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雜種喜歡那個宅院。
宅院建在山腰,青磚紅瓦,起伏的白色圍墻如同松松垮垮的弓。繞圍墻走上一圈,需要約十分鐘。長長的回廊將院子貫通,幾株不知名字的老樹稀疏地挺立,老樹與老樹之間,薔薇、玫瑰、月季、牡丹、百日紅、郁金香……老樹是移栽過來的,割掉粗大的枝杈,草繩捆綁樹根,一路顛簸,從一座山來到另一座山,如同將暮景殘光的老人從鄉(xiāng)下接到另一個鄉(xiāng)下。薔薇牡丹們卻還年輕,枝椏柔軟粉紅,身段窈窕阿娜,密密匝匝地擠著,宛若一群唧唧喳喳的少女。大山是世外桃源,宅院是桃源里的桃源,宅院構(gòu)成大山的一部分,并讓靜默的大山,突然有了生機和幻想。
雜種看著宅院一點一點長大——先是地基,再是房子,然后是圍墻,再然后院子里栽滿花草和樹木,再然后房間里塞滿家具和裝飾。院子里甚至有一口虛假的水井,大理石井臺,大理石井欄,井欄上雕刻了細密美麗的圖案,井口上豎起了沉重古老的轆轱。水井像一只空空的碗,井底干燥得能夠濺出火星,然那轆轱,卻似并不多余。井欄旁邊,一只秋千隨著微風(fēng),輕輕地蕩,輕輕地蕩。
那段日子大山里熱鬧非凡。工人們操著不同的方言和表情,披著不同的膚色和衣服,四面八方齊聚而來。宅院不大,工程卻無比繁瑣,僅一個水井就用時一年,卻只用了一天時間挖掘。那里充滿復(fù)雜的細節(jié)和細節(jié)之中的細節(jié),哪怕一段井欄,深入進去,也是一個奇妙喧囂的世界。因了宅院,雜種不再寂寞。
甚至雜種多情地認為,他也該是宅院的主人。
清晨時候,雜種喜歡沿小路上山,看他的無花果樹和栗樹。其實沒什么好看的,他熟知每一棵樹的脾氣,認識每一個枝杈每一片葉子,只是假如不看,心中便稍有空寂失落。小路直達山頂,平日里除了他,再也無人走動。現(xiàn)在這里多出一個宅院,本就彎彎曲曲一條路,又繞出一個大彎。
雜種并不計較。這沒什么。何況他喜歡邊走邊用手指輕撫圍墻。石頭平坦平滑,溫潤溫暖,石縫緊密到感覺不出存在,帶給指尖無與倫比的快樂。
雜種走出草屋,陽光將他激出一個噴嚏。剛下過雨,大山綠意蔥蘢,雜種心曠神怡。他先往山下走,傾斜的山路讓他的身體微微后仰,很有些雄糾糾的感覺。他在一棟孤單的土屋前站定,喊,杜鵑!里面應(yīng),哎。雜種就轉(zhuǎn)身,往山上走。應(yīng)一聲就夠了。這說明杜鵑還活著,活在陽光中,活在蘋果樹下,活在香氣彌漫的土屋里,活在回憶和未來之間的夾層。雜種再一次經(jīng)過他的草屋,經(jīng)過草屋前面的槐樹和楊樹,經(jīng)過槐樹和楊樹前面的向日葵和覆盆子,經(jīng)過向日葵和覆盆子前面的三角形石頭和橢圓形石頭。他閉著眼睛也能爬上山頂然后從山頂下來,即使遇到弓形的圍墻,也不必睜開眼睛。
身后傳來吭噠吭噠的聲音。雜種往旁邊挪挪,腳下并不停歇??試}吭噠的聲音越來越近,一輛黑色轎車與他擦肩而過。然后,車子突然停下,像一頭無緣無故頓住腳步的老牛。老牛陷進水洼,喘著氣,皮毛閃爍出烏亮的光芒。雜種趴下來看,老牛恰在這時噴出一股黑煙,讓雜種變成非洲雜種。雜種再打一個噴嚏,抬起身,他看到汽車的兩個后輪飛速地轉(zhuǎn)動,水洼變成傾斜的噴泉。
隔著玻璃,雜種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男人英俊強壯,女人白凈漂亮。男人沖雜種友善地笑笑,說,老鄉(xiāng),搭把手?
雜種就走進水洼,前腿弓,后腿蹬。他聽到男人說,我喊到三,你就推。一,二,三,推!一,二,三,推!車子還是紋絲不動。他又聽到男人說,我喊到三,你就抬。一,二,三,抬!一,二,三,抬!車子還是紋絲不動。男人跳下車子,瞅瞅雜種,說,這附近還有沒有別的鄉(xiāng)親?
五里之內(nèi),不會有。雜種肯定地說。
男人搓了搓手。
雜種將兩塊石頭搬進水洼。他挪動石頭,使之與車輪卡合緊密。男人說別費勁了,肯定不行。雜種不理睬男人,又去溝畔折幾枝棉槐,將棉槐在水洼里攤開。雜種對男人說你回車時,我喊到三,你加油門。男人說能行?雜種說,試試。
沒喊到三,車子就躥了出去——男人并沒有嚴格執(zhí)行雜種的命令。
附近老鄉(xiāng)?男人將車子停穩(wěn),說。
雜種點點頭,指指草屋。我家。
我懷疑你是神仙。男人開著玩笑,哪有住山上的?
我懷疑你也是。雜種瞅瞅山腰上的宅院。
男人愣了愣,笑了。喝酒嗎?
喝一點。雜種說。
男人就打開后備箱,取出一瓶酒。送給你,他說。
雜種沒有推辭。好像房子一直閑著。他接過酒,說。
這是別墅。男人說,度假用。
我知道度假用。雜種說,好像你從沒有度過假。
男人再一次笑起來。以后咱們就是鄰居了。他遞雜種一根香煙,怎么稱呼?
雜種。
啥?
雜種。
外號?
名字。
小名?
小名。
大名呢?
劉雜種。
這一次,男人笑得有些夸張。他邊笑邊往車子里瞅,又將只抽了幾口的香煙扔掉。雜種替男人搓滅香煙,抱起雙臂,耐心地等待他笑完。終于男人斂住表情,沖雜種伸出手。我得先走了。他說,有時間去我那里做客。
我現(xiàn)在就有時間。雜種說。
可是男人沒有聽見這句話?;蛘吣腥思傺b沒有聽見這句話。他發(fā)動車子,雜種面前閃過一串既好記又吉利的數(shù)字。然后,突然之間,雜種驚異地發(fā)現(xiàn),水洼上方多出一拱小小的彩虹。彩虹約半尺高、一尺長,輕巧地懸在近前,觸手可及。雜種屏住呼吸,輕輕走過去,伸出兩手,將彩虹托到胸前。奶奶說彩虹是雨后出來喝雨珠的神蟲,可是顯然這道彩虹與雨珠無關(guān),有關(guān)的只是陽光、水洼和汽車的兩個輪子。雜種手托彩虹,幸福地笑了?!桓覄印!聦⒉屎珞@擾。能手托彩虹之人,乃神仙也。彩虹是男人為他帶來的,那么這個男人,必將給大山帶來好運,給他和杜鵑帶來好運。
雜種看了他的無花果樹和栗樹,又順便為杜鵑扎了一個花束?;ㄊN類繁雜,七里香、草凡花、鴿子花、旱蓮、杜鵑……雜種緊抱花束,走下山來。他繞過高高的白石圍墻,他蹲在墻根抽掉男人送他的香煙。旁邊泊著那輛黑色的車子,車子旁邊,兩扇紅漆大門朝他緊閉。他想將大門敲開,進到院子,坐坐石凳,敲敲石桌,摸摸井欄,看看秋千,問清那幾棵老樹的名字,將他的影子留在蓮池,回廊里走那么一圈,或者,僅僅跟他的鄰居打聲招呼。他想了又想,終于靜靜地離開——他不想引起鄰居的反感。
水洼上方的彩虹已經(jīng)不見,雜種趟過水洼,感覺飄零的彩虹將他的頭發(fā)染成七彩。他一路往下,回家,灌一瓢涼水,抽一根草煙,提了勾鋤,戴了草帽,出門,右拐,再往下,又一次來到杜鵑門前。他喊,杜鵑。里面應(yīng),哎。他說送花來啦。里面再應(yīng),哎!聲音又脆又甜,像咬開一顆紅色的大棗。雜種將花斜倚墻邊,頭也不回,奔向山腳的土地。中午回來,花早已不見,一只慵懶的打著呼嚕的花貓取代了花的位置。
雜種腳下一滑,咧開嘴,笑了。
那也許是世界上最大的村子。
村子大,并非因為人多,而是因為疏散。村子散落山腳,形成北斗七星形狀,第一顆星距離最后一顆,足足三十里之遙。每一顆星星里大約只藏了三五戶人家,多土屋土墻,男人多駝背,女人多粗短,孩子多拖著鼻涕,院子里多栽著山楂樹或者柿樹,屋前多跑著一群雞或者幾只鵝。只有雜種和杜鵑例外。他們的屋子懸在山腰而非倚在山腳,他們的院子里沒有柿樹,屋前無雞無鵝。
也曾有人動員雜種搬家——去山腳壘一個雞窩般的土屋,用不了多長時間。但雜種偏不。草屋是父親留給他的,為什么要再壘一個呢?何況還有滿山的杜鵑花、桐油花、馬櫻花、山凡花……披紅掛綠的小蛇、趾高氣昂的蝎子、來去無蹤的山雀、睡在石縫間的青蛙……藍天、白云、釅紫的霧氣、雨后的彩虹……為什么要搬家呢?
轎車在圍墻外泊了兩天,這說明男人和女人在宅院里待了兩天。兩天里雜種沒見他們走出宅院一步,更沒見哪怕一絲炊煙從宅院上方飄起。這讓雜種懷疑他們真是神仙,不食人間煙火,只靠行善度日。他們駕著五彩祥云而來,又將祥云化妝成轎車,將皺紋化妝成額前亂發(fā),將胡子化妝成領(lǐng)帶和披巾。宅院也并非真的宅院,那不過是一塊石頭,一棵樹,一個蛇蛻或者一粒砂子。有幾個瞬間,雜種對他的判斷深信不疑,然而當(dāng)他再一次站到圍墻前,當(dāng)手指再一次劃過那些白色的石頭,他所感受到的,是無比真實的堅硬、平滑和溫潤。轎車已經(jīng)不見,雜種走到轎車的位置,趴下,狗般深嗅著潮濕的地面——他聞到松油的淡淡香氣。
整整一個多月,雜種再沒有遇見他們。天氣一點點熱起來,無花果樹掛滿指甲大小的果實,栗樹將枝椏伸得又高又遠。每天雜種都會為杜鵑帶回一束山花,他將山花放到門口,喊,杜鵑!里面應(yīng),哎。雜種便轉(zhuǎn)身離開。兩個人的日子如同與世無爭的草蔓,貼緊地皮,一點一點往前,爬,爬,一片一片長出葉子,爬,爬,待秋天,待冬天,靜靜死去,不留痕跡。
雜種喜歡這樣的生活。甚至,有時候,很多時候,很多很多時候,他認為他和杜鵑就是大山里的神仙。只有神仙才會無緣無故高興、發(fā)笑、采一把山花、從一塊石頭蹦上另一塊石頭,唱歌、睡懶覺,用一根狗尾草輕掃耳根、曬太陽、胡思亂想、足不出戶。神仙什么都有;神仙什么都沒有。
他和杜鵑——神仙;男人和女人——凡人。雜種樂了。
再一次見到男人,雜種正坐在屋前的石墩上喝水。石墩共兩個,大小如石碾,形狀如腰鼓,他費了很大勁才將它們從山腰滾下來。兩個石墩是建造宅院的廢棄品,雜種問一個胖乎乎的戴著眼鏡的工頭,還要嗎?工頭便撥了一個電話,然后沖雜種擺擺手說,拿走吧!石墩于是成為雜種的財產(chǎn)。沒事時雜種喜歡研究他的石墩,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將兩個雕刻精美的石墩丟棄的理由。
雜種站起來,沖男人招了招手,車子卻并未停下。雜種想他們沒看見他吧?他們沒看見他,這不足為怪。城里人看慣高樓大廈,看慣紅燈綠酒,看慣噴泉和雕塑,看慣大酒店和取款機,就不會看到另外一些東西,比如石頭,樹,溝渠,狗……也許男人將他也誤當(dāng)成另外的東西,比如石頭、樹、溝渠、狗……
雜種剛想坐下,車子卻停下來。男人探出腦袋,說,雜種,上山嗎?
雜種說,剛下來。
男人說,捎你一段?
雜種說,剛下來嘛。
車子就動起來,吭哧吭哧,吭哧吭哧,就像老邁的甲蟲。突然雜種想到那瓶酒——幾天前他去村里看喜,提了那瓶酒,那戶人家一看,說,媽啊這酒最少值五百!這可嚇壞了雜種,忙捂了酒,說什么也不讓喝。雜種提酒回來,抱著酒瓶,看個沒完沒了。酒瓶純白瓷,顏色和質(zhì)地與砌成圍墻的石頭極為相似,雜種想如果能有一千個這樣的瓶子,他就可以給杜鵑蓋兩間白瓷房。喜歡唱歌的杜鵑夜里用一根筷子擊墻伴奏,叮叮叮,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叮叮叮叮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配上她百靈般的嗓子,絕對好聽。
雜種抱著酒瓶,就像抱著一個嬰兒或者炸彈。他緊跟淺淺的車轍,拘謹?shù)厍庙懢o閉的大門。男人穿了睡袍過來開門,身后秋千上,蕩著同樣穿了睡袍的女人。女人的睡袍又寬又大,女人就像一只蠶蛹身披了空空蕩蕩的柔軟的粉紅色的繭——那繭卻并不嚴密,當(dāng)秋千蕩起,當(dāng)睡衣滑動,女人修長白皙的兩腿便會在陽光里羞澀地閃現(xiàn)。那是白瓷般的兩腿,泛著光,流動著韶彩,淡藍色的血管若隱若現(xiàn)。雜種強迫自己不去看她,然他的余光還是將她溫柔并且粗魯?shù)負崦?/p>
雜種開始討厭自己。
想喝點?男人納悶地盯著雜種懷里的酒。
不是。雜種咽一口唾沫,是酒太貴……搭了把手,不用這么客氣……沒想到這么貴……喝這樣的酒,好比跟閻王爺碰杯……
閻王爺?
你沒聽懂。你誤會了。我是說酒太貴。那就,喝點?雜種語無倫次,早忘記他的目的。
雜種坐到石凳上,不敢說話也不敢亂動。男人吩咐女人弄幾個菜,女人應(yīng)一聲,輕移蓮步,拘謹慌亂的雜種聞到沁人心脾的清香。一會兒女人出來,將一個菜擺上石桌。雜種煽煽鼻子。一會兒女人再出來,再將一個菜擺上石桌。雜種再煽煽鼻子。女人出來四次,四個菜便弄好了。女人仍然穿著睡袍,只是睡袍外面多了一個葵花形狀的圍裙。女人回秋千上坐下,腳尖輕巧地一點,秋千蕩起。
過來坐一會兒。男人扭頭喊她。
不了。聲音從風(fēng)中傳來,又軟又甜,就像深秋的柿子,就像馬纓花。
四個菜全是切片拼盤的香腸。男人抱歉地笑笑,說,咱倆將就點。他抓了酒瓶往玻璃杯里倒酒,想了想,又進屋,取出兩個紙杯。紙杯衛(wèi)生,他說,酒杯我和鈴蘭用過了,怕你嫌。
雜種大度地笑笑。他并不計較男人的伎倆。
這條路,要不要修一下?男人突然對雜種說,鋪成瀝青,再加加寬。我出錢,也算為鄉(xiāng)親們做點事情。你知道,下過雨,車子很難爬上來。
你可以喊我。雜種只喝酒,不吃香腸。
冬天呢?趕上雪,你也推不動……
畢竟是好酒,打個嗝都能香昏頭。雜種一連干掉三杯,太陽就變成紫色,男人就變成兩個。秋千卻靜止了,女人的睡袍依然飄搖。雜種看男人站起來,輕輕蕩起秋千,女人便發(fā)出一串脆笑。咱們得快一點兒,男人看看手表,又看看雜種,我想去趟鎮(zhèn)上,談?wù)勑蘼返氖虑椤?/p>
這實在大煞風(fēng)景。那時雜種不管修不修路,只想將那瓶酒喝光??墒悄腥撕芸鞂④囎影l(fā)動,然后沖仍然賴在院子里的雜種說,捎你一段?
雜種站起來,頭重腳輕地往外走。經(jīng)過那口井時,他的手指非常隱蔽地在井欄上順勢一抹。他感覺到女人無比溫潤、無比柔軟、無比滾燙、無比冰涼的腿上肌膚。
他幸福得渾身戰(zhàn)栗。
路修得很快,不過十幾天時間,山里就多出一條曲折的柏油路。柏油路從山腳往上延伸,至宅院戛然而止。柏油路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鈴蘭路。名字刻在石頭上,石頭臥在路邊,如一條忠心耿耿的狗。
那段時間,男人和女人一次也未來過。負責(zé)的還是那個戴眼鏡的工頭,路修到雜種門前,塞雜種一包香煙,說,能不能把石墩挪挪?雜種收下煙,問,多少錢?工頭說,不補錢。雜種說我是問這包煙,多少錢?工頭說,三十塊。雜種嘖嘖有聲,拆開,提一根,點上,慢慢吸了,扔掉煙蒂,踩滅煙蒂,搓爛煙蒂,往手心吐一口唾沫,彎腰,曲腿,咬牙,發(fā)力,石墩傾斜,再傾斜,嘭一聲倒下,被雜種慢慢滾進院子。雜種將兩個石墩擺到無花果樹下,又在中間塞上一張木桌。雜種坐在石墩上喝水,看一輛黃色的壓路車從屋前慢騰騰開過去,巨大的磙子幾乎碾上柴門。
現(xiàn)在只需一步,雜種便可以從小院跨上柏油路。盡管不習(xí)慣,但雜種并不計較。
為什么要計較呢?柏油路平坦結(jié)實,土石路坑坑洼洼。
何況他是神仙。他得有神仙的樣子。
可是那一刻,無緣無故地,他突然想到水洼上方的那拱彩虹。
雜種背了噴霧器給地里的花生打藥。他不忘在杜鵑門前喊一嗓子,杜鵑。杜鵑應(yīng),哎。雜種就笑了。他蹲到墻根,看那些鳳仙花。柏油路緊貼了土墻,鳳仙花們頑強地堅守著最后的土地,一邊開放一邊結(jié)出淡綠飽滿的子莢,雜種輕輕一捏,子莢“嗒”地一聲,卷成蝸牛。褐黑色的種子彈射到剛剛鋪就的柏油路面上,那里只有瀝青沒有泥土。雜種彎了腰去撿,卻一粒種子都尋不到了。剛剛鋪就的柏油路面又軟又黏,本來輕松一段路,雜種卻累出一身臭汗。
整整一個上午,雜種往返山腳和田地,灌水,兌藥,打藥,又在中午時分,去山腳的池塘將噴霧器洗刷干凈。他搖動打氣桿,讓細密的水霧噴射而出。他喜歡那水霧,水霧又輕又軟,落上水面,水面即刻變成一面磨砂的鏡子。突然,雜種再一次看到彩虹。只是不經(jīng)意抬頭,彩虹就出現(xiàn)了。那么小的彩虹,斜在水面之上,如同一座小小的橋。天氣晴朗炎熱,彩虹與雜種,近在咫尺。雜種坐到池塘邊,摸出草煙,安靜地抽,安靜地看著彩虹。彩虹色彩強烈,卻透明,顏色與顏色之間,過渡自然流暢。然后,顏色慢慢變得淺淡,就像在彩虹上貼了一層又一層玻璃紙。終于彩虹徹底不見,一條魚蹦起來,擊出一朵漂亮的水花。雜種搓滅煙蒂,再一次給噴霧器灌滿水,再一次搖動打氣桿,再一次制造出一拱絢麗迷人的觸手可及的彩虹。整個下午雜種一直待在池塘邊,讓水面上升起五道彩虹。他制造彩虹的速度越來越快,現(xiàn)在的雜種,儼然成為一位技藝嫻熟的彩虹制造藝術(shù)家。
那天夜里,雜種在夢里笑醒。
清晨,雜種照例去看望他的無花果樹和栗樹。無花果樹的葉子長成巴掌大小,巴掌與巴掌之間,結(jié)滿水滴形狀的無花果。栗樹們枝繁葉茂,枝條上結(jié)出毛絨絨的果實。用不了多久,那些毛絨絨的果實就會如刺猬般尖銳堅硬,然后,皮殼紛紛裂開,滾出兩粒或者三粒褐色光亮的栗子。雜種和杜鵑都喜歡栗子,炒熟,剝開,嚼一粒,閉上眼睛,慢慢嚼,慢慢嚼,慢慢享受,慢慢享受,說不出的香,道不出的甜,無與倫比的面,美妙,幸福,神仙也不過如此。
下山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起很高。雜種興致勃勃地取了噴霧器,來到杜鵑門前。雜種喊,杜鵑。杜鵑應(yīng),哎。雜種說,今天沒給你采花哎。杜鵑說,哎?雜種說,不過我給你采回彩虹啦。杜鵑說,死鬼哎!雜種說:不相信?待會兒,你出來看。雜種瞇眼打量著太陽的位置,一手晃動噴桿,一手搖動氣桿。亮晶晶的水霧噴射而出,雜種如同置身懶洋洋的霏霏春雨之中。稍后,一道淺淺的彩虹在雜種的肩膀上輕盈地閃現(xiàn)。那是一道美輪美奐的彩虹,有了這道彩虹,雜種認為之前那些就像他的兩個石墩,不過是可以棄之不用的次品罷了。
剛想喊杜鵑出來,雜種卻聽到吭哧吭哧的聲音。抬眼看,男人的轎車已經(jīng)停下。女人從車窗里探出腦袋,睜大眼睛,張大嘴巴,表情極其震驚。雜種嘿嘿一樂,來了力氣,噴氣桿搖成風(fēng)車,打氣桿緊鑼密鼓,彩虹愈來愈清晰,色彩飽滿分明,甚至,彩虹竟有了動作,它一點點下墜,美麗的七彩卻如同蒸氣般裊裊飛揚。
男人打開車窗,沖雜種豎起拇指。雜種,真會玩!說完,一踩油門,車子猛地躥了出去。
男人的平靜和漠視讓雜種稍有沮喪。再看那虹,奇幻華麗的顏色慢慢變淡,果真像被風(fēng)吹向天空。這時雜種想起杜鵑,噴霧器卻已經(jīng)空了。他喊,杜鵑,出來看!就踅了身子,往回走。柏油路散發(fā)出濃重的松香氣味,他聽到身后的杜鵑發(fā)出一聲長長的驚嘆。
雜種第二次走進宅院,已是第二天清晨。依然看完他的無花果樹和栗樹,依然手捧一大束山花。轎車不在,大門卻敞著,女人倚在門口,一只腳優(yōu)雅地翹著,沖雜種款款地笑。
他呢?雜種紅了臉。
去鎮(zhèn)上了。女人說,說去看看鎮(zhèn)長,順便買些蔬菜,臘肉,干菇,狐皮……
打算多住幾天?
是呢。女人說,你進來坐。
雜種就進去,兩腿微顫。他將花擱上石桌,將屁股鑲上石凳,一根手指沿著桌面凹進去的線條輕輕劃動。終于他弄清桌面上雕刻了荷花,不是一朵一朵的荷花,而是一篷一篷的荷花。荷花密密匝匝地擠著,難得的空隙里,幾只蝙蝠展翅盤旋。
這個,不對。雜種抬起頭,說,蝙蝠不會貼著水皮飛。沒有貼著水皮飛的道理。蜻蜓才會……
昨天我見你耍出一道彩虹。女人坐上秋千,說。
不是耍。雜種糾正道,是噴,畫,制造……一個意思。
女人笑,露出兩顆調(diào)皮的虎牙。能給我畫一個嗎?
當(dāng)然好。雜種說,不過我得回家取噴霧器,順便把花送給杜鵑。
杜鵑?女人腳尖點地,秋千停下來。土屋里的女人?
雜種點點頭。
送給我行不?秋千再一次蕩起。
當(dāng)然行。雜種將兩手絞到一起,不過我得回家取噴霧器。
女人讓雜種稍等片刻。一會兒她回來,手里多出一個澆花用的塑料噴霧器。這個行嗎?
好像太小了。雜種說,我畫彩虹,一直用搖桿。
雖這樣說,雜種還是輕輕捏下手柄。他看看女人,女人坐在秋千上,眼神里充滿鼓勵、期待和信任;他看看太陽,太陽已經(jīng)升起,大山清朗清明。雜種調(diào)整位置,涼絲絲的水霧將他打濕。他想起奶奶,他在牛毛般的春雨里瘋跑,奶奶踮著小腳,喊,慢一點??!他想起母親,母親走下山來,籃子里裝滿紅彤彤的野草莓。他想起父親,父親拽住一頭老牛,黑鐵般的皮膚上蹦跳著豆粒大的汗珠。他還想起茉莉。茉莉,那個嫩玉米般能夠掐出湯汁的女人,在某一個清晨,獨自走下山去。
雜種的余光,一直沒有離開女人。女人雖沒穿那件粉色睡袍,長長的黑裙照樣將她襯托得嫵媚純潔。雜種深吸一口氣,努力使自己集中精神。水霧射向太陽,太陽模糊不清。一壺水很快用光,彩虹卻并未出現(xiàn)。
雜種表情頹然。我得回家取噴霧器。他擦一把汗,說。
你該再試一次。女人淺笑著。
雜種重新將噴霧器灌滿清水。他閉目靜候,一只手慢慢舉起,遮住太陽。突然他的兩眼啪地彈開,胳膊上的肌肉啪地彈起。水霧射出,不再是單調(diào)的白白亮亮,竟有了淡紅的色彩——就像用鳳仙花染紅的指甲,就像被指甲輕捏的鳳仙花——雖只有那么一點,卻絕不能忽略。雜種再次捏下手柄,淡紅的顏色里,竟又多出一線飄渺的橙。連雜種都不敢相信,在神奇的宅院里,在女人面前,他真的變成神仙——他能從霧氣里抽出紅,抽出橙,抽出黃、綠、藍、靛、紫。那些顏色如同無形的絲緞,空中溫順地停留,聽話地排列,終成一抹彩虹。彩虹如此之小,就像一個發(fā)卡,然它真的浮在那里,艷麗絢爛得讓院子里所有的花兒頓時黯然失色。
雜種扭頭,沖目瞪口呆的女人說,看!
女人在看,一直在看。她的胸脯開始起伏,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終于,女人將目光從彩虹上扯下,又黏在雜種臉上。你是神仙。女人撫著胸脯,說。
要不要戴上?雜種興奮得滿臉通紅。
女人就聽話地走過來。她脫掉鞋子,赤腳站進水霧。她真的將彩虹戴上。雜種沖到井臺,拾起一面圓圓的鏡子。他將鏡子對準女人,說,快看,發(fā)卡!
誰也沒有注意到男人。男人的汽車竟沒有發(fā)出吭哧吭哧的聲音。也許雜種和女人太過投入,將男人的汽車聲極不尊重地忽略。當(dāng)彩虹終于消失,當(dāng)他們終于看到男人,男人正抱著雙臂,饒有興趣地盯著興高采烈的女人和雜種。
玩什么呢?男人看著女人,還脫了鞋子?
彩虹。女人奔向男人,雜種為我畫出一道彩虹。
哦。男人聳聳肩膀,說,地太涼,把鞋穿上。
男人留雜種吃飯,雜種死也不肯。男人說彩虹都畫了,吃頓飯不行?雜種說,我得給杜鵑采花。男人說晚些再采花吧……這樣,院子里的樹該澆水了,你幫我澆澆。你是農(nóng)民,懂。
女人忙說,你別這樣。
男人聳聳肩。不這樣能留他吃飯?
雜種說,沒問題。我這就回家拿水桶。
雜種提了兩個水桶回來,男人已經(jīng)在石桌上擺好一瓶酒、四個涼碟和兩個紙杯。切成薄片的香腸擺成梅花,雜種想他可以干掉一百碟。
先澆樹還是先喝酒?男人請示雜種的意見。
當(dāng)然先澆樹。雜種說。其實他早想給院子里那些極度干渴的老樹們澆水。
雜種去廚房提水,明晃晃的瓷磚讓他睜不開眼睛。他再一次想到女人白瓷般的兩腿,斜眼看,女人正坐在男人身邊,皺著眉,與男人爭論著什么。水流很小,來自遠處的山泉,男人告訴雜種,為這點水,他至少鋪了三公里管子。所以,省點用?。∧腥苏f,樹不是人,它有根。
將所有老樹澆透水,雜種大汗淋漓。他拘束地坐到石桌旁,身邊坐著香噴噴的女人。
不悠秋千了?男人提醒她說,我和雜種先喝杯。
陪你們喝杯。女人說。
男人撇撇嘴,扭頭,問雜種,昨天耍給誰看?
雜種問,耍什么?
男人說,彩虹。
雜種說,那叫噴,制造,畫……
男人說,昨天你畫給誰看?
雜種說,杜鵑。
女人說,有一次,我聽見她在院子里唱歌,聲音濕得能攥出水來……你相好的?
雜種笑。
是不是?女人追問。
雜種搖搖頭。當(dāng)然不是。
她不漂亮?
沒你漂亮。雜種低下眼,喝一口酒。
女人“噗”地笑了。她看看男人,說,讓雜種給你畫個彩虹吧?
別耍了。
你不想看?
別耍了。
時已正午,陽光暴虐,石桌恰好隱進一抹非常小的樹陰之中。樹很多,但那里竟然是院子里的唯一綠蔭。酒喝得很快,雜種酒興愈濃,干脆脫掉鞋子,石凳上盤腿而坐。男人皺皺眉,看看表,說,你不午休?
我得去山上采花。雜種說,昨天就沒給杜鵑采。
你是想給她耍彩虹吧?男人笑。
是畫。雜種糾正道,然后知趣地說,現(xiàn)在我得走了。
上山,下山,雜種把山路走得又輕又飄。當(dāng)他手捧山花再一次經(jīng)過宅院,女人已經(jīng)候在門口。
他呢?雜種愣住。
午休呢。女人說,你要給杜鵑畫彩虹?
還有送花。雜種揚揚手,補充道。
我能去看看?
那是給杜鵑的。雜種說,再說她不想見人。
只是看看嘛。女人撅起嘴,又不跟她搶。
雜種只好帶她前去。路上他囑咐女人,彩虹畫好了,別等杜鵑出來,咱倆就走。女人說知道啦知道啦,邊說邊在雜種的腰上輕推一把。那里立刻變得酥麻,如同電擊,雜種想那里肯定已經(jīng)濺出幽藍的火星。暗自美著,一不留神,差點在平坦的柏油路上滑倒。
雜種將花束斜倚柴門,喊,杜鵑!杜鵑應(yīng),哎。雜種說給你送花啦!杜鵑說,哎?雜種就笑了。說,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待會兒我喊你,你就出來。雜種拉開架式,一手高舉噴桿,一手輕握搖桿,身體一動不動,陽光下如同一尊雕塑。他在等待時間,他希望一揮而就。突然搖桿掄起來了,水霧剎那噴射而出,然后,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陽光里透出魔幻并且爛漫的七彩。再然后,一拱彩虹從無到有,從殘缺到完整,從模糊到清晰,從靜止到流動。如同胭脂在空氣中噴灑而成,無風(fēng),胭脂們紛紛飄落,彩虹依舊飽滿艷麗。
女人已經(jīng)看呆。
雜種收了噴氣桿,小聲對女人說,咱們走吧!女人戀戀不舍地說,好。雜種說想看的話,明天再給你畫。女人說,嗯。雜種說千萬別回頭啊。女人說知道啦知道啦。雜種就拉了女人的手。他拉女人的手,只想帶她快些離開。雜種喊,杜鵑。杜鵑應(yīng),哎。雜種說,出來吧。杜鵑應(yīng),哎。兩個人往回走,身后的柴門發(fā)出迫不及待的吱嘎聲。雜種瞅瞅身邊的女人,炸一聲,不要!
晚了。女人扭回了頭。扭回頭的女人捂住了臉。女人發(fā)出一聲慘叫,甚至可以說是嚎叫、嘶叫、哀叫,她跌倒在雜種懷里,身體篩康一樣哆嗦不止。
那是怎樣的杜鵑啊!杜鵑赤身裸體,皮膚就像融化然后干裂的塑料紙,眼睛就像腐爛然后干癟的葡萄。杜鵑身體佝僂,手指彎曲,一條腿如同被刮掉鱗片的鯉魚,另一條腿如同被斧頭劈開的木柴。她只有半個鼻子,一只耳朵,她的鼻孔指向天空,她的耳朵如同殘缺不全的木耳。她是灰色的,紫色的,灰紫色的;她是灰色的,黑色的,灰黑色的。陽光里的她仿佛黑暗中逃出的鬼魅,鬼魅看到彩虹,發(fā)出驚嘆之聲——她的嗓子,宛若百靈。
越是這樣的聲音,越是令女人恐懼。她彎下腰,劇烈地嘔吐起來。
杜鵑往這邊看一眼,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尖叫。連尖叫都是那般好聽,就像小提琴劃出的高音。她丟下花和彩虹,慌亂地逃進院子。她被門檻絆倒,身體飛起來,又重重跌落——她被自己扔進院子。其時,陽光毒辣,鳳仙花的子莢“啪啪”破裂,蘋果樹將枝條探出墻頭,葉子似乎被打過一層耀眼的白霜,萎頓無神。
女人軟得像一坨棉花,與其說她被雜種攙上山腰,不如說她被雜種背上山腰。男人早已候在門口,見到他們,一怔,一驚,表情霎時凍住。
于是,夜里,宅院便失盜了。
最開始雜種并不相信失盜,他認為這又是男人的伎倆罷了。夜晚屋子里悶熱難耐,雜種鋪了草席,睡到院子。蚊子們前赴后繼地向他發(fā)起攻擊,他一邊驅(qū)趕蚊子一邊想著白天的事情,內(nèi)疚得只想死去。他不恨女人,他恨的是自己。他想假如他走在女人身后而不是女人身邊,他完全可以阻止女人回頭或者阻擋女人的視線。他讓杜鵑受到驚嚇和傷害,讓女人受到驚嚇和傷害,他罪大惡極,該被打進十八層地獄,永遠不準再做與世無爭的神仙。
那夜里,他生平第一次失眠。
他張著眼睛和耳朵,看著和聽著天幕。天很低,月亮很大,星星就像山上的石頭,黃的、白的、黑的、橘紅的、淡綠的、五顏六色,煞是好看。月亮里響起歌聲,如訴如泣,大山卻靜得如同不存在。天氣愈來悶熱,云涌過來,遮了星星又掩了月亮。大雨將至。
柏油路近在咫尺,即使走過去一只躡手躡腳的野兔,雜種也會察覺。但,沒有。雜種知道沒有。整夜都沒有??墒悄腥说恼?,還是失盜了。
清晨大雨終于傾瀉下來。雜種跑回屋子,坐在灶間,無所事事地卷起草煙,只覺得骨頭縫里生出鐵銹。他最怕雨天。雨天不能上山采花,不能下山種地,不能躺在路邊石頭上睡覺,更不能畫出一輪又一輪絢爛多姿的彩虹。門敞著,一輛警車悄無聲息地開過去,雜種心里,便毫無緣由地閃過一絲不安。跑去門口看,車子已經(jīng)消失在雨幕之中,再回到屋子,坐立不安,心亂如麻,干脆搓掉草煙,披了雨衣,去找杜鵑。他喊,杜鵑!杜鵑應(yīng),哎。聲音頑強地擠過雨簾,卻也清晰漂亮。雜種放寬心,轉(zhuǎn)身,走向山腰。雨越下越大,幾只翠綠色的青蛙靈巧地越過柏油路,跳進路邊的水洼,呱呱呱呱一陣,又很快緘了聲音。路面上緊貼著兩只青蛙的尸體,它們四肢奓開,腸胃流出,眼球不復(fù)存在,小小的帶蹼的腳卻還在迅疾地抽搐。突然雜種對那輛警車產(chǎn)生厭惡,對男人的宅院產(chǎn)生厭惡,對男人產(chǎn)生厭惡,甚至對嬌小精致的女人產(chǎn)生厭惡。他蹲下來,小心地將死去的青蛙揭起,手心里捧著,輕輕擱進水洼。青蛙很快沉下去,卻有無數(shù)蝌蚪浮上來,晃著大大的腦袋,爭先恐后地親吻著雜種的手指。
兩個身披雨衣的警察站在秋千旁邊熱烈并且友好地討論,看到雜種,招呼他進來,又喊來男人,問,你說的雜種就是他?男人想了想,說,全名劉雜種。警察說那好劉雜種,有些事情想問問您,希望您配合我們的工作,既不要隱瞞,也不要撒謊。雜種看看男人,又看看男人身后的女人,說,這叫什么話呢?
問題很簡單,無非是夜里他是否看見什么可疑的人,聽到什么可疑的動靜,除了睡覺,他還做了些什么,等等。不足兩分鐘,警察就問完了,然后鉆進警車,很快消失。雜種看看男人,又看看女人,攤開手,說,他們肯定把我當(dāng)成賊了。
男人告訴雜種,夜里有人跳進院子,偷走一盆花。那盆君子蘭最少值八千塊錢,剛搬過來,就丟了。男人對雜種說,你見過的,擺在背陰臺階上。雜種說我從沒有見過。男人說山里有賊,這太可怕啦雜種。今天偷走一盆花,明天呢?可能就偷走一臺影碟機。后天呢?說不定就把我和鈴蘭綁架了,然后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雜種說你說的是電影吧。男人說電不電影,這里都不安全。所以我想在山腰處修個大門,把路切斷……
沒這個必要吧?
很有必要。
那樣我就上不來了。
我這里沒什么好看的。
不是看你。我得看我的無花果樹和栗子樹,摘我的無花果和栗子。我還得給杜鵑采花。
我會在門上安裝對講機,你喊一聲,我給你開門。
太麻煩。
可是安全。
你不在怎么辦?
野花很多,路邊一薅一大把,不必非得上山;至于那些樹,不看又不會死掉。
萬一死掉呢?
我和鈴蘭可以幫你澆。
你們連院子里的樹都不肯澆……
雜種你真啰嗦。
萬一我的樹真死掉呢?
那我問你,雜種,是你的樹重要,還是我們的命重要?
命重要。
所以。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太好。
我已經(jīng)決定了。男人說,下午我就去辦這件事。
你辦不了。雜種翻翻眼睛說,這好像是違法的。
男人哧哧地笑了。他說,你可真單純。
雜種往山下走,感覺受了天大的委屈。山雖然不是他的,可也不是男人的,他沒有資格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山腰攔一個大門,就等于從大門開始,一直往上,那些橡樹、銀杏樹、松樹、栗樹、柏樹……那些車前草、狗尾草、雞腳刺、馬齒覓、一年蓬、蒲公英……那些桐油花、杜鵑花、鈴蘭堇、夜來香、金銀花、山竹花……那些野兔、螞蚱、小蛇、蝎子、蟾蜍、刺猬……那些泉水、洞穴、石頭、酥巖、蘑菇、苔蘚……那些清風(fēng)、霧氣、影子、陽光、雨后的彩虹、山頂上的藍天和白云……都成了宅院的一部分,成了男人財產(chǎn)的一部分。男人要占山為王,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可是他喊來了警察,這說明失盜是真的。既然失盜是真的,那么,他們的恐懼和謹慎也是真的。一個可以防范盜賊的大門必然固若金湯,雜種的生活,將從此被斬斷。大門那邊將與雜種無關(guān)或者接近無關(guān),雜種只剩下大門這邊的日子。
或許大門那邊才是生活的主題吧?——那里雖然沒有雜種的土地,卻幾乎是除了土地的全部。雜種看看天,鍋蓋般的天空愈壓愈低,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那些天雜種再一次產(chǎn)生幻覺,認為男人真的是化妝的神仙。否則的話,他怎能剛剛決定建一個大門,就有各路能工巧匠齊聚而來,然后為他不遺余力,大顯身手?
路修了十幾天時間,大門卻耗時整整一月。門又高又寬,密密匝匝的鐵欄之間,僅能并排捅進去三根手指。這樣的距離讓雜種稍有欣慰,畢竟大門并非如他想象中的那塊密不透風(fēng)的鋼板。將眼睛湊近欄隙,甚至可以看到宅院以及宅院那邊的風(fēng)景:山路,野草,藤蔓,石頭,雜種的無花果樹和栗樹。門前蹲著兩尊威武挺拔的麒麟,雜種站在麒麟面前,矮下去整整一截。
趁大門沒有修好,雜種采摘了第一茬無花果。無花果樹是世界上唯一一年結(jié)兩茬果實的果樹,第一茬,雜種便摘了滿滿一蛇皮口袋。
那些日子,女人獨守宅院。因為心里不痛快,經(jīng)過宅院的時候,雜種從不做任何停留。他甚至故意閉了眼睛,讓宅院呈現(xiàn)一片漆黑。可是到了山頂,雜種仍然忍不住朝宅院里眺望。宅院就像模糊不清的火柴盒,火柴盒里的女人卻無比清晰。她坐在秋千上,一襲白紗,輕輕地蕩,輕輕地蕩。風(fēng)揚起她的頭發(fā),雜種閉上眼,他嗅到徐徐襲來的發(fā)香。每一次都是如此,雜種不得不懷疑她一直呆在秋千上,不必吃飯也不必睡覺。然后,下山,經(jīng)過宅院門前,雜種仍然閉了眼睛。但有時候,他的眼睛會突然閃出一道縫隙。大門橫亙,女人嫻靜無聲。扛著口袋往山下走,土石路變成柏油路,雜種卻走不穩(wěn)了。突然他認為應(yīng)該給女人分些無花果——既是鄰居,就該有鄰居的樣子。女人出來開門,慵倦疲憊,神情和舉動都像極了杜鵑的那只貓。女人真的瞇起貓一般的眼睛,舌頭舔舔嘴唇。進來坐。她說。
院子一如既往。秋千兀自搖擺,石桌石凳靜默。女人為雜種沏一壺茶,用了很漂亮的青花瓷。
茶香裊裊。
你可以嘗嘗。雜種指指無花果,很甜。
女人就拿來一個菜盆,將幾顆無花果泡進去。無花果或綠或紫,掰開看,紅色的排列緊密的果肉絲絲縷縷,花瓣般緊簇。突然女人抬頭,說,畫個彩虹?
想看?雜種精神為之一振。
女人輕輕地笑了。
雜種從女人手中接過噴霧器,抬頭看看太陽。不過噴了幾下,一輪小小的彩虹便出現(xiàn)在女人面前。女人上前一步,伸出兩手,小心翼翼地將彩虹托在手心。那是一道奇異的彩虹,它臥在女人懷中,霓虹般閃爍并變幻著顏色。女人手捧彩虹,兩頰彤紅。她看看雜種,說,能不能讓院子里掛滿彩虹?
雜種不知道。這種大膽的想法他從未有過??墒乾F(xiàn)在,他很想試一試。
于是雜種開始了一項浩大的工程,他認為這工程絕不比修建一個宅院輕松多少。他奔走院子各個角落,他不可思議地在院子里畫出一道又一道彩虹!彩虹們小巧可愛,一拱接著一拱,一拱牽著一拱,一拱抱著一拱,一拱馱著一拱,那是彩虹的森林,彩虹的海洋。女人再一次脫掉高跟鞋,院子里瘋跑起來。她甚至抬起手,試圖觸摸那些鮮艷的色彩,然而她的手,只觸摸到?jīng)鼋z絲的霧珠。突然之間,一拱拱小巧的彩虹開始聚攏,彼此擁抱,親吻,接納,融入,像氣泡吞噬氣泡,像溪流匯入大海,彩虹越來越大,變成一條無與倫比的巨大的虹。貫通整個院子,慢慢上升,慢慢上升,終停留在枝椏上方,隨著風(fēng),輕輕抖動。突然彩虹扯開,濃烈的七彩隨之流淌而出,先紅,再橙,接下來,黃、綠、藍、靛、紫,彩虹逐漸淺淡干癟,胭脂般的色彩涌向四面八方,院子里上上下下,翻騰不止。雜種和女人,進入到一處陌生并且神奇的世界。
兩個人顫抖著身體,一言不發(fā),任那些色彩逐漸消散。
他們靜靜喝掉一壺茶,然后雜種告辭。大門正在進行最后的調(diào)試,工頭摁響門鈴,少頃,雜種聽到女人的聲音。工頭問,看到我了嗎?女人說,看到了。聲音從幾個小孔里怪異地鉆出,有些失真。工頭舒一口氣,對正在清掃灰渣的工人說,快一點兒……中午前爭取完工。
雜種上前,說,他答應(yīng)送我一把鑰匙。
工頭微微一怔,說,開什么玩笑?他擰開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
雜種有些惱火,想了想,又認為這沒什么。畢竟工頭不是宅院的主人,說了不算。何況沒有鑰匙的話,他還可以摁響門鈴,然后喊一聲女人。他堅信他的彩虹已經(jīng)深深迷住女人,以后的日子里,女人會時時將他請進宅院。
雜種喊,杜鵑。杜鵑應(yīng),哎。雜種說,給你送無花果啦。杜鵑應(yīng),哎。雜種說,還有花。杜鵑應(yīng),哎。雜種說要彩虹嗎?杜鵑應(yīng),哎。雜種的噴霧器里灌滿清水,他認為完全可以給杜鵑畫出一道甚至幾道彩虹??墒侵钡綄⒁粔厮畤姽猓屎缫膊灰娪白?。雜種有些奇怪,看一眼天,太陽恰好。他嘟囔著去山下池塘灌滿一壺水,回來再噴,彩虹仍然不見影子。雜種摸摸腦袋,突然有些心慌。
他一連噴光三壺水,仍然不見彩虹。雜種于是從心慌變成恐懼。他喊,杜鵑?卻不見回應(yīng)。再喊,杜鵑!仍然沒有動靜。雜種霎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他使勁拍打著柴門,喊,杜鵑!杜鵑!他聽到大山的回音,院子里卻不見任何動靜。雜種深吸一口氣,猛地踹開柴門,他僵在那里了。赤身裸體的杜鵑仰躺在陽光里,嘴巴微張,兩眼緊閉。叫做秋菊的母貓蜷在她的兩乳之間,又抬起淺黃色的眼睛,淡然地瞅一眼雜種,發(fā)出喵嗚的一聲。向日葵們開得熱烈,卻萬般詭譎地將金黃色的頭顱埋向杜鵑。大山靜謐無聲,草木葳蕤,陽光熾白。驚慌失措的雜種沖向杜鵑,又在途中踅回,沖向柴門。他被低矮的門檻絆倒,爬起來時,他終于看到一輪姍姍來遲的彩虹。
男人回來的時候,杜鵑剛剛過完頭七。她的骨灰被雜種葬到一塊蓮花形狀的石頭旁邊,那里距雜種的草屋約一百米,距男人的柏油路約二十米。走在路上便可以看見低矮的墳塋,無碑無字,只有一個尖尖的土包。風(fēng)刮起時,土包響起嚶嚶嗚嗚的聲音,如同吹響一只哨子。甚至,某夜里,雜種真的聽見土包里傳出潺潺的歌聲:夜半三更盼天亮,寒冬臘月盼春風(fēng)……歌聲婉轉(zhuǎn)悅耳,纏纏綿綿,一夜不斷。
男人看到墳塋,車子嘎地剎住。他喊來蹲在墳頭的雜種,問,誰死了?雜種說,杜鵑。男人說怎么葬這里?雜種說,是杜鵑,咱們的鄰居,她死了。男人說是啊可是怎么能葬這里?雜種便盯緊男人,直把男人看得渾身不自在。男人掏出香煙,捏一根遞給雜種,雜種不去接,男人只好尷尬地將香煙塞回?zé)熀?。怎么死的?男人吸一口煙,問。雜種說,不知道。男人說怎么會不知道呢?雜種說你自己去問她吧!男人被噎住,半天沒回過神來。雜種一邊往山上走一邊說,大門早修好了,你該去檢查一下結(jié)不結(jié)實。男人追上來,討好地說捎你一段?雜種不理他,寬闊的后背如同黑色的柴門。
男人摁響門鈴,女人嚶嚶地跑過來,一頭扎進男人懷里,捶他一頓既憐愛又埋怨的花拳玉掌。雜種隨后就到,低著頭,繞過糾纏的男人女人,獨自走進山野。山野浩蕩,萬里無云,天空仿佛沒有瑕疵的美玉。竹籃里很快裝滿或綠或紫的無花果,手里很快攥滿或紅或紫的野花。雜種經(jīng)過宅院,男人和女人,一起候在那里。
剛才對不住啊。男人對雜種說,進來坐一會兒?
雜種就進去,為女人挑出幾個無花果,然后,欲走。
杜鵑怎么回事?男人攔住雜種。
死了啊。雜種說,她受到驚嚇。
受到驚嚇?男人撇撇嘴,她怎么可能受到驚嚇呢?她不過看見了鈴蘭。鈴蘭是狼?是鬼?是母夜叉?該鈴蘭受到驚嚇才對……聽鈴蘭說她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她怎么會變成那樣?是燒傷吧?肯定是燒傷。
男人猜的沒錯。雜種永遠記得那場大火。大火將杜鵑燒焦,將杜鵑的過去和未來燒焦。那時茉莉還在,那時杜鵑的男人還在,那時的杜鵑,既鮮嫩又好看。她的皮膚就像剝?nèi)ツ燮さ牧鴹l,她的眼睛就像山間的清泉,當(dāng)她笑起來,嗓子里便會搖起一串清清脆脆的鈴鐺。杜鵑和她的男人住在山下小樹林里,那里距離最近的人家也有兩里之遙。小樹林是杜鵑和男人一棵樹一棵樹栽出來的,栽了整整八年。家在小樹林中心,一木屋兩土屋,屋前鳳仙屋后柳,沒有院子。夜里天降大火,先一個煤球般的火團緩緩墜下,半空里突然炸開,火團四分五裂,變成火箭,射得到處都是。樹林噼噼啪啪地?zé)饋砹?,東一撮西一撮的火苗如同聽到召喚,慢慢聚合,越來越厚,越來越厚,變成一堵巨大的轟隆隆往前推進的火墻,少頃,火墻再一次分崩離析,成為浩蕩的火海,火海扭曲席卷、洶涌澎湃,瞬間將三間屋子吞噬——其實沒有關(guān)系——其實那時候,杜鵑、男人和兒子仍然有逃命的機會——只要他們披上淋濕的棉被然后跳進屋邊用來貯水的水槽——可是,他們錯誤地選擇了救火。男人一聲令下,杜鵑和兒子表情凜然地擔(dān)起水桶。他們絕沒有一點勝利的可能。事實上,當(dāng)他們沖向火海,他們從此失去最后一絲生還的希望。奔騰的火海再一次分崩離析,撕裂成無數(shù)只殺紅眼的火獸,火獸各自為戰(zhàn),尖叫著,咆哮著,滾動著,飛翔著,露出牙齒,伸出利爪,將他們輕輕提起又輕輕放下——他們只好乖乖變成木炭。當(dāng)大火終于熄滅,當(dāng)村人將三塊似人非人的木炭從灰燼里扒出,絕沒有人相信杜鵑能夠蘇醒過來。所以,當(dāng)一天以后,當(dāng)身體仍在滲液的杜鵑終于在月亮升起時醒來,村人便相信她變成了鬼。杜鵑在醫(yī)院里躺了大半年,出來時,雜種剛好為她蓋成三間土屋。住進土屋的杜鵑果然有了鬼的模樣和習(xí)慣,她赤身裸體,晝伏夜出,正午時睡覺,午夜里唱歌,又將每一步都走得飄飄忽忽。雜種替她耕種著兩畝山地,春播秋收,全不避她。他為她送去大豆、大豆油、花生、花生油、苞米、苞米面、小麥、小麥粉、地瓜、地瓜干、土豆、土豆干、高梁、高梁米、大蒜、大蒜苗、山花、山花束、彩虹——美麗的、完整的、鮮艷的、飽滿的、詭異的、魔幻的彩虹……然雜種從不進門。他將東西放在門口,喊一聲杜鵑,便知趣地閃開。他知道杜鵑不想穿衣服,他知道杜鵑不能穿衣服;他知道杜鵑不想見人,他知道杜鵑不能見人。可是他喜歡杜鵑的歌聲,杜鵑的歌聲明亮明晃,悠遠悠揚,清脆清澈,綿軟綿長,也許火焰唯一沒有烤焦的,只有她的嗓子。
可是叫做鈴蘭的女人怕她。既怕活著的她,更怕死去的她。女人向男人訴苦,男人靜靜地聽了,萬般憐愛地捏捏她的下巴,扭頭,沖雜種說,杜鵑很可憐啊。
雜種認為男人終于說了一句像模像樣的人話。
杜鵑很可憐,所以不能葬在這里。男人說,她應(yīng)該住得寬敞些。她的墳頭應(yīng)該朝陽。
雜種說她在這里就挺好,我可以常給她摘些花。
男人說把她搬走吧!我保證會讓人常給她送花。我還會給她刻一個碑,再修一個小院。我保證那將是三百里之內(nèi)最高檔最氣派的墳?zāi)埂,F(xiàn)在這個,說點不中聽的,像耗子窩。
怎么能這樣說呢?雜種不高興了。
我是指跟那個比起來。男人抱歉地笑笑,總之我覺的,還是另修一個好。
可是我說了不算。雜種說,我又不是杜鵑的家人。
杜鵑還有家人嗎?
沒有。
那我就替她做主了。男人說,一會兒我去找村主任。找完村主任,再去一趟鎮(zhèn)上。爭取今天把這件事情定下來。
可是,搬哪?
南坡。男人長舒一口氣,說。
山分四坡,雜種的草屋和男人的別墅隱在北坡。南坡有一條通往山頂?shù)耐谅?,有一片原始森林保護區(qū),有一個很小很冷清的景點,有一個懸在山腰的池 塘,有幾個柳暗花明的村子。村子與村子之間,散落著幾個墳?zāi)埂ks種見過那些墳?zāi)?,墳?zāi)剐薜萌缤腥说恼骸娴南瘢B門前的石雕都是那般相似。那些墳?zāi)垢畸愄没?,舒適美觀,讓雜種直想躺進去睡覺。雜種想如果男人真肯為杜鵑修建那樣一個墳?zāi)?,杜鵑肯定非常樂愿。最起碼,杜鵑不會恨他,以及自己。
僅僅一周時間,墳?zāi)贡阈藿ǘ?。男人請雜種幫忙,燒了紙,上了供品,才敢將骨灰盒摳出來,一步一挪送到山的南坡。骨灰盒剛剛露出一角,雜種就后悔了。他想將挖開的土填進去,想了很久,還是將骨灰盒小心地捧出。后悔有什么用呢?他畢竟不是杜鵑的家人,村主任畢竟是點了頭的。雜種手捧骨灰盒,只覺得里面的骨灰熾熱滾燙,像一團紅艷艷的火,將他的兩手毫不留情地灼傷——甚至能夠聽到嗞嗞的聲音,甚至能夠看到冒出的青煙。剛剛走出兩步,骨灰盒忽又冷徹骨髓,讓他的牙齒得得打顫,身體凍成冰塊,血液凍成冰渣,整個人硬硬梆梆,幾乎挪不開腳步——甚至能夠聽到喀鈴喀鈴的冰塊的撞擊,甚至能夠看到冰渣從褲卷流淌而出,亮晶晶,銀燦燦,光閃閃,白皚皚,如同柏油路上灑滿了結(jié)晶的眼淚。
男人開著車,亦步亦趨地跟在雜種身后,很近一段路,卻走了幾乎一個上午。終于男人打開車窗,說,要不我先回去?雜種頭也不回,說,回去吧。男人說然后我回城里。雜種說,回去吧。男人就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那一刻雜種心生忿懟——他認為杜鵑受到奇恥大辱——他想給骨灰盒跪下。骨灰盒忽冷忽熱,又不得安分,懷里又躥又跳,讓雜種幾乎捧不住它。
雜種回來時候,男人果真離開。鐵門緊閉,無所事事的女人正隔著鐵欄逗著杜鵑的貓??吹诫s種,女人站起來,說,把杜鵑安頓好了?雜種說,哎。女人說他走了。雜種說,哎。女人說回城了,很久再回來。雜種說,哎。女人低了頭,看那只貓。它似乎不想吃東西。女人說。她將烤魚片撕成長條,湊近貓的鼻子,貓卻厭煩地扭了頭,尾巴掩住嘴巴。雜種上前將貓抱起,說,它好像沒把你當(dāng)成鄰居。
貓蜷縮炕頭,呼嚕響起誦經(jīng)的節(jié)奏。雜種摟著貓,睜著眼,毫無睡意。總感覺對不住杜鵑,總感覺去到南坡的杜鵑將從此孤寂無助。想到很晚,干脆爬起來,拿了手電筒,出門,一步一步,走到杜鵑的土屋。土屋仍然保持著杜鵑死去時的模樣——灶間的鍋碗瓢盆擺放得井井有條,炕間的被褥枕頭摞放得整整齊齊,廂房的山花們?nèi)匀徽鎸嵅⑶因湴恋亻_放——雜種送她的山花,一束束扎起來,經(jīng)過處理,便成為干花。雜種不知道怎樣做干花,更不知道杜鵑會做干花。他認為做干花和畫彩虹,同樣充滿神奇。
雜種回到炕間,卷一筒煙炮,慢慢地抽。他閉上眼睛,感覺此時的自己正坐在杜鵑的墳?zāi)估?。墳?zāi)谷允峭廖菽樱瑓s是舒適寬敞,窗明幾凈。他的面前擺一張黃梨木桌,木桌上擺著炸花生、炒山芹、土豆燉牛肉、小雞燉蘑菇、雞蛋木耳湯,一壺茶、兩茶杯、一瓶酒、兩酒盅。杜鵑還在灶間炒菜,她說四菜一湯不夠,得六菜一湯或者八菜兩湯。杜鵑重回大火前的花顏柳腰、皮膚白嫩嫩、眼睛水汪汪、嘴唇紅艷艷、屁股圓溜溜、乳房飽滿鼓脹、長發(fā)烏黑柔順,走起路來輕盈得就像十七八歲的姑娘??粺煤軤C,貓臥炕頭,胡須被烤彎,腦袋枕住尾巴。雜種喝下一口酒,一團烈火從嘴巴滾到嗓子,又從嗓子滾到了胃。杜鵑唱起來了,歌聲繞著雜種翩翩起舞。大山安靜富庶,窗外飄起了雪……
醒來已是深夜,涼意陣陣,到院子,才發(fā)現(xiàn)天空飄起了雨。雨不大,雨絲極細、極長、極軟、極韌,將衣服很快淋透。雜種往回走,忽然聽見什么聲音,傾耳細聽,又除了雨聲,什么也聽不到了。往前走,聲音再一次傳過來。那是女人的聲音,不連貫,卻清晰。
那聲音令雜種心悸不已。
女人跪倒門前,痛苦地呻吟。看到雜種,她掙扎著站起,卻再一次摔倒。胃痛,她說,我好像要死了。雜種試圖將手伸過鐵欄的縫隙,卻沒有成功??扉_門!他拍打著鐵欄說,我背你下山!女人的腰弓得更深,嘴巴幾乎啃到地面。鑰匙斷里面了。她無比痛苦地說。
雜種見過那把鑰匙。鑰匙又長又寬,就像一把不銹鋼梳子。鑰匙竟被扭斷,雜種驚嘆女人的力氣。
我沒辦法弄你出來。雜種說,你打電話喊人。
沒有電話……
手機!你該有手機!
沒有……
那怎么辦?雜種跺著腳,痛得很嗎?
我好像要死了……
可是我怎么弄你出來?雜種急得團團轉(zhuǎn),我這就下山喊人……我跑得很快……
雜種,別走開……我真的要死了……
雜種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越門而入——這近乎不可能,然雜種沒有選擇。他助跑幾步,猛地一躥,雙手緊緊抓住鐵欄。鐵欄只有縱向的排列沒有橫向的交叉,這讓雜種的攀爬只能完全依靠兩手。雨水讓鐵欄變得很滑,雜種就像失去四肢和尾巴的仍在玻璃窗上攀爬的壁虎。壁虎不畏難,不言棄,一點點往上,終達最高。卻遇到一個問題,他遇到長矛般的欄尖。那些欄尖真的是長矛般形狀長矛般鋒利,矛尖指向天空,捍衛(wèi)著男人和女人的領(lǐng)地。女人的呻吟再一次響起,微弱,痛苦,無助,絕望,雜種一咬牙,從長矛上笨拙地閃過。他聽到肌肉被撕開的聲音,疼痛撕心裂肺,慘叫未及發(fā)出,又被嚼碎咽下。他下滑的速度很快,如同直直墜落的果實,接觸地面的瞬間,他認為兩腿被深深地蹾進腹腔。咬牙蹲下,喘息著,問女人,好些了嗎?女人說,痛??茨擎i,鎖眼里果然斷著一截鑰匙。雜種問她,有錘子嗎?女人說,沒有。斧頭呢?沒有。扳手?沒有。鐵棍?雜種,我真的要死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每說一個字,都會令她的痛苦加倍。雜種跑去院子,又很快跑回,原地轉(zhuǎn)三圈,再一次蹲下,扶女人起來,又將女人的兩手搭上他的脖子。咱們得爬出去,他說,能抓住我嗎?女人說,不行。雜種說別掉下去就行。女人說,雜種,我辦不到。雜種不再廢話,扛起女人,兩只手攥緊鐵欄。只爬了一點點,女人的兩條胳膊就勒緊他的脖子,讓他面紅唇黑,呼吸困難。雜種齜牙咧嘴,一寸寸往上挪,再一次越過長矛般的欄尖。他騰出一只手將女人緊箍在后背,然后只用一只手滑下鐵門。那只手立刻灼熱滾燙,如同手心里握著一塊燃燒的炭核。終重回地面,伸開手,他失去了手心的皮膚。女人仍然趴在他的后背,雨水、汗水和疼痛讓她變成一條軟塌塌的小水蛭。有那么幾個瞬間,雜種甚至懷疑女人的兩手早已長進他的身體,即使他將女人松開,即使有人憋足勁去拽,即使將她撕成兩截,也不能將她從他的身體深處拔出。
雜種背女人去他家,再出來,女人便坐上了獨輪車;雜種推女人撞開山下一戶人家,再出來,女人便坐上了拖拉機。拖拉機開出奔馳或者寶馬的速度,將女人送到鎮(zhèn)醫(yī)院。然后,濕淋淋的雜種蹲在醫(yī)院走廊,摸著血糊糊的大腿,抽了整整一夜的草煙。
診斷結(jié)果:胃穿孔。醫(yī)生說她肯定不按時吃飯并且喝了很多酒。女人在第二天中午有了說話的力氣,她讓雜種扶她去醫(yī)院電話亭,給男人撥一個電話。女人說要是沒有雜種的搭救,她早就死過去了。女人說如果你太忙,就不必回來了。女人說反正現(xiàn)在我死不了了。說到這里女人掛斷電話,雜種聽到電話掛斷的那一刻,男人仍然在急急地詢問和解釋著什么。
雜種和女人在醫(yī)院里整整呆了十天。十天時間里,雜種睡在走廊長椅上,又抽空去鎮(zhèn)上的浴池泡了一個熱水澡。黃昏時他陪女人去醫(yī)院的花園,那里有一壇花,幾棵樹,一個秋千和一個長凳。畢竟立秋了,樹和花都無精打采,就像女人的臉。
他說今天來。女人在長凳上坐下,說。
他早該來了。雜種揪一片冬青葉,說。
你不了解他……他很忙……開會,出差,出國,陪領(lǐng)導(dǎo)喝酒,陪無聊的人說無聊的廢話……何況他有家……妻子,雙胞胎女兒,父母。女人揪下一片冬青葉,眸子深處刮起了風(fēng)。所以,就算他不回來,我也不怪他……明白我的意思嗎雜種?我是說,他又不是我丈夫……
雜種知道男人不是她的丈夫。事實上,第一眼看到男人,雜種就知道男人不可能是她的丈夫——他不配——他有錢、英俊、年輕——可是他仍然不配。
我也是鄉(xiāng)下人。女人突然說。
雜種怔住。
拼了命考上大學(xué),進城,畢業(yè),拼了命找工作,拼了命認識他,就不工作了。女人低了頭,再揪一片冬青葉,其實我不想住在山上。好不容易考上大學(xué),父母好不容易供我讀完大學(xué),不就為留在城里?雜種,你理解我的意思嗎?
雜種揪著冬青葉,不說話。
你肯定在想,為什么不離開他呢?
為什么不離開他呢?
因為所有人都反對。所有人都反對,我就要堅持。女人笑笑,再揪下一片冬青葉。你呢雜種?結(jié)過婚嗎?
當(dāng)然。
愛人呢?
進城了,去打工。
多久回來一次?
多久都不回來了。跟了一個搞房地產(chǎn)的大老板。你和她,長得很像。
找過她嗎?
沒有。
一次也沒有?
沒有。
認為她不會回來?
肯定不會。雜種說,除非那個大老板也來這山上蓋一個別墅,然后對她說,茉莉我的小親親,送你一套房子我的小親親。
你好像什么都懂?
雜種笑了,揪下枝杈上的最后一片冬青葉。
兩人起身走向病房,迎面過來兩個眉飛色舞的小護士,看到雜種和女人,忙緘了口。隨后,剛剛擦身而過,雜種便聽到一個護士小聲說,真的不像夫妻耶!
雜種紅了臉,偷瞟女人,女人的臉,卻變得煞白。
男人回來時候,雜種和女人已經(jīng)上了拖拉機。男人讓女人下來,女人就下來。男人擁抱女人,女人就任他抱著,不動也不說話。男人拉著女人的手,上了車,開出一段,又停下,喊,雜種,捎上你!雜種沖他擺擺手,粗俗地將中指捅進鼻孔。
傍晚時候,男人和女人走進雜種的院子。他將一條煙兩瓶酒放上桌子,又和女人各自坐了一個石墩。這讓雜種不得不站著跟他們說話。
哪來這么漂亮的石墩?男人問他。
你的。雜種說,工頭說不要了,我搬回來。
想起來了。男人撓撓腦袋,老王說線條太粗……
雜種瞅瞅石墩,瞅瞅男人,又瞅瞅女人。
是這樣。男人說,我不敢把鈴蘭繼續(xù)留在這里了,她身體不好,萬一出什么事……
我出不了事。女人說,你帶我回城就是怕我出事?
男人沖她笑笑,轉(zhuǎn)向雜種,指指桌上的煙酒。你幫了鈴蘭,表示感謝……真的很危臉,那么高的大門,萬一摔下來……
沒辦法。雜種說。
當(dāng)然當(dāng)然。男人說,我沒有指責(zé)你的意思。換成我,也許也會那樣做……
你不會那樣做。女人說,你會打電話求救。
是的我會打電話求救,但效果肯定比雜種背著你爬鐵門好。男人聳聳肩,說。
女人站起來,去院角,逗貓。
當(dāng)初修大門,就是為了防賊。男人對雜種說,既然你能翻過來,那么賊也能翻過來,是不是?賊的身手肯定比你敏捷,是不是?大門也就沒有用了,是不是?
是。雜種說,拆掉算了。
那可不行。男人說,花那么多錢……
那就留著。雜種說。
當(dāng)然留著。男人說,不過,我和鈴蘭在城里時候多,在這里時候少,萬一真丟了什么東西,怎么辦?所以,想聘你當(dāng)個門衛(wèi)。
門衛(wèi)?
反正你得天天上山,不妨把鑰匙給你一把。不但鐵門的鑰匙給你一把,木門的鑰匙也給你一把。你可以繼續(xù)住在家里,如果有人從這里經(jīng)過,你留意一下就行。還有,沒事時候,你還可以給院子里的花啊樹啊澆澆水剪剪枝什么的……你不是還喜歡畫彩虹嗎?你可以天天去院子里畫彩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就是聘你當(dāng)門衛(wèi),除了你,別讓任何人靠近。其實門衛(wèi)只是震懾,賊娃子知道我這里有門衛(wèi),就不敢來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那可不行。雜種說,好像也沒這個必要。
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找別人。男人說,反正得找個門衛(wèi),我決定了。不過找別人的話有點麻煩,得在大門外再建個崗?fù)ぁ?/p>
雜種指指桌子上的煙,問,能抽嗎?男人忙掏出煙,彈一根給雜種。雜種說我是問這個煙,能抽嗎?男人說當(dāng)然啊,送你的。雜種就拆開一整條香煙,又拆開一整包香煙,捏一根,點上,慢慢抽。
不會讓你白干。男人說,每個月,給你六百塊錢。
什么?
六百塊錢。男人說,你的工資。
萬一真丟了東西呢?雜種問他。
那也不關(guān)你的事。男人說,真有亡命之徒的話,你不但不要搏斗,還得盡量躲遠一點兒。
一根煙抽完,雜種開始有些動心。終于他無奈地承認,自己真的不是神仙。他不是神仙,杜鵑也不是。也許男人是吧——男人可以讓世界上的任何人心甘情愿地替他做任何事情。
雜種蹍滅煙蒂,說,讓我考慮考慮吧!
后來雜種認為,他之所以答應(yīng)男人,絕不是因為每個月的六百塊錢——他答應(yīng)男人,是因為,那是一個別墅——有錢人的別墅,而不是他的草屋和杜鵑的土屋——他是農(nóng)民,他不是神仙——他向往別墅——盡管別墅藏在深山,盡管他也藏在深山,可他仍然向往——那里不再是爬滿石頭的山坡,因了那些磚瓦,因了那些不銹鋼和鋁合金,因了井臺和秋千、石桌和石凳、玻璃和瓷磚、大理石和木地板,因了回廊和叫不出名字的老樹,因了女人和仍然殘留的女人香味,雜種知道那里必將是一處神秘和充滿誘惑的所在。
所以雜種喜歡趴在窗戶上朝每一間屋子里窺望。他看到電視機,影碟機,飲水機,洗衣機,豆汁機,跑步機,臺球桌,乒乓球桌,電腦,書籍,一動不動的吊燈……當(dāng)然房間里遠不止這些——大多窗子都掩了厚厚的窗簾。某一天雜種大了膽子,試圖將臥室的窗戶撬開,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試了很久,終未成功。
夜里刮起狂風(fēng)??耧L(fēng)就像無比巨大的轟隆隆往前推進的裝甲車,雜種想也許整座大山都會被大風(fēng)搬走。清晨時風(fēng)小了一些,雜種推開門,院子里狼藉一片。幾棵大樹被連根拔起,剩下的幾棵也是東倒西歪,斷了枝杈又露出根須,一株失去頭顱的老樹甚至將窗戶砸出一個三角形的窟窿。恰是臥室的窗戶,風(fēng)灌進去,米黃色的窗簾嘩啦啦飄展。
雜種首先想到賠償,然后想可以割一塊玻璃偷偷換上,再然后,他想,應(yīng)該進去看看。——完全不用鑰匙,只需輕輕一撥。為什么不進去看看呢?既然看看又不犯法。為什么不進去看看呢?既然他的愿望是那般迫切。
雜種的心,狂跳不已。
輕輕跳進屋子,頓時面紅耳赤。墻上掛著女人的巨幅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裸著胸脯,只在腰間搭一條乳白色浴巾。女人鎖骨小巧,腰肢纖細,乳暈粉紅,小腹光滑平坦。雜種盯著照片,只覺口干舌燥,兩腿發(fā)軟,忙閉了眼,躍出屋子,逃出宅院?,F(xiàn)在他要去鎮(zhèn)子上割回一塊玻璃。經(jīng)過自己的家,才想起沒有玻璃的尺寸,回家取了繩子,返回來,一邊量著玻璃,一邊手抖腿顫,一不小心,手指被割開一條深深的口子。揣著繩子走出大門,坐在地上抽一根煙,起來,鎖門,兩只手卻仍然不聽使喚。好不容易將門鎖上,竟發(fā)現(xiàn)將自己鎖到門的里面。雜種罵一句粗話,轉(zhuǎn)身急走,進到院子,閂緊木門。他深吸一口氣,跨過幾棵躺倒的大樹,再一次跳到臥室。
幻覺接踵而至。他盯著墻上的女人,感覺那就是他的茉莉。茉莉從未離開大山,她躲到山腰,躲到宅院,躲到臥室,躲到墻上,然后,定格了最美麗的瞬間。他盯著女人左乳上的紅痣,連那顆痣都完全相同。雜種呼吸愈來愈急促,身體愈來愈膨脹,終將一只手探進褲襠,面對墻上的茉莉,機械并幸福地動作起來。噴射而出的瞬間他知道自己錯了——盡管她們很像,但她們又是那般不同。甚至,僅憑左乳上淡淡的紅痣,就能將兩個人輕易辨出。
雜種請來鎮(zhèn)上師傅將玻璃換好。送走師傅,才想起忘記掛上窗釣。想讓師傅再跑一趟,再想還是算了。有了他,別說一扇沒有上鎖的窗子,就算門戶大開,也絕不會有人從這里偷走一粒沙子。何況墻上的女人,笑意盈盈。
雜種用了三天時間才把院子重新整理好:將被拔出的大樹重新栽上,將被刮斷的大樹鋸斷枝杈,從山上移來幾棵栗樹和無花果樹,又將井臺、井欄和秋千細細擦拭一遍。雜種盯著煥然一新的院子,擦一把汗,忽將目光轉(zhuǎn)向沒有上鎖的窗子。窗子如磁鐵般將他吸引——雜種感謝窗子,贊美窗子。
只需往旁邊輕輕一拉,窗子就被打開。雜種進到臥室,早已輕車熟路。他在臥室里做了太多事情:去床上躺一會兒,輕撫女人的照片,喝掉水杯里殘留的茶水,吃掉食品包裝袋里的殘渣,穿上男人的睡袍和拖鞋,穿上女人的睡袍和拖鞋,將女人穿舊的絲襪套上腦袋,將臺燈上兩個松動的螺絲擰緊,用抹布將家具和地板擦拭得干干凈凈……甚至有一次,他躺到巨大的木床上酣暢淋漓地睡了一覺。他知道他躺在女人的位置——他知道他枕著女人的枕頭——不僅僅因為枕頭上殘留了女人的發(fā)香,不僅僅因為枕頭上沾了一根長發(fā),還因為,他憑了無與倫比的直覺。夢里他擁緊女人,女人一會兒是鈴蘭,一會兒是茉莉,一會兒是鈴蘭的腦袋茉莉的身體,一會兒是茉莉的腦袋鈴蘭的身體,一會兒,他又變成男人,將茉莉或者鈴蘭粗暴并且溫柔地蹂躪。雜種戰(zhàn)栗著醒來,緊抱兩膝,盯著照片出神。窗外陽光普照,天高氣爽。
有時雜種會取來噴霧器,在院子里畫他的彩虹。奇怪的是,他一次也沒有成功——無論用他的大噴霧器還是女人的小噴霧器,無論早晨、上午、中午、下午還是黃昏,都沒有成功。僅僅有一次,一道彩虹有了淡淡的模樣,慢慢拉長,慢慢彎曲,慢慢變得鮮艷和富有層次,可是雜種眨一下眼睛,彩虹就消失了。
雜種想也許因為秋天吧。雜種想他應(yīng)該討厭秋天吧。秋天沒有彩虹,秋天是一個無比糟糕的季節(jié)。
整個秋天,雜種只下過一次山。他想陪杜鵑說說話,去了,卻一言不發(fā)。墳?zāi)谷匀焕蠘幼?,只是積滿厚厚的枯葉。雜種掃凈枯葉,擦凈石碑,又在墓前放一束金黃的菊花。雜種將剩下的半瓶酒灑到墓前,突然鼻子發(fā)酸,一滴淚差點掉下。他抱著貓急匆匆往回走,他仿佛聽到杜鵑的歌聲。
秋天過后是冬天。冬天的大山里除了雜種,再也尋不到人跡。男人和女人仍不見回來,雜種開始想念他們。
雜種想也許他們遭遇了車禍。車子被一輛坦克撞翻,男人身首異處,女人的腦袋被掀開成花。他們死在城市與大山之間,他們的突然死去讓宅院從此成為秘密。也許沒有這樣殘忍,也許他們不必死去。他們只是受了輕傷,可是送進醫(yī)院以后,兩個人的戀情終于敗露。男人的老婆大吵大鬧,喝藥上吊,男人一邊認錯求饒,一邊與女人策劃私奔。這次是真正的私奔,不是進入大山,而是越過邊境,進入蒙古境內(nèi)。天寒地凍,他們沒有備足食品、藥品和衣物,他們在車子燒光最后一滴汽油以后縮在戈壁灘上瑟瑟發(fā)抖,奄奄一息。一群好心人救了他們,又送給他們食物、兩匹馬和一頭駱駝。他們騎馬前行,到達烏蘭巴托。他們在烏蘭巴托養(yǎng)精蓄銳整整十天,然后繼續(xù)北上。他們來到俄羅斯境界,一路往西往北,烏蘭烏德、伊爾庫茨克、安加爾斯克、布拉茨克、烏斯季伊利姆斯克……他們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線,天氣愈來惡劣,人煙愈來稀少,雪粒像冰雹,冰雹像雞蛋,雞蛋像鉛球,鉛球像籃球,籃球像雪粒。終有一天兩個人徹底走散,女人被搭救到城市,男人從此流落荒野。五天以后女人在當(dāng)?shù)厝A人的幫助下重返中國,十天以后無路可走的男人加入到荒野游擊隊。游擊隊武器精良,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锏錘抓、镋棍槊棒、彈弓、弓箭、金錢鏢、飛刀、梅花針、孔雀翎、如意珠、乾坤圈、投石器、攻城梯、氣槍、獵槍、手槍、步槍、機關(guān)槍、火箭筒、迫擊炮、獨輪車、自行車、三輪車、摩托車、吉普車、卡車、卡丁車、轎車、公共汽車、裝甲車、火車、飛機、潛艇、驅(qū)逐艦、護衛(wèi)艦、導(dǎo)彈艦、掃雷艦、航空母艦、導(dǎo)彈發(fā)射架、原子彈、宇宙飛船、哈勃望遠鏡……男人日日研習(xí)孫臏孫武拿破侖朱可夫黑旋風(fēng)李逵花和尚魯智深,立下赫赫戰(zhàn)功,提升游擊隊將領(lǐng)??墒墙K有一天他的游擊隊犯了大錯,被政府軍圍困在一狹長山谷之中,男人率眾兄弟夜間突圍,卻有一顆子彈將他射穿。子彈從左眼射進去,射穿后腦,又拐回來,后腦射進 去,右眼射出來,再拐一個彎兒,射穿嘴巴,又拐一個彎兒,射穿咽喉,再拐一個彎兒,射穿心臟,又拐一個彎兒,射進肚臍。子彈如蒼蠅般圍繞男人嗡嗡飛舞,男人終被射成蜂窩煤然后從蜂窩煤變成蜂窩。重返祖國的女人得此消息傷心欲絕,稀里糊涂地嫁給一個賣肉的屠夫,現(xiàn)在她每天手持青亮的尖刀跟丈夫?qū)W習(xí)殺豬,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也許,他們根本沒有往北,而是選擇了一條完全相反的路線。他們先到達兩廣,然后越過邊境,進入到越南境界,又穿越老撾、柬埔寨、泰國、馬來西亞,來到新加坡。他們在新加坡休養(yǎng)十日,然后租下一條龍舟,繼續(xù)南下。他們經(jīng)過印度尼西亞和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他們遇到一百條鯊魚和一百條食人的章魚,他們戰(zhàn)勝了五十名海盜和五十次暴風(fēng)雨,終于抵達目的地——澳大利亞。他們在澳大利亞蓋起草綠色的房子并承包了一大片土地,他們想把那片土地變成一個很大的莊園,飼養(yǎng)狐貍、熊貓和考拉,制造酸奶、醬菜和臭豆腐,種植無花果、栗樹和橡膠樹。幾天以后一場臺風(fēng)無情地將他們剛剛蓋起的房子掀翻,男人在臺風(fēng)中身負重傷,女人在臺風(fēng)中失去她隨身攜帶的收音機和數(shù)碼照像機。大風(fēng)過后,男人總感覺不舒服,渾身奇癢,骨頭刺痛,終于臥床不起。半個月以后男人痛苦地死去,醫(yī)生告訴女人,男人是被當(dāng)?shù)匾环N叫做“晃”的毒蟲咬傷并且感染。那毒蟲半寸多長,形似蟑螂,色似彩虹,白日里隱蔽,月夜里尋找目標。月光越是雪亮,毒蟲越是興奮。毒蟲喜食鮮血,特別是四十歲上下的男人鮮血,更特別是四十歲上下有錢的男人的鮮血。女人將男人埋葬,整日以淚洗面,終戒掉七情又戒掉六欲,去修道院做了修女。她相貌嬌美,身披黑袍,性格內(nèi)向,救死扶傷,很快在方圓百里之內(nèi)有了名聲。人們叫她母親、阿母、媽媽、媽媽桑、老媽、阿媽、娘、娘親、老母、奶子、家慈、阿媽妮、額吉、阿娜、額娘、媽咪……甚至將她視若神仙。女人雖遠在異鄉(xiāng),卻時時牽掛祖國,牽掛一座大山和一個叫做劉雜種的男人……
雜種坐在椅子上翻一本很厚的雜志。雜志上有世界地圖,有名流雅士,有軍事政治,有工業(yè)農(nóng)業(yè),雜種關(guān)于男人和女人的胡思亂想全源自這本雜志。臥室里非常寒冷,雜種鉆進被窩,丟開雜志,一睡就是一整天。大雪封山,整座大山全都屬于雜種和雜種的夢,他愛想什么就想什么,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愛怎么干就怎么干。雜種距離神仙,又近了一步。
雜種翻遍臥室的每個角落。他找到大頭針、藥盒、湯匙、電池、照片、打火機……他將它們湊到鼻子上細細地聞,然后,小心地將它們放回原處。抽屜里有一個鏤空的淡綠色胸罩,雜種喜歡撫摸著它進入夢鄉(xiāng)。夢里的女人在俄羅斯養(yǎng)牛牧馬,在澳大利亞救死扶傷,在江蘇插秧種稻,在黑龍江伐木捕魚,歌聲響起來了,清澈響亮……
漫長的冬天里,雜種的日子,天天如此。
然后春天來了,男人和女人仍不見蹤影,雜種終于有些急了。去村子打聽,村主任說,啥時回來是他們的事情,你管個卵?去鎮(zhèn)上打聽,鎮(zhèn)長說,你只管看好大門就行。雜種說可是他們真出什么事情呢?鎮(zhèn)長就樂了,那別墅就歸你啦!鎮(zhèn)長大手一揮,滿臉菊花盛開。
清明那天,雜種去看望杜鵑。他給杜鵑燒了紙錢,又啞著嗓子給杜鵑唱了一首歌。臨走時候,他告訴杜鵑,假如到明年清明男人和女人仍不回來,他就不客氣了。他會將那個宅院占為己有,然后把杜鵑也搬進去。臥室兩間,雜種說,咱倆一人一間。
清明的陽光通透明亮,雜種認為他完全可以畫出一道色彩淡雅如國畫工筆般的彩虹,但是他還是沒有成功。墻角的雜草開始返青,雜種取了鋤頭,將雜草鋤凈,又在所有他認為不該空閑的地方撒上鳳仙花和夜來香的種子。每天他都在按照自己的意圖改造著院子:回廊旁邊種上他從杜鵑院子里移過來的葡萄,井欄旁邊擺上他從山頂揀來的奇形怪狀的石頭,蓮池里放了鯉魚和鯽魚,秋千上扎了淡黃色的蝴蝶結(jié)……他浪漫并且兢兢業(yè)業(yè)地做著這一切,他認為自己即將成為這里的主人。
早春野花不多,但雜種卻能夠采到。捻子花、碎米薺、豬牙花、銀蓮花、春蘭、婆婆丁……花們?nèi)彳泲赡?,雜種將它們扎成姹紫嫣紅的一束,送到杜鵑院子里。他常常在那里坐很久,又將院子和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他念著杜鵑、茉莉和鈴蘭,他一相情愿地認為她們是他生命里的三個女人。
雜種為兩道門各加一條結(jié)實的鏈鎖,這樣他才敢安心地穿上男人或者女人的睡袍。穿上睡袍之前他會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他怕將睡袍弄臟,更怕睡袍上留下他的氣味。他久久凝視著女人的照片,心生憐愛和沖動。于是他緩步上前,將女人輕輕撫摸,將自己輕輕撫摸。他激昂亢奮,漸入佳境,心中盈滿幸福和感恩。突然一串門鈴聲將他驚憂,鈴聲急促響亮,整個宅院都因之搖晃起來。
雜種驚惶失措地脫掉睡袍,罩上衣服,卻將內(nèi)褲落在椅子上。脫掉褲子,罩上內(nèi)褲,又在床上發(fā)現(xiàn)他的汗衫。脫掉外套,穿上汗衫,兔子般蹦出窗子,又想起臥室里一團糟。他像兔子般蹦回來,迅速將一切還原成最初模樣,并不忘把女人的長發(fā)放上枕頭——這一切僅僅用時一分鐘,之前他演習(xí)過多遍。他跑向大門,卻沒有見到男人和女人。門口站著胖乎乎的工頭,工頭招呼雜種,開門。
突然雜種想起竟然忘記關(guān)上臥室的窗戶,他兩腿一軟,差點跪倒。工頭瞅著他,狐疑地問,怎么這么久才開門?
在鋤草,沒聽見鈴響。雜種低著眼說,清明一過,草冒尖。
哦,真敬業(yè)。工頭咧咧嘴,說,你隨我來,咱得把路邊的石頭換了。
什么石頭?雜種嘴上問著,心里仍想著敞開的窗子。
刻“鈴蘭路”的那塊石頭。工頭說,要換成“丁香路”。
丁香路?
老板和鈴蘭分手啦!工頭說,你要是喜歡那塊石頭,可以搬回家去。
鈴蘭不再來了?
被甩了還來干嗎?工頭說,老板明天就帶丁香過來,咱們得抓緊。
雜種隨工頭來到山腳,刻著“鈴蘭路”的大石頭已經(jīng)被拔出并且掀翻。幾個附近村民蹲在地上抽煙,見雜種和工頭過來,都起了身,往手心里吐口唾沫。
卡車上躺著一塊更大更圓的石頭,石頭上刻著三個字:丁香路。
一,二,三!“丁香路”被搬下來。一,二,三!“丁香路”被搬到路邊。一,二,三!“丁香路”被扶正。然后,工頭指指“鈴蘭路”,問雜種,到底要不要了?
雜種說,要。
工頭就吩咐幾個村民將“鈴蘭路”抬上卡車,送進雜種的院子。“鈴蘭路”占據(jù)了木桌的位置,旁邊,兩個腰鼓形狀的石墩。雜種坐在石墩上默默抽煙,又將一條胳膊輕輕搭上“鈴蘭路”。石頭徹骨冰冷,雜種打一個寒顫。
工頭和村民們離開,大山里只剩雜種??墒敲魈?,男人就將帶一個陌生的叫做丁香的女人過來。那女人當(dāng)然很鮮嫩,很單純,很漂亮,很嫵媚,很妖嬈,很性感,然而雜種不喜歡她。
雜種打開鐵門,打開院門,將那扇窗戶仔細關(guān)好。雜種環(huán)顧院子,院子欣欣向榮。無花果樹吐出嫩芽,栗樹枝條柔軟,柳絮清晰可見,月季伸展出暗紅色的葉片。去墻角看,鳳仙花仍然沒有發(fā)芽。撥開泥土,一粒粒種子飽滿鼓脹,掌心里跳躍著,唧唧喳喳,喧鬧不止。陽光普照,大山里暖意融融。
雜種取來噴霧器,院子里噴了起來。仍然不見彩虹。一個也沒有。半個也沒有。似乎之前的彩虹只是傳說,之前的記憶只是夢境。雜種噴光一壺清水,又噴光一壺清水,雜種站到石凳上,站到石桌上,站到蓮池邊,站到秋千上,站到墻根處,站到樹干旁,坐下,趴下,躺下,躍起。雜種將小院噴灑得濕氣蒸騰,然而,彩虹從此消失。
雜種頹然坐下,表情哀傷。很久后他取了鐵鍬,將親手栽下的無花果樹、栗樹和柳樹們一一刨出。然后,雜種將噴霧器里灌滿開水,沿著墻角,澆灌著那些即將發(fā)芽的鳳仙花。他聽到花子們發(fā)出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叫,他看到墻上的女人捂住了臉,變了姿勢又炸了表情。
他想起杜鵑。那個被烤焦卻依然水靈的女人,那個受到驚嚇又驚嚇到鈴蘭的女人。那個因了宅院、因了男人、因了他而無限孤獨的女人。他還想到茉莉,想到鈴蘭,甚至,想到完全陌生的丁香。茉莉、鈴蘭、杜鵑、丁香,杜鵑、鈴蘭、丁香、茉莉,她們是四粒鳳仙花種子,或者她們是同一棵鳳仙花種子,她們在春天里蘇醒,然后,未及鉆出地面,便已經(jīng)死去。
雜種將刨出來的樹栽到山上原來的位置,又將男人交他的鑰匙系上兀自蕩搖的秋千。他走到門口,回頭,他想再看一眼那個突然并且永遠不再屬于自己的院子。他搓搓眼睛,再搓搓眼睛,表情瞬間僵住?!鹤永锷鹨惠営忠惠喰⌒〉牟屎?,彩虹顏色鮮艷,弧線完美,就像綢帶、發(fā)卡、蠟筆、髖骨、嘴唇、乳房、鳥兒、花朵……就像躍起的鯉魚或者飛翔的毛蟲。彩虹霸氣地將院子塞滿,觸手可及。
雜種蹲下來,拳頭塞進嘴巴。在溫暖的春天,溫暖的下午,親愛的雜種,終于開始了無聲的號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