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荊
由上海市文聯(lián)組織編寫的《海上談藝錄》叢書,旨在為上海文化藝術名人論藝立傳,迄今已出十幾部。其中陳云發(fā)著《菊壇大凈寫春秋——尚長榮》令人悅目會心,頗有評說一番的必要。
全書第一部分是作者執(zhí)筆寫作前與傳主的一次訪談,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寫作的意圖、傳主的主要藝術理念和最新的思想狀況,起到了提綱挈領的作用,好比舞臺上名角旳出場亮相,與通常的序文前言相比,顯得別出心裁,先聲奪人。
一般的藝術家傳記,肯定少不了他的生長過程——諸如勤學苦練、轉益多師、藝術成就、社會反應等等,可以說這是成名藝術家共有的,只是具體情況各不相同罷了。然而,《海上談藝錄》除此以外,更對傳主的藝術理念和觀點作出詳盡闡述,這是傳主獨特的表現(xiàn),也是本書最重要的特點。
中國戲曲界的“派”,是個敏感問題,尤在京劇界為最盛。演員成名的標識,一般是某派的嫡傳弟子,更高級的則自創(chuàng)成“派”。對此,尚長榮有他自己獨特的見解,他既不標榜傳承某派,也反對人們稱他已經創(chuàng)派,在訪談中有如下對話:
陳:尚先生,有一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就是在當今的戲曲界,您是最有資格被認為獨立成“派”,但您始終不認為自己的藝術已形成“新尚派”,也堅拒“大師”稱號。我想,您這樣做不單是從謙遜的角度考慮吧?
尚:我之所以不稱“派”,一是因為我確實沒成“派”,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我是個經常不按規(guī)矩“出牌”的人。我是花臉演員,最初入門學的還是架子花臉,可是我演于成龍,不但妝扮上不勾花臉的臉譜,而且連京劇的髯口也不裝,“離經叛道”了,這個人物與我演過的張飛、李逵、曹操都不同了,這個“派”的認定就有點困難了吧!
在回答這個問題時,尚長榮認為他的這個想法是受到他的父親、京劇大師尚小云的影響。作者于是銓釋、引申、探索和發(fā)揮道:“這不是個人的謙讓,而是定含無限的深意。”作者認為:“以往,戲曲界有成就的藝術家成某一流派,是一種既成的現(xiàn)象;今天,一些戲曲劇種傳人常以唱某一流派為榮,而流派創(chuàng)始人也總希望傳人能不走樣地把藝術傳下去,這種戲曲生態(tài)現(xiàn)象當然無可非議。但其中確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即常常會阻礙有天分的流派傳人的藝術突破: 只能傳承不走樣,難以實現(xiàn)藝術創(chuàng)新。我認為尚長榮的不稱“派”,充分反映了他的藝術智慧,因為從藝術發(fā)展的規(guī)律看,創(chuàng)新永遠是藝術的生命力?!?/p>
不稱“派”,不僅是傳主個人的謙遜,而是關系到他對戲曲流派的認識,是戲曲創(chuàng)新的起點,甚至是關系京劇發(fā)展前途不容忽視的問題。這正是作者的所闡發(fā)的“深意”,也是作者認真思索的表現(xiàn)。
書中還有《從藝大事記》,它并不僅是附錄,而是全書內容的有機組成部分,因為我們從中可以簡要卻又系統(tǒng)地看到尚長榮創(chuàng)新的根本,那就是必須緊貼時代,緊貼現(xiàn)實。比如,尚長榮為鐵路工人演《秦嶺長虹》,為緬懷周總理演唱《周總理又回延安城》,當彭德懷被平反時編演《平江晨曦》,1985年編演新戲《張飛敬賢》符合當時中央對知識分子的政策……一個傳統(tǒng)京劇凈角演員,能夠始終拿出貼近時代、貼近現(xiàn)實、貼近人民心聲的作品,既有及時編演的現(xiàn)代戲又有體現(xiàn)古為今用的古裝戲,實在難能可貴。作者一針見血地指出:“《張飛敬賢》的成功是他后來的經典性藝術三部曲問世前的一次預演?!?/p>
“三部曲”是尚長榮的成功之作,也是上海乃至全國京劇的經典。在上海,尚長榮自稱的“離經叛道”、敢創(chuàng)敢闖的精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書中提到上海一位熟悉戲曲的老觀眾、攝影師陳瑩,在談到尚長榮演藝于成龍時,就曾將他與京劇大師麒麟童相提并論, 因為當年麒麟童就演出過不帶髯口的老生,如今出了個不勾臉的大凈,可謂異曲同工,一脈相承。此舉在別處可能會被視為出格,但在上海卻能被人欣然認同,可見上海博大的文化襟抱。人們常贊嘆尚長榮為演《曹操與楊修》舍棄了在西安的地位、享受,為了藝術不惜犧牲,令人敬佩的膽識。然而膽識源于認識,為何尚長榮獨選上海?他說:“上海需要我,我更需要上海,上海這塊熱土是能干事的,是能干成事的,是能干成大亊的……”這是尚長榮的由衷之言。可惜的是,本書作者對尚長榮的這段談話沒有充分引申發(fā)揮,在寫完了“三部曲”創(chuàng)作后戛然而止。其實,尚長榮在以后拍攝戲曲電影《亷吏于成龍》時,也有創(chuàng)新探索的舉措;參加“京劇萬里行”的“還戲于民”的論述,深入校園與大學生交流“培養(yǎng)青年、引導觀眾”的論述,甘為青年演員當配角,探討“以老促新”(不是“以老帶新”)的舞臺實踐以及與其他劇種的交流……這些為實現(xiàn)自己的文化理念的眾多活動,都值得濃墨重彩、大寫特寫,為他所說 “上海是能干成大事的地方”、為他選擇上海的決定添加有力的事實證明。在筆者所知的九本談藝錄中,其他八位或是上海土生土長,或是久居上海的,唯有尚長榮是改革開放以后才來上海的,由于他創(chuàng)新、突破的藝術理念與上海的文化環(huán)境(海派文化)相契合,才能放開手腳,宏圖大展。我想,如果本書把前面十章作一下合理的精簡壓縮,加強傳主到上海以后的作為,那么在內容上較作者已出版的《吟嘯菊壇》就會再增新鮮之感,而且能為上海招攬人才的政策樹立一個典范。也許,這只是我的一孔之見,因為作者不恥下問,故爾妄言,權作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