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析《金瓶梅》中的動詞后綴“子”

摘 要：《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的籍貫問題在文學(xué)界頗受爭議。趙景深主張此書用的是魯南方言，這也是比較流行的觀點，即認為《金瓶梅》主要用的是山東方言，因此其作者也是山東人。也有學(xué)者據(jù)小說中多用吳語方言這一點，認為該書作者并非山東人。張惠英《<金瓶梅>中值得注意的語言問題》（《語文研究》1986年第3期）認為“子”作為動詞后綴表示完成貌多次出現(xiàn)于小說中，而只有在吳語中用“子”作動詞詞尾才可以表示完成貌，他結(jié)合小說中眾多的吳方言詞匯以及語音語法現(xiàn)象，指出這種作者無意間流露出來的語言習(xí)慣更值得我們注意，由此認為該書作者并非山東人。本文就《金瓶梅》中出現(xiàn)的動詞詞尾“子”作進一步探討擬為探究作者的來歷提供一點例證。

關(guān)鍵詞：《金瓶梅》 方言 詞尾 后綴 子

一

明沈德符《野獲編》卷二十五《金瓶梅》條下云：“然原本實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覓不得，有陋儒補以入刻，無論膚淺鄙俚，時作吳語，即前后血脈，亦絕不貫串，一見知其贗作矣?！彼J為《金瓶梅》的第五十三到五十七回中因為出現(xiàn)了許多吳語方言所以這五回并非出自原作者之手。朱德熙先生在《漢語方言里的兩種反復(fù)問句》（《中國語文》1985年第1期）中舉出了兩處“子”作為動詞后綴的例子來證明這一觀點：

（1）西門慶就說且叫他進來看。只見管家的三步那來兩步走，就如見子活佛的一般，慌忙請了長老。（第五十七回）

（2）又有一支歌兒道的好：尼姑生來頭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個光頭好象師父師兄并師弟，只是鐃鈸緣何在里床？（第五十七回）

朱德熙先生認為以上兩例中的“子”都作動詞詞尾并表示完成貌，這種用法只和吳語區(qū)的方言用法相吻合。持此觀點的還有張惠英先生，他在《<金瓶梅>中值得注意的語言現(xiàn)象》（《語文研究》1986年第3期）中補充了兩個例句：

（3）金蓮道，我的兒，誰養(yǎng)的你恁乖，你哄我替你叫了孟三兒，你是全不與我，我不去。你與子我，我才叫去。（第二十七回）

（4）荊統(tǒng)制娘子、張團練娘子……坐子好一回……才起身。（第七十九回）

張惠英先生認為，例（3）中“你與子我”，即“你與了我”是“你給了我”的意思。例（4）中“坐子好一回”即“坐了好一回”的意思。只有在吳語中“子”作動詞詞尾才可以表示進行貌或者完成貌，而這兩處是表示完成貌。張先生認為該書的作者是一位吳語區(qū)人士，他為了使自己的描寫達到“人習(xí)其方言，事肖其本色”的特點而用山東話來寫書，但是在書中無意間流露出的非山東話特點更值得注意。其實除了以上四例，《金瓶梅》中還有8處是將“子”作為動詞詞尾：

（5）西門慶道：“等韓伙計來家，你和他計較，等子獅子街那里，替你破幾兩銀子，買下房子。等你兩口子，亦發(fā)搬到那里去住罷……”（第三十八回）

（6）打馬正過之次，出來，向西門慶一撲（拾）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根前，忽然見一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鉆出，那馬見子（，）只一驚躲，西門慶在馬上打了個冷戰(zhàn)。（第七十九回）

（7）少頃，月娘吃了茶，坐了回去了，說：“六姐，快梳子頭，后邊坐?！保ǖ诎耸兀?/p>

（8）婦人（李瓶兒）道：“……趁子奴不思個防身之計，信著他，往加過不出好日子來……”（第十四回）

（9）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言，就道：“……本當(dāng)都送問，且饒你這遭。若犯子我手里，都活監(jiān)死。出去吧！”（第三十五回）

（10）這金蓮便交小玉取了歷頭來，揭開看了一回，說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個庚戌日，〔定婁金金狗〕（，）當(dāng)直（即“當(dāng)子”）宜祭祀、官帶、出行、裁衣、沐浴、剃頭、修造、動土，宜用午時。一一好日期?！保ǖ谖迨兀?/p>

（11）那潘金蓮插燭也似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跳起來趕著玉樓打值（即“打子”）道：“汗邪了你這麻淫婦，你又做我娘來了。”（第七十六回）

（12）陶媽媽道：“好奶奶，只要一個比一個，清自清，渾自渾，〔好的帶累子歹的〕。小媳婦并不搗謊，只依本分說媒，成就人家好事……”（第九十一回）

二

在吳方言中，“子”可以表示完成，相當(dāng)于“了”，要是附加在含有持續(xù)意義的復(fù)合動詞或動補結(jié)構(gòu)后面，便能加強持續(xù)的語氣，相當(dāng)于普通話中的“著”（袁家驊《漢語方言概要》第二版，第98頁）。但是在山東話口語中也存在著“子”作動詞詞尾的現(xiàn)象，所不同的是用在這里的“子”多表進行，相當(dāng)于“著”而極少表示完成。比如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山東人口語中的“趁子”“緊子”等?！俺米印笨梢岳斫鉃椤俺弥保鉃椤俺藱C”，可以直接作狀語，例如：“還不趁子跑曦”（即“還不乘機跑掉”）；“來親家啦，我一也趁子解解饞”（即“家中來了親戚，我也乘招待之機解解饞”）?！熬o子”可以理解為“緊著”，意為首先考慮到，例如：“臺里先進了一批電腦，要先緊子新聞部的人用?！保础芭_里先進的這批電腦要先分配給新聞部然后再考慮其它部門。”）

例（1）中的“見子活佛”，當(dāng)然可以理解為“見了活佛”，但是我們將其理解為“見著活佛”，“子”用來表示進行也是完全可以的。我們在日常用語中就會經(jīng)常說“見著誰誰誰”之類的話語。例（2）中的“拖子和尚夜夜忙”，明顯表示為進行貌的“拖著和尚夜夜忙”。例（3）中的“你與子我”，例（4）中的“坐子好一回”和例（7）中的“快梳子頭”都可以理解為完成貌。例（5）中的“等子”即“等著”，顯然是表進行貌。例（6）中的“見子”即“見著”，與例（1）相同。例（8）中的“趁子”即“趁著”。例（9）中的“犯子”即“犯著”，義同“犯到”。例（10）中的“當(dāng)直”即“當(dāng)子”（該書多用同音字或音近字，魯西許多地方比組字并入z組字，此處讀輕聲，故“直、子”可視為同音字）。例（11）中的“打值”即“打子”，亦即“打著”“打值（著）道”，即“邊打邊說”。例（12）中的“帶累子”即“帶累著”。魯西方言“帶累”除作“連累”講外，也作“拖帶”講（如：“父母死的早，小兄弟小妹妹都是他這當(dāng)哥哥的帶累子”），陶媽媽說話的意思是：干我們這一行的，好的歹的都有，好的拖帶著歹的，歹的沾好的的光，我是屬于好的這一類。

三

由清初文學(xué)家蒲松齡用淄川方言創(chuàng)作的說唱與戲劇作品《聊齋俚曲》是運用山東方言的代表作品。該書也有以“子”作為動詞后綴的例句，共計有以下4處：

（13）大官人聽說若告也么難，我好容易來這番，難上難，受子苦楚萬萬千。沒個真實信，隨即又回還，可不辜負了死這一遍？（《慈悲曲》第五回）

（14）吳孝又把前邊唱的那第二個又唱子一遍。天已晚了，點起燈來。惡虎戀著吳孝，總不說走，說：“你仔唱，我就吃?！蹦菂切]的唱，遂又唱了一個胡念們。（《寒森曲》第三回）

（15）二相公說：“二位請回，我自己去罷。跟我回子，我也沒錢你使?！保ā逗返谖寤兀?/p>

（16）老李婆子欹在地下說張春殺子人哩！張春就著躇了頓腳，抹了一塊石頭來好打。一行打著，照樣的數(shù)量打也打你不害羞，莊東頭罵到莊西頭。雜毛科子休弄鬼，還要把你乜筋來抽；筋來抽，我報仇，打的你屁滾又尿流?。ā赌ルy曲》第十五回）

例（13）中的“受子苦楚”可以理解為表示完成的“受了苦楚”，例（14）中的“唱子一遍”顯然是“唱了一遍”的意思，即表示完成貌。同樣，例（15）和例（16）中的“回子”和“殺子”分別表示“回了”和“殺了”。出現(xiàn)在《聊齋俚曲》中的這四處“子”字跟在動詞后面的情況，都表示完成貌，所以“子”作動詞后綴似乎并不是吳語區(qū)方言的專利。在山東方言中，也可以找到使用它的痕跡。而且從集中了大量山東方言的《金瓶梅》和《聊齋俚曲》中找出的例句來看，這種結(jié)構(gòu)既可以表示進行貌，也可以表示完成貌。

用山東中部方言作成的清代作品《醒世姻緣傳》（以下簡稱《醒》）中也有以“子”作動詞后綴的用例（據(jù)齊魯書社版），計有以下4處：

（17）他打仔和我說誓：……（《醒》49回645頁）

（18）狄希陳道：“……我就不做官，……我在京里置產(chǎn)業(yè)，做生意，丁仔要往家里火坑內(nèi)闖嗎？……”（《醒》75回982頁）

（19）周嫂兒道：“管他依不依，咱合他說聲去。他就不依，沒的有打罪罵罪嗎？丁仔緣法湊巧，也是不可知的事。咱去來?！保ā缎选?5回983頁）

（20）狄希陳道：“我要得合寄姑娘做了兩口子，我疼什么錢，該使一個的，我就給你兩個。你們別要小氣呀?！敝苌﹥旱溃骸笆橇?，舍著俺兩個的皮臉替狄大爺做去，緊子冬里愁著沒有棉褲棉襖合煤燒哩。”（《醒》75 回1984頁）

例（17）中的“打仔”即“打著”，是“想著、準備著”的意思；例（18）、（19）的“丁仔”即“丁著”，“緊追著”或“碰著”的意思。例（20）中的“緊子”即“緊著”“急著”的意思。需要說明的是，這幾例中的“子”尾都跟前邊的動詞聯(lián)系較緊密，甚至都可把前后兩部分合起來看作是一個完整的詞（《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就把“緊著”作為一個詞收錄了）。這就是說，它們跟一般的動詞后綴有所不同，這也許是“西周生”不把它們作為普通的后綴寫作“著”的原因。但從它們的“出身”和表進行貌的作用來看，又不可否認它們是動詞后綴，而且在山東話里，它們也有用“子”和用“著”的不同。

四

《聊齋俚曲》《醒世姻緣傳》兩書中出現(xiàn)的“子”作動詞詞尾的例句雖然不多但是也能給我們不少啟示，不僅使我們認識到這種現(xiàn)象非但不是吳語的流露，反而正是山東方言特點的體現(xiàn)。因此，將《金瓶梅》一書中的這一現(xiàn)象拿出來作為例證來證明其作者并非山東區(qū)人士是值得商榷的。

參考文獻：

[1]袁家驊.漢語方言概要[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0.

[2]張惠英.《金瓶梅》中值得注意的語言問題[J].語文研究，1986，

（3）.

（苗瑋杭州 浙江財經(jīng)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