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詩解讀與品鑒二題

吳在慶

杜牧是晚唐著名詩人，其七絕多有名篇，其特色在于托興幽微，遠(yuǎn)韻遠(yuǎn)神，雋永優(yōu)美，富有情韻，而又顯得玲瓏剔透，雋妙天成，蘊藉含蓄，寫景言情，饒有韻致，顯出杜牧特有的風(fēng)情神采。然而也正因為他的七絕具有托興幽微、饒有韻致等特色，故某些詩歌也就容易在解讀品鑒上人言人殊，有不同的理解品味。這有些是可以同時并存、相得益彰的，但也存在需要加以辨析的情況。此處即就兩首七絕的解讀與品鑒加以辨析。

《江南春絕句》

杜牧的《江南春絕句》云：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吟誦此詩，不覺紅綠滿眼，春意盎然。然而對此詩的解讀，卻頗有歧異。

首先，有人對詩中的地域范圍提出異議，如明人楊慎《升庵詩話》卷八《唐詩絕句誤字》條云：“唐詩絕句，今本多誤字，試舉一二，如杜牧之《江南春》云‘十里鶯啼綠映紅，今本誤作‘千里，若依俗本，‘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十里鶯啼，俗人添一撇壞了……讀者往往忽之，亦食不知味者也?！贝苏f改“千里”為“十里”，從視聽的角度似更接近事實。然而詩歌不同于事實，作詩自有其求神似而不必形似，求意趣而不必拘于事實的種種妙法。因而，不宜刻舟求劍似地解讀詩歌。清人何文煥即頗善解詩意，謂：“升庵謂：‘“千”應(yīng)作“十”，蓋千里已聽不著看不見矣，何所云“鶯啼綠映紅”邪？余謂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著，看得見。題云《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綠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臺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詩家善立題者也?！保ê挝臒ā稓v代詩話考索》）這一批解，可謂得詩家三昧。詩用千里，而不用十里，更能表現(xiàn)整個廣大江南的無邊春光，詩人賞春的意興也更顯得神飛意揚，淋漓盡致。

其次，此詩的主題也有反佛之說。有人以杜牧有反佛思想，認(rèn)為詩中的四百八十座“寺廟都沉浸在煙雨迷茫之中，這是愁悶，是憂慮，也是譴責(zé)。很明顯，作者的重點在對寺廟眾多的貶斥，描寫江南風(fēng)光之秀麗只為了襯托寺廟，使畫面鮮明，增強詩的意境”。此說頗可商榷。固然，在古詩中煙雨多有關(guān)聯(lián)憂愁者，然而煙雨景象也多有與憂愁無關(guān)的，相反倒也有以煙雨增添美景的，因為煙雨景象本身也具有給人以美感的特質(zhì)，這在杜牧詩中即多有其例。如《朱坡絕句三首》的“煙深苔巷唱樵兒，花落寒輕倦客歸。藤岸竹洲相掩映，滿池春雨鵜飛”，《齊安郡后池絕句》的“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村舍燕》中的“何處營巢夏將半，茅檐煙里語雙雙”，《初春雨中舟次和州橫江》的“芳草渡頭微雨時，萬株楊柳拂波垂”，凡此煙、雨，均為其景色增添一番別有情致的美感。煙、雨分別入句可增添美感，而連綴成煙雨景象也如此。看來，在杜牧的審美眼光中，煙雨是別有一番美感的，故其詩中多以煙以雨，尤以微雨，渲染美景。同樣在《江南春絕句》中，“多少樓臺煙雨中”的景象，也是一番別有情致的美好風(fēng)光。這里的煙雨，不能理解為風(fēng)雨飄瀟中的凄風(fēng)苦雨、憂愁風(fēng)雨之類，而如前人所說：“綴以‘煙雨二字，便是春景，古人工夫細(xì)密。”（何焯《唐三體詩評》卷一）煙雨，多么輕靈飄逸，迷濛空幻，而這雨絲中的金碧宏麗的佛殿樓臺，又顯得如此典雅優(yōu)美，正可與此前“千里”兩句之景相映成趣，共同組成一派江南春的美好景色。此誠如《繪圖千家詩注釋》所釋：此詩“言江南春色之麗也。十（慶按：應(yīng)以“千”為好）里鶯啼，園林相接，紅綠相映而水村山郭，旗亭酒肆相望而鱗次。南朝自梁時大興佛僧寺四百八十，迄今猶盛。樓臺、殿宇之多，煙林花雨之景，而六朝佳麗宛然猶在目前也”。我以為此釋頗為精當(dāng)。我們不能因杜牧對佛教取反對的態(tài)度，因此就特為敏感地把他此詩中的佛寺，與他的反佛立場聯(lián)系起來，并因詩中有煙雨景象遂與愁悶、憂慮等情感蟬聯(lián)一氣，從而得出其反佛的主題。此詩詩題為“江南春”，春字為詩眼，乃主題寄意所在。若主題為反佛，則何必以春字為題，從而徒顯其不諧調(diào)？至于詩中的佛寺、樓臺，一方面正為了寫出江南既具有“綠映紅”之自然麗景，也具有古老的文物之盛；另一方面誠如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絕詩淺釋》所說：“這些寺廟中的崇樓杰閣，若隱若現(xiàn)地峙立在朦朧煙雨之中，更增添了無限風(fēng)光?！倍皇怯靡员憩F(xiàn)詩人“對寺廟眾多的貶斥”，以致“引起杜牧無窮的憤慨”。前人也多有認(rèn)為此詩乃著意寫江南春色的，如宋顧樂《唐人萬首絕句選》謂“二十八字中寫出江南春景，真有吳道子于大同殿畫嘉陵山水手段，更恐畫不能到此耳”；又如俞陛云《詩境淺說續(xù)篇》云：“前兩句言江南之景，絕妙惠崇圖畫也。后言南朝寺院，多在山水勝處，有四百八十寺之多，況空濛煙雨之時，益增佳景?！?/p>

概而言之，此詩以清麗的江南山水景色，煙雨迷濛的綺麗風(fēng)光，俊爽而唱嘆有致的詩情格調(diào)，贊美江南的無限春光，這一題旨是無庸置疑的。

《清明》

《清明》詩云：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中國古代的詩評家喜歡評點前人的詩作，有時也好于改動他人詩句，認(rèn)為只有這樣改，詩歌才更好。詩歌是精美的藝術(shù)，其意境、詩句乃至用字，確實需要用心琢磨修改，以精益求精。因此，前人的這一習(xí)尚，應(yīng)該說是一種好傳統(tǒng)。不過，見仁見智，有改得好的，也有難于讓人稱美的，這里即談?wù)劰湃藢鳛槎拍磷鞯摹肚迕鳌吩姷男薷摹?/p>

明代的謝榛在其《四溟詩話》卷一中說：“杜牧之《清明》詩曰：‘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此作宛然入畫，但氣格不高?；蛞字唬骸萍液翁幱?，江上杏花村。此有盛唐調(diào)。予擬之曰：‘日斜人策馬，酒肆杏花西。不用問答，情景自見。”

這首《清明》詩本是七絕，在“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前面還有“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兩句，是一首描述清明時節(jié)人們祭掃先人墳?zāi)梗诮家凹娂娂?xì)雨途中的情景。原詩確是具有宛然入畫的特色，而且通過“雨紛紛”、“欲斷魂”、“酒家”的渲染，又借助于七言絕句詩在句式語調(diào)上的更善于營造情韻的優(yōu)長，使原詩不僅巧妙地表現(xiàn)出清明時節(jié)人們掃墓時的凄哀傷感的意旨，而且，又因其音韻和諧，使得整首詩歌別具一種微妙而難于言傳的風(fēng)調(diào)與情韻。但有人和謝榛均嫌此詩氣格不高，故有如上的改易之句。

平心而論，此詩從氣格上講，確實缺乏人們心目中的盛唐氣格，而經(jīng)謝榛等人改作，從各自的兩句而言，在氣格上確實有所提高。但是我以為這樣的改動，如女子著男裝，并不見得好。明代文人有一味尊崇盛唐詩的風(fēng)氣，這也可算為一例。經(jīng)改動的詩句為五言，他們又沒有說前面的另外兩句如何改，這樣形成的詩為前七言后五言，不再是七絕，也不是五絕，非牛非馬，破壞了原詩的形式美。此其一。

詩歌并不一定要以氣格高低，作為判定其優(yōu)劣的必要標(biāo)準(zhǔn)。某種內(nèi)容，如《清明》詩所表現(xiàn)的掃墓憑吊先人，一表哀傷情調(diào)的詩作，其氣格就未必非高不可。而具有哀惋凄悵、神傷欲絕況味的詩歌，則反而更能真實地體現(xiàn)一般世人們在這種場合的心境。這種詩歌盡管氣格不高，但并不影響其成為佳作。這首《清明》詩正應(yīng)作如是觀。經(jīng)改動的詩句，盡管氣格高了，意境也美，但是所蘊涵的情感風(fēng)調(diào)卻遠(yuǎn)遠(yuǎn)遜于原詩，那種哀惋凄然神傷的況味被減弱了。這一減弱，不僅與改作的語詞、景物、字?jǐn)?shù)有關(guān)，也與與之有聯(lián)系的所謂的氣格的提高不無關(guān)系。因為此處氣格的提高，反而有損于上述情感風(fēng)調(diào)的營造。此其二。

《清明》詩“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兩句所提供的人物、景物及其人物間的問答動作，不僅場面宛然入畫，別有情趣，而且詢問酒家何處，這就巧妙地蘊涵著問者為清明時節(jié)祭掃先人墳塋而憂愁神傷，無奈之下，只得借酒澆愁的心境。這樣就與此詩的主旨，所謂的“雨紛紛”之景、“欲斷魂”之情上下緊密蟬聯(lián)一氣，其內(nèi)在的情感關(guān)系十分密切和諧。而“日斜”兩句，就使這種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大為減弱，減少了其情感的豐厚深婉。

再從“宛然入畫”的角度看，謝榛的改句，也是不如原作的，這不是單就其兩句所繪出的景物看，而是從全詩主旨及情景考慮。也許是嫌原詩的“牧童”、“杏花村”過于村俗，山野氣特為濃厚，于是，謝榛將此兩語改掉?！澳镣贝逅滋?，萬萬留不得；“杏花村”中的杏花乃為香美之物，可以易以“杏花西”留下，而“村”字亦村俗得很，與“牧童”一樣，有損氣格之高，故非去不可?？墒侨サ暨@些，氣格雖然高了，但不僅畫面意境變了，與清明掃墓所需的特有的村野景致也就失去了，于是就多少出現(xiàn)情與景的割裂，反而有傷于詩情。此其三。

從提高氣格的目的，改此詩后兩句七言為五言，反而有損原作；而有人為省字而去掉原詩每句的前兩字，意思雖無大變，但五七言句各有其特長與優(yōu)勢，改七絕為五絕，也同樣難免有損于此詩七言原作的風(fēng)調(diào)與情韻，且讀來頓減原詩抑揚頓挫的聲情美。

總之，我以為前人對《清明》詩的改作并不成功，人們少有知道改作之詩，而《清明》詩歷來膾炙人口，這就是此詩遠(yuǎn)勝于改作的絕好證明。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xué)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