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瑾
很長一段時間里,宋非凡的一天是從早上四五點化妝開始。
厚重的粉底完全遮蓋住他皮膚的本色,雪白一片的底子上用鮮紅色油彩畫出永遠彎成月牙形的微笑嘴型,鼻子上貼著半個染成紅色的乒乓球——一個小丑不知憂愁的臉就出現(xiàn)了;再穿上鮮艷夸張小丑服,戴上配套的滑稽帽子,查對了訂貨單,宋非凡出門了——騎著自行車去送花。
穿過人流密集的街道或者進入寫字樓電梯間,這一身奇特打扮總會成為眾人關(guān)注的焦點。有人指指點點,有人竊竊私語,有人報以善意微笑,也有人說他是有病出來嚇人的……在厚厚的妝容和戲劇化衣服的“保護”與隔離下,宋非凡的世界似乎一分為二,內(nèi)心再尷尬與忐忑,看上去仍快樂得沒心沒肺。
現(xiàn)在的宋非凡已經(jīng)成為連鎖花企的老總,不再需要親自扮成小丑去送花了,在成名后的采訪中,很少看到他對于自己的奮斗過程中具體事件和心理路程的描述,講的都是正面的,其實個中滋味,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明白。就像面對創(chuàng)業(yè)路上種種坎坷,“小丑”的嘴角始終保持弧度。
宋非凡“非凡”之前
宋非凡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給他的最深印象是:餓。
1997年,20歲的他在未經(jīng)家里人同意的情況下“偷偷”從老家臨沂來到北京。北京在他眼里,是一個“無論如何也要去見見世面”的地方。即使沒有學歷,沒有工作經(jīng)驗,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他還是來了。
那時他還不叫宋非凡。小時候,鄉(xiāng)下孩子不正式起名,上戶口時,工作人員根據(jù)他哥哥的名字“宋廣友”推斷,他應該叫“宋廣彬”。這個被臆測的名字便成了他的大名,跟隨他一起來到北京。當時宋廣彬的全部財產(chǎn)就200元錢,下了火車給不正規(guī)的中介騙了150元,一下子只剩下了50元。
漂在陌生的大城市里,人總是會本能地去尋找解決溫飽的辦法。宋廣彬到一個小飯店打工。以前在村里,回來的人說小飯店打工特別累,工資也不高,但飯是管飽的。而宋廣彬沒想到,飯店的活的確很重,工資的確很少,只有一百多元并且會常常拖欠,讓他難以忍受的是,老板規(guī)定每天中午員工只能吃不大的一碗面。20歲的小伙子,倒泔水搬東西,干的都是體力活,又吃不飽,宋廣彬每天都餓得心慌。
在那個飯店忍耐了一段時間后,宋廣彬?qū)Ρ本┥晕⑹煜c了,便大膽跳槽開始各種折騰:當過廚師,賣過金魚賣過水果賣過羊肉串,都是又辛苦又不賺錢又不被人尊重的活計,還有可能經(jīng)歷種種意外。有一次,宋廣彬賣了好幾個月螃蟹,攢下2000多元錢,連本帶利又進了一簍螃蟹,結(jié)果全被人偷光了,他被打擊得躺在床上起不來……
底層北漂的生活就是這樣,你帶著滿心的向往來了,但這個城市不動聲色地給你下馬威。繁華很遙遠,凜冽的寒意卻很真切地圍繞著你。但大城市里的機會和成功的夢想,又吸引著你,讓你想盡一切辦法扎根下來。
宋廣彬躺了兩天,又爬起來,“如果從這以后就不做了、退縮了,那就是失敗了。還是得往前走,才能有希望”。他手上還剩兩三百塊錢,總比剛來時只有50元好。他又去進了一些小螃蟹賣,把丟失的錢一點一點地又賺了回來。
就這樣一點點積累,飄蕩了幾年后,宋廣彬開了個自己的特色火鍋店。仍然辛苦,賺錢不多,卻還算穩(wěn)定。
但宋廣彬覺得,這離他離開老家時規(guī)劃的人生還很遙遠。他并不貪圖大財富,只是想過一種受人尊重的生活,他有些想不明白,“為什么我出這么大的力,吃這么大的苦,成效卻很一般,總是在原地踏步?”想了又想,他覺得是自己“沒有找對路子”。
看到我
宋廣彬的“非凡之路”是在2005年的某一個傍晚,西單遛彎遛出來的。那天一個賣花的小姑娘攔住一對對情侶推銷花,卻沒有什么人搭理。他就在腦子里隨意地想,要是我賣花,會怎么辦。突然間靈光一現(xiàn),他想起小時候就愛看馬戲團里的小丑表演,用小丑的方式去賣花,最起碼搞笑,不會被人面無表情地忽略,即使第一次賣不出去,下一次需要鮮花的時候,可能就會有人想到,有個賣花小丑……
這個點子讓他覺得自己有出頭之日了。宋廣彬正式給自己改名“宋非凡”,宋非凡,要送出非凡去。
實現(xiàn)這個創(chuàng)意的第一步,得有一套小丑裝。問了演出服出租店,人家沒有這類服裝;訂做?就一套衣服,店里不接這樣的小單;連走了七八家裁縫鋪,裁縫們也不肯做這種奇裝異服。無奈之下,宋非凡自己買了些鮮艷的布料,憑借著感覺,勉勉強強縫出了一套衣服。好在小丑裝款式肥大,手工笨拙也算歪打正著?;脢y,鏡中的小丑倒是滑稽可笑,但自己一個堂堂男子漢,真的要靠丑化自己拉生意?
宋非凡猶豫了一個禮拜。
對大部分北漂而言,北京像是一塊標有“N”極的磁鐵,而他們身上則烙著“S”極的標志,那種磁場的吸引,是無法抵擋的。即使在初到北京時,甚至在好幾年里,過得都不好,生活質(zhì)量還不如在老家……
第一次出門,宋非凡的腿都在顫,眼睛根本不敢看周圍的人。硬著頭皮站在街上,打出代人送花的招牌。膽戰(zhàn)心驚之際,第一筆生意來了,有一位先生要求他送一捧玫瑰花給自己的女友,并說點好聽的話,只要女朋友高興,錢不是問題。
“小丑”如約送花,女孩和周圍的人都笑得不行。那一天,宋非凡賺了好幾百塊錢,興奮得睡不著覺。從那以后,為了讓自己更有吸引力,他特意學了一些馬戲團小丑的滑稽動作,學唱一些古怪的歌,甚至還學起了魔術(shù),以便隨時在街頭表演。這樣特色的服務,讓宋非凡的花相當暢銷。
在眾人的笑聲中,宋非凡卻感覺到,一些笑容并不友好,他開始對嘲笑的表情特別敏感,喧鬧中,他還看見有人的口型在說“嘩眾取寵”、“神經(jīng)病”、“瘋子”……
小丑這個面相,不過是夸大快樂,而背后的真實表情總看不清楚?;氐胶喡某鲎馕?,卸下厚重油彩,宋非凡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再笑不出來。他有時想,說不定快樂是有定額的,白天他把快樂都超支了……扮小丑賣花,真的是對的路嗎?宋非凡開始懷疑自己。
他仍每天扮作小丑賣花,靠著化妝,“小丑”仍然微笑如常,他有時候會想到別人說過的一句話:“我不喜歡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我寧可讓別人覺得我快樂得沒心沒肺,也不愿意讓自己看起來委屈可憐?!?/p>
北京,你好
小丑送花成了宋非凡的心結(jié),他靠此“噱頭”謀生,卻又因此身份尷尬焦躁。真正解開心結(jié)的仍是一次送花經(jīng)歷。
宋非凡接到一個訂單,花是送給一位癌癥患者的。他帶著花來到病房,聽說患者的病很重,剛做了換肝臟的大手術(shù),正處在康復期間。宋非凡獻上花,照例表演了一個節(jié)目。或許是患者太虛弱,沒有力氣笑,親屬心情也很沉重,宋非凡在冷場中完成了任務。接下來需要顧客簽字確認,家屬本要代簽,但病人卻執(zhí)意拿過筆來,顫抖著親自簽名。那一瞬間,宋非凡覺得這比什么掌聲、喝彩都重要。他終于感受到了,“小丑”送去的不僅是花,更是快樂與希望。
他想起小時候,他的家庭在村里還算富裕,是全村幾百戶人家中第二個擁有電視機的。鄰居的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到家里去看電視,到晚上九、十點鐘餓了,他媽媽便要攤煎餅分給大家吃,一人一個。一年下來,耗費不少糧食,在農(nóng)村算是一筆大開銷。但宋非凡的母親對此從未有過微詞。宋非凡突然想通了:他沒有透支自己的快樂。快樂會在分享過程中越來越豐沛。小丑分享快樂,傳遞幸福。不再是一個空洞的噱頭。宋非凡心里踏實了,送花也更賣力。
2006年母親節(jié),鼓樓大街上小丑花店開業(yè)了。雖然花店太小,不足4平方米,宋非凡只能站在屋外的街上和顧客談生意,但他信心百倍地向自己的第一批顧客宣告:“這里是北京最小的花店,將來我一定要在北京開個最大的花店。”
最初宋非凡只請了一個店員,協(xié)助他插花理貨。剩下的,他都自己來,早上5點鐘起來化妝、進貨、理貨,有訂單就騎車送貨,沒訂單就在門口擺個造型吸引人。要不就是出去發(fā)名片,擴大知名度。每天忙到晚上十一二點,才能夠休息。
這樣辛苦的回報則是,小丑鮮花的店鋪不斷升級,名聲不斷擴大。員工訓練、成本控制又成了宋非凡最操心的事情。他不再自己送花了,但小丑送花的形象不改,員工們依舊在穿著小丑服送花;培訓員工需要成本,附贈表演需要成本,可他不愿輕易漲價,維持著自己中檔價位的定位,然后一步一步地將小丑鮮花推向全國。
衣著鮮艷的送花小丑們在全國街上奔馳而過,見證著人們快樂興奮的笑臉,宋非凡也由北京著名的一號小丑成為了“宋總”。他覺得自己的夢想終于扎根、開花、結(jié)果。
北京于他,不再是毫無關(guān)系的冷冰冰的城市,而是可以收獲快樂與感激的地方。而扮小丑送花的那幾年,是他“除了童年以外,生活得最開心、最有意義的一段光陰?!?/p>
編 輯 唐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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