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論禪與詩

黃春

蘇東坡一生多與僧人禪師交往，頗受佛禪思想之沾溉。他曾登臨廬山，謁訪東林寺，與?？偠U師夜談禪法，對禪家的“無情說法”進行參究，并寫了一首極具禪學機鋒的《贈東林總長老》詩：“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顯示出較高的禪學修養(yǎng)。蘇軾晚年貶謫南行，到曹溪參訪南華禪寺，禮拜禪宗六祖慧能真身坐像，并與住持南華重辯禪師交流對禪學的看法。東坡《昔在九江與蘇伯固唱和……》詩云：“水香知是曹溪口，眼凈同看古佛衣。不向南華結香火，此生何處是真依?！彪m然蘇軾并非要皈依禪門叢林，但對于“禪”的鐘隋還是顯而易見的。

“禪”乃古印度人發(fā)明的一種修行方法，其基本意思是“靜慮”，即集中精神，凝會心思，排除一切妄想雜念，以求得內(nèi)心的清凈安寧。這也就從心境上遠離痛苦，超越痛苦，獲得精神解脫。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后，經(jīng)過參合莊、玄的本土化改造，到唐代形成最具中國特色的佛教宗派禪宗。中國禪宗也講靜慮，而且比最初的印度禪走得更徹底。比如，禪宗強調(diào)見性即佛，即心是佛，認為內(nèi)心靜慮本身就是佛性，掃除塵染而獲空明本心就是成佛。因此，明心見性不需向外用力，而是向內(nèi)尋求。禪宗向內(nèi)用力的修養(yǎng)功夫與中國傳統(tǒng)的正心誠意、反求諸己的修為功課極為合拍，故受到普遍歡迎。宋代士大夫參禪蔚然成風，若僅就禪學而言，蘇軾可以說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因此而具有比較濃厚的禪學意蘊。

禪是說空說無的宗教，詩是言志緣情的文學。如果要找尋兩者的分別，則佛事與俗事、無情與有情、出世與入世之類的話是可以說的。但是，在既諳熟禪理又深得詩趣的蘇軾看來，禪與詩并沒有那么多的分界；就陶冶性隋而言，兩者非但具有關聯(lián)，而且其功能是相通的。東坡詩《夜直玉堂，攜李之儀端叔詩百余首，讀至夜半，書其后》云：

玉堂清冷不成眠，伴直難呼孟浩然。

暫借好詩銷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

愁侵硯滴初含凍，喜入燈花欲斗妍。

寄語君家小兒子，他時此句一時編。

作這首詩時，蘇軾在京任翰林學士知制誥，值夜班于玉堂，讀李之儀詩至深夜，有感而發(fā)。葛立方《韻語陽秋》認為此詩三、四兩句“蓋端叔作詩，用意太過，參禪之語，所以警之云?！狈交亍跺伤鑵R評》亦云：“李之儀詩得意趣頗深晦，非東坡不之察，故有是佳句?！眱扇硕颊J為蘇詩的“參禪”之語，是警示李之儀詩而說的，有批評李詩之意。這對蘇軾此詩是誤解。紀昀《瀛奎律髓刊誤》駁斥方回之說云：“五句是沉思光景，六句是領悟光景，寫得有神?！薄俺了肌薄ⅰ邦I悟”是說讀詩的情狀，其實也正是“參禪”的功夫。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于此意說得甚是明白，其說：“能使人愁，能使人喜，非好詩那得有此?故曰可以參禪?！笨傊?，蘇詩在這里把“好詩”與“參禪”聯(lián)系在一起了。當詩、禪之間的隔礙消彌之后，詩可以清凈心性的作用更顯突出，禪的靜慮本色功能也更易于實現(xiàn)；因為對大多數(shù)士人而言，“詩緣”比“佛緣”要深厚得多。讀詩可參禪，學詩可參禪；禪即是詩，詩即是禪——禪與詩的這種無分別關系，無疑為本來就具有詩學功底的士大夫開辟了一條極為方便的參禪之路。

“靜慮”只是禪修的—個低層次，它以坐禪來排除內(nèi)心的雜念，還屬于有意識的范圍，僅是消除煩惱、求得安寧的一種消極辦法。禪的最高境界是悟空，即對宇宙一切作性空觀照，其佛學根基是大乘般若學的要旨——空觀。中國南禪宗繼承和發(fā)展的就是般若空觀之智?！秹?jīng)》所載六祖慧能偈語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佛性常清凈，何處有塵埃?！边@是對般若空觀譬喻性、形象化的表述，也是禪學的最高境界。在“空”這個境界高度，詩與禪更是全無分隔。相反，對于—個詩人來說，悟得“空”的禪理，具備空靜的心態(tài)是創(chuàng)造出好詩的重要心理因素。蘇軾《送參寥師》詩云：

上人學苦空，百念已灰冷。劍頭惟一映，焦谷無新穎。胡為逐吾輩，文字爭蔚炳?新詩如玉屑，出語便清警。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頗怪浮屠人，視身如丘井。頹然寄淡泊，誰與發(fā)豪猛?細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成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詩法不相妨，此語當更請。

蘇東坡與參寥，既是詩友，也是僧友禪友。參寥上人學佛學禪，觀苦觀空，已達到百念灰冷的境界。“劍頭唯一映，焦谷無新穎”，就是形容其空寂心境。既已萬念俱焚，心如止水，自然也就沒有什么創(chuàng)作激情，又怎么能寫出好詩來呢?參寥子卻不然，他仍與“吾輩”竟逐于詩壇，而且還創(chuàng)作出如玉屑般清警的新詩。對于這種違反世俗詩歌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現(xiàn)象，蘇軾經(jīng)過反復思索，終于找到原因。原來，要想寫出絕妙的詩作，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心的“空且靜”是一大關鍵。因為只有靜，才能了然萬物的運動變化；只有空，才能容納宇宙萬相于一心。蘇東坡另有詩《次韻僧潛見贈》寫參寥云：“道人胸中水鏡清，萬象起滅無逃形。獨依古寺種黃菊，要伴騷人餐落英”；東坡《再和潛師》詩亦云：“吳山道人心似水，眼凈塵空無可掃。故將妙語寄多情，橫機欲試東坡老”，說的都是同一個意思。

以“空”的心態(tài)去“閱世走人間”，就會廣攬博收，采無窮之風，獲得豐富的閱歷；以“靜”的心境“觀身臥云嶺”，就會在靜默反照中摒除塵俗雜念，聚精會神于新詩妙語的構思造作。惟其如此，詩人才有“空且靜”的胸懷，還能“成酸雜眾好”，博采眾家之優(yōu)長，從中得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至味”。蘇軾最后得出結論：“詩法不相妨”，即詩歌與佛法禪法并不互相妨礙，而是互濟互助，相得益彰。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云：“取韓愈論高閑上人草樹之旨，而反其意以論詩，然正得詩法三昧者。其后嚴羽遂專以禪喻詩，至為分別宗乘，此篇早已為之點出光明。王士禎嘗謂李、杜如來禪，蘇、黃祖師禪，不妄也?！闭J為蘇軾此詩開宋以禪喻詩之先河。針對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只評“靜故了群動”二句“禪理也，可悟詩境”的情況，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說：“潛本僧，而公之詩友。若專言詩，則不見僧；專言禪，則不見詩，故禪與詩并而為一，演成妙諦。結處‘詩法不相妙五字，乃一篇之主宰，非專拈‘空、‘靜也?！奔o昀看到了禪與詩并而為一的妙處，并找出一篇的主宰，可謂深得東坡之意者。確實，在蘇軾那里，作詩與學禪，讀詩與參禪，大抵是一而二、二而一，沒有彼此分界，并不互相妨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