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邊澄澄

然而此刻天外云淡風輕，花朵飄香，幸福洋溢。所以盡管沈丹青在電梯口看到羅美微稍稍挽了一下林易南的肩膀，貼面回了他一個吻。她依然果斷轉身，翩然走開。

01

沈丹青并沒有特別想去赴那個約。

她在渡口來回徘徊許久，恰好天下了雨，她又沒有帶傘，所以她給自己找了個看起來并不像借口的借口。

是的，她沒去。

沒有去見王越，所以那之后的半月王越?jīng)]有再主動跟她聯(lián)系。她有稍微地猜測一下緣由，猜來猜去也猜不到的時候王越帶著一個高個子美女出現(xiàn)在她常去的咖啡店。沈丹青在確定他沒有看到自己之前迅速躲到一旁。她不是沒有看到王越對那個女生一臉崇拜的微笑。

情意若款款，自然無須朝暮處之。

但是久不見蓮花，是任何一個男人都耗不起的等待。更何況他們只是約過幾次會，吃過幾次飯。充其量只是牽過手接過吻。這些莫小的細節(jié)，在如今談戀愛這種可以無限接近荒謬的事情里，反而將平鋪直敘的愛情，反襯得太另類和太不足掛齒。

沈丹青在那個晚上加班到很晚，炎子給她打電話已經(jīng)過了凌晨兩點，炎子哭訴著和男友的種種分手跡象，根本想不到這邊的沈丹青也早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

沈丹青連續(xù)一星期夢到王越。

失戀后的第六十六天，她搬家到了江對面。

02

新去的公司有個漂亮的女總監(jiān)羅美微，大家都叫她微姐。

微姐，麻煩你幫我去問問老總這期的策劃定了沒有？

微姐，昨天你背的那個包在哪兒買的？

微姐，你知道沿江路上咖啡最好喝的是哪家嗎？

微姐就像是一把萬能鑰匙，往哪兒擱哪兒都能立刻云蒸霞蔚天氣從多云轉晴。她能力強人緣好笑容甜從不生氣和藹溫婉，重點是還沒有架子。沈丹青對這類人一直都充滿好奇，是真沒有脾氣還是刻意忍住脾氣？所以有一天在茶水間她問了微姐這樣一個問題。

“羅美微，你累嗎？”

這問題從沈丹青口中問出來顯然有點攻擊性，因為她們在公司很少有對手戲。

沈丹青是剛來的廣告試用策劃，是走是留方不知輕重。羅美微卻位高權重，她進出都只在總經(jīng)辦與副總經(jīng)辦之間往返，高跟鞋噠噠噠急促與干練。吩咐這個安排那個全蕩在一個回眸或者在淺笑里收住，沈丹青坐在公司靠邊上的角落而已，一般情況下她們鮮少有交集。

羅美微沒有回答，她笑意很深，沈丹青看不明白那種笑的意思。后來大概過了一個禮拜羅美微說要請她吃頓飯，沈丹青答應了。她——好像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03

中途卻出現(xiàn)個小插曲。

那是沈丹青第一次看到羅美微哭。說來時間也不晚，她看到她從林總辦公室里出來，眼睛紅紅，末了林總也出來了，兩人一前一后地走，先后去了地下車庫。后來林總追了上去，好像遞給她紙巾，她沒要，反而掏出化妝鏡補了一下妝，然后在出口分道揚鑣各自開車回家。

那一個瞬間沈丹青感覺自己掌握了某個重大秘密，心情從最開始的好奇變得迷霧般的奇妙起來，因為到公司快半年，誰都不曾提起過關于羅微跟林總的任何瓜葛。

沈丹青無意太八卦，只是后來她在辦公室里有意無意將他兩人名字放在一起，大家都沒有任何過激的反應讓她更覺得羅美微這個人深藏不露。所有人對羅美微的工作能力都贊不絕口，仿佛覺得干嘛非要跟林總論資排輩在一起啊，就算跟市長排在一起那都毫不遜色。

但是在赴羅美微的約會的時候，沈丹青顯得有些謹慎，對這件事情只字不提。倒是羅美微心情大好，兩人聊著美容和服裝，而后互相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最后她居然說：“丹青，我真心覺得你人很不錯，所以想介紹個對象給你?！?/p>

“對象？誰？”

“林易南。”

“林總？！”沈丹青大驚。

“他人很好，如果你不介意他離過一次婚的話?！?/p>

“我以為……”

“你可以答應我嗎？或者，你們先相處看看？”

羅美微沒有接話，一雙眼定定地看著她，眼里的誠懇差點滾成淚珠滑下臉龐。

這種轉折讓沈丹青始料未及！況且羅美微臉上類似于求助的眼神讓沈丹青疑惑了：現(xiàn)在到底是什么狀況？或者是自己根本就一直沒有搞清楚過自己身處于什么狀況之中吧？！只是有著吃了一頓飯的“友情”而已就應該聽她的話把自己乖乖交出去相親？或者換個話說，憑什么就要聽她的呢？

而事實上，沈丹青確實也是單身狀態(tài)，能多一個有可能嫁得出去的對象對她來說，并不是件什么壞事。更何況綜合林易南的所有條件，他的確是個極其合適的結婚人選，換成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想輕易錯過。

沈丹青只是何其普通女人一個。她當然不會例外。

所以，她沒有再繼續(xù)問羅美微為什么會把自己介紹給他，或者說她那么篤定她和他就能相處出什么不一樣的火花？

那么，與林易南的糾纏，就算這么光明正大地開始了。

04

那次沈丹青被派到外地去出差，回城沒有買到火車票，十個小時的汽車讓她無聊透頂，只有不停地玩手機打發(fā)時間。誰知手機快沒電的時候意外收到林易南的信息，問她什么時候能回，他可以去接她。沈丹青抱著手機看了十遍，確認真的是他發(fā)來的之后，心里漾起一種微妙的滿足感。她一個字一個字摁回去：“你有空嗎？”那邊再回：“我現(xiàn)在在開會。你放心，我會安排好時間?！彼终f：“我手機沒電了?！绷忠啄辖又f：“不要緊，你說個地方，我去等你?！?/p>

回到江城已經(jīng)是半夜十一點，在路燈都壞了的夜沈丹青坐在一棵榕樹下心情忐忑。這半夜不回家也就罷了，還拖著巨大的行李箱，以“疑似女友”的身份等那個進了公司快一年都不曾說過幾次話的老總是不是太戲劇化了太快了一點？

時不時有行人朝她側目，她居然有種做賊心虛的不安穩(wěn)。而后一想，管他呢，反正這夜黑得緊呢，自個兒被樹蔭擋住，誰也看不見誰。又一想，不行啊，這里這么黑，林易南怎么可能找得到我呢。正心里打鼓，卻聽到不遠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沈丹青，快過來！”

沈丹青左右尋著聲音，發(fā)現(xiàn)左邊正前方大概一百米的地方停了輛車，依稀看到林易南依在窗口，朝她揮手。她也沒怎么細想，提著箱子就小跑過去，等到開門坐穩(wěn)長吁一口氣后才發(fā)現(xiàn)林易南一直在后視鏡里看著自己。

“去哪兒？”林易南搶先說。

“去吃東西吧，看你樣子肯定餓了?！?/p>

沈丹青只有再次把想說的話咽進肚子里，諸如“你剛看什么?。窟@么黑你怎么發(fā)現(xiàn)我”之類的話似乎說出口也沒什么可聽性。

夜很黑，他們找了個蝦店坐下。林易南顯然常來，也不用菜單直接點了幾樣菜，菜齊了后沈丹青只顧著吃。

時間在飯館暈黃的燈光下撒得細膩且緩慢?？曜优鲎脖?，碟子碰撞勺子，四周都是吵吵嚷嚷的喝酒聲。但許是因為兩人心情都極好，那碰撞出來的聲音不刺耳反而還越發(fā)顯得清脆沁心。后來回想起第一次跟林易南的約會，沈丹青滿腦子里只記得他那雙為她細心剝下蝦皮的手。

再后來情到濃時，林易南索性將車停在公司門口等她。這個舉動顯然嚇著了沈丹青，讓她驚魂未定好幾天，不敢去上班，干脆請假在家。

再上班時林易南依舊我行我素。她十分焦急，遠遠地給他打電話：“你快走你快走！”她不想讓公司其他人知道他跟她在一起。從一開始，她就決定了她需要這段感情有一個完美的結果，她怕打草驚蛇，她怕不穩(wěn)定，她怕莫須有的非議，她怕太多的唾沫輕易就將這段感情淹沒。

倒是林易南有些不管不顧，給她送花準她假時不時叫她去陪客戶，開會讓她坐在自己旁邊。甚至有一天跟她一起吃晚飯，把女兒小岑也叫來了。小丫頭很精明，見爸爸跟這個阿姨靠著很近坐在一起，心里立刻明白了大半。她一口一個沈阿姨好，沈阿姨你好漂亮，讓沈丹青三分高興之余竟然產(chǎn)生了七分的措手不及。

她并沒有準備好要當一個后媽。

當她意識到林易南真的有個十歲的女兒這個事實的時候，她猶豫了。她開始權衡利弊，她一時間選擇不了卻也無法面對，她躲起來了。

恰好那段時間林易南遠去三亞做項目，沈丹青被羅美微派往參加一次業(yè)內(nèi)酒會，卻再次與王越不期而遇。

隔了十個月，再看到王越的那一剎那，沈丹青竟然還是跟觸電樣心跳加速不能自已。偌大的會場，他在那頭跟人點頭示意交杯換盞，她在這頭站立不安神色慌張。主持人還未宣布會議開始，她就前后去了四次洗手間，洗手臺上是她依次放著的四個高腳杯，她頓了頓干脆全都喝下，再回來時臉龐微紅頓時覺得膽子大了許多。

王越卻從頭到尾都沒有跟她說一句話，他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發(fā)言過后兀自到后花園里跟人繼續(xù)寒暄去了。沈丹青跟著他，發(fā)現(xiàn)他身旁換了個女人，打扮精細言談有譜，心情瞬間變得一塌糊涂。她無意將自己做比較，卻不自覺把自己給比了下去。

他的眼里不再有她，足以讓她自卑到無地自容。

酒會結束，眾人散去已近午夜。

沈丹青靠在大廳的柱子邊，時不時擠出個笑容跟熟悉的人道別，再看那些車輛，似停在渡口的船舶，正三兩兩緩緩離岸。她已然沒有力氣去猜哪一輛是王越的車，她只覺得自己被困死在這個渡口，找不到任何能到達彼岸的方向。

然而沒有人告訴她，沒有任何一個岸，會絕對地安全。

她很有些累，索性脫掉高跟鞋走在有些清冷的夜里，身旁偶有車輛滑過，響起口哨聲。她懶得去管，踩著冰冷的水泥地面，刺骨的涼也驚不醒她被自愛自憐和患得患失捆綁的愛情。

05

盡管是心情糟糕透頂，炎子的婚禮沈丹青還是強打了精神幫著張羅。

在接到炎子電話說她要結婚的剎那沈丹青差點嚷嚷起來：“天啊，你前幾天才跟我說你們分手了啊。”

炎子一句“還是覺得他最好”讓她一時語塞，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駁的話。炎子和男友從高中開始相戀，分分合合近十年。居然還能順利走入圍城，著實是該值得恭喜。如今多少情路走成陌路，多少枕邊人變成路人陌生人。沈丹青光是這樣想想就忍不住嘆氣，只是愛過王越這一個人，卻像是自己經(jīng)歷了多少的委屈，上演了無窮的曲折故事。她費力地尋，不過是求一個白頭到老的結果啊，怎么就一直遇不到對的那個人呢。

婚禮是千篇一律的熱鬧和熱火朝天。

沈丹青的伴娘角色被人群遺忘到角落，她多喝了幾杯酒，腦子暈暈乎乎，酒店里放著的“今天我要嫁給你”讓她有落淚的沖動。

有個人靠了過來。

是羅美微。

“你怎么在這兒？”

“嗨，這個城市本身就不大，說哪兒感覺都是熟人。”羅美微嬌嗔地解釋著。

這點沈丹青信，羅美微人脈之廣一直是公司謠傳N久的佳話。炎子老公的父親是市里出得了臺面的領導。她與他家相識，似乎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是一看到羅美微，沈丹青就會不自覺地從腦子里將那天在車庫看到的情況又搗騰一遍。她有想去問個究竟的沖動。但在今天這么喜慶的日子里，翻人家的舊賬顯然有些失禮。沈丹青收住了口，并沒有打算跟羅美微多說幾句。她其實看出來羅美微想跟她聊聊天，或者是聊聊林易南之類的。她真的看出來了，但是她找了個借口走開，根本沒有給羅美微任何發(fā)問的機會。

她不想聊林易南。特別不想。

為什么呢？沈丹青不知道。她把自己塞進出租車之后靠著門框就睡著了，夢里出現(xiàn)了一些模糊的面孔，糟糕的天氣，倒塌的建筑，還有些不確定的物體像霧氣一樣的東西在飄蕩晃悠……直到耳邊有人叫她：“姑娘，你到了你到了！”她才突然醒過來，但她第一反映居然不是給錢，而是給“霧氣”找了一個相當諧音的詞語進行替換——霧氣——無期。

沈丹青回到家里打開電視，電視劇里正在給一犯人判刑——無期徒刑?；蛘邿o期后面再跟這倆字才是個完整的詞語？沈丹青心情很不好，胡亂吃了飯，倒在沙發(fā)上挨個個給人打電話聊天，可是翻遍了號碼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選。她正煩著，林易南的電話進來了。

她卻摁掉，他又打，她再摁掉。他繼續(xù)打，她干脆關機。門鈴響得特別不合時宜，她憤憤然跑去開門，卻是林易南立在門口，他不容分說就抱住她吻了上來。沈丹青完全傻掉，本能讓她往后躲往后退，她越推他越跟得緊。有愛的吻總是柔軟溫柔的，退到最后的結果是兩人倒在沙發(fā)上，窗外陰霾漸漸散去，兩人吻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一個長吻并不能肯定愛或者不愛，倒是因為有愛，所以吻得特別主動深情。

那晚林易南留下，隔天早上走之前他還煮了好吃的早點。沈丹青有點不太記得昨晚這件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了，或者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還去糾結原因根本就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是什么時候愛上的呢？還是因為他愛上我，所以我不得不去愛他么？這個答案顯然是很不靠譜的。有些事情，來了就是來了，你躲還是不躲，它都來了，強烈或者不由己——根本不用費力去探尋問題本身。

若非要問“人為什么為去愛？”，也只能這樣回答“那是因為缺少愛?！?/p>

06

隔了五星期，林易南向沈丹青求婚。

訂婚PARTY很熱鬧，客人很多。多數(shù)人對林易南選擇她感到訝異，另一部分穿著高跟鞋超短裙的同公司女子湊到一起說些悄悄話，則表現(xiàn)出不舒服的妒忌。

王越的出現(xiàn)也似乎在她的預料之中。

羅美微挽著他的手款款向她走來，道著喜。沈丹青收下禮物，笑得自然恬淡。有那么一瞬間，她尋思著，可能半年前她躲在那個咖啡廳的角落，他們就已經(jīng)看到自己了，所以也許她跟林易南的相識相戀更像是他倆為她精心策劃的“謝罪大戲”之類的戲碼……

沈丹青最好覺得是自己想多了。這年頭自顧自都來不及，誰還有心為誰編排這么夢幻的劇情呢？但是誰敢說這不是電視劇呢，自己正演著呢，且還很有可能是大圓滿結局收場。

林易南的女兒今天穿得很漂亮，她像一只蝴蝶，不停在客人間來回，她是真的開心，幫沈丹青穿禮服的時候她拉著沈丹青的手說：沈阿姨，我特別謝謝你，讓我爸重新活了過來。

一個“活”字讓沈丹青意識到關于林易南以前的種種，她太需要重新去了解。

然而此刻天外云淡風輕，花朵飄香，幸福洋溢。所以盡管沈丹青在電梯口看到羅美微稍稍挽了一下林易南的肩膀，貼面回了他一個吻。她依然果斷轉身，翩然走開。

因為既然選擇了，那么那些秘密，她已決定全都交給生活去處理，并不再想自己去一一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