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莊之上（組詩）

劉向東，1961年5月5日出生于河北興隆，一級專業(yè)作家，主要著作有詩集《山民》、《諦聽或傾訴》、《母親的燈》、《落葉·飛鳥》、《劉向東短詩選》和散文、隨筆、文論集《指紋》、《惦念》、《白紙黑字》、《大山莊》、《動物印象》等18部。作品先后入選《中華人民共和國50年文學(xué)精華·詩歌卷》、《風(fēng)中站立——新中國50年新詩50首》、《新中國50年詩選》、《中學(xué)生語文》等一百多個國內(nèi)選本和英文、法文、德文、日文、波蘭文、捷克文選本，另有塞爾維亞文版詩集《劉向東的詩篇》等問世。

回想

據(jù)說我已經(jīng)是詩人了

一個鄉(xiāng)土詩人

土得要命。而我

在離家很近的貴賓樓過夜

家鄉(xiāng)依然在我夢中

誰知我的親人才真鄉(xiāng)土

當(dāng)年餓著肚子闖關(guān)東

一個個癱在柴門

把鍋賣了，留下老宅

讓青山補墻頭之缺

有一天他們回來了

有的珠光寶氣

有的背著兒女和破爛行李

有的至今在落葉上行走

而我

在離家很近的貴賓樓過夜

家鄉(xiāng)依然在我夢中

我們上莊

1

溝門子山門以里，趙大地

草木庵、河西、大花寶石、廠溝

西溝，青山兩列，清溪十里

星星點點自然而然六個村落

我們上莊啊

在燕山六千尺青峰之下

在避暑山莊外八廟之外

從出生到終點

從靈肉到泥土

上莊，在我生命的來去之間

和我們的命運之上

站在燕山看燕山

冒煙兒的旮旯就有親人

有親人必定有柴米油鹽

和夢想

風(fēng)中的炊煙山神的手臂

把房屋摟在懷里

有時炊煙是直的，又高又粗

是不是樹木的靈魂守望

追溯一百九十九年

老祖宗從山東投奔燕山

燕山雪花大如席

先人把雪花鋪在土炕上

先人至今守在北臺子

守著爹，守著娘

此刻他們在我身體里

看我一筆一劃寫下：上莊

苦是尋常之苦

樂是天倫之樂

親人忙活，為活而忙

男人打小兒就上山下地

女人老早就推碾子燒火

不用出遠(yuǎn)門兒

家門口就見到大世面

戚繼光把長城修到西嶺

老佛爺把骨頭埋在東陵

外八廟里住著菩薩

已是家家戶戶的親戚

2

趕赴此生，這命中

注定的生身之地

我領(lǐng)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老屋和祖墳比鄰而居

栗子樹下，媽媽

老早為我備下向陽的宅基

想要告別這大山溝子

說起來要快，像是逃離

事實上大病一場

留下老屋不拆，不賣

也不租賃

好讓路過的人說：這

是誰誰的家啊

家

可以沒有炊煙沒有門窗

要有一盤土炕

有一盤土炕連著地氣

留做夢歸的眠床

而今上莊退耕還林

還獸，草木和太陽一起向上

落葉紛紛如歸鳥

回家的牛犢吊著奶頭兒

羊羔兒落草先拜四方

看小村四周無數(shù)山岡

總共還剩下三棵古松

與三歲以下的童子一一對應(yīng)

在只有三個男孩兒的土地上

小伙子夢里抱緊枕頭

醉漢用山莊老酒瓶子

壘成三面透明的院墻

這就是上莊

我們上莊

在燕山深處在河北興隆

離北京不足一百公里

西大梁上，天氣晴朗的夜晚

有人望見了天安門

說是姥姥家門口唱大戲呢

不是開場就是散場

新春

七九八九，居九花開

花兒的嘴唇親熱嘴唇

吻住春心放走春水

春水帶著孩兒奔跑

谷雨的早晨

居九花變成了白頭翁

仰面將傘兒倒提在手

體味什么叫春雨瀟瀟

一夜百草到柴門

左右兩棵香椿樹

青芽高挑

吐一天春的味道

但聞鳥兒太太登上高枝

春天來了

春天來了

誰知春天的腳步悄悄

春聯(lián)上留下兩行平平仄仄

誰把她一把拉進(jìn)門里

熱炕頭上孕育春潮

在燕山

母親的土坑上

瓦盆里的倭瓜籽咧嘴兒了

像一窩雛鳥兒

老屋里

母親的土炕上

瓦盆里的種子醒了

土地還睡著

有什么高于一切之上

我看見祖墳高于黃土

我看見一棵拔尖的青蒿

高于墳?zāi)?/p>

而高于青蒿的不是日出

不是青煙

亦非頭顱

或許

支撐天空的是嶺上松

當(dāng)它倒下

老墳地里的荊條成為樹木

群山起伏心思起伏

連綿的道路連綿的燈火

連綿起伏

平平常常的存在

難得一見的氣度

有什么高于一切之上

一切都是元素

有不完美的完美

沒有不完美的事物

青草

孩子你多么無法無天

站在祖墳上迎風(fēng)撒尿

尿就尿吧——我的孩子

青草要用你的圣水來澆

先人是穿紙褲子來的

打山東樂陵來的。孩子，你還小

哪里知道。他們最終回歸泥土

我們跪下，面對青草

天上的太陽，萬古的鐘表

誰是它的分分秒秒

永不磨滅的要數(shù)這草了

把滿地的陽光和月光清掃

牛羊喜歡它，它就是奶

鳥兒看中它，它就是巢

跟著勤勞的人兒回家

它是炊煙，它是火苗

這些青草啊比山還高

地火燒不盡天火來燒

草籽取暖于灰燼之中

根在地下默默地盤繞

沒有誰能夠割斷青草

青草手中有永遠(yuǎn)的鐮刀

我的詩歌也終將絕版

不斷再版的是這些青草

落葉·飛鳥

在我們老家

老樹比村莊更古老

而樹上的鳥巢

比新娘還新

半圓的巢兒朝天

孵化日月星辰

半圓的墳?zāi)谷绯矁旱箍?/p>

攏大地之氣

土地說：落葉歸根

于是，葉子下沉

天空說：鳥兒凌云

于是，翅膀向上

廠溝小學(xué)

在廠溝的北山上

多想指出我們的小學(xué)校

老墳地里

四十年前的四間瓦房

當(dāng)年一二三年級的孩子

而今天各一方

小學(xué)校散了架子

連同它左邊的養(yǎng)豬場

上學(xué)的頭一天

路邊的喇叭花老早遇見陽光

迎面那不是翠蘭子嗎

如果不是她才八歲

必將成為我的新娘

老早放學(xué)兔子一樣跑

不忘把鐮刀別在腰里

胡老師說：快！快啊

南山的草蓮籽已經(jīng)發(fā)黃

惟一的胡老師是民辦的

粉筆頭兒寫字真漂亮

把它們擦了我重寫一遍

寫成今生今世的詩行

西溝

南溝，北溝，統(tǒng)稱為

西溝——我上莊老家之村民六組

二十戶，二百年繁衍炊煙飄飄

北臺子上的墓地擠滿了

搬家搬走炊煙一縷

從此家鄉(xiāng)變作故鄉(xiāng)

想當(dāng)年一棵獨苗落戶溝里

播向天涯無數(shù)芳草

把孤獨祖母與繼祖父的骨頭

移到新房子門前合葬

九泉之下什么滋味

或許只有泥土知道

別過石廟子，回首三仙洞

揣上石斧和繩紋古陶

悠悠二百年滄桑的前身

漫漫五千載不朽的古老

西溝?。∥业哪竿廖业脑?/p>

與萬樂之源，離京津唐等距離

百公里高速相連

中國地圖上無從查找

喇叭隊

肯定是趙福安領(lǐng)頭吹響了喇叭

（鄉(xiāng)親管嗩吶不叫嗩吶）

一個個有備而來

嘀嘀嗒嗒嗚嗚啦啦

素面朝天的喇叭隊

從新日里迎娶全新的新娘

紅轎子把日頭顛起來

跟風(fēng)的孩子

騎著青秫秸抬著鋤杠

淚流滿面的喇叭隊

破音處帶著血絲

把兄弟送到一生盡頭

八個人抬著一個人

能走多慢就走多慢

大聲大氣

大喜大悲

大落大起

一輩子的精氣神兒

全都使上

老遠(yuǎn)就聽見了

老調(diào)兒經(jīng)得住吹吹打打

老遠(yuǎn)就看見了

一個日子非同以往

而這個日子與別的日子

有什么兩樣？

時間

由于時間放慢了腳步

老父親擼下手表——留個紀(jì)念吧

交給我時還帶著體溫

上滿發(fā)條針兒還動

你看動呢你看你看它還動呢

老人家有些戀戀不舍

我可不想讓它再動了

秒秒都要留住

除非時間乘以速度

不再等于距離

想方設(shè)法讓時間更慢

我從老去的時間里提煉時間

哪怕比一生多出一天

莊稼人劉臣

你說鋤板下有水鋤板下

有火，鋤板下有金銀

鋤地，鋤地，除了鋤地

還是鋤地，你的谷子

每斗比旁人家重三斤

你知足，但不富足，你瘦弱

老遠(yuǎn)看上去像半個人

鋤地成癮

拔草成癮

把自家地里的草拔光了

再到鄰家的地邊搜尋

忘了留回家吃飯的力氣

你以為自己只是在干活兒

你不知道你是在擔(dān)當(dāng)啊

民以食為天

百姓吃飽了

天下安穩(wěn)

冬閑的日子看大戲

一冬看三場兩場皮影

你的唱詞先影人兒而出

待收臺散場

臺下只剩你佝僂之身

說一說屈原放逐昭君出塞劉秀中興

誰是好人

誰是壞人

你心里裝著五千年世相

一輩子只出過一次遠(yuǎn)門

路過北京站見人山人海

說是太巧了，真是太巧了

趕上了天下最大的大集

今天我把你的名字寫進(jìn)新詩

不僅僅因為你是我的至親

試著換一位不知其名姓

顫抖的手寫下：人民，人民……

大嫂

你不在家，柴門虛掩

聽說你偶爾出門因為

信教。也去不了多久

癱瘓大哥在炕上躺著

大嫂，你看你瘦得都不像你了

（嗨，老少進(jìn)城打工

我一個人種著原來好幾家子的地

總不能眼看著荒了吧）

反倒是摸著我半頭白發(fā)

讓你心疼得手直哆嗦

聽說你買一部《圣經(jīng)》回家？

可不是

偏偏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認(rèn)得

隨風(fēng)翻翻吧

摸黑摸摸

睡覺摟著

推來推去你說不用錢

好歹你留著補補身子吧

哎，留著，留著——你哭著說

等到了時候，時候到了

買紙燒

兒時的照片

我兒時的照片

已經(jīng)發(fā)黃，一個平面小子

在父親的相冊里騎著樹杈

開著襠

從我兒時的照片里

我看見自己朝自己走來

聽見每一個腳步的回聲

如果沒有這些回聲

我能否走的比現(xiàn)在更遠(yuǎn)

幸好我有兒時的照片

不用倒退就回到從前

全家福

下午的陽光照在北墻

照耀裝滿照片的鏡框

全家福擺在正中

老屋門前

后排站在窗戶下

前排坐在板凳上

站著站著溜走了

坐著坐著睡著了

默默地從墻上取下來

擦一擦裝滿照片的鏡框

陽光不再的北墻上

突如其來的空白莊嚴(yán)而憂傷

我們

紛紛脫胎轉(zhuǎn)世的人

誰能活著來去

我們活著告別世界

黃土無所謂故鄉(xiāng)

或異鄉(xiāng)，就在這兒吧

封龍山下龍子嶼

我們操持最后的安居

過客我們一起過

歸人一家子陸續(xù)歸

趁著都還在

來吧

手挽手圍成一圈兒

杏花雨中栽下松柏和迎春

親手給百年之后以成長的力量

讓松柏數(shù)著迎春花兒

一一記下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