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寒冰
【摘要】我國民法學界對親屬身份權理解的不科學,造成了對親屬一方死亡后生存一方的利益保護的分析違背常識。只有從親屬權的本質(zhì)屬性入手,解讀親屬利益共享的法律特征,才能科學構建死者人身權法律保護的基本理論,使死者生前人格利益保護的立法和司法解釋真正符合社會實況。
【關鍵詞】死者人身權親屬權索賠權
關于“死者人身權”的法律保護問題①,最高人民法院自“荷花女”一案以后,先后做出了四個司法解釋②,前三次都是用的“死者的名譽權”,這種對死者賦權的做法和理念③,違背民法基本邏輯,第四個司法解釋雖對上述錯誤觀點有所糾正,但在基本法理和實際運用上仍存在重大缺陷。
我國“死者人身權”的保護仍不合法律常理
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明確規(guī)定了死者的遺體遺骨受法律保護,這個解釋雖然不再提死者人身權或其他權利的保護,但實質(zhì)上仍未跳出舊理論的巢臼,據(jù)起草者解釋:“對死者人格的侵害,實際上是對其活著的配偶、父母、子女或者其他近親屬精神利益和人格尊嚴的直接侵害”,所以,死者的親屬有相應的索賠權④。筆者認為學者的這種近親屬利益保護說理論有不足之處。
首先,近親屬利益保護說理論只是直接從表面現(xiàn)象和損害后果出發(fā),并沒有真正搞清楚這種近親屬利益的權利來源,這個解釋,忽略了有一些曾孫子女不得不依靠曾祖父母生活的實際,籠統(tǒng)的“近親屬利益保護說”很容易被已有的法律事先假定的近親屬范圍的錯誤引入歧途。僅從損害后果本身分析,不可能知道對死者生前人格利益的侵害,并非“實際上是對其活著的配偶、父母、子女或者其他近親屬精神利益和人格尊嚴的直接侵害”,而是本來就是對親屬之間固有的人格利益分享權利的直接侵害。
其次,近親屬利益保護說理論并未找到權利的本源,仍有可能會給人一種“死者權利延伸說”或“死者權利繼承說”的錯覺,死者人身或人格不能繼承或死后延伸的當代民法理論,已經(jīng)切斷了“近親屬利益保護說”的這種理論退路。
再者,近親屬利益保護說理論可能滑向“家庭利益保護說”,他們主張存在一種超越親屬個人利益之上獨立存在的“家庭利益”,無法客觀解釋個人人格獨立和非同一家庭或單身者的親屬利益的共享。這種學說與“從身份到契約”、“從家族本位到個人本位和社會本位”的民法發(fā)展潮流相違背。
“死者人身權”事實上源于親屬權的共享性
根據(jù)侵權法的規(guī)定,只有當他人侵犯了自己的法定權利或者利益時,才能尋求法律保護,而依照目前民法學界關于“死者人身權”保護的各種理論,在親屬死亡時,生存一方的痛苦找不到權利來源,權利尚且無據(jù),何來侵權?只有從親屬權的本質(zhì)屬性和為親屬和社會受益的事實出發(fā),科學地揭示親屬利益共享社會機制,才能合理構架“死者人身權”保護理論,真正找到死者親屬索賠的權利來源。
親屬權是基于親屬身份產(chǎn)生的、親屬之間彼此互享的、以特殊的身份利益為內(nèi)容的權利。這一概念有以下三個特征:
親屬權是身份權的一種。按照成文法系民法設定的權利體系,身份權與親屬權是種屬關系,親屬權是身份權的下屬概念。身份權所體現(xiàn)的各種社會需求和個人利益需求,在親屬權中都有體現(xiàn)。
親屬權是一種不同于一般民事絕對權、具有特殊法律效力的身份權,它通常兼具相對權和絕對權的雙重屬性⑤。其作為相對權的效力往往是具體明確的,作為絕對權或?qū)κ罊嗟男Яκ浅橄蟮?,往往在受到侵害時才顯現(xiàn)出來。
事實上任何親屬權必然有一個親屬雙方內(nèi)部的關系和他們與社會其他不特定人之間的外部關系同時存在,才可能真正構成。例如,一對男女要在社會中確定夫妻身份,不僅需要男女自己相互認同為夫妻共同生活在一起,還需要其他人的認同,其對世人特有的身份效力才能實際產(chǎn)生。
所謂親屬人格利益共享權是一種對世權,是指親屬之間彼此分享對方的部分人格利益,以及共享基于相互間親屬身份所產(chǎn)生的特殊利益、共享排他性的權利。這種分享,部分是基于名譽,如父親基于自己的奮斗成為“名家”,在社會上享有好名聲,子女基于父子或父女的身份自然對父親的“好名聲”產(chǎn)生心理上的滿足;部分是基于親屬之間的這種特殊身份關系所產(chǎn)生的血緣上的生物情感和區(qū)別于他人的血濃于水的情感,比如親情上的親近感、相互慰籍和寄托等。這種親屬之間基于基因上的自然聯(lián)系而表現(xiàn)出來的特殊利益,并基于血緣關系共享這種特殊利益是人類這種群體性動物的特殊情感需要,否認或無視它,都將貽害基本人權。
在此需要說明的是這種親屬之間基于身份關系分享的利益,并非羅馬法上身份權的復興而是一種嬗變。它“是廢除身份權中的專制性因素,使各種身份關系轉化成為平等、民主性質(zhì)的人身關系”⑥。羅馬法上的身份權是以義務為本位的,強調(diào)家子以犧牲個人利益而維護家長權威和家庭利益,而這里的親屬分享權是以權利為本位的,是個人人格獨立的、平等而民主的共享關系。
親屬權是一系列權利的總稱和集合。臺灣史尚寬先生認為:“身份權亦稱親屬權,為由身份關系上所生之權利,廣義的包括親屬法上及繼承法上的權利,最基本的身份為父母、為丈夫、為親屬,可稱為根本的身份權,然通常此等地位權稱為身份。身份權系指由此根本身份權分出具體的權限或此等權限的集合”⑦。產(chǎn)生于親屬雙方相對關系的親屬權包括親屬稱謂權、親情權、扶養(yǎng)權、危難互助權、延續(xù)后代權等,親屬一方可以獨立享有的親屬權包括親屬人格利益分享的一般權利、親屬名譽權、親屬遺體瞻仰權、親屬遺體保護權、親屬悼念權等,應當說,親屬的各種人格利益都可以或可能雙方分享。
由親屬利益共享權向親屬索賠權的形式轉化
親屬向第三人的索賠權根源于親屬對世權,它是指親屬之間的人格利益排斥其共享主體以外的任何第三人的侵害的權利,因為親屬利益共享權的主客體的特殊性而表現(xiàn)為兩類情形三種形態(tài),從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權利向親屬索賠權的形式轉化。
第一種情形,親屬雙方同時健在時,因為第三人侵害的客體不同,親屬利益共享權表現(xiàn)為兩種形態(tài):
一是當?shù)谌饲趾τH屬一方的一般人格利益時,也同時侵害了親屬相對方的心理滿足,但只能由直接受害的親屬提起訴訟。因為直接受害的親屬通過維權恢復自己的人格利益,自然就恢復了親屬相對方的心理滿足,這種訴權安排,是由于親屬索賠權基于親屬分享利益而并非基于獨立家庭利益的表現(xiàn)。
二是當?shù)谌酥苯右郧趾τH屬彼此之間生物情感上的心理需求為目的時,親屬任何一方都可以基于親屬對外的共享權受到損害而提起損害賠償之訴,如第三人故意通過侮辱其親屬一方達到侮辱或報復另一方的目的、綁架親屬或誘使親屬離家出走,以及報復、傷害致使親屬成為植物人,第三人負有向兩個直接受害人雙重賠償?shù)牧x務。
第二種情形,當親屬一方死亡、一方生存,第三人侵害親屬共享權時,生存一方可以提起損害賠償之訴。對此,尚須闡明以下三點:
其一,當親屬一方死亡時,其所享有的一切權利或法益將因主體的不存在而消滅。從這個意義來看,“權利保護說”、“法益保護說”、“延伸保護說”都是違背社會常識和法律常識的。
其二,當親屬一方死亡時,生者一方的身份不變。比如,一個人的父親死亡了,所消滅的僅僅是他們父子之間的相對權利關系,仍然改變不了父子之間的身份。血親間的身份是“自然人在私的關系中與生俱來或者得諸后天卻永續(xù)性處于其中的關系的資格或地位”⑧。這種身份是其作為親屬利益共享權的主體提起訴訟的基本依據(jù),也是其行使死亡賠償金索賠權、親屬悼念權、遺體瞻仰權、親屬遺體保護權的基本依據(jù)。
其三,當親屬一方死亡,死者的人格利益定格于死亡之時,其生前的人格利益對其已經(jīng)不具任何價值,但是,這部分利益因在其生前已屬于親屬利益共享權的客體,維持這部分利益不受侵害是生存一方心理滿足的基本需求,如果不特定的第三人侵害了這部分利益,勢必將損害生存一方的心理滿足,生存一方作為權利的主體自當有權要求人民法院給予保護。
(作者單位:周口師范學院政法系)
注釋
①王利民:“論‘死者人身權保護”,《河北法學》,1998年第6期。
②1989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死亡人的名譽權應受法律保護的函;1990年《關于貫徹執(zhí)行〈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修改稿)》第161條;1993年《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第五項;2001年《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的規(guī)定。
③楊立新:《人身權法論》,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2年,第301、302頁。
④《加強司法保護 維護人格尊嚴——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唐德華談精神損害賠償》,引自唐德華主編《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的理解與使用》,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1年,第11頁。
⑤楊遂全:“現(xiàn)行婚姻法的不足與民法典立法對策”,《法學研究》,2003年第2期。
⑥楊立新:《人身權法論》,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2年,第95~97頁。
⑦史尚寬:《親屬法論》,臺灣榮泰印書館,1980年,第30頁。
⑧張俊浩主編:《民法學原理》,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