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文學(xué)作品中的斗草之戲

宋蕾

斗草之戲很早就在民間盛行，唐宋盛極一時，明清花樣翻新。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時代的變遷，斗草的游戲如今早已湮沒無聞，只有從歷代的文學(xué)作品中還能略見其端倪。

關(guān)于斗草這一民間游戲的起源，說法不一?！岸凡荨?，也叫“斗百草”，這一詞最早見于書面記載是在南朝梁人宗懔的《荊楚歲時記》中。其中記載：“五月五日，謂之浴蘭節(jié)。荊楚人并踏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戲?！保◤埑凶凇⑽合驏|《中國風(fēng)俗通史·魏晉南北朝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五月在古時被視為“惡月”，五日為“惡日”，五月五日這一天被認(rèn)為不吉，因此人們要在這一天遍采草藥，煮湯沐浴以防毒蟲危害身體健康。唐韓鄂的《年華記麗》中也記載了端午節(jié)的這一民俗：“端午結(jié)廬蓄藥，斗百草，纏五絲?！惫糯让裨诓烧幉莸倪^程中，逐漸記識各種草名，并以草為戲。

如何斗草呢？根據(jù)歷代文學(xué)作品的記載，斗草可分為“武斗”和“文斗”。所謂“武斗”，就是游戲雙方比試草莖的韌性。首先要選好一棵草，把草葉捋凈，然后兩人將草莖相勾成“十”字，草莖先被折斷者為輸。所謂“文斗”，則是比試誰采的花草多，誰認(rèn)識的種類多，誰采摘的花草更新奇，后來逐漸發(fā)展為對草名。

有學(xué)者認(rèn)為，先秦的詩集《詩經(jīng)》中就有對斗草之戲的描寫?！吨苣稀て]苢》就是兒童斗草時所唱的歌謠。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之。

漢代申公（培）《詩說》中解釋說：“《芣苢》，童兒斗草嬉戲歌謠之詞賦也。”這里提到了一種草名——芣苢，即車前草。車前草為多年生草本植物，其長莖是斗草的好材料?！镀]苢》中有六個關(guān)鍵動詞：采、有、掇、捋、袺、，這些動詞就描寫了采集、制作、比試草莖韌勁的三個步驟。

而“文斗”法似乎和中國古老的中醫(yī)草藥學(xué)密不可分。古人很早就利用百草除病祛害。傳說遠(yuǎn)古時期，神農(nóng)遍嘗百草，這是古代先民認(rèn)識自然、了解植物學(xué)知識的開始。豐富多彩的花草藥名體現(xiàn)了古代農(nóng)耕民族的集體智慧。翻開各種中草藥名錄，其中不乏形象而生動的名稱，如鐵線草、狗牙根、珍珠草、相思子、響鈴草、穿心草等等，而且不同地域的人給同一種植物的命名也多種多樣，如積雪草，又名馬蹄草（《滇南本草》），老公根、葵蓬萊（《生草藥性備要》），落得打（江蘇）、崩大碗（廣東）、銅錢草（浙江）等等。古代先民在采集百草的過程中，就地取材，娛樂式的游戲就自然發(fā)生和流行起來了。

隋唐時期的詩歌中不乏描寫兒童和少女斗草的作品，可見斗草之戲在當(dāng)時十分盛行。如白居易的《觀兒戲》：“弄塵或斗草，盡日樂嬉嬉?！碧拼鷷r人們?yōu)榱嗽诙凡葜畱蛑谐銎嬷苿?，甚至要在采得稀有之草時偷偷藏起來，不讓別人知道，在斗草游戲中作為奇品壓倒眾人從而獲勝。唐人王建有詩云：

水中芹葉土中花，拾得還將避眾家。

總待別人般數(shù)盡，袖中拈出郁金芽。

詩中描寫的就是斗草之戲的精彩。當(dāng)其他人都盡數(shù)自己手中的花草時，自己再從袖子中拈出鮮嫩的水芹葉，那嫩黃的新芽帶著金黃的顏色，頓時四座皆驚，那份獲勝的得意與喜悅躍然紙上。

崔顥的《王家少婦》塑造了一個沉溺于斗草之戲的少婦形象。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畫堂?！e來斗百草，度日不成妝。

這個王家少婦，為貪戀斗草之戲，整日竟顧不上梳洗化妝，可見斗草的游戲多么吸引年輕女性。

斗草之戲除了在民間流行外，宮廷之中的婦女們也以此為樂，甚至還以斗草勝負(fù)下賭注。據(jù)記載，唐中宗時，安樂公主五日斗百草，為獲得新奇的品種不惜動用御馳道專門為她從遠(yuǎn)方運(yùn)來新奇花草（吳玉貴《中國風(fēng)俗通史·隋唐五代卷》）。宮里的女性們還拿出自己的珠寶、釵環(huán)作為賭資，斗草獲勝者可以贏得珠璣滿斗。

李白詞《清平樂》中寫道：

禁庭春晝，鶯羽披新繡，百草巧求花下斗，只睹珠璣滿斗。

宋代的斗草之風(fēng)，沿襲唐代，有過之而無不及。宋時蘇軾也有一首《夫人閣四首（端午帖子詞）》，反映了以斗草輸贏為賭注的情況：“皇恩樂佳節(jié)，斗草得珠璣?！?/p>

宋人除在端午節(jié)五月初五日斗草之外，春季的社日也有斗草的活動（徐吉軍等《中國風(fēng)俗通史·宋代卷》）?！按荷纭?，大約在立春后第五個戊日，人們要在這一天熱熱鬧鬧地祭拜土神爺以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祈求春播后有個好收成?！吧缛铡边@一天在農(nóng)家仿佛過節(jié)一般熱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趕集、看戲、放鞭炮、燒錢祭神、敲鑼打鼓。范成大的田園詩歌中將民間社日里斗草的盛況更是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社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

青枝滿地花狼藉，知是兒孫斗草來。

（《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之一）

元代雖有蒙古族文化的入侵，但似乎民間的斗草游戲并未因此而消失。在元小令和雜劇中仍可見對斗草之戲的描述。元人張小山的小令《柳營曲·明月樓》把斗草和踏青連用：“斗草踏青，語燕啼鶯，引動俏靈魂?！痹s劇《金安壽》第二折也有“佳人斗草，公子妝么”的詞句。

到了明朝，隨著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人們的民間游戲更多，但斗草還是人們春日游樂的主要項(xiàng)目之一，盛況空前（陳寶良、王熹《中國風(fēng)俗通┦貳っ鳘代卷》）。明人謝肇淛詩云：

清明斗草踏青苔，賽得金釵逐隊(duì)回。

一道紅裙齊上馬，道場山上進(jìn)香來。

斗草從端午民俗逐漸發(fā)展到清明民俗，在祭掃的春游中，少女們踏青覓草，斗草游戲。

清人斗草是以文雅的斗報(bào)花名的形式為主。李聲振在《百戲竹枝┐省ざ藩草》中說：“古人已有此戲，以吉祥而少見者為勝。閨人春日為之?！保钟揽铩⒃伞吨袊L(fēng)俗通史清代卷》）李汝珍的《鏡花緣》將斗草描寫得甚為詳細(xì)。第七十七回《斗百草全除舊套 對群花別出┬牟謾罰邯┆

紫芝四處一望，只見墻角長春盛開，因指著到：“頭一個要取吉利，我出‘長春。”竇耕煙道：“這個名字竟生在一母，天然是個雙聲，倒也有趣。”掌浦珠道：“這兩個字看著雖易，其實(shí)難對?！北娙硕嫉皖^細(xì)想。陳淑媛道：“我對‘半夏，可用得？”春輝道：“‘長春對‘半夏，字字工穩(wěn)，竟是絕對。妹子就用長春別名，出個‘金盞草?！编挿即哼b指北面墻角道：“我對‘玉簪花?！?/p>

竇耕煙指著外面道：“那邊高高一株，滿樹紅花，葉似碧蘿，想是‘觀音柳……”鄴芳春指著一株盆景道：“我對‘羅漢松。”春輝道：“以‘羅漢對‘觀音，以‘松對‘柳，又是一個好對?！?/p>

接下來，幾個少女又用“旋花”對出“舞草”、“續(xù)斷”對出“連翹”；“接骨”對“扶筋”、“猴姜”對“馬韭”、“蝴蝶花”對“蜜蜂草”；“狗耳草”對“雞冠花”、“龍須柏”對“鳳尾松”；“三春柳”對“九節(jié)蘭”、“婆婆奶”對“公公須”；“銀杏”對“金果”、“鸚鵡菜”對“鷺鷥藤”……眾少女簡直把斗草之戲的“文斗”演繹得淋漓盡致，引人入勝。

斗草之戲在《紅樓夢》第六十二回中也有生動的描寫。該回回目為：“憨湘云醉臥芍藥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說的是寶玉生日宴后，湘云吃醉了酒，躺在山石后的一條青石凳子上睡著了。芍藥花瓣散落一身?？梢姡摶孛鑼懙氖巧炙幓ㄩ_的時節(jié)，也就是在早春。香菱、芳官、藕官、豆官等四五個人，滿園子采了些花草，兜著坐在草地上斗草。

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里的枇杷果”。豆官又說“我有姐妹花”，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

她們所說的花草名不僅要求對仗工整，而且還要新奇有趣?？梢姡胍A得斗草的勝利，不僅要有豐富的植物學(xué)的知識，還要有一定的文學(xué)素養(yǎng)。在春日里進(jìn)行這樣的游戲，女孩子們到處采摘各種花草，享受著春天的美好，同時又增長了辨認(rèn)百草的能力，增加了自己的文學(xué)知識。

斗草之戲看似簡單，其實(shí)其中蘊(yùn)涵著豐富的植物學(xué)知識。在鶯飛草長的春季踏青采摘，大家圍坐在一起比試、交流植物學(xué)知識，分享對對子的樂趣。看來這種游戲其實(shí)是一種優(yōu)雅的、充滿著文學(xué)趣味的浪漫之戲。然而，隨著科技的進(jìn)步、社會的發(fā)展，人們似乎距離大自然越來越遠(yuǎn)，這種游戲已淡出了現(xiàn)代人的生活，只有從歷代的文學(xué)作品中才能看到、體會到這種游戲帶給人們的快樂了。

(作者單位：北方工業(yè)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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