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刑

眾所周知，金門在抗戰(zhàn)期間也曾經(jīng)被日本占領(lǐng)過，當?shù)仄呤畾q以上的，多少也知道當時有個抗日組織，叫“金門復(fù)土救鄉(xiāng)團”。參加者不用說，除了幾個同安人外，當然大多是金門人。救鄉(xiāng)團本部設(shè)在尚未淪陷的大陸內(nèi)地。救鄉(xiāng)團曾突擊偽警所；突擊沙尾街，擒殺偽區(qū)長郎壽臣；以及爆破西園鹽廠等等。三番兩次下來，日本人知道這類行動必定有內(nèi)應(yīng)，因此加緊搜捕。民國三十一年正月初八，救鄉(xiāng)團團員許水龍潛返島上搜集情報，在烈?guī)Z聯(lián)絡(luò)站青歧洪水尚家被漢奸密告，日警本部會同日本海軍派遣隊急往逮捕，許開槍，跳樓，不幸被偽警洪啟明上前牢牢摟住，日警本部部長小森隨即一個箭步欺身上前，抽出武士刀砍斷許的腳后跟。許在殘酷刑訊下，仍舊不肯供出同志名單，熬到隔日，終因流血過多，含恨死去。盡管這樣，由于許身上原本就攜帶著己方情報員許順煌的情報——前面提到的幾次突襲，情報都由他提供——因此，許順煌也緊跟著被抓。

日后表旌地區(qū)抗日志士，許順煌列名首位，其貢獻功績及人格志節(jié)，都不可不提。他是后浦人，五歲喪父，由母親吳粉守節(jié)撫養(yǎng)成人。廈門鼓浪嶼新華中學(xué)畢業(yè)后，教了一陣子書，不久辭了教職，到南洋從事貿(mào)易，回到家鄉(xiāng)時，身邊多了一妻跟一對兒女。隨后他罹患了半身不遂，不能如常人一般步行，因而在后浦街上開了家雜貨鋪以營日常生計。日本占領(lǐng)金門以后不久，他立刻志愿加入閩省綏靖公署節(jié)制的復(fù)土救鄉(xiāng)團，擔任諜報提供工作，直到許水龍被捕，他也跟著落入日本警察手中為止。

許順煌死難的地方就在日警本部一間專門拷掠人犯的房間。他是先被灌水，再給高吊起來用浸了馬尿的皮鞭抽。他始終雙唇緊抿，只讓悶哼從嘴角擠出。不到一刻鐘，原來身骨就孱弱的他昏厥過去，潑水醒過來后，給架在一張有扶手的木椅上，小森和幾個日警偽警輪流審訊，但許順煌顯然打定主意抵死不從。末了，小森靠過去，附了他耳朵講了句什么，許的臉頰劇烈地抽搐，只剩下一條細縫的眼瞳迸出精光，隨即又泄氣般垂下頭額。

不半晌，許聽到熟悉腳步聲，睜開眼，母親含淚瞥探了他一眼，便調(diào)轉(zhuǎn)過頭去，仿佛不認識自己兒子。但在那彼此凝視的一瞥中，兩人互換了母子間該有的默契。逼供者全退出去，聲明十分鐘后他倆必須有問必答，否則后果堪憂。

根據(jù)信史記載，結(jié)果我們都知道了，許順煌跟母親雙雙遇害，許順煌的遺體不知所蹤，據(jù)說胡亂挖個坑填了，還有說是被丟到大海里。

但在這個事件中，當時在日警本部任偽警的莫胥這個角色卻少為人知，或竟不為人知。十分鐘剛過，莫隨著在門口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小森跨進室內(nèi)。

“招？不招？”小森陰沉沉地問。

回答他的是接續(xù)先前濤浪般兇險不祥的喑然。

接下來，不用說，軟的既然不行，硬的再次上場，各種酷刑又輪流派上，最后，變成只是刑訊者的怒氣發(fā)泄。小森搶到皮鞭，氣喘吁吁地胡亂鞭打著人犯，使得許順煌的胸背頭臉都染浸著鮮血。

“你──”跌坐在墻角椅子上的小森手指著莫胥：“去，看你的了。”

紅色激發(fā)莫胥某種自動感應(yīng)裝置似的，不疾不徐走到許順煌面前，手里握著夾了燒紅了的木炭的鐵夾子。木炭烙在早已燒得焦黑的手掌心，立刻冒出蓬蓬紫綠色的煙，肌肉像蝦體般翻轉(zhuǎn)爆開。

他反過身來，這次換許母，燒炭碰到手掌，汩冒的卻是幽綠的煙霧?！安灰B累好人喲！”自始自終，她只對兒子──仿佛也是對莫胥──交代了這句話。

許順煌睜開那只能睜開的眼，算是拜聆了母親的遺言?！澳氵@不孝的──”莫胥站在許順煌眼瞼前不到半尺講了這句話，接著把手上點燃的那支煙按在對方肩胛。

母子尸體裝在麻布袋里。下弦月掛在黑漆半空。二十噸的機動船上，沒風，但卻出奇顛簸著。莫胥想點煙，被身旁小森粗暴喝止。最后他們來到一處落著灰白陰影的海面，細碎浪波黏滯滯鼓蕩。

“就是這里。”小森無任何聲調(diào)說。莫胥和另外一名日本警察，一左一右，踏前一步，將麻布袋掀落海中，船舷擺震了一下，一撮咸咸浪花跳上來，打在莫胥額角。

讓莫胥靈魂震顫、險些墜海的一幕，依歷史記載，發(fā)生在十二年后，也就是民國四十三年。那年，他二十九歲。這之前老天爺一直都很眷顧他。戰(zhàn)后他沒有被關(guān)被逐，大概他平日對百姓還算是較溫善的，以及城里某位有勢力的士紳的保護使然，又因為跟對長官，很快地就攀升到司令部的少校偵防參謀官，主管各個下屬單位的情報搜集及督導(dǎo)。他現(xiàn)在的工作重點在于肅清匪諜，必須常常審訊一些罪嫌分子，以往在日本警察本部耳濡目染所學(xué)的那套，正好派上用場。這點更使他慶幸，慶幸由于昔日的經(jīng)歷，給他帶來佐助。

他審訊起嫌疑犯，理直氣壯，心安理得，手段也越發(fā)狠辣。燒炭烙身那套盡管不大適用，但他卻有更厲害也更管用的手法。他最擅長的一招是用五個掌爪朝對方腋下猛抓，即使最刁蠻的角色，幾次下來，無不口吐白沫，氣都喘不過來地連連討?zhàn)垺?/p>

五月三日，防區(qū)新司令官到任就職，這位東北虎將痛恨共產(chǎn)黨是出了名的（上任隔日，他就到馬山廣播站對隔岸喊話：“我是劉某某，有種打過來?！保＝y(tǒng)軍轉(zhuǎn)戰(zhàn)大陸南北，大概吃過不少虧，因此這類人物對嫌犯毫不留情，一經(jīng)審訊定案，馬上就地槍決，尸體裝進麻布袋往海里一丟了事。

就在那陣子，破獲了一個以搖撥浪鼓挑擔賣雜貨的通敵集團。九三炮戰(zhàn)前，雀山炮陣地附近不時有信號彈出現(xiàn)，辦了幾個人后，果然安穩(wěn)多了。

十月深秋的一個夜晚，莫胥跨坐在司令部附近一塊青石巖上，透過八倍半望遠鏡，俯瞰掃瞄著山下縱深景物。每值此刻，他總不可抑禁地興起一股參與歷史之流、與有榮焉的陶陶然。墨森森穹蒼有星星；廣袤千里的大地自己在這里，相對凝視著。而這份相對性，必然有些什么意義才是──

一枚信號彈突然自左前方山腳下，像自虛無的圖畫躥出般地無聲無息盈盈騰升。莫胥并非首次經(jīng)歷到這個情況，這次依然像往常一樣跳起?！榜{駛兵，駕駛兵！”他邊跑邊吼，朝停放吉普車的車位跑去。來不及等駕駛兵，他跳上車子。

半個鐘頭后，他在中南公路上攔截到一名士兵兩個老百姓，陣地早關(guān)閉，宵禁時間也過了，所以僅僅這個理由就可以把他們抓起來。到了司令部，一聽到自己惹上埋放信號彈的間諜嫌疑，那名士兵立刻朝地上撲跪，放聲大喊他冤枉。莫胥先賞了他一耳光，叫人把他拖到別的房間。

“好了，”莫胥掏出佩在腰間的手槍，往桌子一拍，“你們現(xiàn)在可以講了，最好講老實話，不然，哼，后果你們也知道吧？”

兩人膝蓋盡哆嗦著，都不回話。驀地，僵尸個子開始呵呵笑出聲，鼻涕眼淚涂了滿臉，莫胥厭惡地靠在椅背上點起一根煙?！靶l(wèi)兵?！彼啊Ｐl(wèi)兵踏進室內(nèi)，依了長官的手勢指令，利落地把兩人吊起來。僵尸個子還哭個沒停。

“信號彈是不是你們放的？你們屬于哪個單位？對誰負責，跟誰連絡(luò)？怎么連絡(luò)？任務(wù)是什么？不招，別想從這里出去，我保證讓你們過不了今晚。說！”

跟僵尸個子相反，矮個人怒睜著牛眼。——像是一個記憶氣泡自海底汩冒騰升般的，他跳起來，迎沖向矮個子，在他眼前不及半尺處停住，隨即把香煙朝犯人肩胛扎實按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人犯并沒有痛極而出的哀嚎。記憶的泡沫消失了，他像剛被什么釋放了般地彈跌回來。猛不防，他抄起手槍，威嚇地抵住矮個子左腦門。

既亮燦又昏黃的燈光熄滅后，一輛軍車在公路兩旁樹影的注視下，滑過陡坡，朝海岸駛?cè)?。不知過了多久，莫胥有些恍惚地來到的海灣，他清楚這里是哪里，但許是月色使然吧，他迷失了方向感。他的腳離開車子，落下來，踏在既堅強又松軟的沙土上。他和士官長合力扛著裝了尸體的麻布袋走了一段路，把它丟上船，引擎噗噗，切開波浪，駛離岸邊。

不一會兒，莫胥想點支煙抽，他睨了身旁的士官長一眼，在朦朧月光下仍然可以看出后者正皺起眉結(jié)。莫胥忽然覺得無趣，叭叭吸了幾口就給扔了。

船頭激起幾朵沫花，莫胥在心里估量著潮水流向?！昂昧耍驮谶@里?！彼卣f。用眼神暗示士官長一起動手，抬起麻袋──瞬間，他的身子像受到電擊般，晃震了一下，他立刻連帶記起，用煙頭去按矮個子老百姓的一剎那，自己也依稀有著那么一份異樣之感。首先襲上腦海的念頭是：該是時空中某種力量的覆壓，使得同一件性質(zhì)的事情再現(xiàn)著。接著他開始強烈地感覺到麻袋里根本是相同的人，自己還在做同一件事。他還有閑暇從反面回頭懷疑到：果真是二人？果真是二事？果真有前后？果真是十二年后？一陣冰冷自腳底躥上胸口及臂膀，使他幾乎撐不住，差點往前栽入大海。麻袋扔了出去，迅即沉入海底沒半點聲響。下弦月兀自投西，船立即調(diào)轉(zhuǎn)回頭。

黃克全，金門人，輔大中文系畢業(yè)，專職寫作。著有《蜻蜓哲學(xué)家》、《玻璃牙齒的狼》、《一天清醒的心》、《太人性的小鎮(zhèn)》等。曾獲梁實秋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