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聽診器掛在這個頭發(fā)花白的美國人耳朵上,紅色的聽診線彎曲著,伸向一個孩子的胸口。老人窩著腰,一手握著聽診器,另一只手扶著孩子,側耳傾聽。孩子的身后,是長長的隊伍,他們都有些迫不及待地,希望這個被稱為“教授”的人來聽聽他們的心臟。
“教授”名叫狄加諾,69歲,六年多前,他客居云南,并創(chuàng)立了名為“中加心臟健康檢查”(以下簡稱“中加”)的非政府非營利醫(yī)療救助機構,救治當?shù)叵忍煨孕呐K病兒童、為農民義診、培訓鄉(xiāng)村醫(yī)生。
他已走遍全省十幾個縣市,幫助超過100位農村貧困先心病患兒獲得免費手術,免費培訓鄉(xiāng)村醫(yī)生20多期,義診惠及村民數(shù)萬人。
不過眼下,狄家諾在大理的“診所”租金翻番,為了節(jié)省開支,他準備賣掉自己在昆明的房子。搬家這天,他和助理陳珊珊忙前忙后,后者是位52歲的北京人,六年前成為“中加”的第一個全職志愿者,至今,仍是唯一。
“我和珊珊的能力很小,我們的機構能力很小”,狄家諾坦言在云南六年,行醫(yī)快樂,但仍稍感孤獨,“我們只起到模型、示范的作用,解決貧困家庭高血壓、先心病的問題,我希望中國人看到我們所做的,從而做你們所應該做的。”
“他太邋遢了,像個難民”
狄家諾笑起來像個孩子,表情夸張,說話比手畫腳,但走路略顯老態(tài),背微弓著,還有些跛腳。他頂著一頭灰白的亂發(fā),胡須擋住了大半個嘴,人們看不到,他已有四顆門牙脫落了。他幾乎每天穿著自己設計的“中加”T恤衫——一顆紅色心臟,里面嵌著加州地圖,寓意“加州在中國”,T恤沒有兜,他就把護照、錢包、鑰匙都揣進T恤里,鼓成一個圓圓的“肚子”。
“他太邋遢了,像個難民?!标惿荷撼R源恕白I笑”狄家諾,七年前,她第一次見狄家諾,都不愿意把北京的房子租給他,“他暴躁地喊‘你看不起我!我是著名的科學家!’”
她毫不相信,這個邋遢老頭是美國著名的心臟病專家,加州大學的資深教授,《美國心臟病學雜志》《英國醫(yī)學雜志》等刊物的編委,發(fā)表過200多篇醫(yī)學論文,參編過8部醫(yī)學專著。
那時是狄家諾第二次到中國,受邀在北京阜外醫(yī)院授課。十多年前,他曾到過中國,但竟然完全不認識了,“這是一個快速發(fā)展的社會,充滿力量”。他于是向加州大學申請,延長在北京的工作時間,并開始在北京語言大學學習漢語。
2005年春節(jié),聽說云南四季如春,狄加諾跑去過年。他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花了3天時間一直騎到鄉(xiāng)下。眼前的情景讓他很意外,農民家里沒有自來水,沒有爐子,在地上生火。狄家諾從未到過如此貧困的地方。當晚他就住在農家,他掏出100元用來付食宿費,卻被拒絕。這讓他很感動,“我要報答他們”。
狄家諾決定為云南農民義診,他需要一個中國助手,陳珊珊就這樣加入了他的隊伍。
一年以后,兩個外地人開始了他們的第一次活動,在元陽縣給農民量血壓,免費發(fā)藥——狄家諾認為高血壓在中國是引起心、腦血管疾病最危險的因素之一。
剛開始并不順利,狄家諾在元陽縣中心廣場上逢人就說,“我是美國的心臟病醫(yī)生,我來給你看病,不要錢!”但人們都跑開了。陳珊珊不停地在旁邊解釋,“他是美國專家,真的不要錢?!闭f著擼起袖子讓狄家諾量血壓做示范,“你看,就這么簡單?!?/p>
第一個嘗試者之后,人們涌了過來,狄家諾和陳珊珊在縣中心呆了三天,把帶來的藥發(fā)光了,又去藥店買,又發(fā)光了。而后,兩個人決定挨村去做檢查。
這次義診讓狄家諾很意外。他發(fā)現(xiàn),大部分患病農民都不知道自己有高血壓,很多人從未量過血壓,甚至有的當?shù)剜l(xiāng)村醫(yī)生也不知道血壓計怎么用。他統(tǒng)計,當?shù)卮蠹s一半的村民都患有不同程度的高血壓。
兩周后,狄家諾回到縣城,發(fā)現(xiàn)被他買光高血壓藥的藥店還沒有進新藥,“這里太窮了,我要幫助他們”。他產生了使命感,并決定把這件事長期做下去,“中加心臟健康檢查”NGO就這樣產生了,成員就是狄加諾和陳珊珊。
“中國人來騙完了,外國人來騙啦!”
“中加”建立之初,主要方向是義診和培訓鄉(xiāng)村醫(yī)生。
狄家諾最初采取的方式是挨村和村領導、衛(wèi)生院聯(lián)系好,再過去檢查。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如此簡單的流程實施起來并不容易。
有一次,他們到一個村子,村領導和衛(wèi)生院沒人有空陪他,狄家諾就背著包自己去村里,村民們一聽,“義診?中國人來騙完了,外國人來騙啦!”還有人放狗咬他。狄家諾后來才知道,幾天前,也有一撥說是義診的人來,“查”出80%的村民都有癌癥,騙了每人幾千塊錢跑了。還有幾次,有年輕志愿者陪他下鄉(xiāng),村民罵,“這么小居然就來騙!”
這樣一來,只要沒有村領導帶領,工作就做不了,陳珊珊勸他,“村民被騙怕了,咱們得去申請政府批準,這樣最保險。”孩子氣的狄家諾聽不進去,“我自己義診,為什么還要批準?”
可釘子越碰越多。2009年,狄家諾準備去香格里拉,并安排了在美國的實習生來幫忙,本來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當?shù)匦l(wèi)生局,臨行前卻被告知,還需云南省外事辦的批文。
“拿到批文很難,別想!”云南的朋友告訴他。狄家諾說自己當時“非常不高興,非常著急,我不能接受志愿者來不了,計劃刪除”。但為了實施計劃,他又必須妥協(xié),好在,在眾多友人幫助下,他們最終拿到了批文。
2010年3月,云南省民政廳發(fā)布《云南省規(guī)范境外非政府組織活動暫行規(guī)定》,要求所有境外非政府組織必須到民政廳備案,吃過虧的狄家諾搶在第一批去申請,并順利通過了審批。
“我們現(xiàn)在100%是合法的?!钡壹抑Z很高興,笑得仿佛中了大獎。
“我現(xiàn)在最遺憾的是,年輕時沒有學兒科”
救治先天性心臟病患兒,像是一場意外的“禮物”。
5年前,狄家諾第一次去曲靖義診,夜里就住在縣衛(wèi)生院。半夜,一個母親手里抱著一個渾身發(fā)紫、呼吸困難的嬰兒敲門。狄家諾幫他做了檢查,初步診斷嬰兒患有心臟病,但可以治療。他告訴那個母親,要去昆明做手術,那個母親回答:我們剛從醫(yī)院回來,付不起手術費。
第二天,孩子死了。
當?shù)蒯t(yī)生告訴狄家諾,云南很多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兒童都無法救治,其中絕大部分,直到錯過了7歲的最佳手術期,還不知道自己患有先心病。原因是多樣的:醫(yī)療條件差,醫(yī)院沒有兒科、孕檢不全面,甚至很多先心病患兒都被診斷為肺病。
狄家諾的朋友、中國著名心血管病專家胡大一教授建議他,“中加”可以開始在云南農村篩選先心病兒童,并幫助他們治療。
狄家諾在美國從事的是成人冠心病研究,兒科心臟病領域對他來說是新的挑戰(zhàn),不過他興奮于這個挑戰(zhàn),開始看書,并跟美國著名先心病醫(yī)生和自己醫(yī)院的兒科同事學習。
不過,項目剛一開始,狄家諾遇到了最難過的時期。
項目救助的第一個先心病孩子叫龍鳳芳,情況復雜,狄家諾把孩子送到北京阜外醫(yī)院。之前他詳細地咨詢過美國醫(yī)生,反饋是“可能可以做好”,他也這樣告訴孩子的父母,然而術后一個星期,孩子去世了。
當天晚上,狄家諾抱著孩子的尸體和孩子的父親失聲痛哭,他不斷自責,“如果沒做手術,孩子可能還可以多活五年,我送她去醫(yī)院是不對的……”陳珊珊也崩潰了,她告訴自己: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有這樣的情況,就收拾行李不干了。
有一年多,只要看到同樣大的孩子,狄加諾就會忍不住大哭。
保守治療,或立刻手術,在這件事后,變得更難以抉擇。
半年后,他們又發(fā)現(xiàn)一個11歲的先心病女孩,不僅病情復雜,還患有唇腭裂。狄家諾帶著孩子到處檢查,都被告知不能手術,他不甘心,自己研究方案:先把動脈導管外壁關掉,吃藥維持穩(wěn)定,如果情況好,再降肺動脈壓,然后關房缺和室缺。
通宵達旦,他不斷給美國知名專家發(fā)郵件討論,確認方案是否可行。經(jīng)過不斷修正,方案通過,整個手術成功了。
六年來,狄家諾和陳珊珊常常會因為如何救助孩子吵架。狄家諾的想法很直接,遇到患兒,就要第一時間救治、手術。陳珊珊更了解中國情況,告訴他事情不是那么簡單,要協(xié)調資金、找醫(yī)院、跟醫(yī)生溝通、等床位……
狄家諾最初無法理解,總會大發(fā)脾氣,然而最后也只得攤攤手妥協(xié),“珊珊有道理,每個細節(jié)要安排好才行”。他高興的是,這個項目已救助了超過100個先心病患兒,但再也沒有第二個龍鳳芳了。
“我現(xiàn)在最遺憾的是,年輕時沒有學兒科。我愛孩子,每一個。”他說。
“他就想做辛德勒那樣的人”
本該“退休”的狄家諾,現(xiàn)在是個工作狂。
一年里,他有一半以上時間都在農村做義診和篩查先心病患兒,來“免費體檢”的人每天早上7點就來排隊,夜里11點,還有20多個人在候診。
地點多在云南最窮困、閉塞的村莊,但質樸、單純的農民總能給狄家諾快樂。
有一次,狄家諾給一個老婦人開了胃藥,幾天后,胃不疼了,老婦人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給他捧來一掌心的瓜子;一次在玉龍縣,他和志愿者準備離開時,納西族的村民成群結隊拉著手唱“感謝毛主席,感謝黨”,說他是毛主席派來的好醫(yī)生;還有村民在他離開時高喊:“再見同志們!同志們!”說起這些,狄家諾笑成一團,“多可愛”。
在陳珊珊看來,這個69歲的老男孩,即便遇到最困難的事,也愿意用樂觀、單純的思維讓事情化繁為簡。
鄉(xiāng)村醫(yī)生培訓注定是個艱難的計劃。第一次培訓,地點在昆明,通知發(fā)出后,反饋甚微,沒人愿意跋山涉水來聽課。狄家諾了解情況后,一拍巴掌,“我給他們報銷路費和食宿費!”解決了!一下子就來了153個人。
培訓方式也很直觀,將醫(yī)生分組,一組人在講臺前“演小品”,扮演醫(yī)生、病人,余下的根據(jù)情景,查資料、討論、寫藥方。3天后,醫(yī)生們的考試成績平均比培訓前高了一倍。當然,這還不算完,每隔幾個月,狄家諾還要到村里走訪、鞏固。
多數(shù)村醫(yī)碰到高血壓病人都推到縣醫(yī)院,對發(fā)燒、感冒患者的處理方式也是直接輸液,為的是賺取更多醫(yī)藥費。狄家諾雖不贊同,但又報以理解,“這樣不好,但沒辦法,他們也是農民、窮人?!彼慕鉀Q辦法是,告訴鄉(xiāng)村醫(yī)生:遇到高血壓病人是件高興的事,因為這種長期病患,會經(jīng)常來看病。這樣的解釋果然讓村醫(yī)們不再推走高血壓病人了。
他也要求給高血壓病人開最便宜的藥,“他們要吃一輩子的藥,不能我給他們的藥吃完了,就再也買不起?!?/p>
村醫(yī)培訓項目,最大的困難還是經(jīng)費,每次集中培訓的成本是10萬元人民幣,每年兩次。最初是狄家諾和陳珊珊自掏腰包,但很快難以為繼。
這時,開始有人為他們捐款。最開始的捐款者居然是美國實習生的家長們,有的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到狄家諾身邊實習,有的則是希望他這個名教授能為他們寫推薦信。如今,已經(jīng)有四五家基金會支持“中加”的項目。
陳珊珊講起狄家諾最喜歡的電影《辛德勒的名單》,辛德勒很后悔最后自己還剩下一輛汽車,覺得應該把它賣掉,換錢救更多的人?!八?jīng)告訴我,他就想做辛德勒那樣的人?!?/p>
不過,狄加諾沒有自己的名單。他唯一的計劃是用盡可能多的時間和中國云南的農民、孩子在一起。他已經(jīng)安排好了明年的日程:4至6月,在鄉(xiāng)村篩先心病患兒,7至8月暑假時去義診,開學后繼續(xù)篩查,同時,4月和10月要分別對六個縣的鄉(xiāng)村醫(yī)生進行培訓。他甚至不愿意擠出一點時間回美國鑲他在昆明摔斷的四顆門牙,“有這些錢和時間,還不如給一個孩子治病”。
不去義診時,狄家諾就做自己的工作,聯(lián)系國外實習生,更新醫(yī)療知識,或者寫準備提交給各個基金會的研究報告。
在一篇報告里,他這樣寫道:云南是中國最貧窮省份之一,2008年人均GDP為1840美元,在中國32個省份中排名第29位,就如這個國家大部分地區(qū)一樣,云南的大城市從經(jīng)濟增長中獲益,而鄉(xiāng)村則得不到大的發(fā)展,這加大了不同地區(qū)間的貧富差距……2008年,中國超越德國成為世界第三大經(jīng)濟體,但是對社會體系下的衛(wèi)生體系的投入,卻沒有它經(jīng)濟增長來得快,大部分人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在基本的醫(yī)療體系的覆蓋之下……
不過,狄家諾也看到了進步,比如新農合保險報銷開始涵蓋先心病,民政部門為特困家庭放開政策等,“很多美國人不了解中國,我在這里七年,了解一點中國社會的發(fā)展,”狄家諾說,“我看到事情正越來越好,不過應該更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