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性經世文化——從馬哲史著述的史學特征看

黎學軍

摘要：馬克思主義哲學史著述，記載著馬克思主史哲學諸概念、范疇歷史演進軌跡及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發(fā)展歷程，它所呈現(xiàn)出的史學特征與其主流認知的背景緊密結合在一起。文章以蘇聯(lián)、東歐及我國馬哲史著述所呈現(xiàn)的史學特征為研究對象，從中抽取出三個最具代表性的特征逐一分析。首先檢視并說明“客觀性”的雙重含義及分析它在馬哲史著述中的體現(xiàn)；其次以“經世”為主線掃描馬哲史著述中很不“客觀”的條文：再次詮釋馬哲史著述呈現(xiàn)的“文化”特征及其含義。

關鍵詞：馬哲史著述：特征：史學

中圖分類號：B0-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0544(2012)02-0024-03

馬克思主義哲學史著述，記載著馬克思主義哲學諸概念、范疇歷史演進軌跡及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發(fā)展歷程，它是“史籍”也非“史籍”，其兼具史學著述與思政教材兩種身份，它所呈現(xiàn)出的史學特征與其主流認知的背景緊密結合在一起。籍助對馬哲史著述三個具有一般意義的共同特征“客觀性”、“經世”與“文化的考察，我們可以重構馬哲史色彩繽紛的理論截面并以此觀照與之相伴的社會史的光韻，并可為新時代的馬哲史研究提供一種新的思路。

一、客觀性

“客”謂之外來之人或物體，如客人、旅客、風寒入侵等等，“客觀性”由此可解作“站在外來的角度觀察”的那種狀貌。它在史學上的應用至少有兩層意思。其一是指稱一種史學描述方法，即史家把史學研究范圍限定在僅僅表現(xiàn)那些有文獻證明的事實上——既往的事實不管由哪一位史家寫出來，其所在讀者腦海里生成的意義是一模一樣的，這就是他們所認為的史學故鄉(xiāng)里“最本己的東西和最美好的東西”。其二是史家的治史態(tài)度，一種“如其所是”地反映過去與現(xiàn)在的精神。

馬哲史著述“客觀性”的史學描述手法的理論淵源之一來自于被稱為“近代史之父”的蘭克所提出的歷史客觀主義，蘭克學派核心思想有三個：首先要重視對史料的考證，其次要避免對歷史作價值判斷，再次強調對歷史過程和現(xiàn)象的“領悟”。簡而言之，即強調史家要構建一種不褒不貶的歷史。馬哲史著述“客觀性”的史學描述手法的理論淵源之二與青年馬克思所受到的理性主義的熏陶相關。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強調客觀條件、客觀規(guī)律對人的統(tǒng)治性，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悉尼·胡克認為馬克思是“一個真正的啟蒙運動的產兒。沒有一種事物不能科學地加以研究，沒有一種事物是科學方法對它不相干的。不管是在運行中的星星，還是為情感所牽的人類”。青年馬克思毫無疑義地受到了強烈的理性主義及實證主義的影響，他所強調的客觀性的精神同樣毫無疑義地影響到了后世的馬哲史家們?！榜R克思學說是科學”的提法所表現(xiàn)的不僅僅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情緒，這與馬克思學說的理論特質是直接相關的。

翻開任何一本蘇聯(lián)一東歐一我國的馬哲史著述。諸如“客觀的”、“科學的”、“公正的”等詞匯隨處可見。例證甚多，如納爾斯基在其《十九世紀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有一段話明顯地表現(xiàn)了一種既追求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又反對資產階級思想家對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化”，作者先說道：“馬克思主義把大無畏的科學求實精神同共產主義的黨性原則，…從而將唯心主義從它的最后避難所。即從社會科學領域中驅逐了出來”，之后話鋒一轉指出。資產階級馬克思學家號召要對“馬克思主義進行‘非意識形態(tài)化·和‘科學化”是同嚴重歪曲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企圖緊密相聯(lián)的。蚋爾斯基句中前后的“科學”意謂不一樣，所謂的“客觀性”歸根結底同樣是具有排它性的意識形態(tài)性質的，類似于一種沒有對話的“獨白”。

“客觀性”在其第二層意思可稱之為“批判的精神”，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馬哲史家對西方學者及異國同行的批判上，但是自我批評的精神則較弱一當世馬哲史家們并沒有完全的貫徹馬克思該項精神。例如《19世紀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對哪些與蘇聯(lián)哲學界主流認知不同的人。必有專門筆墨伺候，如該書有一節(jié)(第三章·第三節(jié))是針對《1844年手稿》的討論，以較大的篇幅點名批判了試圖過高贊揚《1844年手稿》的西方學者，但該書卻絲毫沒有對蘇聯(lián)社會及理論現(xiàn)狀提出過任何形式的批判。與此相反的是，《萊茵報》編輯馬克思絲毫不隱瞞自己的浪漫之矛的鋒芒，引入馬克思于1843年說的一段話為例。他說道：“如果我們的任務不是構想未來并使它適合于任何時候，我們便會更明確地知道，我們現(xiàn)在應該做些什么，我指的就是要對現(xiàn)存的一切進行無情的批判。所謂無情，就是說，這種批判既不怕自己所作的結論，也不怕同現(xiàn)有各種勢力發(fā)生沖突”。這是一種“謀道不謀食”的精神，如果人們要以坦誠的做法來取得大眾的信任，人們自然要親自指出自身的不足之處。

對“強史就我”的厭惡未必是高揚“客觀性”的唯一原因。將“客觀性”作為馬哲史學科治學的最高標準之一，目的有二：一是維護史學之所以為史學的原因；二是維護馬哲史學科及馬哲史學界自身的權威性。馬哲史學界對“客觀性”的追求推動了其職業(yè)化的進程，兩者相得益彰。

二、經世

“經世明道”在這里特指與時代精神同行之謂，所謂“經世”是指“經自己的世”，非指“經世界”?！敖浭馈本褪邱R哲史著述一以貫之的另一條“紅線”一這是無可置疑的，我們需要的也正是一部“我們感興趣的歷史書”。這可以從我國諸多的馬哲史著述的書名即可看出來，多以教程為名，以此突顯其“經世”特點。

“經世”是幾乎所有種類的史學著述內蘊的主線，這一點似乎可以形成一個主流的認知，與此對應，馬哲史家在談到社會主義國家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狀況時，所描繪人物必須正面反映當下的時代精神一不管那個人活在哪個歷史時期中?？梢暂p易地用反證法來證明它在馬哲史著述中的存在。即從種種的“不客觀且很民族”的描述中反推出“經世”的特點。

其一，是對于同一樁史實的記錄出現(xiàn)偏差?！岸窢帯奔础皻v史”的定義較多反映在蘇、東馬哲史作品中，納爾斯基借用梅林去證明自己對于哲學史發(fā)展動力是階級斗爭的觀點。他說道“對梅林來說，哲學是意識形態(tài)形式之一，人們就是在這些意識形態(tài)形式中認識和開展階級斗爭的”?！巳R恩在其著述中也持同樣的觀點：歷史就是斗爭史。對斯大林主義有不同看法的弗蘭尼茨基則持另一種觀點，他認為一戰(zhàn)后那些所謂的“蘇維埃共產黨人”所走的道路才是馬克思主義這一革命理論的實質，即“把人道主義和社會主義理解為雇傭關系的克服、政治上和經濟上的異化的克服”。這與弗蘭尼茨基矢志不渝地批判斯大林主義的初衷是相關的，他在記載奧古斯特·倍爾與伯恩斯坦的爭論時借題發(fā)揮，用了一些篇幅批判斯大林主義的教條主義性質。

還可以列出別的例子，比如諸史家對拉法格的看法是有偏差的。弗蘭尼茨基眼中的保爾·拉法格：“在1865年當他還是一個醫(yī)科大學生的時候，就因為從事革命工作而被法國所有的大學拒于門外”。麥克萊倫的記載是“保爾是一名(不很熱情的)醫(yī)學學生。作為蒲魯東的追隨者，他活躍在學生政壇上。作為法國代表被派往倫敦的國

際總委員會，在那里他由于政治原因被從法國大學驅逐出來”。納爾斯基指出“拉法格同情布爾什維克主義，正如娜·康·克魯普斯卡婭在回憶錄中證實的，在巴黎生活必需品期間，在拉法格和列寧之間建立了友好接觸”。這條記錄徹底決定了拉法格在蘇聯(lián)版馬哲史中的地位一決定性的。

其二，是對于記錄何者為“列傳”的成員以反映著者的意識形態(tài)與民族特色：孫版(1988年)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諸多繼承人們作了一個有意思的歸類：“從最直觀的角度看，對19世紀末馬克思主義的大傳播作出重大貢獻的馬克思主義者，具有下述特點：就時間而言，他們都出生于該世紀40-50年代，都在80-90年代轉向馬克思主義：就地域而言，他們都出生于資本主義不發(fā)達的東歐、南歐或其他地區(qū)，且都來自較富裕的家庭；就政治傾向而言，他們都是第二國際的組織者和重要活動家，都屬于馬克思主義者中的‘正統(tǒng)派(相對于修正主義而言)”?！罢y(tǒng)”的劃界決定了列傳中何人可以青史留名，例如弗蘭尼茨基版所記載的索列爾，索列爾認為馬克思的主要功績在于他克服了資產階級的政黨觀，并指明了階級問題和階級的重要性。由此。他強調馬克思主義的關鍵問題不在于組織新的政黨，而在于引導工人階級走上一條自己啟發(fā)自己的道路。這與后來的主流“灌輸論”背道而馳，所以該人入另冊。在納爾斯基版中。德米特里·布拉戈也夫作為保加利亞和巴爾干的第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支持和接近列寧的觀點，這也是作者將該人放到“列傳”中的最重要的根據(jù)。時代精神的貫注及解讀范式的轉換。深刻地影響著馬哲史學科的未來之路。

三、文化

文化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也是一種歷史沉淀，將其作為馬哲史著述的主要特征之一，有兩個解釋：一是多年傳承的“馬哲的文化史”積淀，一是正在發(fā)生的“文化的馬哲史”(類似于新文化史家所提倡的“小歷史”(history frombelow))轉向。

從文化史的視角看，馬哲史的解讀途徑有兩條。其一是以馬哲的規(guī)范闡釋文化史一這里的“文化”專指專屬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發(fā)展歷程中所涉及到的人文狀況。例如經典作家的思想、文本的思想等。其詳于政事而略于文化。r15其二是以文化規(guī)范闡述的馬哲史——這里的“文化”專指觀念形態(tài)的文化。包括思想、觀念、意識、情感、意志、價值、信仰、知識、能力等等人的主觀世界的活動及其物化的形態(tài)或外爍的成果，如典籍、語言、文字、科技、文學、藝術、哲學、宗教、道德、風習。等等。馬哲的文化史與“文化的馬哲史”兩種描述形制在社會歷史進程中行進的速度各不相同，20世紀50-70年代，在“以階級斗爭為綱”觀念制約下，文化史的研究被納入到馬哲規(guī)范中，一些文化史著作簡單地以“文化史”觀(歷史唯心主義的一種形態(tài))加以否定。這樣，廣義文化史被社會發(fā)展史所取代。由于社會史的積淀，當下的馬哲史著述偏重于政治史描述。而缺乏文化史的底蘊和胸懷。伴隨著馬哲大眾化的時代號召。兩個方面之間的平衡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發(fā)生了改變。

何萍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教程》(上下卷，2009年)強調馬哲史研究范式需更新，即以“文化哲學的研究范式”取代以往范式。這樣的范式轉換從史學角度來看，實質是更新史籍編撰的體裁—將以時為序縱向描述轉變?yōu)橥ㄟ^研究不同國家、民族哲學傳統(tǒng)敘述哲學發(fā)展的世界化和多元化的空間向度。弘揚“文化的馬哲史”內蘊著高揚主體性的副線，即特別注意于人類創(chuàng)造文化時主體意識(當然，這種主體意識受制于種種客觀條件)的演變歷史。如果取其最廣義來理解文化史的內涵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馬哲史也具有多樣性和廣泛性的文化特點。而并不是一門僅限于革命家層面的學科，馬哲史的研究應該包括歷史上的那些普普通通的個人和群體。而且。這些小人物也不再是愚昧無知的懵懂大眾，他們同樣有著自己的文化和思想。有著獨立的精神和意識，而不再被掩蓋在那些偉大人物的思想火炬、知識燈塔的光環(huán)之下。

四、結語

粗略估計，影響一個馬哲史家作出價值判斷并最終影響其著述特征形成的因素有以下三種。

第一，民族精神的影響。每一個國家的馬哲史家在評論相同的史實時都必然認為自己堅持了客觀性原則、評價得宜。如何讓本國的馬哲工作者充滿了自豪感。其實也不難——至少自己國家出版的馬哲史中滿是對于本國馬哲工作者的頌揚。而這種“褒”通常意味著對哪些理論上與我們似乎毫無二致的其他民族的馬哲工作者的“貶”，例如蘇聯(lián)與南斯拉夫馬哲史家之間的種種不快，我國馬哲史家與蘇聯(lián)同行在諸如“全民黨”、“發(fā)達社會主義”及“誰是修正主義”等問題上的各抒己見。

第二，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根據(jù)唯物史觀的看法，個人世界觀歸根結底總是受到經濟方式的制約，都受到個人所屬的那個階級的立場的影響。隸屬于不同階級陣營、但同是歷史學家的人，對于馬克思學說的看法迥然不同，如果僅僅看一本歷史書。讀者的思維將會被導向何處?

第三，史料缺失或史家們有意識地選擇史料的影響。史料既“多”也“少”，所謂“多”是指史家在敘述一些史實之時，不可能把那些與該史實相關但無直接因果關系的史料都囊括進來。所謂“少”是指史家要合理解釋某些歷史事件之時，發(fā)現(xiàn)缺少予以支持自己闡釋的事實。我國馬哲史諸家在修史時更多依靠傳世的經典著作，由此在描述形制上更多的傾向于對原著的解讀。而涉及到勾畫經典作家的生平事跡及蘇聯(lián)、東歐馬哲發(fā)展歷程時則缺乏足夠的第一手史料。這從我國馬哲史著述中外文注釋的質與量可以覺察得到。在很多細節(jié)雕刻上，史家只能以論代敘，這可能會導致史述的主觀隨意性。

馬哲史家的腦海里總是被“客觀性”、“經世”與“文化”三個因素所撕扯著。正如弗蘭尼茨基所說：“馬克思主義包括了若干廣泛的理論領域。而馬克思主義迄今的實踐本身又極為錯綜復雜，這些事實本身就充分說明了問題的復雜性。至于馬克思主義迄今存在過的各種流派、各種爭論、截然相反的觀點和種種變化，當然就更不用說了”。每一本馬哲史著述都是“片面的”，因為它只是主觀勾勒了馬哲史的一個片斷、一個斷面、一家之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