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新公安派·后語言主義詩輯)
這里編匯展示的諸位朋友的詩文作品,各有不同的精神向度、語言特征或詩藝追求,有的淡定從容,有的乖謬反諷,有的焦慮盤桓,有的尖鋒畢現(xiàn),或短歌,或復(fù)調(diào),均不拘格套,多有實驗,并始終關(guān)注語境與歷史、理想與宿命,直指現(xiàn)實,直抵人心。從他們的文字中,我們可以觸摸到當(dāng)下坊間的脈息,禁中的呼吸。他們對存在與文化、中國與異域、超驗與現(xiàn)場同樣重視。他們在卑微、本色與無名中,努力彰顯著全球化語境下的、中國現(xiàn)代性心靈的特殊風(fēng)貌情狀,其精神訴求與文本指向,在眾聲喧嘩的當(dāng)代詩壇與文化超市或可聊備一格。
(野梵)
野梵,本名鄭安俊,1962年生,湖北公安縣人。1985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從事醫(yī)務(wù)工作。著有詩集《孤筏渡:野梵詩選》,長詩《游離者》,詩論隨筆集《孤筏渡筆記》。首倡“后語言主義”寫作,聯(lián)合主編民刊《湍流》?,F(xiàn)居公安。
湍流。后語言主義之墨
“他仆倒在路上。而那里,
正是介于烏托邦與反烏托邦之間的地方?!?/p>
——林賢治《孤獨的異邦人》
離開公安。從石浦河南平社以西出發(fā),
拂過片片柳浪,收弓下馬,
繞水路數(shù)秒就到了龍?zhí)逗?/p>
吃了沒有?哀家美眉?杯中無物,
但袖袍中早已盛滿了吳中盈科的酒。
而李贄開始焚書,大喊不妙。
接著,周樹人不停地咳嗽,
用剪下的頭發(fā)蘸著咯出的血,
閑步于隨園和新月之外,
在雨中,在缸中,在風(fēng)中寫字。
字沒有熔點,但是在唇上,在指上,
在匱乏的宣紙或槍口上化成了冰,
冰收緊了詞或詩,并且,固執(zhí)地一直在燃燒。
每一次發(fā)聲都是一撮灰燼,
每寫下一個詞就是在破壞永恒。
詞——沒有性別,但是有——憤怒。
詞即瓷。詞碎裂后,變成了倒下的偏旁,
就像黑鐵碰擊青花瓷瓶,
滿屋一片尖叫,水銀瀉地,但
瓷還是瓷,只是暴露了其捐(狷)軀的本性。
詞有時是玉,有時是盛飯的器皿,
更多時候,詞是用污水混成,繞著硯臺
在肥碩的篆香中探出國字臉,
煮著烏龍茶,與翰墨親善,
拖京腔,與海龜神侃,沿著網(wǎng)上的黃河
炫動蛇的身段和表情,
讓禿鷹的目光難以把握、深入
或者得力的穿透。詞也是石頭做的,
喜歡舔劍上的焦炭和血腥。
但是當(dāng)詞被誘捕時,會變成一枚枚棋子
滿腹殺機,高舉著各色旗子,
逾越界河,為了命定的中心原則
而狂怒,而盡瘁,而后矣。
而最后,詞總是喜歡和最慵懶的主
或王黏貼在一起,不是太早
就是太遲。詞,有時鑄在黃銅上,
碑石上,或加印在紙幣上,
但終究無法改變冥鈔的灰度
和能指。詞打的江山
不是鐵,也不是石頭。
鐵打的也不是鐵律,
石頭打的也不是不朽的石頭記。
城頭上的石頭最終都會化成齏粉,
并且暗暗在花間、在山澗飄落,
揚起一闋闋詞牌,長時間的,
被折扇或絹繡所覆蓋。
而蟲草與馬錢子仍獨自在山中長大,
雖是平常的詞,在神農(nóng)的子目
或偏方中,吃法卻不盡相同,
現(xiàn)在,也都不輕易示人。
因此——詞,終究不是果腹之物,
名詞不是,形容詞不是,虛詞
和詞根更不是。不敢說詞,
不敢說詞的父親,月亮中的山水,
真實的、寫意的、超性靈的、
后語言主義的蝌蚪之墨
就是尼采或徐渭指尖的格致之物。
佛手酒與廣陵散不可同服。
另外,在詞與詞之間,必定有凌遲的頸項
從容接受的標(biāo)點。當(dāng)然還有蚊蟲、大風(fēng)
或膝蓋。詞,一定不是唯一的,
就像性別,就像性格,就像下半身的性。
但是有一種詞,更像貞操,各自在紙上、
在舌尖、在真理的恥部靜靜守護,
像油踏過水面,像星星觸碰黑暗,
像流離失所的母語伸出干瘦的手指
被風(fēng)中揮舞的旗幟割斷。
各說各詞。告辭不是離別,離別不是離騷,
離騷不是離開,也不同于游離。
秭歸,胡不歸?洗腳的汨羅
也終究不是池塘,能倒影秦淮或蘇杭,
也不是李白撈月的瓷碗,忍著遲到的饑餓,
伸長脖子,望著當(dāng)下長安說辭的騎手
在干涸的齒間,以滴血的舌頭,
一個勁地、吃吃地喊一個詞:楚國……
挽歌:塞納河的穹頂
——致保羅·策蘭
你那可變的鑰匙鎖住了所有的心。
雪,再不會落下來了,故園澆鑄的雨
和燃盡的灰發(fā)也不會。所有的
都沒有因為,死亡的探戈注定會與你相遇。
你打開了夜那最后的嘴唇、花的瓶塞
和所有時代黑啤一樣苦澀的秘密,
還有最后一個詞,你虛掩不住的那扇門。
絕沒有第三條道路。也許是鷹翅
孵化的風(fēng)暴,太陽豢養(yǎng)的罌粟和記憶,
自身敏感而黏稠的血,或愛最初的顫栗
使你一再啞默。除了獻出自己的哀歌
你已一無所能。難道你所有的呼吸
或忍受都是為了去完成那一首晦澀的詩?
難道孤獨的人永遠(yuǎn)只能在瑟瑟的飄雪中
喃喃踱步?凍手上連一束枯凋的玫瑰也沒有?
在一個清晨,你離開克魯泡特金的庭院,
獨自來到曼杰爾斯塔姆失蹤的海岸。啊母親
你的耶路撒冷和黑色的太陽早已無法挽回。
在你哀憫的眼睫下,幽隱著你被剝奪的圣潔。
你咽下幸福、嘔出徒勞的果核,在時代的聒噪中
體驗著上帝,形同陌路的難受。風(fēng)仍吹拂 著你,
你的指間始終環(huán)抱著一個鉆石般烏亮的死結(jié)。
最后的部落,瀕危的物種,奴役中的羞愧與憤怒
仍在威脅你的歌唱。你把裝在漂流瓶里的紙條折好,
讓無法命名的呼喊的事物去邂逅或?qū)ふ胰紵男馗?/p>
你不得不掀開塞納河的鐵皮屋頂,祭司般的換氣,
最后一次,穿越,直逼純粹。只有埃菲爾鐵塔能夠看見
你的深淵打開的天堂,那火紅的荊棘抽打的永生或泥濘——
但鷹眼時開時閉。詞語的柵欄把你的臉分割在祖國的懸崖之外。
魚,刺探著你來自深處的最后的心跳和呼喊。星夜飄搖,
布拉格的鐘聲撿起米拉波橋下那浮腫而破碎的寂靜。
是野蠻的世界對不起你火星般熾烈而蒼白的肉體。
河水冰涼。酒,澆淋著死亡的金色,子夜流血的
嘴唇緊貼盲目的石頭,一再叨念神恩的字母。
古堡的心放逐水晶之夜的暗影,沙漠之光浮動。
該是所有的石頭與葡萄園、番石榴樹或野薊一起
開花的時候。四月干涸。太陽群蒙面的長號
拖曳著大提琴鳶尾花的顫音,白蠟燭灼痛的記憶。
從曠野到紅海,從割禮到流亡,從杏仁到橄欖,
降臨節(jié)的懺悔為支離的圣殿帶來了意外的雨。
焚尸爐余煙裊裊,鷹徽上的毒液化合著玫瑰
搽不掉的恥辱。遍地的泥濘攙扶無辜者的腳步,
失血的荊冠在嗜血之夜遮掩住困惑而蒙羞的詞語。
在你深不可測的杏眼里寄寓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與世界之惡角力,詞根挖出了歷史的血腥。天使無翅,
風(fēng)暴鳥在你揮霍的歌吟中再也找不到自己回家的路。
喪失的已無法彌補,這時代何以承受詩人無名的光榮?
一無遮攔的對峙,無神無人的裸露,絕世的孤傲
或空虛,在時間震碎的杯盞中封緘了你所有的秘密。
末路永無救贖。荷爾德林撕破了大地午夜膝蓋的傷口。
眾神遠(yuǎn)去,塞納河的枯井涌出一萬噸遠(yuǎn)古的含鹽的洪水。
并無特別的啟示,淵面僵硬的晨星咽下幽藍(lán)怪異的光,
破裂之橋通向母語的灰土,祭酒的器皿滴落雙重的召喚。
烏克蘭最后一場雪又喚醒你的死,你是否還哭喊著媽媽?
你墓上的青草已被新世紀(jì)的酸雨洗滌得無限透明。啊詩人
天鵝已第二次來臨?在這夏日——碩果僅存的、泥濘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