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禮及其《榕巢詞話》

楊傳慶

查禮（1715—1783），原名為禮，又名學禮，字恂叔，一字魯存，號儉堂，又號榕巢、鐵橋。原籍浙江海寧。其父查日乾移津門業(yè)鹽致富，于津西建水西莊。后其兄查為仁又修繕增擴，并在莊內(nèi)廣置圖籍文物，接引天下名士，一時人文興盛，水西莊遂與揚州馬氏玲瓏山館、杭州趙氏小山堂并列為蜚聲南北之私人園林。查禮幼時與兄查為仁、查為學讀書水西莊，敏于學。時兄為仁與厲鶚、杭世駿、汪沆、萬光泰、陳儀等名流吟詩作賦，揮毫書畫，查禮濡染期間，年十五即有詩名。后屢試不第，納貲授戶部陜西司主事，歷官廣西慶元府理苗同知、太平府知府、寧遠知府、川北道、松茂道、四川按察使、四川布政使，終湖南巡撫。查禮于西南邊遠之地從政數(shù)十載，為政勤勉，興修水利，廣施文治教化，頗有政績。又曾參與平定大小金川之戰(zhàn)事，卓有戰(zhàn)功。查禮平生著述宏富，政事之余，喜為詩詞文章。又工書法，尤善畫梅，撰有《畫梅題記》，乃畫梅理論之指導性著述。性嗜古，好金石、書、畫，又有印癖。禮歿后，其子搜輯其詩文雜著，編成《銅鼓書堂遺稿》三十二卷，又為其拓《銅鼓書堂藏印》四冊。

查禮少時即“以詩文鳴于時”（《天津縣新志》卷二十一）。其家水西莊風景清幽，水木秀美，有攬翠軒、枕溪廊、數(shù)帆臺、藕香榭、花影庵、泊月舫、苔花館等勝景。查禮描寫水西莊之詩正如徐世昌所評“清新婉約，出自性靈”（《晚晴簃詩匯》）。如其《水西莊秋日雨中》四首其三云：“碧水迢迢漾淺沙，幾叢修竹野人家。最憐秋滿疏籬外，帶雨斜開扁豆花?！闭媸乔妍?、幽雅、自然之作。其《藕香榭前試舟》寫道：“紅螺杯小幾巡行，醉倒船頭照晚明。不得舊時溪口路，但聞山背桔槔聲?！痹娙俗砗筢溽嗨髑f中，一切都充滿了悠閑雅意。另如其《晚過水西莊飲攬翠軒》中云：“清風徐來遲日妍，絳桃初發(fā)花欲然。城西草色綠如翦，迷離遮斷陌與阡。一抹青煙繡平野，超塵域近同駐馬。雜樹蒙茸積翠陰，慈云朵朵垂檐下?！本`放的絳桃、碧綠的春草、迷蒙的煙靄、輕柔的翠陰，詩人將傍晚登攬翠軒所見春日美景一一道出，令人身臨其境。查禮莊外之詩亦不乏佳作，如《雪中丁字沽待渡》寫雪天待渡所見云：“凍柳棲鴉叫不休，滔滔河水雜冰流。酸風刺面吹愈急，隔岸漁罾帶雪收?！睂懢罢媲?，如在目前。其《家立功侄過陶然亭看雪》云：“松林何冉冉，寒鴉飛點點。茅屋何斜斜，寒犬吠家家。微茫略識西山岫，倚檻蕭蕭籠兩袖?！睂懱杖煌べp雪情景，文筆亦清新生動。

查禮服官之后的詩作與其流連水西莊及津門一帶的作品風格頗有差異，特別是久居西南邊陲所作詩可謂“得江山之助”，成就頗高。杭世駿評其詩云：“少作已自可傳，而傳儉堂者，尤在服官以后之作。”（《銅鼓書堂集序》）查禮服官后詩作多長篇，內(nèi)容廣泛，“凡軍用之機宜，民生之利病，往往見之詩歌以道其志”（《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詩歌風格則才氣揮灑、高朗峻健。如其《金川歸化恭一百韻》一詩寫西征金川之戎馬生活，詩情激蕩，氣勢不凡。另如《風雪中過小直固山》寫大軍風雪中翻越小直固山云：“上下幾千尋，盤旋數(shù)十里。人行向云端，馬行在雪里。不識山徑高，惟見寒光起。長林白滿溝，空谷響凍水。糧夫赑屃來，如蟻轉(zhuǎn)磨齒。俯驚萬丈阬，一墮駭無底?！币恢Ы」P，寫盡翻越之艱辛，令人心驚。查禮筆下還不乏描寫西南山川瑰奇雄秀之作，如其《曉出茂州北門歷雙溪口陟土地嶺》一詩云：“緣溪策馬行，登陟窮怪狀。迢迢嶺路遙，竹青遍山放。寒翠吐晴煙，渺似春陰釀。盤旋到嶺頭，孤云低可傍?；厥滓娋欧?，雪朗神氣王?！痹娙说峭恋貛X，面對如此雄奇秀美之山川，不禁興逸心曠。

詩歌之外，查禮亦能作詞，不過與作詩相比，作詞乃其余事。查禮今存詞三卷，收入《銅鼓書堂遺稿》中，故稱《銅鼓書堂詞》，計一百四十余闋。盡管查禮作詞不多，但是卻著有詞話二種：一種收入《銅鼓書堂遺稿》，故后世稱為《銅鼓書堂詞話》，一卷；另一種為《榕巢詞話》，三卷，收入《查恂叔集》?！躲~鼓書堂詞話》因被唐圭璋先生收入《詞話叢編》，故廣為世人所知，而對《榕巢詞話》則知之較少，并且往往以之為《銅鼓書堂詞話》之別名。

《榕巢詞話》見抄本《查恂叔集》第七冊，今藏國家圖書館?！恫殁寮饭财邇裕稹巴鹌讲槎Y恂叔”。但此集并非查禮一人的著作，內(nèi)容比較雜亂，有其所著詩集《北征續(xù)集》，上下二卷，也包括查氏編選的其與友人交往的詩詞、文章、信札等，如《韞玉懷珠集》即是其編選的友人致其書札、詩詞的合集。

《榕巢詞話》三卷，卷一主要關(guān)注詞學理論，探討了詞之淵源、詞之發(fā)展歷程、詞之字聲、詞之宮調(diào)等詞之體性問題。關(guān)于詞的體質(zhì)特征，查禮曾提出了“詞不同乎詩而后佳，然詞不離乎詩方能雅”（《銅鼓書堂詞話》）的觀點。而在《榕巢詞話》中，其對詞之特質(zhì)則有更詳細的論述。其云：

詞貴雅麗惡綺靡，貴艷冶惡穢褻，貴高邁惡俚鄙，貴悲壯惡粗豪，貴委婉惡隱晦，貴醒快惡顯露，貴幽峭惡纖巧，貴清新惡生硬。

又論小令與長調(diào)之不同云：“小令貴節(jié)短音長，長調(diào)貴神完氣足?！薄靶×钊绱撼嗾Z，秋夜蟲聲；長調(diào)如云嶺鸞鳴，松崗虎嘯?！逼湔擉w現(xiàn)了清代詞學對詞體特質(zhì)認識的不斷進步?！堕懦苍~話》卷二、卷三專評清代詞人，列舉作品，評論詞作，記錄詞人交往及詞學活動，乃是研究清代詞史的重要參考。如其對當時著名詞家宋琬、龔鼎孳、王士禛、陳維崧詞學活動的記錄是研究清初詞學的重要參考，如其記宋琬詞事云：

宋荔裳琬罷官游西湖，與林鐵崖嗣環(huán)、曹顧庵爾堪、王西樵士祿諸客宴集，演《邯鄲夢》傳奇，宋曰：“殆為余輩寫照也。”即席賦《滿江紅》云：“古陌邯鄲，輪蹄路、紅塵飛漲。恰半晌、盧生醒矣，龜茲無恙。三島神仙游戲外，百年卿相蘧廬上。嘆人間、難熟是黃粱，誰能餉。滄海曲，桃花漾。茅店內(nèi)，黃雞唱。閱今來古往，一杯新釀。蒲類海邊征戍碣，云陽市上修羅仗。笑吾儕、半本未收場，如斯狀?！痹~成坐客傳觀，為之慷慨罷酒。

此則記宋琬、曹爾堪、王士祿“江村唱和”之事，此次唱和是清初詞壇三次著名唱和之一（按：另兩次為揚州紅橋唱和、京師秋水軒唱和）。宋琬自明入清中進士之后，為官兢兢業(yè)業(yè)，但是仕途坎坷，曾兩次入獄。一次為順治七年（1650）遭逆仆構(gòu)陷入獄，一次為順治十八年（1661）春，其族子誣告其與登州義軍首領(lǐng)于七通謀，全家被抄，下詔入獄三年。出獄之后漂泊江南，無家可歸，寄人籬下，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西湖宴集，觀演《邯鄲夢》傳奇，宋琬由感而發(fā)，作《滿江紅》詞，悲慨功名浮云，人生如夢。此時，曹爾堪罹“奏銷案”被削職，又遭事下獄，被判流徙，亦出獄不久；林嗣環(huán)亦于康熙初年蒙冤，獲釋后無意仕途，客寓杭州，放舟西湖；王士祿也“以蜚語下羈”數(shù)月，事白南浮江南。相聚于西子湖畔的四人遭際相類，故宋琬詞勘透塵世之慨引起了諸人共鳴。宋琬之詞也典型反映了順康之交初仕新朝的漢族士大夫面對極其險惡詭譎的政治形勢而生的怨憤與頹傷的心態(tài)。

《榕巢詞話》論列清代詞人有龔鼎孳、吳偉業(yè)、秦松齡、王士禛、彭孫遹、沈進、龔翔麟、李符、朱彝尊、曹溶、查容、魏坤、李念慈、高珩、宋琬、李良年、查慎行、尤侗、陳維崧、李漁、萬樹、查嗣瑮、釋大拙（智樸）、胡介、萬壽祺、毛奇齡、屈大均、施世綸、卓人月、徐士俊、釋石濂（大汕）、陸葇、任瑗、杜鵑和尚（元宏）、郭羅洛云舉（阿金）、唐建中、許佩璜、汪沆、萬光泰、張南華、伊福訥、鄭燮、武林一老僧、陸炳。其記錄的后世罕知的詞人、詞作及詞學活動的詞學文獻價值更為珍貴，一些不以詞名的詞人詞作也賴其得存。如其記智樸一則云：

釋大拙智樸住錫盤山之青溝禪院，與王阮亭、洪昉思昇諸公最相契密，時作小詞，亦多道氣，如山行《望江南》云：“幽深處，曲澗小橋橫。細薄云歸千丈影，彎環(huán)泉放百泉聲。立立又行行?！本咭娊饷撝畼贰?/p>

智樸《望江南》詞，世多以為是乾隆游盤山而作，賴《榕巢詞話》得知其真正作者。其余如記杜鵑和尚、滿洲郭羅洛阿金、唐建中、許佩璜、汪沆、滿洲伊福訥等人之詞都具有頗高的認識價值。此外，《榕巢詞話》還記錄了一些查禮本人與詞友唱酬往還詞作，這對我們認識其創(chuàng)作無疑頗有助益。如詞話最后一則記其乾隆癸巳（1773年）秋駐守臥龍關(guān)時與秀才陸炳唱和詞《憶舊游》云：

憶華陽寓館，坐上佳賓，每動離情。貺我新詞，好向秋宵展誦，音調(diào)凄清。夢魂幾欲飛去，無計可登程。恨跡寄邊關(guān)，何時對酒，共續(xù)鷗盟。神驚，昔游處，正夜月悲涼，鬼哭連營。歲歲干戈里，嘆馬瘏人倦，心厭言兵。錦城縹緲東望，煙際亂山橫。但默默相思，天涯競響黃葉聲。

查禮早期由于多與浙地詞人往來，故詞作頗有浙西風調(diào)。而此詞則是凄涼悲壯，道出了駐軍邊關(guān)將領(lǐng)之思鄉(xiāng)厭兵的真實心境。

查禮在《榕巢詞話》中還對查門詞人查容、趙夫人（查容妻）、查慎行、查嗣瑮的創(chuàng)作有較詳細記載，其記查容云：

海寧家韜荒伯容詩才卓犖，填詞雅有清裁，句多天然湊泊，所著有《寒香齋詞鈔》一卷，集中登黃鶴樓《高陽臺》一調(diào)極佳，詞云：“漢廣黏天，江回抉地，千年黃鵠磯頭。對此茫茫，翛然道上層樓。憑欄不見仙人鶴，恨白云、幾片悠悠。更無情，紅日西馳，綠水東流。楚王宮殿成丘。但鳳凰舊路，鸚鵡空洲。草色煙光凄迷，滿目閑愁。當時爭戰(zhàn)渾如夢，宇宙間、詩句長留。笑而今、八九思吞，一醉都休?！庇中×睢⒅姓{(diào)亦多蘊藉之篇，送融谷之皖《采桑子》云：“秣陵城外傷心處，送客勞勞。擊吠嘈嘈，沙岸平添水一篙。峭帆風引春寒重，聽雨瀟瀟，數(shù)驛迢迢。百子山前早晚潮?！?/p>

查容今存有《浣花詞》稿本一卷，為民國六年羅振玉影印本。查禮所記的《寒香齋詞鈔》今不見于著錄，其與《浣花詞》關(guān)系如何，今不得而知。然查禮所記所評為今人研究海寧査氏詞學則不無裨益。

需要指出的是《榕巢詞話》并非《銅鼓書堂詞話》之別名，而是一部內(nèi)容豐富的獨立詞話?！堕懦苍~話》卷一14則，卷二50則，卷三11則，總計75則，其中“武林老僧”一則與《銅鼓書堂詞話》所記完全相同，“鄭燮”一則與《銅鼓書堂詞話》字句有些差異，其余皆不見于《銅鼓書堂詞話》?！躲~鼓書堂詞話》出自《銅鼓書堂遺稿》，民國十三年（1924）天津金鉞匯刻津門文人著作《屏廬叢刻》所收《銅鼓書堂詞話》以及唐圭璋先生《詞話叢編》所收《銅鼓書堂詞話》，還有《小說月報》1918年第9卷第10號所刊《銅鼓書堂詞話》，均來自《銅鼓書堂遺稿》。

清人管庭芬編刻《花近樓叢書·補遺》收錄查禮《榕巢詞話》一卷，并作跋云：“榕巢先生詩摹盛唐，而倚聲則宗北宋。《詞話》一卷，著墨無多，頗中長短句之要旨。蓋亦樂笑翁流亞也?！保ā痘ń鼧菂矔ぱa遺》）考察此《榕巢叢話》的內(nèi)容與《銅鼓書堂詞話》完全相同，管氏當亦是錄自《銅鼓書堂遺稿》第三十二卷，故記云“一卷”，因查禮號榕巢，故管氏以“榕巢”命名詞話。因此一卷本《榕巢詞話》實為《銅鼓書堂詞話》之別名，而與《查恂叔集》所載三卷本《榕巢詞話》雖名同而書實異。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