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缽

韓耀旗

這幾天，南山寺從主持到小沙彌一干人，無須臾之閑地忙碌著。庭院打掃得干干凈凈，正殿、后殿以及各個偏殿也收拾妥當(dāng)；從山腳下到山門的路，也略加修鏟。山門兩側(cè)還貼了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修路八達善境”：下聯(lián)是“念佛四大皆空”；橫批是“涅槃境界”。行楷，二掌門人凈月師父的手筆。凈月師父出家前念過師范?？茖W(xué)校，很通文墨，只因愛情受挫，才遁入空門。

盡管僧人們支付了不少力氣，但是他們還是心甘情愿，滿懷期待。再過兩天，就是四月十八廟會。善男信女們會來進香許愿，進來許多供品和善款，僧人們的口腹之歡自然會有的。更令他們歡欣鼓舞的是，這天還要舉行修筑從南山鎮(zhèn)到南山寺道路的開工典禮。主持慧月大師帶領(lǐng)弟子們十載化緣，一路風(fēng)霜，吃了多少苦，終于攢夠了修路的費用二百塊大洋。

從南山鎮(zhèn)到南山寺有二十多里遠，沒有路。每逢廟會，人們來寺里需要跋山涉水，受盡了阻隔之苦。修上一條沙石路，從南山寺到南山鎮(zhèn)就有了一條坦途。不僅讓來寺里的人走路便利了，而且使山麓下幾個村的村民到鎮(zhèn)里趕集不再坎坷。自從人們知道寺里要修路，見著慧月大師和寺里的僧人就念“阿彌陀佛”，一陣歌功頌德。

也許這天的典禮太隆重，慧月大師新做了一件紅色袈裟，亞麻布料，蠟染的，猶如一片絢麗的晚霞；新旋了一個飯缽，桃木的，新鮮的木茬比初春樹上的芽苞還有生機。僧人們發(fā)現(xiàn)，這幾天慧月大師神情格外莊重，腳步格外朗健。八十歲的人，身板筆挺，步伐利落：說話膛音鏗然，口齒清晰。僧人們想，慧月大師若用上新的衣缽，那就更加氣派，更加有震撼力了。

這天早上，小沙彌通知大伙到正殿去，慧月大師有事宣布。

僧人們知道，平時誦經(jīng)或一般集合，都在偏殿或后殿。只有做大課、月課或者慧月大師接待尊貴施主才在正殿。今天把大伙召集到正殿，一定有重大事情宣布。僧人們分秒不誤地先來到正殿，彼此偶爾談笑兩句。片刻，慧月大師左手托著一件簇新的、疊得平整板正的新袈裟，袈裟上坐著新飯缽，邁著堅定的步伐出現(xiàn)在僧人們的視野里。

很快，慧月大師就來到僧人們面前。他用溫和的目光掃了一下，說：“現(xiàn)在我宣布一件事情?！彼ｎD一下，意在引起大家的注意。他看了一下大師弟凈月師父吩咐道：“凈月，你來拿著衣缽?！眱粼聭?yīng)了一聲，走上前接過了衣缽。

慧月大師說：“大家要記住，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擔(dān)當(dāng)南山寺的主持了?！北M管慧月大師幾次說過，他到了八十歲，將不再擔(dān)任主持了，這句話在大家的腦海中留下深刻的烙印；但是，他現(xiàn)在宣布了，大家還是感到猝然。慧月大師接著說：“由凈月接替我擔(dān)任主持一職，望大家聽從凈月的召喚，同心協(xié)力，興旺我們南山寺的香火?！?/p>

凈月有些措手不及，捧著衣缽猶如捧著一顆地雷。他一邊往慧月大師手里送還衣缽，一邊說：“師弟不才，擔(dān)不起如此重任。”當(dāng)年南山寺主持寧遠大師有三個得意門生，大弟子是慧月，二弟子是凈月，三弟子是明月。這時，明月也上前勸阻說：“寺里的事情還仰仗師兄你點播定奪?！?/p>

凈月接著說：“師兄要辭掉主持，等修完路也不遲。”慧月大師說：“二百塊大洋已經(jīng)攢夠，修路足矣?！眱粼抡f：“正因錢款已經(jīng)籌集完畢，修路已無大礙。我們還是期盼師兄帶領(lǐng)我們完成這件功德無量的善舉?！被墼麓髱熣f：“以后凡事唯凈月的馬首是瞻?！?/p>

凈月置衣缽于地，匍匐跪地上說：“當(dāng)年曾國藩帶領(lǐng)湘軍、李鴻章帶領(lǐng)淮軍建立江南江北大營，圍剿太平軍。那時的太平軍一觸即潰，李鴻章離天京最近，揮師即可攻陷天京，搶得剿滅太平軍的頭功?？墒抢铠櫿埋v足不前，把這個功德圓滿的機會留給他的老師、大帥曾國藩。師弟不敢說是效法曾國藩，懇請大師兄十載含辛茹苦，功德即將圓滿之時不要辭職……”慧月說：“吾意已決，你就不要再說了！快起來吧?！?/p>

慧月大師將凈月扶起來，把衣缽放在凈月的手上，然后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凈月捧著衣缽追了上去。

留在正殿里的僧人們竊竊私語，對慧月大師的舉動百思不得其解：正如凈月所言，慧月大師奔波十載，籌夠了修路的善款，指揮把路修完，然后再辭去主持，也算一生功德圓滿了。可是慧月大師早不辭職，晚不辭職，偏偏在功德圓滿之前辭職呢……也不知凈月能否說服慧月大師回心轉(zhuǎn)意。

正在僧人們猜測議論之際，凈月穿著那件新袈裟，舉著新食缽走回來了。凈月這番穿戴，說明他沒有說服慧月大師。

明月問：“師兄，說沒說為啥辭職？”凈月回答：“說了?！鄙藗儺惪谕暤貑枺骸盎墼麓髱煘樯掇o職？”凈月說：“大家不要再問了，我們要作好準(zhǔn)備，廟會之后，集中全力把路修好，不能辜負慧月大師的期望。”

從這天開始，慧月大師做了一名普通僧人。在修路的過程中，凈月?lián)?dāng)起主持，帶領(lǐng)寺里的僧人和村民披星戴月地勞動。兩個月后，從南山寺到南山鎮(zhèn)的路修成了。路修成的第二天，慧月大師圓寂了。

縣衙門差人送來兩塊功德匾，一塊給寺里，一塊給凈月。寺里還搞了一個接匾儀式，這時，僧人們有想起了慧月大師，問凈月：“慧月大師到底為何辭職？”

凈月秘而不宣。

慧月大師為何辭職，成了南山寺里的一個謎。

凈月繼承慧月大師的衣缽，安然無恙地當(dāng)著南山寺里的主持。

凈月當(dāng)主持的第五個年頭上，春天南山鎮(zhèn)一帶大旱，龜裂的土地上的莊稼苗像被火燒過的一樣，看來秋天歉收是肯定了。凈月和僧人們商量，要化緣在南山鎮(zhèn)建一所粥廠，到秋天賑救饑民。

于是，凈月繼承慧月大師的衣缽，帶領(lǐng)僧人們開始化緣集資，到秋天化得善款一百塊大洋，足夠建一個粥廠了。開鐮時南山鎮(zhèn)一帶果然顆粒無收。出現(xiàn)了數(shù)以千計的災(zāi)民，輾轉(zhuǎn)流離，啼饑號寒。建粥廠迫在眉睫了。

這時，凈月把明月找來，他指著疊好那件袈裟和飯缽說：“明月師弟，我也快八十歲了，說不準(zhǔn)哪天就圓寂了，你來當(dāng)寺里的主持吧。”

明月不解地問：“師兄，難道你不想功德圓滿嗎？”凈月回答：“我們修行一輩子，為的就是這個?！泵髟抡f：“你帶領(lǐng)大伙把粥廠建立起來，才算功德圓滿啊?！眱粼抡f：“你們不是一直想知道慧月大師當(dāng)年為何辭職嗎？現(xiàn)在我告訴你?；墼聦ξ艺f：‘為了別人的圓滿，自己才能圓滿。一個人不能把善事做盡，要給別人留著做善事的機會。你要當(dāng)主持了，帶領(lǐng)大伙修路，是你建立功德和威望的機會。我聽大師兄說得有道理，我才在修路之前接過慧月師大師的衣缽。明白嗎？”明月回答：“明白?！眱粼抡f：“你去把大伙召集到正殿吧?！?/p>

明月銜命而去。

【責(zé)任編輯 何光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