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
楊樂云,1919年生于江蘇常州。1944年畢業(yè)于上海私立滬江大學英語系。1948年后歷任捷克斯洛伐克駐華大使館翻譯,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世界文學》編輯部副編審。譯著有《鮑·聶姆佐娃中短篇小說選》、《卡·恰佩克戲劇選》、《世界美如斯》、《過于喧囂的孤獨》、《早春私語》(捷克斯洛伐克二十世紀詩歌選捷克部分)等等。 2009年12月14日在同仁醫(yī)院病逝,享年90歲。
主持人語:
一旦對自己真正理解的東西產(chǎn)生信仰,便會終生堅守,至死不渝。楊樂云先生就是這樣的人。她是中國最早介紹米蘭·昆德拉的,在中國擁有不少讀者。如果不是她及其同輩劉星燦、萬世榮等耄耋老翻譯家的傾力譯介,國人無從了解到燦爛的捷克文學,比如赫拉巴爾、雅羅斯拉夫·塞弗爾、克里瑪?shù)冉菘宋膶W巨匠,也許將和東歐文學一起被“耽誤”下去。她的離世凸顯捷克文學翻譯斷檔之窘。在以后的歲月中,讓我們一起詮釋著翻譯家畢生的無悔。
——蘭坡
一
2009年底,翻譯家楊樂云以九十高齡告別人世。
正是最冷的時刻。她的離去顯得有點倉促,甚至還有點窘迫,仿佛在一瞬間摧毀了所有的詩意,卻在某種意義上呼應了一個文人的命運。
在擁擠、混亂的急診室里,我聽見先生用盡力氣說出的話語:“回家,我要回家?!?/p>
先生要回家,回到她的屋子,安安靜靜地靠窗坐下。抬起頭,就能看到兩個外孫女的照片。或者把身邊的幾本書擁在胸口,代替呼吸。那些心愛的書,哪怕摸摸,也好。然后,閉上眼睛,順其自然,聽從死神的召喚……
對于病危中的先生,回家,已是奢望和夢想,已成為最后的精神浪漫。
二
記憶,時間的見證,這唯一的通道,讓我們再踱回到過去。因了記憶,時間凝固,溶解,成為具象,化為一個個畫面。
先生在不斷地走來。
八十年代初,先生已在《世界文學》工作了二十多個年頭,臨近退休,開始物色接班人。當時,我還在北京外國語學院。出于愛好,更出于青春的激情,課余大量閱讀文學書籍。詩歌,小說,散文,中國的,外國的,什么都讀。不時地,還嘗試著寫一些稚嫩的文字,算是個文學青年吧。在八十年代,不愛上文學,在我看來,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事。關于那個年代,我曾在《閱讀·歲月·成長》一文中寫道:
八十年代真是金子般的年代:單純,向上,自由,叛逆,充滿激情,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芒。那時,我們穿喇叭褲,聽鄧麗君,談薩特和弗洛伊德,組織自行車郊游,用糧票換雞蛋和花生米,看女排和內部電影,讀新潮詩歌,推舉我們自己的人民代表;那時,學校常能請到作家、詩人、翻譯家和藝術家來做演講。有一次,北島來了,同幾位詩人一道來的。禮堂座無虛席。對于我們,那可是重大事件。我們都很想聽北島說說詩歌。其他詩人都說了不少話,有的甚至說了太多的話,可就是北島沒說,幾乎一句也沒說,只是在掌聲中登上臺,瘦瘦的、文質彬彬的樣子,招了招手,躬了躬身,以示致意和感謝。掌聲久久不息。北島堅持著他的沉默,并以這種沉默,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我們當時有點失望,后來才慢慢理解了他。詩人只用詩歌說話。北島有資本這么做。
先生相信印象,更相信文字,在讀過我的一些東西后,問我畢業(yè)后是否愿意到《世界文學》工作。我從小就在鄰居家里見過《世界文學》。三十二開,書的樣子,不同于其他刊物。有好看的木刻和插圖。早就知道它的歷史和傳統(tǒng),也明白它的文學地位。不少名作都是在這份雜志上首先讀到的。我所景仰的詩人馮至和卞之琳都是《世界文學》的編委。于我,它有著難以抗拒的魅力。我當然愿意。
“你還是多考慮考慮。這將是一條清貧的道路?!毕壬ㄗh,臉上露出嚴肅的神色。
當我最終表明我的態(tài)度后,我知道這是份鄭重的承諾。
三
先生那時已年滿六十,瘦弱,文靜,有典雅的氣質,說話總是慢慢的,輕輕的。一個和藹的小老太太。退休前,所里要解決她的正高職稱,她卻淡然地說:“我都要退休了,要正高職稱有什么用?還是給年輕人吧?!?/p>
先生安排我利用假期到《世界文學》實習,正好帶帶我,也讓我感受一下編輯部的氛圍。記得高莽先生初次見我,大聲地說:“要想成名成利,就別來《世界文學》?!?/p>
那個年代,當編輯,就意味著為他人做嫁衣。先生就是這樣嚴格要求自己的。以至于,幾乎所有時間,都在挖掘選題,發(fā)掘并培育譯者。先生做起編輯來,認真,較勁,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她常常會為了幾句話,幾個詞,而把譯者請來,或者親自去找譯者,對照原文,討論,琢磨,推敲,反反復復。有時,一天得打無數(shù)個電話。那時,用的還是老式電話,號碼需要一個一個轉著撥。同事們看到,先生的手指都撥腫了,貼上膠布,還在繼續(xù)撥。在編輯塞弗爾特的回憶錄時,光是標題就頗費了先生一些功夫。起初,有人譯成《世界這般美麗》。先生覺得太一般化了,還不到位。又有人建議譯成《江山如此多嬌》。先生覺得太中國化了,不像翻譯作品。最后,先生同高莽等人經(jīng)過長時間醞釀,才將標題定為《世界美如斯》。為幾句話幾個詞而費盡心血,這樣的編輯,如今,不多見了。
先生選材又極其嚴格,決不濫竽充數(shù)。每每遭遇優(yōu)秀的作品,總會激動,眼睛發(fā)亮,說話聲都洋溢著熱情:“好極了!真是好極了!”隨后,就叮囑我快去讀,一定要細細讀。讀作品,很重要,能培育文學感覺。先生堅持認為。在她心目中,作品是高于一切的。有一陣子,文壇流行脫離文本空談理論的風氣。對此,先生不以為然。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呢?她不解地說。
“讀到一個好作品,比什么都開心。呵呵?!边@句話,我多次聽先生說過。
四
這一輩子,太多的荒廢,太多的消耗,什么事也做不了。先生常常感慨。
我能理解先生內心的苦楚。先生這一代人,從事東歐文學,總是生不逢時。五十年代,剛剛能做些事情,中國和東歐關系惡化,陷入僵局。不少東歐文學學者還沒來得及施展自己的才華,便坐起了冷板凳,而且一坐就是幾十年。之后又是“文化大革命”。清查、大批判、下干校。折騰來,折騰去,政治總是高于一切,專業(yè)則被丟棄在一旁。到了七十年代末,國家開始走上正軌時,他們大多已人過中年,臨近退休。到了八十年代末,一切正要展開時,又遇上了東歐劇變。東歐劇變后,困境再度降臨:學術交流機會銳減,資料交換機制中斷。看不到報刊,看不到圖書,看不到必要的資料,又沒有出訪機會,這對于文學研究和翻譯,幾乎是致命的打擊。這種局面持續(xù)了好幾年,到后來才逐漸得到改觀。而此時,不少人已進入老年。先生他們走的是一條異常艱難而殘酷的人生道路。
我也能理解先生退休之后近乎拼命的勞作了。就是想做點事,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做點自己喜歡的事。喜歡,沒錯,就是喜歡。先生不會說熱愛,也不會說敬畏,而是說喜歡。熱愛和敬畏,對于她來說,來濃烈了,也太嚴重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昆德拉在中國迅速走紅。一股名副其實的“昆德拉熱”也隨之出現(xiàn)。這顯然已是種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最初,有人將昆德拉小說劃入“傷痕文學”,也有人將他的小說定位成“抗議小說”,還有人籠統(tǒng)地將他的小說歸為“政治小說”。這時,先生覺得該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了。她在《文藝報》上發(fā)表了《他開始為世界所矚目》一文,以冷靜、客觀的筆調、專業(yè)的知識背景介紹了昆德拉和昆德拉小說。先生指出昆德拉的思想特點是失望和懷疑,而他的小說的重要主題就是展示人類生活的悲慘性和荒謬性?!袄サ吕咽澜缈闯闪_網(wǎng),小說家的作用就是對陷入羅網(wǎng)的人類生活進行調查。因此,懷疑和背叛一切傳統(tǒng)價值,展示羅網(wǎng)中人類生活的悲慘性和荒謬性,就成了昆德拉小說的重要主題”,這就一下子抓住了昆德拉小說的實質,找到了恰當?shù)穆窂剑瑢τ谏钊胙芯坷サ吕陵P重要。在“昆德拉熱”剛剛掀起,人們的閱讀還帶有各種盲目性的時刻,這篇論文,以及先生后來發(fā)表在《世界文學》上的文章《“一只價值論的牛虻”》,起到了一種引領作用。
五
我知道,先生更喜歡赫拉巴爾?!昂绽蜖柌攀钦嬲薪菘宋秲旱慕菘俗骷遥拍苷嬲斫菘宋膶W,”她在各種場合反復強調。我趁機鼓動先生:“那我們就來介紹赫拉巴爾吧。”先生欣然同意。
于是,我們便讀到了《過于喧囂的孤獨》。
說到赫拉巴爾,我總會想到哈謝克。在我心目中,他們都是十分親切的形象。赫拉巴爾也確實受到過哈謝克的影響。但他比哈謝克更精致,更深沉,語言上也更獨特和講究?!哆^于喧囂的孤獨》,在我看來,是他最有代表性的小說,篇幅不長,譯成中文也就八萬多字。小說講述了一位廢紙打包工的故事。一個愛書的人卻不得不每天將大量的書當作廢紙?zhí)幚怼_@已不僅僅是書的命運了,而是整個民族的命運。我們同樣遭遇過這樣的命運。小說通篇都是主人公的對白,綿長,密集,卻能扣人心弦,語言鮮活,時常閃爍著一些動人的細節(jié),整體上又有一股異常憂傷的氣息。因此,我稱這部小說為“一首憂傷的敘事曲”。這種憂傷的氣息,甚至讓讀者忘記了作者的存在,忘記了任何文學手法和技巧之類的東西。這是文學的美妙境界。
這是赫拉巴爾的魅力,也是先生的魅力。文學翻譯,一定要注意韻味,注意傳達字里行間的氣息。外語要好,漢語更要好。還要有閱讀基礎,知識基礎,和天生的藝術敏感。我和先生談到文學翻譯時,都有這樣的共識。但我知道,要真正做到這點,實在太難了。先生做到了。這得益于她的文學修養(yǎng)和外語水平。先生小時候身體不太好,還在家歇過兩年病假。歇病假的時間,她全用來讀書了。讀各種各樣的書。讀書的愛好陪伴了她的一生。這不禁讓我想起了亨利·詹姆斯的經(jīng)歷。
六
近乎奇跡,先生竟然在耄耋之年翻譯起《世界美如斯》,不管能否出版。那是本厚重的書,五百多頁。仿佛一生的積累都在等待這一時刻的迸發(fā)。
《世界美如斯》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回憶錄。在談及寫作此書的動因時,塞弗爾特坦言,那是一種心靈的需要:“和大家一樣,我后面也拖著一根長長的繩索,上面掛著形形色色的影子。它們有的在微笑,有的在罵我,還有的羞愧地默然不語。有些我恨不得把它們踢進忘卻的深淵,有些我又深愿摟在我的心頭。但是所有的影子都緊緊地黏在一起,無法將它們扯開?!钡?,他又不愿去寫回憶錄:“我家里沒有片紙只字的記錄和數(shù)字資料。寫這樣的回憶錄我也缺乏耐心。因而剩下的便惟有回憶,還有微笑!”于是,片段和瞬間,那些記憶中最生動最牢固的片段和瞬間,便成為此書的角度。典型的詩人的角度。不是回憶錄,卻像回憶集,或散文集。一篇篇,短小精致,獨立成章,也沒有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你可以從任何地方讀起,你也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
這一篇篇文字,表面上顯得隨意、散漫,實質卻幾乎是整個一生的濃縮。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在說,聲音輕輕的,那么平靜,那么溫和,平靜和溫和中泄露出了無限的詩意和細膩的情感。
我深知,這本書特別符合先生的心境和口味。仿佛一位老人在悉心傾聽另一位老人的講述。真正的心心相印。每譯好一篇,先生都像是享受了一道美味。這本書太厚了,先生獨自肯定譯不完,于是她又請上楊學新和陳蘊寧兩位幫忙。最終,他們將此書的主要篇章都譯出來了。
翻譯告一段落后,先生將譯稿交給了我?!澳阆茸x讀吧”,她要我分享她的成果。我精選出一部分,在《世界文學》上發(fā)表,同時幫著聯(lián)系出版社。九十年代,不少出版社熱衷于出小說,對散文和回憶錄不感興趣。很長一段時間,它沒有遇到呼應的目光和氣候。譯稿起碼轉了三四家出版社。直到2006年,才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真是書籍自有書籍的命運。
七
此刻,我手中就捧著這本書,在湖邊走。風,從湖面吹來。零星的雪,在空中飄舞,點點滴滴,隱隱約約,宛若記憶的變奏,又好似天上的消息。
分明又看到先生了,正站在窗前,傾聽和凝望。她一生似乎都在傾聽和凝望??傆幸恍┞曇?,總有一些情景,會把她迷住,激發(fā)起她的童心。比如,這微微閃爍的雪片。
“雪片也有它的野心,想覆蓋住世上的一切??墒郎系囊磺心芨采w得住嗎?呵呵?!毕壬穆曇衾镉兄唤z頑皮。
是幻覺嗎?
在湖邊走,迎著冰冷的風。這是溫暖的需要。走走,走走,就暖和了。冷,最能讓你貼近溫暖。這也是記憶的需要。還有懷念。
先生就常常建議我多走路。多走路,有益于健康,而且,一邊走,還可以一邊思想。先生說。
一邊走,一邊思想。這句話,讓我想起了芒克的短詩:
漂亮
健康
會思想
漂亮,健康,會思想,這是芒克為自己二十三歲生日寫下的詩。一邊走,一邊思想,這是先生在八十八歲那年反復對我說的話。健康和思想并行,健康和思想緊緊連接在一起,是件美好的事。
有段時間,先生每天都會到紫竹院走走。一邊走,一邊思想。那段日子,先生正在翻譯《世界美如斯》。一些句子,正是先生一邊走,一邊琢磨出來的?!澳菚r,紫竹院也安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些句子就跳出來了。呵呵”。
那是一個美麗的五月的黃昏。其他黃昏根本不應該存在??才翇u的丁香花成串兒掛在河水上。水面上撒滿了夕陽留下的色彩繽紛的小蝴蝶結,河水愜意地伸著懶腰,恰似一個嫵媚的女人。水壩的梳子梳理著流水。
一邊走,一邊琢磨著這樣的句子,我能想象先生的快樂。詩意的行走,快樂的漫步,思想照亮路邊的景致。
可后來,在紫竹院變成免費公園后,先生就不去那里走路了。那里已沒有起碼的安靜。安靜,對于思想,很重要。
而我還有我的龍?zhí)逗?。因為冷,湖邊幾乎沒人。多么的安靜。安靜中,我真切地聽到了先生在說:一邊走,一邊思想。
仿佛湖邊的私語,讓凍結的水面泛出光澤。
八
先生曾在一份自傳中檢討自己不夠進步,不夠關心政治。母親的影響,讓她從小就喜歡上了文學。先生曾走過許多地方,先是讀書,后來又教書。無論走到哪里,總離不開文學。
親近文學,從邏輯上來說,也就是在關心政治,只是表達方式不同。沒有口號,沒有空洞的姿勢,遠離熱鬧和流行,靜靜地讀書,寫字,這既是先生的選擇,也是閱歷的選擇。這種選擇里有著洞穿,有著清醒,有著智慧,有著發(fā)自內心的對人生和人性的關注。親近文學,怎么會沒有熱情?否則,我們又如何解釋她的善良,她對同事和親友的關心,她對文學的恒久不變的喜歡。我們又如何解釋她完全是憑個人興趣,利用工作之余,硬是學會了捷克語。喜歡,就是喜歡。先生總這么說。而喜歡,實際上,就是最大的熱情。
汶川地震時,先生特意打來電話,叮囑我替她捐款??粗娨暽系漠嬅?,真難受,她輕輕說道。
寧靜,思想,內心的需求,先生把這些看得太重,因此,才顯得那么冷靜,低調,謙遜,富有理性,不太愿意表達。進入晚年后,她更是拒絕空泛和宏大。有工夫聽那些大話,還不如讀一本書,還不如來談談文學呢。她表面柔弱,骨子里卻十分倔強。
我常常想:先生那一代文人身上總有某種閃光的東西,吸引著我們。究竟是什么呢?是童心。是人品。是對精神生活的看重和追求。他們是最后的理想主義者。
“既然長生不可求,那就讓我們在身后留下一些什么吧,用以證明我們曾經(jīng)生活過。”先生翻譯的這句話,正是先生想說而沒有說的。
九
過于喧囂的世界。 過于喧囂的孤獨。
孤獨,一旦吸入光和熱,便會散發(fā)出巨大的能量。于是,孤獨,成為先生最大的資本,最大的光榮,最大的驕傲。
讀書,寫字,這樣的生活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充實。先生總是說。先生長期獨自生活,孤獨,但從不寂寞。
“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巴里,嗍糖果似的嗍著,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里,不僅滲透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沖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p>
是赫拉巴爾在說,也是先生在說。讀書,要調動心靈,沖擊血管。這才是讀書。這樣讀書,能讓孤獨變成糖果,變成酒,哪里還會寂寞。喧囂依然,孤獨卻放出光芒。
于是,我更懂得先生了。耄耋之年,還在啃著書本,還在譯塞弗爾特,譯霍朗,譯聶魯達,譯赫拉巴爾。她是在走近一個個心靈,是在走近一個個老朋友。這個世界,許多文人其實是很自我的,很冷漠的;許多文人之間其實是很相輕的??伤麄儾弧K麄兌己芄陋?。孤獨把他們團結在一起,團結在文字的世界里,讓他們惺惺相惜,讓他們相互敬重。孤獨,是他們之間的暗語,是他們之間的通行證。這個世界,恐怕也只能在文字的世界里找到一點純粹了。這是孤獨孕育的純粹。
創(chuàng)作需要孤獨。創(chuàng)作本質上就是孤獨的。在創(chuàng)作中,孤獨能成就獨特,它甚至就是獨特的代名詞。孤獨深處,思想和想象之花怒放。文學翻譯,從任何意義上說,都是一種創(chuàng)作,有時,還是更為艱難的創(chuàng)作。
每個字背后都有可能是厚重的孤獨。
孤獨,讓喧囂沉寂,讓時間閃爍。孤獨,真好!當我們享受著藝術之美時,我們最應該感激的恰恰是孤獨。
世上的一切都是可以看淡的。世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舍棄的。但我們要緊緊地抱住孤獨。
水在流淌。孤獨在流淌。先生譯的霍朗的詩句在流淌:
我兩手空空,一個拿不出獻禮的人
便只有歌唱……
十
誰又能相信呢?這位翻譯出《過于喧囂的孤獨》、《世界美如斯》、《早春的私語》等捷克文學作品的老人,只在晚年去過一趟捷克,僅僅逗留了兩個星期。但她卻那么熟悉那片土地,喜愛那片土地,仿佛去過了無數(shù)回。她真的是去過了無數(shù)回,借助文學的魔力。
先生是在文字中漫游,是在用文字歌唱,用孤獨的光歌唱。我們聽到了。
我們還聽到了先生發(fā)出的邀請:“等到暖和的時候,我們再來聚聚,談談文學。”
每年,先生都會發(fā)出這樣的邀請。每逢節(jié)日,先生都喜歡把書當作禮物送給朋友和學生。我們還在等著呢。
這一回,她不能守約了。也許,另一個世界同樣需要她的歌唱。
2010年2月12日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