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湛
正如歌唱是人類情感宣泄的本能一樣,運動是人類得以生存在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本能之一。勞動號子的誕生就是兩者結(jié)合的一個明證。有趣的是,就我的體會,在音樂愛好者這個群體內(nèi),有很大一部分人對體育感興趣,可是反之就不見得了,也許或多或少是由于運動對于人的神經(jīng)是一種更為原始而徹底的刺激吧。在整理近二十年來奧運會主題歌資料的過程中,我愈發(fā)感受到如下的事實:為奧運會這個龐大、復雜而且高端的運動盛宴寫一首或幾首歌,實在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換句話說,每一屆奧運會龐雜的內(nèi)涵(包括其社會、政治意義)怎么可能單憑小小的幾首歌就能完美地體現(xiàn)呢?所以自從奧運會主題歌誕生的那一刻起,它們在被一部分人贊揚的同時,也被另一部分人苛評。主題歌曲的創(chuàng)作本身就充滿了矛盾——既想在形象上找來最大的大牌,亦想在音樂性上取得最好的口碑??墒?,事實無可辯駁:就最近幾年的趨勢來看,作為宣傳工具之一的奧運主題歌旨在以感染力強、第一印象深、易唱易記取勝,與講求內(nèi)在韻味、不厭復雜多變、意蘊深刻、往“內(nèi)心”發(fā)展的傳統(tǒng)(古典、民族)音樂是分道揚鑣的。怎么看待這一類歌曲的藝術(shù)價值,的確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這并非我單方面的悲觀論調(diào),事實上,奧運歷史上出現(xiàn)過不少佳作,它們的確克服了空洞和喧囂的外表,直抵人心深處;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大多被遺忘得一干二凈,人們除了偶爾回顧時想起“好像是有那么一首歌”之外,恐怕只有親身參與過比賽的運動員或志愿者才會對它們念念不忘。不過也好,借今年倫敦奧運會的機會,我們可以歷數(shù)一下這些曾經(jīng)風靡世界的奧運會主題歌,其中闊別已久的新鮮感與真誠的熱情,應該可以讓我們在這個夏天感受到一絲清涼。畢竟,已經(jīng)被銘刻在歷史紀念碑上的它們,也愿意用時間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首先讓我們回到二十年前,從1992年的巴塞羅那夏季奧運會談起。將它的主題歌《巴塞羅那》稱為近現(xiàn)代奧運會主題歌的一個里程碑應該并不為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在流行音樂占據(jù)上風的奧運主題歌中,《巴塞羅那》是一個另類,不管是前面長長的、富于張力的交響樂隊引子部分,還是女高音余音繞梁的飆高音技巧,都使所有人耳目一新?;屎髽逢犞鞒ダ椎稀つ鹄‵reddie Mercury)與女高音卡巴耶(Montserrat Caballé)聯(lián)合擔當了演唱,這是在1987年的原定計劃。但誰也沒有想到,1991年,墨丘利因為艾滋病離開了人世,這首歌曲就成為了他的絕唱。說起墨丘利的一生,的確讓人唏噓,除了在皇后樂隊中擔任主唱,他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歌劇愛好者,1986年,他在一個西班牙電視頻道中看到了女高音卡巴耶的演唱,驚為天人,就此開始了第一步的接觸。同時,由他與好友麥克·莫蘭(Mike Moran)共同譜寫的《巴塞羅那》醞釀得差不多了,所以,卡巴耶成為了完善這首歌曲最后一步的關(guān)鍵人選。有趣的是,為了引起卡巴耶的興趣,墨丘利在寄去的錄音帶中,自己把女高音聲部也包辦了下來,可見墨丘利在美聲唱法上也有兩把刷子。墨丘利和卡巴耶在接下來的兩年間互相交流,探討譜曲上的細節(jié),最終決定將出爐的《巴塞羅那》提交給奧委會,所以,歌曲實際上在巴塞羅那奧運會之前兩年就已經(jīng)問世。在1992年奧運會真正拉開帷幕的時候,由于墨丘利已經(jīng)不在人世,卡巴耶拒絕再唱《巴塞羅那》,于是舞臺上空無一人,只有大屏幕在播放著錄像,讓人不覺間心酸。
《巴塞羅那》就此成為了一個傳奇,它開頭交響樂團奏出的引子部分是那么的扣人心弦,讓之后男女聲裊繞而上的聲線充滿了戲劇效果,行內(nèi)人士不無贊譽:“這簡直就是一段新時代的優(yōu)異二重唱!”評論界眾口一辭:能將歌劇這種古典音樂形式與流行音樂交融起來,同時突出了它們之間的差異,真不是隨便哪首歌都能做到的——墨丘利的每個吐字都很清晰,而卡巴耶則更加側(cè)重對于旋律線的把握。更加不簡單的是:卡巴耶使用了英語和西班牙語兩種語言。在高潮部分,墨丘利幾乎用吶喊的方式吼出了對巴塞羅那的熱愛,但是卡巴耶需要做的,是保持徹頭徹尾的穩(wěn)定感,沒有表現(xiàn)出半分沖動與浮躁,這一點正是讓墨丘利對她大為傾佩的地方。在聲音淡去的部分,墨丘利為了使聲音自然地消解,會從話筒前慢慢走開,而卡巴耶專業(yè)的聲樂素養(yǎng)卻能夠保證不移動半步,就能將聲音漸消于無形之間?,F(xiàn)在回過頭來想想,墨丘利完全有能力帶領(lǐng)皇后樂隊獨自完成任何一首奧運性質(zhì)歌曲的錄制,這種邀請一位女高音參與進來的突發(fā)奇想被樂評人法拉(Troy Farah)稱作“如果它不叫靈感,那么我就不知道什么是靈感了”。
《一生的朋友》(Amigos Para Siempre)是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的閉幕歌曲,作曲家是大名鼎鼎的音樂劇專家安德魯·勞伊德·韋伯,歌詞則出自布萊克(Don Black)之手。在閉幕式上,莎拉·布萊曼與男高音何塞·卡雷拉斯共同唱響了這首歌曲。與強調(diào)豐富音色和炫目技巧的《巴塞羅那》不同,《一生的朋友》更清新灑脫,旋律迷人,尤其是卡雷拉斯的歌喉在女聲的襯托下顯得溫暖感十足,展現(xiàn)出西班牙人大海一般寬廣的胸懷。其實,在西班牙國內(nèi),該曲的最佳版本被認為出自“Los Manolos”這個西班牙樂隊組合。值得一提的是,2007年上海特奧會也采用了這首歌作為主題歌。在巴塞羅那,開幕式、閉幕式這兩首歌交相輝映,且都是男女聲搭配,除了演唱難度略微高了一些之外,無論從音樂性,還是從宣傳城市的角度上看,都應該算得上是一次上佳的嘗試。
讓我們往后四年,來到1996年美國亞特蘭大奧運會,這一屆的主題歌《夢想的力量》(The Power of the Dream)是由當紅歌星席琳·迪昂演唱的。在現(xiàn)場超過十萬名觀眾面前(另外還有數(shù)以億計的電視觀眾),席琳·迪昂一展歌喉,伴奏樂隊是亞特蘭大交響樂團,她那次演出最終的收入也全部捐贈給了加拿大代表隊。實際上,相比上一屆巴塞羅那的主題曲,《夢想的力量》在音樂上顯得有點平白無奇,過于舒緩了,這也是被后人詬病最多的地方。換句話說,這首主題歌和一般的流行歌曲并不存在多大的差異,批評家認為“略帶發(fā)膩的甜味,并不能激勵起任何水球或者羽毛球運動員的士氣”。與之相對的是閉幕式歌曲《抵達》(Reach),它兼具了韌性和沖勁兩種特質(zhì),就表現(xiàn)體育精神而言,內(nèi)在的頑強力量就要比前一首充沛許多了。這首單曲曾經(jīng)入選格萊美最佳女聲的候選名單,可惜最終功虧一簣?!兜诌_》的創(chuàng)作者是格洛里亞·艾斯蒂芬(Gloria Estefan)和黛安娜·瓦倫(Diane Warren)。
2000年悉尼奧運會的開幕歌曲是《火焰》(The Flame),演唱者是澳大利亞炙手可熱的女歌星蒂娜·阿瑞娜(Tina Arena),據(jù)說在澳大利亞,每十個人中就有一個擁有阿瑞娜的唱片專輯。阿瑞娜的父母是意大利的移民,她少女時期就顯露了演唱天賦,二十來歲時成為了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的簽約獨唱歌手。但是從錄音中聽,《火焰》和大部分宣傳性質(zhì)的歌曲區(qū)別不大,獨唱部分并不出彩,倒是其中的合唱聲部有著比較強的感染力。悉尼的閉幕式歌曲《我們會在一起》(We Will Be One)是由年僅十三歲小姑娘尼基·韋伯斯特(Nikki Webster)演唱的,曲作者是福斯特(Kylie Foster)和圖爾西奧(Philip Turcio)。該曲的內(nèi)在涵義是所有國家將消除隔閡,融為一體,在奧運會這個舞臺上不分膚色與民族。然而,苛刻的樂評人對這首歌曲完全不給顏面:“這位十三歲小姑娘的歌喉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脾氣暴躁的古怪老人獨居一隅,不與人交流,長時間隱藏著自己的面目,直到一個孤零零的小姑娘唱了首甜美的歌謠給他聽,他才綻放出了微笑,聽眾被安慰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p>
2004年雅典奧運會主題歌《海洋》的編曲和演唱者是冰島歌手比約克(Bjork Gudmundsdottir),它無疑是繼《巴塞羅那》之后奧運會主題歌的又一次成功。這首與主辦城市環(huán)境非常貼切的歌曲,以海洋母親的視角出發(fā),抒發(fā)了對她子女、島嶼、沙灘、甚至鹽腥味海風的熱愛,唱出的是空靈和純凈。盡管有人會指責它失去了奧運主題歌一貫的通俗感,但不可否認,這種別具一格的嘗試讓人們意識到了:主題歌也可以走一條非純流行的唯美路線。歌詞作者是比約克的好朋友、冰島詩人兼小說家肖恩,歌詞中奇怪的隱喻眾說紛紜:“每個男孩都是百合花里的一條蛇,每顆珍珠都是一頭猞猁,是一個女孩?!碑敱燃s克出現(xiàn)在雅典開幕式的舞臺上時,她穿著一襲巨大的裙子,這條裙子最終鋪展開來,占據(jù)了整個舞臺,并且用藝術(shù)的手段呈現(xiàn)出世界地圖的模樣。聽覺與視覺的完美融合正是雅典主辦方希望取得的效果之一。
正如大家所知曉的那樣,2008年北京奧運會采用了劉歡和莎拉·布萊曼合唱的《我和你》,由陳其鋼作詞作曲,旋律優(yōu)美,易懂易唱,凡聽過的朋友都能哼上幾句。關(guān)鍵是,《我和你》選擇了中國傳統(tǒng)民歌中常見的五聲音階,所以還具備了一定的中國民族風味。在講究輕柔溫馨的同時,陳其鋼這位作曲大家傳達出了一個理念:簡單也可以很美。同樣演唱過巴塞羅那閉幕式主題歌《一生的朋友》的莎拉·布萊曼毫不介意將它們兩者對比一下:她認為《一生的朋友》需要較高的演唱技巧,而旋律簡單的《我和你》需要用最放松和舒服的狀態(tài)來唱,平實的東西不見得不好。
最后讓我們來到2012年英國倫敦夏季奧運會。今年的倫敦可謂是一片歡樂的海洋,在7月28日凌晨的開幕式上,中國的觀眾們從無數(shù)非職業(yè)演員和志愿者的精心努力中看到了久違的質(zhì)樸田園風,以及英國人獨有的、充滿自信的幽默。自然,英國是搖滾音樂得以茁壯的搖籃之一,所以繆斯樂隊主唱的搖滾單曲《幸存》(Survival)入選為首支倫敦奧運會主題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幸存》的歌詞中這樣寫道:“生命是一場比賽,我準備贏。我選擇幸存,我選擇戰(zhàn)斗?!彪m然語句平白簡單,但真實地反映出了一代又一代運動員的心聲,尤其是在競爭殘酷而激烈的奧運賽場上,“幸存”其實就是獲勝的代名詞。另外,這首歌曲將出現(xiàn)在繆斯樂隊今年十月發(fā)行的第六張專輯中。
那么《幸存》的詞曲作者是誰呢?正是繆斯樂隊的吉他手、鍵盤手兼主唱馬修·貝拉米(MatthewBellamy)。貝拉米在接受采訪時這么透露道:“這首歌被選為2012年倫敦奧運會的主題歌真是一種莫大的幽默?!彼恼Z句中透出了一點揶揄,是因為去年,他還被官方指定創(chuàng)作一首適合奧運會的歌曲,卻以失敗告終,因為他們特意譜寫的歌曲沒有合格。第二次,馬修和樂隊成員們一起找上門去,將《幸存》提交給了主辦方。他當時是這么說的:“我想,這首歌足以表達人們必勝的信念?!?/p>
幸運的是,《幸存》在激烈的競爭下“幸存”了下來。今年6月27日,它已經(jīng)首次在BBC廣播電臺播出了。在7月27日至8月12日的每一個比賽日,《幸存》將會伴隨著每一位運動員入場以及獎牌頒發(fā)的全過程。美聯(lián)社的相關(guān)報道這么評價:“它是一首非同尋常的搖滾圣歌?!钡怯顬闄?quán)威的音樂雜志之一《新音樂快遞》(The New Musical Express)的專欄作家馬克·博蒙特(Mark Beaumont)卻認為,它與奧運這個事件的聯(lián)姻是不幸的,因為在音樂性上本來具有強大震撼力的《幸存》一旦被賦予了政治或者其他超出音樂本身的含義,那么就會漸漸地淪為一樁老生常談。而英國《衛(wèi)報》鮑爾特(Adam Boult)的批評則更加無情,諷刺這首歌是一場鬧劇,讓人捧腹的大呼小叫和上竄下跳充斥于這三分多鐘內(nèi),“目的只不過是在瘋狂地夸大倫敦自己所承辦這屆奧運會的意義罷了”。盡管西方評論界對這首搖滾單曲并無好感,筆者聽下來卻發(fā)現(xiàn)了一點不同尋常的意味。發(fā)布的歌曲是與視頻搭配的,在擊劍、跳高、賽艇、體操等運動員揮汗如雨的拼搏鏡頭下,《幸存》的強烈音效倒很能恰當?shù)乇憩F(xiàn)出競技場上的瘋狂與野性,隆隆的電貝司聲像極了運動員挑戰(zhàn)極限時強勁的心跳。其實,用搖滾來表現(xiàn)奧運精神在歷史上并非頭一次(比如之前的皇后樂隊),但是,繆斯樂隊這次的“英倫范兒”前所未有的濃郁,可以吶喊,但規(guī)矩不失,精神亢奮卻不濫情,在歌曲中去注重那種自然(或者說來自本能)的律動感,而非去深究歌詞的含義,或去細辨歌喉優(yōu)美與否,我想這才是馬修·貝拉米寫出這首《幸存》的原意所在吧。
說了這么多,其實仍有很多歌曲被我們遺漏過去了,比如2006冬季奧運會的主題歌《有一天》(Someday),2010年冬季奧運會的主題歌《我相信》(I Believe)、《敲響這只鼓》(Bang the Drum)等等,但是我逐一聽過之后發(fā)覺它們?nèi)匀惶怀鰡我恍麄餍再|(zhì)的老圈子,就音樂本身來說其實沒有太多優(yōu)秀的地方,單調(diào)的喧嘩與騷動、蒼白的情感宣泄往往很難避免。那么,在文終之處,我不得不這么問自己一句:奧運會主題歌真的是一件無法做到完美的任務嗎?
記憶把我拉回到了1980年的莫斯科奧運會。那是一屆特殊的奧運會,莫斯科這座城市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國際信任危機,因為蘇軍在1979年圣誕節(jié)前夕入侵阿富汗,大大影響了蘇聯(lián)在國際上的形象。試想,一個入侵他國的國家到底有沒有資格承辦象征著和平與友愛的奧林匹克呢?所以,抵制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參賽國家的數(shù)量也降到了歷史最低,據(jù)說金牌成色因此大為貶值??梢哉f,無論是參賽方還是主辦方,內(nèi)心的酸楚與無奈唯有自知。可是,當閉幕式上《告別莫斯科》這首歌響起的時候,四下一片寂靜,在男低音列夫·列什申科(Lev Leshchenko)憂郁的聲線里,我們分明聽到了對友誼與和平的迫切渴望,以及作為一個普通藝術(shù)家的傷感!當他與女歌手略帶悲愴地唱出:“我們曾共同分享勝利歡喜,唯有愛和友誼無盡期……”時,淚水在人們的眼框里打轉(zhuǎn)。無疑,蘇聯(lián)政府在決策上的確有錯,但從另一方面看,從一首小小歌曲中折射出的俄羅斯民族的深厚音樂積淀已經(jīng)博得了人們的敬意。是的,誰說奧運會主題歌一定要歡欣鼓舞,誰說《巴塞羅那》的熱情、《海洋》的空靈與《幸存》的律動脈搏已經(jīng)窮竭了奧運主題歌的創(chuàng)作風格?朋友,去聽一聽《告別莫斯科》吧,有沒有大的排場和布景在這里早已無關(guān)宏旨,只需一腔對人類世界最誠摯的博愛,這樣一首短小的歌曲能一直、一直唱到你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