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樂府》

阿爾 東東 八零 微藍

阿爾（3首）

挖掘機不吃糧食

早上起來

你把昨夜的那個人和床頭的舊報紙

卷成一個圓紙筒

圓紙筒

啪啪擊向掌心

黑金屬

從報紙上掉下來

手掌烏黑

這使你誤認為

這些看起來很臟的東西

是從她身上

掉下來的

但你舍不得洗掉

你希望它們能陪你一生

多么無聊的早上

你把已經(jīng)軟塌塌的

圓紙筒

捋直了

又弄得軟塌塌的

再捋直

再弄得軟塌塌的

忽然你發(fā)現(xiàn)

捋直的圓紙筒

可以當做望遠鏡

一會兒放在左眼上

一會兒放在右眼上

這使你明白了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看得更遠

但你看不見

始終看不見——

你想看見的

你看見的是一臺朝陽色的挖掘機

正把一片麥地

變作一個大坑

臟水

這屋里的水

淹過了我的膝蓋

我來回蹚了幾圈

老鼠和蟑螂翻起白肚皮

一只只臭襪子飄起來

像浮游的章魚

這是哪來的水？

我打開窗戶，太陽

剛剛從東邊的樓頂上

露出半邊臉

我找來昨天的洗腳盆，決心

把它們?nèi)紳姵鋈?/p>

一、二、三，我嘴里數(shù)著

剛剛數(shù)到三

就聽到啊呀一聲尖叫

不用抬頭，我就能準確判斷出

這是一個女人

一個年輕的女人

收腹挺胸站在窗外

水淋淋的，驚魂未定

老鼠和蟑螂從她頭上、臉上

肩膀上、胸乳上

掉落下來

一條泥鰍在她發(fā)叢里停留了足足一秒鐘

然后驟然

掉在地上——

翻轉(zhuǎn)著身子

我說，對不起對不起啊

我說，我只是想把這一屋子的臟水潑出去

她傻愣愣的，如同

雕塑

雪白的衣裙沒有一絲污跡

緊貼著干凈的肉體

那緊實的乳房和陡起的蓓蕾

使我像

一個反面角色，站在暗處

手里空空的洗腳盆

滴答滴答

滴瀝著水珠

夢游：落雪

他跪在一個早已倒閉的酒店門前

就像一塊大石頭

挺立著

如果不是一個深夜出行的老太太

發(fā)現(xiàn)他

他肯定會成為一塊真正的石頭

老太太

搖他，晃他

他只是大睜著眼睛

不說話

老太太沒辦法

就抱來一床破棉絮

蓋在他身上

在此之前

有人看見他

赤裸著身子

在積雪上奔跑——

頭上冒著熱氣

身子上冒著熱氣

雪花不能

在熱氣上停留一秒鐘

冒著熱氣的陰莖

在奔跑中勃起著

上下撬動

又據(jù)說

有人看見他

跪在雪地上

啊啊啊地叫著

第二天

他的家人

發(fā)現(xiàn)他——

破棉絮上落滿雪

他們沒有喊他

也沒有搖他，晃他

他們知道，他只有

躺在自己的床上才能醒來

他們?nèi)灰灰沟拇笱┡t了眼睛

他們把他

連同破棉絮

搬到板車上

他們本來打算

把棉絮上的積雪

也一同搬到板車上

但在搬動的過程中

積雪

嘩嘩地落下

東東（3首）

老潘

老潘吸煙有功夫

一支煙吸半個鐘頭不滅

他常笑嘻嘻的對我說

這叫功夫年輕人學著點

更絕的是老潘只吸半支煙

剩下半截直挺挺地插在花盆里

我說老潘別人種花你種煙啊

老潘笑而不答好像充滿玄機

行將凋殘的花朵和吸了一半的香煙站在一起

像一群腰斬后的尸首

“潘海波同志 因病去世 享年73歲……”

以前在車庫值班室里

他喜歡把自己站成一根木樁

呼吸勻長 沉肩墜肘 松腰圓臀

現(xiàn)在站在車庫的公告欄里

雙臂抱圓 十指相對 兩腿微微開立

表叔

表叔用一個指頭拿起棋子

輕輕向前推了一步

我抬起頭看看他

車在馬口呢

沒注意吧

表叔好像沒聽見

學過拳擊嗎很有用的

十年前在阜陽三監(jiān)獄

我用飛踹把一個打拳擊的撂倒

趁年輕學學拳擊

我嗯了一聲 表叔自幼在山東習武

三五個人不能近身

練就一身紅砂掌的絕學秘不示人

那匹倒霉的馬蹦跳著走開

表叔的炮口正對著我的老巢

炮也在馬口呢危險

表叔沒有抬頭拿起另外一匹馬

漫不經(jīng)心的放在河界

出拳如閃電回拳似火燒

上個月在集市上

三個年輕人被我打倒

沒看見我怎么出拳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

我的車馬炮在表叔老將

旁邊形成一個包圍圈

表叔微笑著把棋子弄亂

再擺一盤

蛤蟆

蛤蟆穿著花花綠綠的大褲頭

腦袋埋在褲襠里

蛤蟆嘴里流著口水

坐在發(fā)燙的挖掘機里

就算頭頂是毒辣的大日頭

就算是睡著

蛤蟆的小爪子還是握緊操縱桿

老王在挖掘機外蹦蹦跳跳

好像腳下失了火

他一會趴下身子瞇著眼

一會豎起手指對著前方

老王的汗珠子順著脖子淌

蛤蟆的大肚皮在汗水里起落

老王鼓起胸腔喝一聲

蛤蟆啊蛤蟆

叫你挖3尺

你偏挖2尺

蛤蟆張開大嘴

鋼牙在鐵硬的地面挖出一道深深的溝

八零（3首）

天堂肉販

我爺爺在天堂為天使們供應豬肉

保持在人間做肉販時的習慣

不說頸背肉前腿肉或者大排肉……

只說1號，2號，3號……

天使們總愛發(fā)布命令：

“喂，糟老頭子，今晚人間有大人物上來

來十斤后腿肉。”

“好嘞，4號十斤！”

有時候，我爺爺忙里偷閑

也會偷帶著肉下來看我們

仿佛在有意考察他的那些小孫子小孫女

瞧瞧未來有沒有資格

繼承天堂的鐵飯碗

于是他就拍拍自己后頸“這是1號”

于是他就拍拍自己肋骨“這是3號”

于是，我們就一起拍起大腿

“這是4號！”

啊，那一天真是快樂的一天

我們真是快樂極啦！想想，想想看吧——

一頭黑瘦的老公豬

三頭肥胖的小白豬

在陽光下不停地大笑著用力拍打各自的身體

在離天堂最近的地方

跳一種奇妙的舞……

天使在他的時代

一個人，長久地坐著

保持伏案的姿態(tài)

在寫他那時代的詩

看他那時代的報紙

閱讀他那時代的公文

批閱他那時代的歷史試卷

觀賞他那時代漂亮女人的視頻

一個人長久地坐著

保持伏案的姿態(tài)

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

就像此刻我的心里突然冒出的奇異感覺一樣——

那微微聳起的

有些發(fā)酸的肩肉里

突然就要生出一對能夠打出一記

響亮耳光的巴掌

?？谠绯?/p>

這個早晨，剃須刀在轟鳴。

我的父親在同樣一個早晨，

在這個龐大國家的另一端在靠近它心臟的地方

制造同樣的聲音。

我能想象——

他歪著的椰子般蒼白的腦袋。

袖口上沾著煙灰。

插座老化，灰暗中，張開疲倦的眼。

他現(xiàn)在正對著鏡面，表情平和

如我此刻——

這個早晨，剃須刀

在轟鳴。

——這個早晨是我們一生中無數(shù)個共同的

早晨啊，什么也不曾想

只專心做一件渺小的事。

然后，將腦袋高高昂起，手掌輕輕地

從下巴上撫過。

這個早晨，剃須刀

在轟鳴。

剃須刀在提醒：“瞧，這是一個下巴一樣光滑的早晨

猶如冰面，要踮起腳生活?！?/p>

微藍（3首）

日記

我又一次地

從樹下經(jīng)過

每天，都有行人從它的

樹下經(jīng)過。光禿禿的

兩棵樹枝相隔不遠，樹葉剛好

可以部分交接重疊

現(xiàn)在還是早春，過不了多久

新樹葉就會長出——

新的輪回開始

天熱的時候

樹葉上，生滿了毛毛蟲

早晨，蟲子和葉子灑落滿地

常常擔心

葉子不久會被蟲子吃光

天氣轉(zhuǎn)涼

地上掉落的

已是長著透明翅膀的飛蛾

再冷一些

我突然發(fā)現(xiàn)

蟲子全消失了

它們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行人，以及尚存的樹葉

仿佛都松一口氣

揉面

我愛上了揉面團

沉郁的情緒

找到了適當?shù)陌l(fā)泄渠道

往昔

散沙一樣的粉末

終于可以被我干凈的手指

聚攏在一起了

我使用的仍然是舊經(jīng)驗

——清水和面

和以往不同地

我還加了糖和鹽

雞蛋、牛奶，以及新鮮的奶酪

甚至發(fā)絲

添加了外來物質(zhì)的面團是如此不同

飽滿的雪白

可以隨意地揉搓

不粘手

這種感覺真奇特

不激烈、不抱怨、不沉淪

一塊新鮮、柔軟

等待發(fā)酵的面團

去年

猶疑地，我使用去年的鑰匙

打開去年的房門

我使用雪白的抽水馬桶

像另一個人——

我和去年的自己，突然有了一層疏離

我似乎只憑想象

回憶起自己，提著行李箱

一次次，返回又離開

此時，我揣度著，去年的

春、夏、秋、冬

她心中的執(zhí)拗

那些綿綿不絕的憂傷呢

仿佛鳩占鵲巢，現(xiàn)在

我?guī)е环N虛偽的憐憫，想起她

更多時候，我把她忘記

我的劊子手式的冷漠

讓我得以繼續(xù)，留在去年的屋子里

（以上選自《新樂府》2011年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