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志?楊叟》中的猿精與孫悟空形象

張振國

晚唐作家張讀的《宣室志》是唐人小說的代表作，書中多寫精怪類故事。其中有《楊叟》一篇，寫會稽民楊叟家殷富而患病垂危，其子宗素傾產(chǎn)求醫(yī)術(shù)。后經(jīng)人推究病因，謂非食生人心不可以治好，宗素不得已而求諸佛法。在一次齋僧途中，遇到猿精化為胡僧模樣在山里苦修，宗素試圖說服胡僧舍心而救其父，結(jié)果胡僧將宗素的食物吃光之后，先要拜四方之圣，然后要給宗素講《金剛經(jīng)》之奧義，在講了一番“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的經(jīng)文之后，長嘯一聲，化為猿猴，跳到樹上跑了。本篇寫猿精，而極具藝術(shù)個性，是一篇頗具諷刺意味的小說，其中寄寓著多種思想含義。這只猿猴精跟《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形象有著諸多相似之處，而且這種相似絕非簡單的巧合，應(yīng)該影響到了《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的塑造。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錢鐘書先生在《小說瑣證》中就曾經(jīng)指出《楊叟》對《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的影響，說“《西游記》事，疑從此出，即所謂‘骨都都滾出一堆心者，亦自《金剛經(jīng)》語，踵事增華者也”（《清華周刊》三十四卷四期，1930年11月）。程毅中先生也認(rèn)為《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講《心經(jīng)》情節(jié)和“心猿”意象“可能借鑒于唐人張讀《宣室志》里的楊叟故事”，并且認(rèn)為“這個講《金剛經(jīng)》的‘胡僧，可能就是講《心經(jīng)》的‘猢猻的前身”（程毅中《〈心經(jīng)〉與“心猿”》，《文學(xué)遺產(chǎn)》2004年第1期）。接下來我們就從五個方面具體分析《楊叟》中的猿精與孫悟空形象的相似之處。

一、 石龕中的胡僧與石匣中的猢猻

《楊叟》寫那個為了醫(yī)治父親的心病而到寺院里去齋僧的楊宗素，在齋僧途中遇到一只幻化成胡僧的猿精：

一日，因挈食去，誤入一山徑中。見山下有石龕，龕有胡僧，貌甚老瘦枯瘠，衣褐毛縷成袈裟，踞于磐石上。

《西游記》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寫獵戶劉伯欽護(hù)送唐僧到兩界山，遇到被壓在山下的悟空：

卻說那劉伯欽與唐三藏驚驚慌慌，又聞得叫聲師父來也。眾家僮道：“這叫的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薄刂坏靡缽模瑺狂R下山。行不數(shù)里，只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著頭，伸著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么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這長老近前細(xì)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鬢邊少發(fā)多青草，頷下無須有綠莎。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余多。

由以上文字可以看出，《楊叟》中變化成胡僧模樣的猿精是在石龕里的，而《西游記》中被壓在五行山下的悟空則是在石匣里，非常相似。從形象上來看，胡僧容貌枯瘦、衣衫襤褸，跟石匣里被押的悟空的尖嘴縮腮、頭上生苔、鬢邊長草、滿臉泥土塵垢的狼狽形象也比較接近。胡僧面對的是來收心的楊宗素，而悟空面對的則是來收束心猿的唐三藏。

二、 心病、心藥與“心猿”

《楊叟》開頭寫楊叟得病，后得陳生者，究其原，曰：“是翁之病，心也。蓋以財(cái)產(chǎn)既多，其心為利所運(yùn)，故心已離去其身。非食生人心，不可以補(bǔ)之。而天下生人之心，焉可致耶？舍是，則非吾之所知也。”一開頭寫楊叟家資豐瞻，沒有涉及人品的評判，但通過陳生之口，我們可以隱約知道楊叟是個財(cái)迷心竅的人，估計(jì)他偌大的家業(yè)都是昧著良心得來的。這么一顆為利所蒙蔽的黑心，已經(jīng)不是人心，自然要離其身而去。至于其子宗素，小說說他“以孝行稱于里人”，但實(shí)際上既沒有古代愚孝子女們那種舍身救父的勇氣，也只好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了，到寺院里齋僧?！靶摹辈∵€需“心”藥醫(yī)，因此才有了宗素山中遇到石龕里的胡僧，并異想天開地希望胡僧能舍“心”救人的情節(jié)：

宗素因告曰：“師真至人，能舍其身而不顧，將以飼山獸，可謂仁勇俱極矣。然弟子父有疾，已數(shù)月，進(jìn)而不瘳，某夙夜憂迫，計(jì)無所出。有醫(yī)者云：‘是心之病也，非食生人心則固不可得而愈矣。今師能棄身于豺虎，以救其餒，豈若舍命于人，以惠其生乎？愿師詳之。”僧曰：“誠如是，果吾之志也。檀越為父而求吾心，豈有不可之意。且以身委于猛獸，曷若救人之生乎？然今日尚未食，愿致一飯而后死也。”

《西游記》第七十八回《比丘憐子遣陰神 金殿識魔談道德》寫比丘國的國主受妖道蠱惑，用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做藥引以求長生不死，后又準(zhǔn)備挖唐僧之“黑心”以替代小兒心。第七十九回《尋洞擒妖逢老壽 當(dāng)朝正主救嬰兒》寫悟空化為唐僧模樣當(dāng)眾掏心的情節(jié)：

“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只身至此，不知陛下問國丈要甚東西作引?！被杈溃骸疤厍箝L老的心肝?！薄凹偬粕钡溃骸安徊m陛下說，心便有幾個兒，不知要的什么色樣?！蹦菄稍谂灾付ǖ溃骸澳呛蜕?，要你的黑心?！薄凹偬粕钡溃骸凹热绱耍烊〉秮?。剖開胸腹，若有黑心，謹(jǐn)當(dāng)奉命。”那昏君歡喜相謝，即著當(dāng)駕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遞與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開衣服，忝起胸膛，將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響一聲，把腹皮剖開，那里頭就骨都都的滾出一堆心來?；５梦墓偈鋵⑸砺?。國丈在殿上見了道：“這是個多心的和尚！”假僧將那些心，血淋淋的，一個個撿開與眾觀看，卻都是些紅心、白心、黃心、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jì)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jǐn)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更無一個黑心。

由以上文字可以看出，心病需要生人心做藥引以及“心猿”意象在《楊叟》和《西游記》中都出現(xiàn)了，這也應(yīng)該不是巧合。

三、 拜四方與講經(jīng)

《楊叟》中的猿精吃完楊宗素的飯食之后，還有拜四方的舉動：

宗素且喜且謝，即以所挈食置于前。僧食之立盡，而又曰：“吾既食矣，當(dāng)亦奉命，然俟吾禮四方之圣也。”于是整其衣，出龕而禮。禮四方已畢，忽躍而騰上一高樹。

《西游記》第一回也記載了孫悟空出世后亦有拜四方的舉動：

一日迸裂，產(chǎn)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fēng)，化作一個石猴。五官俱備，四肢皆全。便就學(xué)爬學(xué)走，拜了四方。目運(yùn)兩道金光，射沖斗府。

《楊叟》中的猿化胡僧吃完了宗素的飯食之后，要給宗素講《金剛經(jīng)》之奧義：

僧曰：“檀越所愿者，吾已許焉。今欲先說《金剛經(jīng)》之奧義，爾亦聞乎？”宗素曰：“某素尚浮屠氏，今日獲遇吾師，安敢不聽乎？”僧曰：“《金剛經(jīng)》云：‘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檀越若要取吾心，亦不可得矣。”言已，忽跳躍大呼，化為一猿而去。

《西游記》中悟空也要給唐僧講烏巢禪師傳授之《多心經(jīng)》之奧義。如第四十三回《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龍子捉鼉回》提到：

行經(jīng)一個多月，忽聽得水聲振耳，三藏大驚道：“徒弟呀，又是那里水聲？”行者笑道：“你這老師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我們一同四眾，偏你聽見什么水聲。你把那《多心經(jīng)》又忘了也？”唐僧道：“《多心經(jīng)》乃浮屠山烏巢禪師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個字。我當(dāng)時耳傳，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兒？”行者道：“老師父，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人，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嘗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謂之祛褪六賊。你如今為求經(jīng)，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舍身；要齋吃，動舌；喜香甜，嗅鼻；聞聲音，驚耳；睹事物，凝眸，招來這六賊紛紛，怎生得西天見佛？”

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 魔主計(jì)吞禪》也提到：

行者笑道：“你把烏巢禪師的《多心經(jīng)》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記得。”行者道：“你雖記得，這有四句頌子，你卻忘了哩?！比氐溃骸澳撬木洌俊毙姓叩溃?/p>

佛在靈山莫遠(yuǎn)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三藏道：“徒弟，我豈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jīng)萬典，也只是修心?！毙姓叩溃骸安幌f了。心凈孤明獨(dú)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跟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yuǎn)矣，雷音亦遠(yuǎn)矣。且莫胡疑，隨我去?！蹦情L老聞言，心神頓爽，萬慮皆休。

悟空不止一次給唐僧講解《多心經(jīng)》，這時的悟空儼然成了唐僧的精神導(dǎo)師。那么，從情節(jié)上看，給唐僧講《心經(jīng)》的悟空與給楊宗素講《金剛經(jīng)》的猿化胡僧就有了某種聯(lián)系。

四、 “心猿”的騙術(shù)和幽默感

《楊叟》中的楊宗素一心想的是怎樣讓胡僧把生人心獻(xiàn)出來。而猿精幻化的胡僧呢，也知道宗素的最終目的，他所覬覦的則是宗素齋僧的飯菜。二者區(qū)別是宗素是凡人，而猿精是精怪，宗素畢恭畢敬，猿精裝模作樣。等猿精騙得一頓吃喝之后，假裝禮四方之圣而跳上高樹，要給宗素講《金剛經(jīng)》之奧義，講的是什么呢？“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既然如此，生人心自然也不可得了。最后胡僧現(xiàn)出原形而去，不但讓宗素驚駭失望，而且也讓讀者不免為猿精的狡黠和幽默發(fā)一噱?！段饔斡洝分械膶O猴子，在行騙的時候很有點(diǎn)這個猿精的影子。如《西游記》第三十三回《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中孫悟空騙那兩個奉了金角、銀角大王之命帶著寶貝收悟空的小妖兒精細(xì)鬼、伶俐蟲時候的一段描寫：

行者笑道：“二位，你把寶貝借我看看。”那小妖那知什么訣竅，就于袖中取出兩件寶貝，雙手遞與行者。行者見了，心中暗喜道：“好東西，好東西！我若把尾子一抉，颼的跳起走了，只當(dāng)是送老孫?！焙鲇炙嫉溃骸安缓茫缓?！搶便搶去，只是壞了老孫的名頭，這叫做白日搶奪了?！?/p>

孫猴子沒有像《楊叟》中的猿精那樣跳到樹上長嘯一聲而去，但我們看到他還是有過這種想法，為了不壞名頭，他就變了個能“裝天”的大葫蘆騙得兩個小妖兒心甘情愿地拿兩件寶貝交換，并且要賭咒發(fā)誓，寫合同文書，煞有介事，引人發(fā)笑。等兩個小妖說了誓，他“將身一縱，把尾子翹了一翹，跳在南天門前，謝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這段描寫又跟裝模作樣騙楊宗素飯食又“忽跳躍大呼，化為一猿而去”的猿精如出一轍。而且《楊叟》中最后兩手空空的楊宗素跟《西游記》中被孫悟空騙去寶貝的兩個小妖精是多么相像啊。

五、 故事模式：收心猿

《西游記》通過孫悟空所代表的“心猿”意象表現(xiàn)的中心是人類心靈中的欲望臆想的放縱與收束過程，也是人格不斷自我完善的過程。不少學(xué)者認(rèn)為這一點(diǎn)是受到明代心學(xué)的影響。其實(shí)，《楊叟》這個故事從佛教的意義上來看，也講述了一個收“心猿”的過程?！稐钲拧分械暮显澈汀吧诵摹保耸恰靶脑场钡南笳??！靶脑场辈豢墒?，則心病不能醫(yī)，收束了“心猿”，人才能有生命?！靶脑场笔欠鸾陶Z，比喻攀緣外境、浮躁不安之心有如猿猴?！毒S摩經(jīng)?香積佛品》云：“以難化之人，心如猿猴，故以若干種法，制御其心，乃可調(diào)伏?！薄靶脑场贝砹巳说挠詈鸵芟?，常用來比喻人的思緒飄蕩散亂不可把握，那么該篇中楊叟之心“為利所運(yùn)”，自然難以收服。《楊叟》收束“心猿”最后以失敗而告終。這里的猿精形象，實(shí)際上是楊叟生人之心的化身，“心猿”最后的逃脫，代表著凡人俗心的難以收束，也就意味著楊叟無藥可醫(yī)?！稐钲拧愤@一“收心猿”模式對《西游記》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在世德堂本《西游記》里，有不少回目用“心猿”指代孫悟空?！段饔斡洝防锏膶O悟空之所以被稱為“心猿”，也是因?yàn)樗磧?，有許多世俗的念頭?！段饔斡洝分邢胍辗靶脑场钡娜瞬簧伲ㄌ迫睾透髀飞裣裳?，但多數(shù)以失敗告終，如《西游記》第五十六回《神狂誅草寇 道昧放心猿》中有個“老楊”之子做強(qiáng)盜，也曾試圖拿住悟空一行人為頭領(lǐng)報(bào)仇，不過最終被悟空打死，其“收束”也以失敗告終，但也導(dǎo)致不服收束的悟空被唐僧趕走。因?yàn)檫@種“收心”來自外界，即使給孫悟空戴上了金箍，最終還是會出現(xiàn)六耳獼猴這樣的“心猿”化身，因此要想真正收服“心猿”，還要靠自身的修行。那么，《楊叟》中楊叟的心病也只有靠自身的內(nèi)省才能治好，代表?xiàng)钲派诵牡摹靶脑场敝荒芸織钲抛约菏帐庞锌赡艹晒?，因此宗素的“收心”注定要失敗，這一點(diǎn)跟《西游記》中外界力量收束“心猿”的結(jié)局是一樣的。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西游記》中的孫悟空最終戰(zhàn)勝了心魔自我收束成功，而《楊叟》中代表?xiàng)钲胖牡摹靶脑场眳s逃之夭夭了。這一點(diǎn)正是《西游記》借鑒《楊叟》而又有所超越和深化的地方。

以上我們從五個方面論述了唐傳奇《楊叟》中的猿精形象與《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之間的聯(lián)系，我們可以看到《楊叟》中的猿精形象比《古岳瀆經(jīng)》中的無支祁和《補(bǔ)江總白猿傳》中的白猿更接近世德堂本《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形象。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黃山學(xué)院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