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則

藍(lán)藍(lán)

上海知青老周

那個時候我家平房前后住了不少知青，有上海的，北京的，還有省城的。

我還小，七八歲模樣，已經(jīng)開始偷偷看《紅樓夢》，為林黛玉的死趴在被窩里傷心哭泣。我背了很多纏纏綿綿的詩，大多是從唐詩宋詞讀本里看來的，偶爾用在作文中，令老師刮目相看。老師在全班念了，然后瞪著眼睛巡視滿教室的學(xué)生，大有“瞧人家是怎么學(xué)的”、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同學(xué)們就像今天的“玉米”和“盒飯”對超級女生那樣對我仰慕不已，感覺那個爽！

就愈發(fā)得意，專門找一般人看不到的書讀，甚至在夏日的夜晚躲在又悶又熱的屋里偷聽香港某宗教電臺的節(jié)目，從它知道了耶和華、約翰福音、新約和舊約的區(qū)別，也學(xué)會了幾首贊美詩。有一次我媽看我鬼鬼祟祟的，就突然闖進(jìn)小屋，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后嚇了個半死。“你敢偷聽敵臺？你想招來公安局的人把你抓走啊？！”她沒收了我的收音機(jī)。

公安局不會抓一個孩子，但我也害怕。

剛粉碎“四人幫”，大喇叭里整天廣播著山西民歌《交城的山來，交城的水》，聽得最多的口號是“抓綱治國”。知青們還呆在工廠里，他們算是好的，沒有一直在農(nóng)村刨土坷垃，據(jù)說當(dāng)年只有表現(xiàn)好的才能進(jìn)縣城當(dāng)工人。他們中有幾個戴眼鏡的，大約八九個男的，三個女的。同樣的勞動布衣服，穿在人家身上咋就那么好看呢？廠子里其他年輕的“亦工亦農(nóng)”們弄不懂，就有多情的女工給某位男知青悄悄織毛衣，但卻被委婉地退回來了。

知青們似乎知道自己必不會留在這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貧窮豫西小城，所以不太和當(dāng)?shù)氐那嗄陙硗?。但他們喜歡我，因?yàn)槲液退麄兒車?yán)肅地探討亞當(dāng)和夏娃為什么會離開伊甸園，這在當(dāng)時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春節(jié)他們回上海、北京或者省城探家回來，都會給我捎一點(diǎn)縣城里沒有的東西：小綠瓶的花露水，漂亮的鉛筆。我敢說知青老周肯定是愛上我了，他給我的東西最多也最好，有繡花的手帕，紅有機(jī)玻璃發(fā)卡，印著娟人嫦娥奔月的畫片，還有“大白兔”和巧克力，把我喜歡得屁顛兒屁顛兒。

老周那個時候頂多二十六七歲，但是因?yàn)樗悬c(diǎn)謝頂，又是廠子里最懂技術(shù)的人，所以大家就尊稱他老周。當(dāng)時知青們找對象大多“自產(chǎn)自銷”，廠子里的這幾個已經(jīng)湊出了三對兒，女的百分百不落空，男的就剩下幾個單。聽父母親講有人給老周介紹過幾個對象，但后來都沒有成。媽媽說女的嫌老周面相老，近視眼，早早禿了頭，不好看；看上老周的吧，老周又嫌人家有毛病。我覺得都不是，我覺得老周心里只有我，可我不敢對人說。

老周和我說話，問我的功課，有時候也會講個故事。他不把我當(dāng)小孩，干什么他都會問問我的意見?！澳阋欢ㄒ煤米x書，你會有大出息?！彼f。

秋天的時候，老周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落了厚厚一層灰塵的箱子，打開給我看：“這是吉他?！蔽覐臎]有見過這東西，感到很自卑。老周撥著琴弦彈了幾個外國曲子，我都快要崇拜死他了。

到了冬天，老周又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箱子，掏出一本厚厚的書，遞給我說：“拿回家看?！蔽也刂粗鴰Щ丶遥砩厦芍^用手電筒看，書名是《古希臘羅馬神話》，翻開一看，里面有線描的插圖，不穿衣服的維納斯、雅典娜、海倫，還有宙斯、海神、太陽神等等，美??！這本書里的畫的每個人都很美，漂亮、健壯，那些故事妙不可言。兩個月后，我把書還給了老周。我用半透明的稿紙偷偷地把一些我喜歡的插圖描了下來。同時，我的作文本上出現(xiàn)了“阿波羅”的字樣，記得那是描寫太陽如何升起在東方的句子。這次老師什么也沒有說，我有點(diǎn)遺憾，他肯定不知道阿波羅是誰。倒是有同學(xué)追著我問，我就得意洋洋地把我記住的都講給他們聽。

一年后，知青們都走了。一對兒考上了北京航空學(xué)院，一對回到了省城。老周考回了上海某知名大學(xué)。他走那天專門來我家和我父母告別，還摸摸我的頭，沒心沒肺地說長大了也去上海上大學(xué)之類的廢話。我不理他。

過些天吃飯的時候我爸又提起老周，對我媽說：“那可是個不簡單的人，聰明絕頂，廠里的液壓機(jī)就是他自己畫圖紙琢磨著造出來的?！?/p>

“一點(diǎn)也不聰明！他那么丑，還是個禿頂！”我忍住淚把碗使勁兒擱下，大聲地說，轉(zhuǎn)身回自己房間里了。

據(jù)說老周畢業(yè)后去一家工廠當(dāng)了技術(shù)副廠長，結(jié)婚生子，過得不錯。我會永遠(yuǎn)記住他，愿這個好人今生幸福平安！

張秀榮家的碗和買辮家的攤兒

六歲多時我遇到了一個敵人，她的綽號叫“摩托”。

那年我們?nèi)译S父親所在的部隊換防到河南的一個縣城。我上二年級，班里所有的孩子都比我大，但我的敵人只有一個張秀榮，因?yàn)槿昙壍呐⒆又挥兴艿帽任铱臁＿@是叫人無法忍受的。體育課結(jié)束回到家里，我問媽媽：“吃什么才能跑得快？”

忙著做飯的媽媽不耐煩地隨口說：“——化肥！吃化肥就跑得快！”

我沒見過化肥，家里也沒有，這東西肯定好吃。

第二天一早上學(xué)，走到“摩托”家門口，我拐進(jìn)了她家的大門。

“張秀榮，你吃化肥嗎？”我問。他們家的大人都瞪大了眼睛。

她有點(diǎn)遲疑地回答：“我不吃……太貴了?！背宋覀儌z，屋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張秀榮舉起手中的碗叫我看，“我吃這個——玉米糝糊涂掌（意即摻放）紅薯?！?/p>

那是個足有湯盆大的粗瓷海碗，整整一碗熬得粘稠的玉米糝，至少有半碗是紅薯塊，聞上去很香。在軍營長大的我以前從沒有吃過這種東西。張秀榮的娘盛了一碗叫我吃，又端過來他們家飯桌上唯一的一碟菜：摻著辣椒舂成的蒜泥。

“你們天天早晨都吃這個？”我很羨慕張秀榮家。后來我才知道幾乎全班的同學(xué)，包括我們老師家早晨也是吃玉米糝，家庭條件好的偶爾會有紅薯面、玉米面摻著白面烙的薄烙餅，里面卷上豆瓣醬和大蔥。

很快我就害怕玉米糝和紅薯了，它們不停地叫我吐酸水，以至于后來我一看見粗瓷大海碗就發(fā)憷。那是1973年前后的事情。

我遇到的第二個敵人是初中同學(xué)買辮。買辮和我同桌，都是?；@球隊的隊員，她長得五大三粗，一膀子就把我撞出了三秒?yún)^(qū)，我擺出隊長的派頭威脅她也沒用。

買辮家是回民，開著小飯館，一大早就出攤兒，賣炸油饃油餅，羊肉沖湯。買辮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從熟肉案子上抓一把切碎的羊肉丟進(jìn)碗里，又抓了一把芫荽和蔥花沫，筷子挑一大塊辣椒紅油，邊吃邊朝我翻白眼：“恁好吃的東西你不吃，呸！”

我捂著鼻子跑了，我受不了羊肉的膻味兒。

期末要考試，課間操的時候買辮從學(xué)校后院噌噌爬樹翻墻回家，很快又回來，用胳膊肘碰我，討好地說：“喏，嘗嘗，不膻，香油炸的?！?/p>

那是一大塊焦香的油餅。買辮靠這塊油餅賄賂我，期末考試順利蒙混過關(guān)。那是1981年的冬天，我十四歲。

“摩托”張秀榮小學(xué)畢業(yè)就輟學(xué)，回家種地，拉架子車。我大學(xué)寒假回父母家，在街口遇到她在寒風(fēng)中賣湯圓和餛飩，身邊跟著一個剛會走路的孩子。她拉住我，非要我吃一碗再走。遞到我手里的是個小巧的薄瓷碗；那雙粗糙的手粘著面粉，裂著口子。我頭也不抬地吃著，惟恐她看到我滿眼圈打轉(zhuǎn)的淚水。

買辮家是縣城的老商戶了，不但羊肉湯好，她爹買根做的燒雞也遠(yuǎn)近聞名，開了好幾家分店。去年春節(jié)我回去看父母，早晨在菜市場的早點(diǎn)攤兒旁被人冷不防捅了一拳?！袄匣镉?！”一聽就是買辮的大嗓門。

看到我身邊的孿生女兒，她喜上眉梢蹲下身：“乖乖兒，吃點(diǎn)啥？看看，豆沫、水煎包、羊肉沖湯、雜殼（雜碎）、糊辣湯、油饃……，吃啥姨姨給你拿?！?/p>

又看我，撇撇嘴道：“咱不稀罕，咱也倆！老大上初中了，這是老二?！彼钢赃吺謷鄵{面杖?！吧倭止鳌钡囊粋€男孩子說。

買辮離開學(xué)校不久就有了一段浪漫史，后來早早結(jié)婚，在家說一不二。小兩口跟她爹一起開飯館，日子過得不錯，吃得愈發(fā)膀大腰圓，威風(fēng)凜凜，叫我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