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雜志》

肖水 劉定光 一度 孔令劍 吳小蟲 馮娜 夏雨

肖水（1首）

致愛人

你的墓穴在我的身體上。

方方正正，

接近我的心臟。

母親的也在，父親的也在，

那些活著的

那些死了的

我都為他們挖下淺淺的坑

我熟睡了以后

你們乘著月色，走出來

建造庭院，養(yǎng)殖金魚和荷花

你們在水邊飲酒

打起燈籠尋找一只螞蟻

那些工程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

就是我的衰老

我的疲倦和皺紋

以及感傷時溢出的大朵的淚滴

但我知道，

我也有一方墓穴在你們的身上

我也將去尋覓生活的意義

而鐵鍬的響動

那些在晴天聽到的雨水

正是提示我存在于世的證明

我埋葬你們，也等著你們

埋葬我

在我熟睡了之后，

月光迷亂之時

劉定光（1首）

一個旅人的下午

——兼致愛德華·托馬斯

令人幸福的下午。樟樹林里

石墩上有陽光的小憩，仿佛旅途歸來。

一個沒有風(fēng)景的旅人故事，一個人

不為人知的寧靜和幸福。

閉眼。陽光從腳跟漲到掌心。愛德華·托馬斯

從紙頁上醒來。他站在遙遠(yuǎn)的英國農(nóng)莊，面對我

不說話。滿眼疲倦而遙遠(yuǎn)的風(fēng)景。

貓頭鷹、歐芹叢、白屈菜和身后善良而憂傷的農(nóng)民，

望不到邊的莊野，那更加遼闊的隱藏起來的美

孤獨照亮著午夜偏遠(yuǎn)小鎮(zhèn)的雨水和溫酒

以及在法國戰(zhàn)場盛開的玫瑰中

凋謝的抑郁。完美得就像一個平常旅途故事的結(jié)束。

而一個人活著，又何嘗不是一次不是流浪的旅途。

這短暫的小憩、寧靜，在感覺到幸福的那刻

就已結(jié)束。而結(jié)束帶來了這個下午不為人知的幸福。

一度（2首）

湖邊日記：唱詩班

像所羅門門徒一樣的歌唱

到處都是黑色的羽毛

他有著宗教的偽裝，噓，不過是個教書匠

他侍弄的花草

大多死于非命。木屋前的草垛

一半用于取暖

在冬天，所有的湖面都自然閉合

他信仰一副羊皮手套

有著獵人的血腥。如果站在一堆書籍里

他的音調(diào)嘶啞

像伐木工人的木鋸，卡在樺木和杉木中間

他教過的學(xué)生

大多披著黑色的袍子。排著整齊的隊伍

如今回來了

帶著各地的方言，唱著遠(yuǎn)行的符咒

湖邊日記：虛構(gòu)

月光是假的，紙上的霜降是假的

他把紅布條掛滿窗口

用桃木辟邪。在雪地里，散落的鞋子

殘留著溫度。它的主人

是個中性人。應(yīng)該有無數(shù)種可能

關(guān)于一只鞋子。他打開虛構(gòu)的箱子

拿出橡皮手套、手術(shù)刀、鑷子

以及輕巧的縫紉針

在他左側(cè)的兩根肋骨間，一直隱隱的痛

他拆開，像打開玩具的后蓋

大把的棉花塞住傷口

如果天氣晴朗，不會感染

蜈蚣也是虛構(gòu)的，它用來止血

這簡直是偏方，他聽從老郎中的藥方

為了對抗衰老

他甚至在深夜吞下毒藥，用刑具折磨自己

孔令劍（2首）

一聲轟鳴在這夜里穿過長長的街道

一些人在說話，大概三兩個

或者更多，他們從樓下的棋牌室出來

隱藏在昏暗中，說著這個夜晚的收獲

或者，明天短暫而結(jié)實的安排

不遠(yuǎn)處的街角有一盞路燈，永恒的節(jié)奏

固體的光芒，他們沒有看向那里

或者，面朝燈光心存懷想

看到一團(tuán)在睡眠中閃耀的生活

他們什么也沒有看到，又有人出來

同樣說著話，聲音到處碰撞擦出火花

然后是沉重的關(guān)閉車門的響聲

馬達(dá)的嘶叫，汽油的燃燒，前照燈

人們回過頭依然低聲說話，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孤獨的鳥巢里有一棵樹全部的秘密

飛鳥已經(jīng)帶著翅膀離去，只留下這鳥巢

在單向度的寒風(fēng)中，回憶一片葉子的存在

那是一段虛幻的光陰，在生長和死亡之間

曾經(jīng)畫出宿命的弧線，跳躍或者逃離

都始終無法抵擋一種聲音緩慢的消失

寂靜如這空蕩的田野，一眼望穿整個季節(jié)

只好在冬眠里找尋希望，最終回到孤獨的顏色

即使心臟仍然保持著跳動，這心卻也開始消瘦

任誰放開喉嚨奮力嘶喊，都不會聽到生命的回聲

只有身旁的鐵軌，聳著肩膀走完最后的路程

身體開始傾斜，這樹，已厭倦了直線的上升

吳小蟲（2首）

生而為人

這是怎樣恥辱的日子

媽媽，你常說：頭頂一個腦袋長兩條腿的

難道就是人？我居然現(xiàn)在還活著

整個世界因為人的喪失而一片陰暗

為什么還要假以忍辱負(fù)重而自欺?

僅僅懂得苦難是不夠的

人怎么被扭曲到了這種地步！

可我于塵世中也不愿做個木偶

“你呀，你簡直要發(fā)瘋了”

這些年來，有多少罪惡的力量

將我的心一次次砸碎

我無可掙扎地墜向恥辱的深淵

生而為人卻無法為人

下午，我去買了過冬的衣服和鹽

擠在密不透風(fēng)的集市過道中

突然又明白了這無用之用

繁衍生息，即使釋放無盡的悲哀

夜里依然星漢燦爛

母親祭

媽媽，不想再提起你了

提起你淚便又一次決堤

提起你你便在地下又一次不安寧

我1984年和你相遇

2010年和你分開還沒來得及說聲

再見或者雙方都還沒思想準(zhǔn)備

上帝就沒收了這一切

為了怕忘記我在這里再一次寫下

喬桂珍臘月初五生屬豬

命平而薄英年早逝

她的一生被時代煙云裹挾

她的一生如天際恒星閃爍

這些天來我常常什么也不看什么

也不聽自己面對自己

你的死只是眾多死中的一個

你的死還算安然和體面

我終于在我的哭聲里承認(rèn)了我的軟

弱靠著你的軟弱

窗外北風(fēng)吹我以后不提起你了

媽——媽

馮娜（1首）

更年期綜合癥

他坐在椅子上對著空杯子發(fā)脾氣

正午悠長的風(fēng)支撐起飽滿的果實

鋪墊得太深我錯過他鬢須柔順的少年

大婚的冬天 雪簌簌地越飄越遠(yuǎn)

麋鹿捎信給駕鶴的老祖父

剩下的日子我們注定要在彼此的疾患里輾轉(zhuǎn)

世襲的姓氏在炎癥里浸泡

我們生而結(jié)義

卻隨時準(zhǔn)備單刀赴會

我繞過紫色的朝顏他的面色因發(fā)怒而潮紅

我往杯子里投進(jìn)香茶注入沸水

日光像一枚小小的丸藥往他的身上傾倒

父親不能服下太多耀眼的光陰

我還未來得及在病歷卡上推算你的屬相

更年的鐵釘在梨花木上封印

你還沒有告訴我

我的嫁妝里是否早已備下這樣的隱疾

夏雨（1首）

北京的寒流沒有流進(jìn)我住所

在八里莊一隅，我獨自享受

千里之外的春風(fēng)

我以一塊石頭的固執(zhí)

想春風(fēng)；以一棵小草的柔軟

想春風(fēng)。我把春風(fēng)比喻成

謎底，謎面就是：“只緣身在此山中！”

但“此山”要比廬山

大得多。它把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

擴(kuò)在內(nèi)，還念念不忘外來人居多的

北京城。小鎮(zhèn)上有你

抵達(dá)過的土街道；北京城有你

牽掛著的通惠河

今夜，靜靜的春風(fēng)逼迫我

不再將小鎮(zhèn)上的泡桐

當(dāng)梧桐；你也不要對北京城里的親情

再陌生。從此，我要學(xué)習(xí)

熱愛一整片樹林的憲法

并反復(fù)背誦白居易欣賞桃花的那條小徑

即使你把樹林的一半

贈予了花朵，我也會在燦爛如霞的

繽紛中，遇到那個

同時也會遇到我的人

（以上選自《詩歌雜志》201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