社會部(包括其前身中央特別工作委員會)學習和工作近3年。有一天,中央社會部領導找我談話,大意是說,抗日戰(zhàn)爭已進入第三個年頭,我們軍隊對日軍作戰(zhàn)打了很多勝仗,為了配合戰(zhàn)爭,在隱蔽戰(zhàn)線上,還需要加強斗爭,決定組織一個工作組到八路軍前方總部開展工作,任務是搜集敵偽軍、政、警、特和社會各方面的情況,供領導參考。工作方法上,可以派人打入敵占區(qū),潛入敵偽內部,長期埋伏,以待時機。他又說,工作組共7人,由你負責,張箴協(xié)助,給你們配備兩名電臺報務員、一名譯電員,便于和我們聯(lián)系。另外,物色了兩名干部,他們在敵占區(qū)有社會關系,到前方后設法派出去。你們到前總后,由中共北方局直接領導。你有什么意見?
我聽后,感到擔子很重,因為當時我在中央社會部任秘書長,主要抓行政工作,對業(yè)務工作很少接觸,心中無底。我提出對這項工作毫無經驗,很難做好,是否另派個負責人,我可以協(xié)助。他說不另派人了,經驗是從實踐中得來的,有黨的領導可以隨時請示嘛!
我決心接受這一繁重的任務。我們一行7人,1940年秋從延安出發(fā),經過戰(zhàn)火紛飛的晉西北,越過敵人層層封鎖線,用兩條腿行軍,走了兩個多月,于12月到達八路軍前方總部駐地——晉東南遼縣武軍寺村。
到前總后,我立即向中共北方局代理書記彭德懷副總司令、北方局組織部部長劉錫五、野戰(zhàn)政治部主任羅瑞卿匯報。我把在延安時領導上分配的任務、人員狀況、工作關系一一向他們匯報。幾位領導當時商定,工作組由彭總直接領導,具體工作向劉錫五部長請示。工作組建制屬前總司令部秘書處,我負責工作組的領導工作,我和張箴、宗韜對外稱秘書,兩個報務員編在司令部第三科,業(yè)務由我指揮,兩名外出人員設法派出。
隨著抗日戰(zhàn)爭形勢的發(fā)展,我們的工作也逐步展開了。首先是選擇符合打入敵人內部條件的派遣對象。領導上幫助選調,我們又到抗大去挑選,抗大總校領導很支持,前后選調了20多人,由張箴、席一先后負責辦了三期訓練班,學習結束后逐個派出。
1941年下半年,工作組改為司令部參謀處情報科,我任科長,直接受左權參謀長領導,不再向中央社會部直接匯報了。這年9月20日,中央軍委決定在各戰(zhàn)略單位建立情報組織,要求八路軍前方總部、一一五師、一二○師、一二九師等各司令部成立情報處,任務是搜集敵偽、國民黨的軍政情報,調查研究其動向,進行部隊偵察,查明敵偽軍番號、兵種、武器、行動企圖等,以便為領導提供決策的依據(jù)。1941年底,前方總部在原情報科和原來的技術偵察科(對外稱新聞臺)的基礎上組建了情報處,處長左權(兼)、副處長項本立(原一二九師敵工部部長),處以下設四個科(1942年實行精兵簡政,改為兩個科),我任第一科(派遣科)科長。第一科的工作任務是:選調干部進行訓練,確定派出方向、任務,為派出人員辦理化裝、經費、“良民證”等具體工作,規(guī)定聯(lián)絡點及接頭暗號,組織回來的外邊同志進行匯報,接收送回的情報,翻譯往來密信,派一科人員到敵占區(qū)巡視工作,傳達指示等。
潛伏在敵人的心臟
我們先后派出一批符合條件的干部,打入華北敵占區(qū)大、中城市和偽軍、偽組織中,搜集情報,發(fā)展地下武裝,對偽軍進行策反,聯(lián)絡愛國進步人士掩護工作。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由情報處直接派出的干部有75人,在敵占區(qū)建立了情報站和交通站。在城工部時期,他們又發(fā)展黨員70多人,當時有140多名共產黨人,分散在敵人心臟里活動。在派出人員中,先后有6人被捕犧牲,地方政府已追認為烈士,有2人被捕叛變,1人脫離關系。
情報工作并非一帆風順,被派出人員克服不少困難、艱險,才站穩(wěn)腳跟,隱蔽下來。例如,1942年從抗大選調的軍事主任教員王文治和政治文化教員王伯彥夫婦,由總部情報處派去青島,經過曲折,才搞到青島“良民證”。因王文治離開家十幾年,剛一回去,親友們都有戒心,王文治只好跟一個賣菜的同鄉(xiāng)學習賣菜。他每天整夜到遠郊區(qū)買菜,拂曉到市里集市上賣,每天推著三四百斤菜車,來回走四五十里路,一夜不睡,上午賣完菜,回來只能睡四五個小時,每天只能賺到二三元偽幣,勉強維持兩個人的生活,這樣才轉變了親友們的態(tài)度。親友們認為他肯吃苦,是個老實人。他父親托人給他們辦了“良民證”。他們夫婦這才成了合法“良民”。到年底又經人介紹,他潛入河北省遵化縣,在偽治安軍第三集團軍第六團書記處補了個勤務兵。書記官看他字寫得好,讓幫文書抄寫,稱“幫寫”。團部不設參謀處,一切收發(fā)文件、資料保管、擬定文稿、偽軍調動、通訊聯(lián)絡、電臺密碼、人事變更等業(yè)務,均由副團長指揮書記處辦理。王文治利用“幫寫”后又提升為上士文書之便,搜集了不少偽軍資料,由王伯彥帶回總部情報處。王文治要求總部再選派一人,安插到偽軍六團任職,我們又選派前總后勤部秘書科長鄧芳欽隨王伯彥到了遵化。經王文治推薦,鄧芳欽潛入偽軍六團書記處,王以后轉移到另部偽軍。鄧芳欽能寫一筆好字,工作積極,深受團長器重,由上士文書升任準尉司書。華北偽治安軍是日軍親手組建的所謂正規(guī)部隊,號稱近20萬人,治安軍總部頭目是大漢奸齊燮元,下屬幾個集團軍。建制團是基層單位,從一個團的編制、武器配備、人員情況可以了解到集團軍全軍情況。王、鄧二人職務雖然較低,但崗位重要。他們先后埋伏了3年之久,獲得許多有價值的情報。
為了在偽軍里發(fā)展地下武裝,1942年我們又從抗大上干科調軍事教員張鴻烈和劉筱萍夫婦,派到敵占區(qū)北平工作。張鴻烈畢業(yè)于東北講武堂,曾任過張學良部上校副官,參加過青年黨,閱歷豐富,軍事素質好。到北平后,張鴻烈沒有找到可靠的社會關系,后經他在保定的老師推薦,到河北省獻縣任偽軍干部訓練所所長,又由所長升為大隊長、偽警備團副團長、偽縣長兼保安聯(lián)隊長。張鴻烈雖然職務步步高升,但并非處處順利,用他本人的話說:“三年中日本人對我時時懷有戒心,用各種方法試探我,我也用各種手段和他們周旋,他們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我有什么破綻,艱難地度過了這3年。”比如,1944年5月,天津憲兵隊來了個兒玉少佐,突然找張鴻烈說:“你的八路軍說話?!狈g說:“讓你把通八路軍的事詳細說出來,說了沒事,不說不行?!睆堷櫫衣牭胶蟾械绞终痼@,因為日本人對他曾有過多次考驗,他不顯山、不露水地處處表現(xiàn)出為皇軍“效勞”的“忠心”,得過幾次嘉獎。他和我冀中八分區(qū)地委有聯(lián)系,數(shù)次派人商量打假仗。在一次打假仗中,偽軍損失慘重,為了消除日本人對他的懷疑,他勇敢地用自己的手槍打傷過自己右小腿,以表現(xiàn)對八路軍作戰(zhàn)的“堅決”。當時他想,今天是怎么了?是否有人叛變告密?他表面上很鎮(zhèn)靜,對日本人說:“我的情況,木村大隊長最清楚,每次討伐,我都走在前頭,保安聯(lián)隊積極出去討伐,這是有目共睹的,我對皇軍沒有二心,沒想到今天竟落個通八路的罪名?!眱河袢跃o追問,他急中生智,以攻為守,不管三七二十一,摘下身上的戰(zhàn)刀,卸下手槍,扔到桌子上,又扯下軍銜和領章,扔到地上說:“我不干了,皇軍愿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張能聽懂一些日語,當時日本木村大隊長替他說了許多好話,并說谷部隊長(中將旅團長)還獎給他一把戰(zhàn)刀等。兒玉一聽,他還有來歷,面孔有些緩和,從皮包中拿出4封匿名信給張鴻烈看,內容是:送出的情報收到了,槍、子彈、藥品均收到,以后換個地方送……等等。張鴻烈只看了兩封信就冷笑說:“這信不值得一看,這是八路慣用的圈套,想借你們手把我殺掉,你們日本人那么有辦法,怎能相信這些信呢?”終于讓日偽打消懷疑,他們又是讓張鴻烈坐下,又是倒咖啡……以后張鴻烈分析,這是日本憲兵故意拿信來詐他,詐出東西來,可向上級報功,詐不出也沒有什么關系。
1945年8月張鴻烈得到上級同意,率1200余官兵起義歸隊,投入我冀中軍區(qū)部隊,編為第二縱隊,張鴻烈為縱隊司令員。軍區(qū)黨委發(fā)了慰問電,前總參謀長滕代遠發(fā)了嘉獎電。
情報人員不為名、不為利,為了不辜負黨的使命,克服重重困難去完成任務。在這方面我深有體會。1944年冬,我曾到敵占區(qū)開封、北平、天津等地檢查工作,親眼看到開封情報站為了建立和前總聯(lián)系的電臺,他們煞費苦心地在臥室墻上挖開一個洞口,裝上木板,放著婦女用的針線笸籮,打開洞口門,掀起后邊木板,出現(xiàn)不到一人高的小房間,剛好放下電臺和發(fā)報員。電臺曾和總部接通,發(fā)過電報,后因配備了交通員,為了防止被敵人發(fā)覺,就沒再繼續(xù)使用。
難忘彭老總
幾年來,我們工作取得了一些成果,我體會最主要的一條,是領導對情報工作的重視和支持。開始時,情報工作受彭總直接領導,我們到抗大調干部,他親自寫信給抗大總校副校長滕代遠、教育長何長工、政治部主任張際春,得到校方大力支持。我們在辦訓練班時,每期不到10人的訓練班,彭總騎著馬,到小山溝村親自去講課,學員們都深受感動。敵占區(qū)同志回來匯報工作,我清楚地記得,彭總盤著腿坐在老鄉(xiāng)的炕頭上,仔細聽取賈建國對偽軍頭目齊燮元的爭取工作,不時插話詢問,最后指出:“齊雖已下臺,在偽軍中仍有影響,對這個工作不做,有點可惜,但不能抱過高希望。齊是封建、半封建產物,我們是搞社會主義的,思想上沒有共同基礎,但他是漢奸,到一定條件下,他是要找出路的,所以有可能成功。”
又如,情報處開始是左權參謀長兼處長。1942年5月在敵人“掃蕩”中,左權不幸犧牲。8月,滕代遠調前總任參謀長兼處長。他們對派出的主要干部,走之前親自談話,回來又親自聽匯報作指示,對重要情報親自批示。
領導的關心和重視,不僅使情報工作能順利開展,也給被派出人員增強了決心和信心。
(此文是林一生前撰寫的回憶文章的一部分,現(xiàn)由其幼子滕久昕提供,首次公開發(fā)表)
(責任編輯#8195;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