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慧 張濤
憶我的祖父——隴上國畫大師韓不言先生
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祖父韓不言先生是一個身體非常硬朗的老人,“那高高的顴骨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鏡片后面的左眼已失明,右眼近視要高達三千多度,濃黑的眉毛,眉宇間透出英氣與不凡的睿智;兩片寬而厚的嘴唇經(jīng)常緊抿,流露出一種自信的神情”。祖父辭世已十五載,但他身殘志堅,勤學不輟,勇于與命運抗爭的奮斗精神和偉大的人格魅力卻一直鼓舞著我、影響著我。
祖父原名韓致中,1921年春(農歷二月初二)出生于北京市一個詩書世家的舊禮家庭。然而祖父的孩童時代并非一帆風順,而是命運多舛。三歲時的他也曾是一個愛說愛笑、天真爛漫、淘氣貪玩的孩子,手中的風箏在北平的古城墻邊飛起,與兒時的玩伴圍坐在一起斗著蛐蛐,無憂無慮地度過每一天。不幸的陰霾慢慢籠罩在他的身邊,幾日高燒不退使他患上了“猩紅熱”,病魔無情地折磨著這稚嫩的生命,耳邊的聲音離他越來越遠,小小的嘴巴不再張開,他從此沉默了,遠離了兒時的歡樂與開心。命運中的不幸才剛剛開始,六歲那年,他放學回家,因肚中饑餓猛推家中烙鍋貼的鐵鍋,鍋中熱騰騰的蒸汽直撲上來,灼傷了他的眼睛,視力大減,少年時期已經(jīng)戴上了高達五百度的眼鏡。禍不單行福不雙降,十歲那一年,他又患上了傷寒,臥床長達半年之久,若不是經(jīng)其大姑父與北平著名的中醫(yī)大夫們的精心調理,險些喪命。
有救命之恩的大姑父何許人也?北平名醫(yī)薛慎微老人是也。老人不僅因醫(yī)術出名,而且還是北平知名的收藏家、鑒賞家、書畫家。祖父六歲時,受薛慎微老人的憐憫而引導習字學畫與丹青結緣。在老人的熏陶下祖父日日識文斷字,臨摹古畫、碑帖,號稱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則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課。薛慎微老人慧眼識珠,發(fā)現(xiàn)祖父對字畫有獨到的見解,對古玩的鑒定能力與日俱增。老人常攜他到自己的書齋中指點觀賞書畫。七歲時,他的父親將他送進北京后海沿私立聾啞學校學習美術專業(yè)。由于他的刻苦勤奮,加之天資聰慧,從一年級至十年級學習成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當時學校的創(chuàng)辦者杜文昌先生對祖父的評價很高。傷寒惡癥中死里逃生的他,十四歲那年,在北平舉辦的全市中小學生圖畫比賽中,是數(shù)百名參賽選手中惟一的一位聾啞學生,祖父憑借其深厚的繪畫功底榮膺第一名,獲得“大銀盾冠軍”獎。從此,祖父修建起邁向藝術殿堂的甬道,也為今后鑒賞歷代名人書畫奠定了基礎。
祖父除了整日刻苦地臨帖、習字、摹畫外,還求教于北大畢業(yè)的表姑趙文秀先生,在先生處學習閱讀“四書”、“五經(jīng)”、“詩詞古文”、賞析中外名著,不僅提高了文化素養(yǎng),還懂得了做人處事之道。功夫不負苦心人,十八歲時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北平京華藝術學院國畫系就讀,口不能言的祖父憑借著他“遷想妙得”的高超本領,獲得了學院畫家邱石冥、黃賓虹、蔣兆和等多位教授的好評,短短六年的時間,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順利完成了學業(yè)。在入校后的第二年經(jīng)其家父老友介紹正式拜師于苦禪先生,成為李氏門人。在李苦禪先生的諄諄教誨和熏陶下,祖父在寫意畫方面的理論知識得到了提高??喽U大師特別強調國畫和書法的統(tǒng)一性,凡是善于運用書法筆意入畫的作品則稱為上乘品也,真所謂“書畫同源”。祖父仿佛看到藝術的另一種境界,從開始臨摹清代“四王”畫風一路轉到徐渭、石濤、八大山人、吳昌碩等寫意風格。此時的祖父異??炭唷⑶趭^,他只有靠超過常人數(shù)十倍的努力去研習、臨摹、汲取他人經(jīng)驗。年輕時習畫、臨碑所用的紙每年以數(shù)十刀計,真可謂“禿千兔之毫,窮萬轂之皮”。
在一代書畫大師苦禪先生的精心培育下,祖父畫藝日益精進。苦禪先生每見其作,驚嘆不已,曾在一幅習作上題寫:“致中仁弟天資絕倫,觀其作品令人欽驚,弱冠作畫即如此,將來執(zhí)藝壇之牛耳”的評語。苦禪先生認定祖父是一塊“璞中之玉,其價連城”,但須能工巧匠精工雕琢,方顯其價值魅力。祖父從學不到兩年時間,苦禪先生就將其推薦給自己的授業(yè)恩師——一代宗師齊白石先生門下。當時的白石老人已與張大千先生號稱“南張北齊”。名震京城。那年,苦禪先生帶著自己的“啞巴”徒弟,來到了跨車胡同內的鐵柵屋中,見到了古稀之年的藝術大師齊白石老人。苦禪先生說明來意,老人回眸一望,祖父便急忙將手中早已準備好的、臨摹清代王石谷的山水畫作遞交到老人的面前。老人將畫細細看后,眼前為之一亮,晚輩后生如此年輕,所作書畫卻如此老辣,老人笑道:“好伢子,好伢子啊!”順勢將畫鋪至案上戲題道:“致中弟不做偽君子,若肯題上王石谷三字,賣與耳食者,可獲千金?!?942年,齊白石舉行收徒儀式,祖父正式成為齊派門人。
北京的夏天氣候悶熱,樹上的知了扇動著翅膀,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鐵柵屋內的白石老人正在奏刀治印,老人猛然間似有所悟,深思之后便將祖父“喚”進屋內,提筆寫道:“‘不言二字如何?”祖父與老人進行了簡短的筆談,知道了“石不能言最可人”是老師取名的出處,祖父高興得“手舞足蹈”,隨即老人為祖父起了筆名“不言”,并親自奏刀,為其刻下“不言”、“韓”、“白石門下”、“韓致中”四方印章相贈,自此祖父開始用白石老人賜予的“不言”筆名作畫。祖父與白石老人用他們自己獨特的交流方式“談”笑風生、“談”古論令,形成了純真的師徒情分。祖父在白石老人身邊默觀迭悟整整七個寒暑,老人對這位口不能言、耳不能聽的弟子的刻苦、執(zhí)著、聰秀、靈動欣喜不已。白石老人為祖父的習作題款共計40余幅,在老人其他弟子中是沒有得到如此厚愛的。1948年的春天,祖父與李苦禪先生作為齊門弟子,在北平中山公園水榭軒舉辦聯(lián)合畫展。白石老人聞之后欣喜提筆寫下“韓不言畫展”并親自帶領眾弟子們前去捧場,讓參觀者為之震驚。老人參觀完展覽后當場為祖父定下潤格,畫展在京津兩地影響巨大,從此祖父踏上筆墨生涯。
50年代,國家號召支援西北建設,當時在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供職的祖父,由于長年作畫,鼻梁上架的一副“墨水瓶底”已達三千多度,但他仍響應國家的號召報名參加西北建設。1955年的一個夏天,經(jīng)過了長達二十多天的跋山涉水,祖父舉家遷至偏僻的寧夏賀蘭縣金京鄉(xiāng)的京鄉(xiāng)劇團搞舞臺設計。由于他精湛的藝術功底,被人們稱贊不已,不久已是家喻戶曉。1956年春,銀川專署專員派人接祖父前去作畫,從而轟動了銀川和甘肅省文化局。那年秋天,甘肅省文化局派人親赴銀川協(xié)調,將他和家人接至甘肅省會蘭州市,安排在省工藝美術廠任專職畫師,重操舊業(yè)。
1959年,經(jīng)市教育局多方協(xié)商將祖父調至市特殊教育籌建組,協(xié)助教育局籌建蘭州市盲聾啞學校。學校建成后他留校任教,從事特殊教育。推進了蘭州市乃至甘肅省特殊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培養(yǎng)了不少殘疾人中的藝術家。
日日臨池是祖父數(shù)十年的習慣,畫畫是他最大的樂趣,是他生命的寄托和期盼。三年自然災害導致的貧困難以形容,繁重的教學任務致使祖父左眼完全失明。學校也以他日疾日重不能繼續(xù)工作為由
勸其退職。此前一家七口人只靠他一個人的六十余元工資生活。退職后,按每月二十六元的標準發(fā)給補助。在極為困苦的歲月中,盡管生活的道路坎坷曲折,祖父從未中止過對藝術的追求、攀登,他以火一樣的熱情和堅強的毅力,不顧身處厄境,默默地在硯田里筆耕。用眼過度引起惟一幸存的右眼病情惡化,造成玻璃體混濁、視網(wǎng)膜萎縮、眼底出血等惡性癥狀,因而自1962年起就徹底停止了篆刻。醫(yī)生警告畫畫多了會導致失明。這對一個畫家來說無異于剝奪了作畫的權利。真可謂“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又遏頂頭風”。生活的困苦,工作的失意,都沒有擊倒祖父對藝術執(zhí)著的追求。餓肚子對祖父已是家常便飯,身上的衣服補丁疊補丁,他卻認為夏能遮羞,冬可御寒就足矣,但是畫不能不畫,畫是自己的生命。他以手中的畫筆傾訴自己對祖國壯麗山河的熱愛和贊美,展示祖國傳統(tǒng)藝術的瑰麗與奇幻。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文藝界春光明媚,省美術家協(xié)會、書法家協(xié)會重新掛牌。年逾花甲的祖父,當選為中國美協(xié)甘肅省分會理事、甘肅省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齊白石藝術研究會會員,香港東方文化中心書畫研究部委員。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他積極參與籌備成立甘肅省第一個書畫藝術團體——蘭州飛天書畫學會。1979年夏,祖父將自己的近作數(shù)幅,托人帶至北京請老師李苦禪先生過目??喽U先生見后大為贊嘆,即揮毫題下“家貧益促其勤奮不懈,慶惠不礙其遠大之志”贈予祖父。
1981年夏,祖父與隴上知名書畫家魏紹武、高雪風、金玉振在蘭州白塔山公園舉辦文革浩劫后的第一次畫展,展出書畫作品四十余幅。與此同時,祖父創(chuàng)作的《欣欣向蒙》等四幅畫作,也由國家聾協(xié)選送出國,參加了在南斯拉夫舉辦的國際聾人畫展。同年9月,甘肅電視臺拍攝了藝術專題片《聾啞畫家韓不言》,甘肅電視臺首播以后,中央電視臺作了轉播。著名軍旅作家韓靜霆以他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不言》,編入由作者本人所著的藝術人物散文集《唱歌的小草》。1983年,《韓不言畫集》由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收入其作品五十余幅。1984年祖父被推選為甘肅省政協(xié)委員,他對這一光榮而神圣的職責從不敢懈怠,認真履行委員義務,積極參政議政、建言獻策。1986年,他提案建議成立甘肅畫院,在與省上多位知名老畫家共同的努力下,1990年甘肅畫院正式成立了,從此甘肅人有了自己的畫院,藝術家們有了展示自已及對外交流的平臺。同年,他的辭條被編入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當代國畫家辭典》、《中國當代書法家辭典》。1987年9月為慶祝在蘭州舉辦首屆中國藝術節(jié),由甘肅省博物館和遼寧省博物館聯(lián)合舉辦的《藝術大師齊白石及門人趙西巖韓不言畫展》在甘肅省博物館舉行,觀者如云,名聲大震,得到中外人士的同聲贊譽。
祖父的藝術成就是輝煌的,畫就是他對祖國和人民深厚感情的最充分表達。在1991年我國南方遭受解放以來罕見的特大洪澇災害時,他心系災區(qū),在家一連四天集中創(chuàng)作出七幅畫作,并拖著病體又親臨省群藝館現(xiàn)場作畫一幅,參加義賣,并當場將義賣所得的4000元畫款全部捐獻給災區(qū)。此情此景,感動了在場所有的人。
90年代初,祖父年近七旬。在海不揚波政通人和的盛世,創(chuàng)作熱情日益高漲,不幸的是眼疾嚴重惡化,作畫極為困難,沒見過他作畫的人是難以想像他作畫的困難程度的。但視畫畫為生命的祖父如何肯放棄慘淡經(jīng)營六十余年的藝術生涯!
生活上的安定,文藝界的繁榮使祖父歡欣不已,不顧眼痰日益加重,謝絕眾多的社會應酬,堅持藝術創(chuàng)作。七十多年來,祖父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默默不言,于世無爭。祖父用國畫渲染了藝術,用藝術陶冶了情操,用情操點燃了對生活的激情!他用對藝術火一樣的熱情撰寫了不悔人生。他的頑強拼搏、執(zhí)著追求以及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不懈的攀登是留給后人的精神財富。1997年5月16日,祖父告別了六十余載的藝術生涯,默默地走了,而他留給人民的藝術作品與世長存。
適逢祖父90周年誕辰,謹以拙作追憶我們對祖父的哀思之情,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