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東西》

孫文波 凌越 李少君 泉子 王西平 茱萸

孫文波（2首）

冬日即景，破碎的詩

減法——自然的游戲——加速的……

推進到冬天——喜鵲繞樹而鳴。停滯的

腳步，仰望的頭——圖畫的意義，深灰

——這些都不是全景——不是內(nèi)心

的描繪，而是你走來，我目睹到的局部

——代表了一種開始——夢幻。不確定。

破碎的現(xiàn)實說明他在——他不在。

我分裂自己。我剪裁一朵云——舞動的

浪漫——我希望將之圍在理想的未來的身體上。

它代表一種選擇，消失自我。

加入到重新塑造的生活之中——猶如淡淡的水彩畫；

其中有站在陽臺臨風遠眺——落日、飛鳥，

色彩斑斕的群山，以及透明如鏡的流水。

我融入其中——成為現(xiàn)實的不在——語言的他者

——成為別人的懷念——在時間中這是一種情懷。

我看見其中的存在。就像看見玫瑰、紫薇，

也像看見蝴蝶、蜻蜓——但是我不說它們

的生命過于短暫——我什么都不說

——因為一次次，我利用了文字——用它們，

建造起思想的堡壘——現(xiàn)在我置身其中

——現(xiàn)在我把玩生命——減法。語言的白雪，

不是覆蓋，不是遮閉——我以空面對世界。

辛卯年海南變體詩

在金盤，我只是靜靜地呆著。在遙遠的

海峽那邊，你坐在面對流水的陽臺讀書，

詞語在你心中奔豕。自我放逐的旅途，

形孤影單，夜晚在四面透風的屋里，猶如圣賢。

不一樣的場景，決定我們的不一樣。知道罡字

的正解嗎？枯燥閱讀中走出另一個人，

眉頭緊鎖。在冬天枯涸的澧水邊，坐在堤岸上，

望著河中移動的挖沙船。我不能確定的

是很快的轉(zhuǎn)移；力不能高飛逐走蓬，一架飛機騰空。

更不能確定廣場上人頭攢動，旗幟飛舞，

公共的內(nèi)心，無數(shù)通路目的何在？它們帶來

的悲傷猶如變幻的氣候，一天冷，一天熱，

催生著變種的病毒。某某??！你還在睡前用回憶測量

過去，用晦澀的詩抒情？放大的影子投射到

我窗前的瓷地板上，就像濕漉漉的水漬。風雨夜歸人，

黑漆的海面，搖晃的榕樹，國家的救亡，

忠孝仁義信，讓我看見額頭隆起的老人，寬袍大袖，

佇立政治的想象中。他是否愿意這樣？如果換成你，

肯定不愿意。你已習慣自己關在屋子里，

世界不過是一幀幀快速閃現(xiàn)的幻燈，但足夠你

理解人的終極意義；寺廟、經(jīng)書、齋戒，不過是風俗畫，

比不上內(nèi)心的建筑。我知道這一道理已經(jīng)很晚。

幾十年來，我喜歡亂想：夢中的虎嘯狼吠，文字的

迷樓，我用它們構(gòu)建我的雕欄和畫棟。讓幻象

在雨中粘在臺階上。變了，空空的。說明

什么都是過程。就算有堅硬的意識形態(tài)支撐身體，

也一樣。享樂主義、時間只有現(xiàn)在，一次次

把我推到床上，擁衾似鐵，靈魂與肉體雙修。

凌越（2首）

給馬雁

你躺在一抔黃土下，

將自己輕率而勇敢地交還給大地。

你愈加沉靜，讓我們羞于說出慰藉的話，

就像以前羞于對你說出贊美的話。

讓我們默默注視這新年里壘砌的新墳：

菊花如此耀眼，死者汲取了你的尊嚴，

簡陋的墓碑汲取了你的驕傲。

這些肯定不在你的考慮之列，

你匆匆忙忙向前，來不及攜帶悲哀和留戀。

多年前，我自覺閃到一邊讓你走過，

在城市里我從未見過那么泥濘的路，

我們暈眩如同船行于海上，

你怯生生的表情讓你走得更加急促，

現(xiàn)在我知道每條路每個時刻都通向死亡，也就是通向你。

我們都會俯下身來變成閃光的蟲子，

只是我們動作太慢，隨你嘲笑吧，

你慣于冷嘲，骨子里的肅穆其實混雜著善良，

而人們的哀思終會獲得你的原諒。

猶如晨光的一閃

猶如晨光的一閃，

我的一生

并沒有寫在我的皺紋里。

我更愿意相信

你就是前面那個歡快的小女孩。

當夜消逝而無人感謝，

當各行各業(yè)的人

還潛伏在家庭的蔭涼里，

世界第二次屬于早晨的老人。

一路上，在你的注視下，

事物顯出應有的尷尬和貧乏，

而時間仿佛褪色到我們共同的襁褓時代。

——時代，現(xiàn)在，未來，

無非是新生、紛爭和死亡。

你已回到幼年，

等著我，我就來。

是的，年輕人的憂愁充滿生氣，

年輕人有力的步伐

真讓人羨慕，

年輕人有更遠的路，

而我有平靜。

在回憶和你之間度日，

我開始懂得什么叫“晚年”。

比如，從冷清的三居室

到街心公園晨練的人群，

我知道我走了很多年；

我的腿腳還便當，

我滿可以獨自將我的軀體

運送到你的身旁。

李少君（2首）

仲夏

仲夏，平靜的林子里暗藏著不平靜

樹下呈現(xiàn)了一幕蜘蛛的日常生活情節(jié)

先是一長串蛛絲從樹上自然垂落

懸掛在綠葉和青草叢中

蜘蛛吊在上面，享受著這在風中悠閑搖晃的自在

聆聽從左邊跳到右邊的鳥啼

臨近正午，蜘蛛可能餓了，開始結(jié)網(wǎng)

很快地，一張蛛網(wǎng)織在了樹枝之間

蜘蛛趴伏一角，靜候獵物出現(xiàn)

驚心動魄的捕殺往往在瞬間完成

漫不經(jīng)心誤撞入網(wǎng)的小飛蟲

一秒鐘前還是自由瀟灑的飛行員呢

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成了蜘蛛的美味午餐

前者不費心機

后者費盡心機

但皆成自然

山中小雨迷誰人

山中的小街，總是飄著一些小雨

像電影里那樣冷清寂寥

像小說的描述，詭異神秘

像傳說中那樣，只有七八家小店

四五個鋪面，卻隱居了三位俠客

兩個高人，和一個隱名埋姓的

曾經(jīng)的汪洋大盜

像所有的故事里的核心

這里還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年輕老板娘

她不知犯下了怎樣的滔天大罪抑或

遭遇了怎樣的驚險變故

來到了此地，甘于寂寞

大部分的情節(jié)

就圍繞著她戲劇性地演繹

我是一個到此地短暫居住的過客

我也心中暗戀她的美麗

但我從未想過成為男主角

看那些好漢為她絞盡腦汁使盡手段

直到有一天，我?guī)ё吡怂?/p>

徹底離開了此地，消失在人海之中

在所有關于此事的版本中

只有我的形象是固定不變的：

一個被山中小雨迷住的詩人

一個在山中小雨里迷茫的詩人

始終只是一個旁觀者和局外人

泉子（2首）

這并非一個與世隔絕之地

用一把斧子，把這迎面而來的大山劈成兩半

你就能發(fā)現(xiàn)，那尖削之間隱藏的村莊

它們不止一個，就像在傷口處匯聚，蜿蜒，汩汩流淌的河（它的名字

是微不足道的）

就像一根南瓜藤蔓上的，幾朵黃色的小花以及幾個墨綠色的果實

如果你逆水而行，你便能

與一莖綠草，一顆露珠，一片蟬鳴，一聲狗吠

一個童年，以及經(jīng)過那么漫長的等待之后的

一個少年相遇。他應是穿著一件墨綠色的衣服，以及一雙比腳板大許

多的墨綠色的鞋子

這并非一個與世隔絕之地

準確地說，它通過一把斧子與這個廣闊的世界保持聯(lián)系

祝福

我相信，博爾赫斯失明的雙目是一種祝福

我相信，海倫的美麗與放蕩是一種祝福

我同樣相信，馬丁·路德父親手中的鐵錘是一種祝福

而我苦命的亡兄

這個用病痛換得我的生命的人

這個成功地將自己的影像禁錮在一個少年俊美的臉龐中的人

他發(fā)明出了一種怎樣的祝福？

王西平（1首）

閑賦

陽光在外，不關乎我的事

居室里，擺弄三尺草木

有些花年年開，連它們自己都有點煩

我看見過，一只螞蟻扛著黑色苦力

落在枝頭上

相當于爬上人類的四樓

空氣下陷?？諝庀聼o人

只是地板有點裂

有別于時間的另一種形態(tài)滲出

花陸續(xù)進入紙面

香氣好迷人，抽打鼻翼

竹節(jié)忽然咔嚓，有人在宋詞里涂改水墨

楔形的文字，傷害的是古人

你微笑著，終于脫下青袖

從牙縫里露出那么多沙子。那一刻

流水也急了

所有的語言患上了蒼白

瞧那些木質(zhì)的耳根

也被聽得瘋狂發(fā)黑

茱萸（1首）

風雪與遠游

若覺得這會是一次更深的失敗，那么你便錯了。

它們只是一樣的模具，在沒有差別的四季，

給我一個無能為力的開始，

于午夜聚嘯，出產(chǎn)類似的影子。

如今，我們在漢語內(nèi)部遭遇芳草、流水和暖紅，

無處不在的現(xiàn)代性，那非同一般的嚎叫。

你不知道，有些生動的植物以及

值得道說的枯燥細節(jié)仍在左右著我們的步子。

部分人在場，另一部分人抽身，

你從來都不是風雪背后假想的敵人，

能夠見證時間的下墜。

一枚橙的汁液中我們懷念漢語，身體的

隱秘部分浸沒其中。小腿的光滑弧線癡了，

還有骨骼、關節(jié)、血肉和毛發(fā)，它們

左右著詞與詞的相逢和零落，它們斷言：

“不生長植物的季節(jié)，是干枯的”，

但是這殘缺之上的完整可以被觸摸，

是所有的光輝，讓我們激動。

可設計一場情節(jié)顯豁的遠游又能如何？

你能在二月的陽光之淺里提煉出湛藍？你能

在赭石色的花朵里取消比喻？

你道不明這樣的午夜之輕、風雪之面具，

它們具有虛構(gòu)的全部特征。掌握它就意味著，

為造物而生的機竅，在你我的掌心靜泊。

（以上選自《詩東西》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