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
最優(yōu)秀的詩篇
再大的字,她也不識一筐
再經典的詩,她也不曾翻閱一卷
這一生,她從不懂得意象和節(jié)奏
更不懂得語感和結構
她只知道要在春分后播種,在秋分前搶收
要在繁雜時除草,在荒蕪時施肥
幾十年里,她種植的一壟壟白菜、辣椒和黃瓜
比所有詩句的分行都要整齊有序
她收獲的一粒粒玉米、大豆和谷子
比所有詩句的文字都要飽滿圓潤
三畝薄地,是她用盡一生也寫不透的宣紙
在她的心中,偶爾也有小文人燕舞鶯歌的柔腔
有大鴻儒指點江山的激揚
可胸中太多的話,她從不擅于表達
只有一把鋤頭最能知曉她的詩心
只有一柄鐮刀最能通達她的詩情
她以掌心的繭、肩膀上的力
把土地上的每一縷春天的綠,每一抹秋天的黃
寫成了粒粒生動的象形會意,和起承轉合的語法修辭
全都在字里行間奔涌出波瀾壯闊的詩意
那些種子破土的聲音、麥苗拔節(jié)的聲音
稻子灌漿的聲音、豆莢熟透時爆裂的聲音
與滿坡的風聲、蛙鼓、蟲吟,以及牛哞馬嘶
一起押最動聽的韻
這就是我的母親,我們鄉(xiāng)下的母親
我們的窮苦的農民的母親
她不是詩人,卻寫下了一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詩篇
一張白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想老家的時候,就把一縷炊煙搬到紙上
要有低矮的瓦屋、藤蔓纏繞的籬笆
要有布谷催耕,玉米的芽孢在谷雨中破土
還要有蛙鳴浮動,在月光下叫碎我的孤獨
哦,一張白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我在紙上寫下的每一顆文字
就是田間的小麥和水稻、地頭的野花和雜草
它們開清淡的香,結飽滿的果
生長著一卷卷恬靜的時光
如果卷一卷紙角,抖一抖紙張
我會看到狗在吠,雞在叫
牛犢在撒歡,馬匹在奔跑
河水淌啊淌,流遠了多少人一曲曲的柔腸
在這張白紙上,分散的親人們團聚了
死去的先人們回來了
連遠來的客人,也都成為我的鄉(xiāng)親了
我走在他們的中間,道一聲祝福
哼一曲民謠。粒粒漢字都是我溫暖的呼吸和心跳
回鄉(xiāng)偶書
村東的老槐樹、老楊樹、老柳樹,都砍了
村西的張老伯、李老伯、劉老伯,都走了
河水嘩嘩流淌,把多少變幻的時光
唱成了一曲苦苦的民謠
離鄉(xiāng)已多年,但鳥巢中還能掏出我的童趣
河灘上還能撈出我的少年
只是往事中的青梅已凋謝,竹馬已走遠
三千丈的月光已漂白了鄉(xiāng)愁和失眠
只有一山草木,半坡莊稼
還蔥蘢地生長著五顏六色的愛戀
只有草叢間的蟋蟀、樹枝上的鳥雀
還以土土的方言拉響故鄉(xiāng)的琴弦
我必須感謝它們,那些小草、野花和莊稼
那些飛鳥、蟲蟻、牛羊和馬匹……
它們都是我靈魂的影子呀
多年來一直在為我守候著這片貧瘠的土地
為我陪伴著親親的鄉(xiāng)人和家園
一片土地讓我愛恨交錯
跨過了一條溝,還要越過一道坎
翻過了一座嶺,還要爬過一匹山
一年年的時光,就像風從低洼吹過
那么蒼涼,也那么緩慢
這片土地養(yǎng)育的兒子,我跟他們
都有土豆樸素的外表
又有大豆圓潤的內心
我扯開的嗓子,就是滿山滾燙的松濤
一片土層下捂著熱,一朵棉花里包著暖
風中的歌謠沾著稻花的芬芳
滿坡的牛羊和馬匹,包括一花一草
一蟲一蟻,都是我息息相通的親戚
多少年里,我迷戀于深夜的月白和傍晚的日黃
迷戀于番茄的甘甜和苦瓜的清涼
迷戀于那些平淡的日子就像溪水一樣細小流長
我看到太多的鄉(xiāng)親積勞成疾,匆匆地走進了黃土
太多的鄉(xiāng)親窮則思變,草草地遠去了他鄉(xiāng)
而更多的鄉(xiāng)親逆來順受,抱緊生活的苦、歲月的傷
哦,是什么讓我心痛如割
又是什么讓我掛肚牽腸
我一次次地離開故土,卻又一次次地依依回望
我的愛,是那么深
我的恨,也是那么長
最大的地理
方圓不過千公頃
縱橫不過幾公里
我小小的故鄉(xiāng),卻生長著八千匹的鶯歌燕舞
生長著十萬噸的桃紅柳綠
河水迂回著,仿佛那些緩慢的時光
在這里打了一個又一個的結
一代代的鄉(xiāng)人們,在翻騰的浪花中洗盡鉛華
露出善良的心靈和堅韌的骨氣
刨去土層,就有沉沉的根須綴滿了果實
撥開草叢,就有滿地的蟲蟻在急急地飛奔
在這里,一粒細微的土渣也養(yǎng)育著生命
一縷陽光一陣風,一滴雨水一團霧
也都滋養(yǎng)著厚厚的風俗和歷史
這片土地上的生靈,全都同氣連枝,血脈一體
那馬匹的響鼻中有我們的呼吸
那燕子的呢喃中有我們的奶名
還有那草木的芬芳中有母親的乳香
有我們一生也揮散不去的身體的氣息
在這里,一碗粗糧即可養(yǎng)命
一間草屋即可安身
在這里長大的人,在這里老去的人
全都熟悉這里的每一次綠肥紅瘦
每一個路轉峰回。世世代代,從生到死
卻沒有一個人能夠走遍這里的每一寸土地
故鄉(xiāng)的河流
每一次返鄉(xiāng),總是遠遠地
聽到它的水聲
像母親,在溫柔地喚我
在夜里,它的淺吟低唱
仿佛母親的催眠曲
讓我枕著一宿好夢
當我離鄉(xiāng)的時候,它和村路并行著
送著我翻過一道道的梁、一面面的坡
它迂回著,翻騰著,一步三回頭
那么憂傷地望著我,一次次淚水滂沱
最終我走向了北,它流向了南
我們一次次地分別,就是一次次地懷念
我始終揣著它的水聲上路
那是我一生也抹不去的鄉(xiāng)音
是我的母親對我遠行時親切的叮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