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臣叔的節(jié)日（短篇三題）

野莽原籍湖北竹溪。武漢大學(xué)畢業(yè)。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在銀行、文化館、文聯(lián)、作協(xié)、出版社等單位任職與寫作。1980年發(fā)表短篇小說處女作《這車好炭》，迄今已著有長篇小說《荒誕斯人》、《王先生》、《陳谷新香》、《禁宮畫像》、《紙廈》、《行色倉皇》、《云飛雨散》、《迷失》；中短篇小說集《野人國》、《烏山故事》、《烏山人物》、《烏山景色》、《世上只有我背時》、《黑夢》、《京都人獸》、《窺視》、《死去活來》、《獨乳》、《不能沒有你》、《人活一世》、《黑夜里的老拳擊手》；學(xué)術(shù)著作《詩經(jīng)選譯》、《志怪選譯》、《點評何典》；在國外出版有法文版小說集《開電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飛盤的王永樂師傅》，共計30余部，700余萬字。多次榮獲國內(nèi)刊物的優(yōu)秀小說獎、優(yōu)秀散文隨筆獎、優(yōu)秀對外傳播作品獎等各類文學(xué)獎，大量作品被選入《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短篇小說選刊》、《傳奇文學(xué)選刊》、《小小說選刊》等國內(nèi)各種選刊，以及各種小說散文選本，連續(xù)五年被收入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主編的小說年選，連續(xù)三年被評上老舍文學(xué)基金會、《北京文學(xué)》雜志社、中國文學(xué)研究會主辦的《中國文學(xué)排行榜》，同時被翻譯成英、法、日、俄等國文字，并被國外大學(xué)選為中國語教材。此外還發(fā)表有《祝你好運》等影視劇本，主編有《中國文學(xué)寶庫》、《中國當代精品文庫》、《中國當代才子書》、《中國作家檔案書系》、《重說千古風流》等大型文學(xué)叢書數(shù)千萬字?，F(xiàn)居北京，近年從事庸文化考查與研究，著有方志小說《庸國》五卷。

霜降

秋天快完了，說冷就冷了，湯海燕腿疼的毛病又發(fā)作了。她這腿疼的毛病是在生趙子虎的月子里落下的，一年一發(fā)，每年都發(fā)在天氣轉(zhuǎn)寒的時候。樹葉一落，寒霜一降，她的腿就開始疼，趙子虎今年多少歲，她就疼了多少年。目前的趙子虎已經(jīng)在談女朋友了，證明她是一個真正的老寒腿了。

趙恒臣是湯海燕的丈夫，趙子虎的父親，在湯海燕腿疼的問題上，他以丈夫和兒子父親的身份覺得自己責任重大，罪過不小。按照中國民間的說法，生完孩子坐月子期間的女人，一個月內(nèi)要坐在床上不能下地，包括拉屎拉尿，包括洗臉洗腳，都得把各種性質(zhì)不同的盆子端到床上，協(xié)助她們進行操作，否則沾了地上的濕氣，以后就會落下終生不愈的老寒腿。所有這些，他當時都沒有做到。

沒做到不是他不愿做，而是她不要他做，湯海燕講衛(wèi)生，不聽話，她不僅要自己上廁所，自己上洗手池，她還要去淋浴間在噴頭下面洗澡，還要用坐月子的女人最忌諱的涼水咯吱咯吱地刷牙齒呢。有一次她把自己獨自關(guān)在淋浴室里兩個鐘頭之久，出來的時候把頭上的濕發(fā)一甩，像電視里推銷洗浴用品的女明星。

趙恒臣阻擋不住湯海燕的行動，只能一次又一次采取無效的勸說兼嚇唬：“湯海燕同志，你好歹也是讀過中文系的，顧名思義，坐月子，坐月子，而不是站月子、走月子，你這樣做將來是要吃虧的！”

湯海燕說：“吃虧就吃虧，死也要做個潔死鬼，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趙恒臣只修改了她一個字說：“還不如叫潔癖鬼?！?/p>

不過這話他是在心里說的，接著他又說了一句比湯海燕更加精彩的話：“暴風雨來得太猛烈了，只怕你連高爾基的散文詩也念不出來了。”

果不其然，這一次的暴風雨來得比過去的每一次都更猛烈，不出趙恒臣所料，隨著年齡、病齡的上升，隨著體力、毅力的下降，湯海燕終于扛不住了。她呲牙咧嘴，哎喲連天，站著身子是三道彎，走路步子像鐵拐李。趙恒臣心里有愧，覺得自己是個烏鴉嘴，本來是想制止，本來是想激將，卻沒想到被他不幸而言中了。

“去，到醫(yī)院去打一針。”

“哪個醫(yī)院·哎喲。”

“你生趙子虎的那個醫(yī)院，你的定點醫(yī)院啊?！?/p>

“趙恒臣你在外邊有了小三兒，你盼著我馬上死是吧·哎喲?！?/p>

湯海燕一聽她生趙子虎的那個醫(yī)院，身子打了一個哆嗦，這是一個假動作，表示她恐怖的程度。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邊有了小三兒·你是不是還知道我的小三兒就在那個醫(yī)院·就是那個給你打針的護士·我和她就是那次勾搭上的·至今已經(jīng)二十年了·”

趙恒臣的否認比拼命洗白自己的丈夫高明，他用夸張的語言一鼓作氣將她趕回始發(fā)地。

“袁小香·要是袁小香我情愿死，死了我就把你送給她，讓你跟她的那個院長情夫拔劍決斗，那我在九泉之下也瞑目啦?！?/p>

湯海燕對袁小香護士的嫉恨也與兒子同齡，當年她生趙子虎的時候住在這個醫(yī)院，因為患了流行性感冒，胸牌上寫著袁小香的護士一針下去差點兒打掉了她肚子里的胎兒。從此以后她就記住袁小香了，并且道聽途說了袁小香和院長的緋聞，聽說小保姆出身的袁小香是因此進的這個醫(yī)院，也因此才沒有受到處分。

“你死了我就讓袁小香做趙子虎的繼母，歷史上稱你為原配夫人?！?/p>

“好你個中山狼，看來你們是蓄謀已久了！”

夫妻二人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地污辱著袁小香，湯海燕是為了泄當年之憤，趙恒臣卻純粹是討好性地順著她，覺得這種做法相當于止痛片。

趙恒臣見湯海燕不再拒絕，就趁熱打鐵，攙扶著她出門下樓，在路邊招停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了當年她生趙子虎的那家醫(yī)院。湯海燕身體好，二十年來連流行性感冒也沒再發(fā)生一次，連去往那個醫(yī)院的路面擴展寬了都不知道，這使她情不自禁地念出一句歌詞說，真是道路越走越寬闊啊。坐在微微震動的出租車上，她的腿疼得輕了一些，接著又聯(lián)想到如今滿大街都在推銷的電子治療儀。

“醫(yī)院要讓我每天去打針，還不如買臺治療儀自己在家治呢……趙恒成，你說這次會不會又碰上她給我打·”

“誰·”

“你剛封的續(xù)配夫人你又忘了·”

“哈哈哈哈，開玩笑！二十多年了，小護士都成老護士了，你不說她是院長的情婦嗎，那她不被提成科室主任至少也是帶學(xué)生實習的護士長了吧！何況你這次是去看外科，與婦產(chǎn)科有什么關(guān)系！”

“這倒也是的啊，哎喲?！?/p>

趙恒臣掛完了外科專家號，扶著湯海燕去候診大廳，一個鐘頭后她被叫到外科室里，他一人坐在外面等候。只過十分鐘她就出來了，手里握著醫(yī)生寫的單子走進注射室，他還是一人坐在外面等候。這次過了很久也不見她出來，那扇房門倒是忽開忽閉，出來進去的人行色匆匆。趙恒臣幾次走到注射室的門外偷聽，都被匆匆進出的人呵斥開了，他感到里面兵荒馬亂，神秘莫測，突然心里生出一陣恐懼，莫非是湯海燕出問題了吧·最后一次他決定不顧體面地闖進去，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室門又打開了，一個戴護士巾的女人露出上半個身子，對著手里的單子大聲點名。

“湯海燕的家屬！湯海燕的家屬在不在·”

他在預(yù)感到情況不妙的同時發(fā)現(xiàn)，這個戴護士巾的女人曾在哪里見過，再看她的胸卡，居然就寫著護士長袁小香。他大喊了一聲向她撲去，闖開她的身子直接沖進注射室里，發(fā)現(xiàn)幾個穿白大褂的男女把仰面朝天的湯海燕圍在核心，其中一個年紀大的男人正在口對口地給她做人工呼吸，頻率越來越慢，最后直起腰來，把一張大汗淋漓的白臉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

“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力了！”

趙恒臣覺得天塌地陷，后悔此前與湯海燕所說的戲言，想不到竟會瞬間成真。他撲到她的身上，用自己的手感受她的心跳和呼吸，希望搶救者的話不是最后結(jié)論。但是他絕望了，湯海燕千真萬確已經(jīng)死了，兩個小時前還罵他中山狼的那副嘴唇張開著，和她臉上手上的肌肉一起變成死色，而且像石頭一樣又硬又涼。

他沒有像其他家屬一樣急著痛哭，而是冷眼看著搶救者說：“是嗎·您所說的力是事故發(fā)生后使用的體力，還是事前的診斷、測試、用藥、注射這些環(huán)節(jié)的應(yīng)盡之責·”

白大褂們有的左右張望，有的側(cè)看一眼又迅速轉(zhuǎn)移視線，有一個年齡最小的護士快要哭了，她身上的白大褂比他們的都白，看樣子是新的。只有那個搶救者一直在用心地聽他說話。趙恒臣是衛(wèi)生廳下設(shè)一家單位的宣傳科副科長，平時出于工作需要，對醫(yī)療衛(wèi)生方面的常識略知一二，加上二十多年前的那次遇險，這下他連唬帶詐把它們都用上了。白大褂們從各個專業(yè)角度分別念了幾個醫(yī)學(xué)術(shù)語，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擋住他提出的問題。

最后搶救者代表院方，承認問題可能出在注射的過程中忽視了病人的異常反應(yīng)，事到臨頭又忘了采取緊急措施。他的眼睛從小護士的面前經(jīng)過，在袁小香的臉上停了一下。袁小香說：“今天我們院年輕的醫(yī)生護士都抽出去搞院慶，我們室主任親自給她看的病，我親自給她打的針，這是我們院長，伍院長正開著會就親自趕來對她進行搶救了！”

趙恒臣冷笑說：“真叫無巧不成書啊，二十年前也是你，一針差點兒打掉了我的兒子，那時你還不是‘長，也沒有這么胖！謝謝你們的親自，這次她親自死在了你們手上！”

袁小香對他看了又看，依然不能認出他這個人，但是她的表情透露出她恍惚想起了他說的這件事。她把眼睛轉(zhuǎn)了開去，聽候發(fā)落地望著院長。

“我會對你們提起訴訟！”直到這時趙恒臣的聲音才變得哽咽，眼淚像雨水一樣流了下來。

根據(jù)法律程序，他聘請了律師，讓院方對湯海燕的尸體進行了醫(yī)學(xué)鑒定，復(fù)印了逝者的病歷，醫(yī)生的診斷，護士的記錄，這才把妻子送去火化。號啕大哭的趙子虎手握一把菜刀大鬧靈堂，揚言要把那個害死母親的袁小香殺了祭靈，被他一聲斷喝止住。對著所有參加告別的親友和同事，趙恒臣用諷刺的方式大聲勸阻兒子：“我對你說子虎，這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你們母子二人必須有一個要死在她的手里，二十年前你逃過了此劫，二十年后就該臨到你媽啦！”

接著他對湯海燕的娘家親人宣布了他的復(fù)仇計劃，他說：“我從律師那里得到消息，這個醫(yī)院正在向上級主管單位申請晉級，什么甲乙丙丁的我搞不清楚，我會爭取法院早些判決，結(jié)果出來后我自己出錢開一個新聞發(fā)布會，請媒體把這事公開，造成社會影響，讓他們的晉級愿望落空。不排除我這樣做有泄私憤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意義是警世，促使他們加強職業(yè)道德和責任感。適當?shù)臅r候，我還要讓年輕記者透露一點責任人與院長的特殊關(guān)系，這也是不合格者為什么能夠長期身居其位，歷次發(fā)生事故不受處分的原因之一。”

他把趙子虎交給自己的弟弟嚴加看管，弟弟趙惟臣正當壯年，而且是個復(fù)轉(zhuǎn)的武警，關(guān)鍵時有七種方式可以制服瘋狂的侄兒。

向法院遞交訴狀的第二天，臨睡之前，他意外地接到頂頭上司周問鼎主任的電話，周主任讓他馬上到荷榭茶館，有一件事要和他商量一下。荷榭茶館是他和同事常去喝茶聊天的地方，只是這其中不包括周問鼎，周問鼎平時和他來往并不多，作為同事家屬的湯海燕非正常死亡，這位辦公室的主任只以單位的集體名義獻了一只花圈。

趙恒臣想起近期流傳在同事中的小道消息，單位要成立一個會議處，處長和副處長將從辦公室的副主任和各科的正科長中選拔。周問鼎深夜找他商量的事或許在這兩個方面，一個是進行民意測驗，請他談?wù)剷h處處長的人選；二個是提前向他通氣，宣傳科的科長升為會議處的副處長，他這個宣傳科的副科長有可能提升到正科長。如是后者，周問鼎是來向他通風報信的，一種說法叫要感謝費，一種說法叫討喜錢，還有一種說法比較難聽，叫索賄，而通常他們管這叫“意思意思”。

誰都惟愿有對人意思意思的機會，他也一樣，這些年他一直盼望有人要他意思，他的副科長就是這樣意思到手的。這可不是花冤枉錢，而是做一本萬利的生意，錢一出手，老本很快就賺回來了，無窮的利息會像無痕的地下水一樣嘩嘩流進投資者的懷里。

周問鼎在荷榭茶館等候著他，雙人座上已經(jīng)叫好了一壺茶。趙恒臣進門在他對面坐下，大將風度地直接開口道：“有蒙周主任深夜召見，是不是為會議處處長的事呀·”

“咦，你都知道了·不過這個事等會兒再說，我先跟你說另一個事，涉及你妻子就診的那個醫(yī)院護士長和院長，院長和衛(wèi)生局長，衛(wèi)生局長和我們單位之間關(guān)系的事?！敝軉柖Σ粌H直接而且還有先有后，簡直是有甚于他的大將風度。

然后，周問鼎就逐一講述以上的關(guān)系，這些關(guān)系局外人聽三遍還會皺著眉頭發(fā)問，趙恒臣只聽一遍就全懂了。因為他有一定的基礎(chǔ)，其中一些他此前就知道的。

護士長袁小香當護士時就與院長有染，當時他還是副院長。院長的妻子是衛(wèi)生局長的妹妹，因為袁小香的插足夫妻之間有了裂痕，衛(wèi)生局長很早就想為受了欺負的妹妹出這一口惡氣，只是找不到充足的理由。這次聽說袁小香一針打死湯海燕將被家屬訴諸法律，就想抓住這事發(fā)力整頓一下這個醫(yī)院，讓全院職工遷怒于責任者，逼使院長妹夫?qū)ψ约旱那閶D嚴加懲治，以平民憤，輕則解職，重則開除，最好是一舉絕了后患。院長不忍心對袁小香下此重手，就通過自己的妻子對她的哥哥定下保證，只要對袁小香刀下留情，從此他決心跟這個女人一刀兩斷。

趙恒臣聽懂了這些人的關(guān)系，但沒聽懂這些人的關(guān)系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

“你說的這些與我有關(guān)系嗎·”

“有關(guān)系，當然有關(guān)系，難道衛(wèi)生局和你的單位沒有關(guān)系·你的單位和你沒有關(guān)系·明白和處理好這些關(guān)系對你在單位工作沒有關(guān)系·你聽我再往下說嘛?！?/p>

院長的妻子相信了丈夫，就替院長丈夫向局長哥哥求情，哥哥表示只要妹妹能夠原諒，這次可以再放他一馬。但是兄妹二人覺得，這里最大的問題是袁小香一直獨身，沒有人管，留在醫(yī)院永遠是個心腹之患，別看他下定決心，也別聽他信誓旦旦，只要是往日的干柴烈火，以后就還有死灰復(fù)燃的可能。局長希望有個東西把那女人綁定起來，以后這事的工作量就小了，文言文叫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今俗話叫借力，加大雙方監(jiān)督和打擊的力度。

“綁定的意思，就是把她像捆綁式神舟8號一樣固定起來，發(fā)射出去，脫離舊的控制，進入新的軌道，聽懂了不·那個東西是人，男人，她的法律上的男人，聽懂了不·我的個媽呀，說白了就是要給她找個合法的男人，結(jié)了婚把她給管制起來，你怎么連這個都聽不懂呢，趙恒臣同志·”

趙恒臣剛喝了一口茶，突然緊急地放下杯子，嘴里“噗”的一響，一股茶水全都噴在地上了。

“聽懂了，我終于聽懂了！周主任是想借我的力，攻局長和他妹妹的玉，把我跟這個爛女人捆綁起來，迫使她脫離她的那個院長情夫！哈哈哈哈！”

“別笑！你可千萬別覺得這是笑話！如果需要的話這有什么不可以呢·”

“怎么叫做如果需要，這話我又聽不懂了！”

“聽不懂我就再給你說吧，直到你徹底聽懂了為止。我說的如果需要是指兩方面的，一方面是單位的需要，一方面是你的需要，因為這樣一來，你就算客觀上為單位作出了奉獻，改善了單位和局里的關(guān)系，為以后的撥款哪、創(chuàng)收哪、立項哪等等所有的好事都打下了基礎(chǔ)。單位出于對你的感激也罷，報答也罷，新成立的會議處處長就可以考慮讓你來當！你聽好了，不是正科長，也不是副處長，而是處長，一切待遇都在你的結(jié)婚之月開始落實！看過京劇《連升三級》沒有·你趙恒臣僅此一舉就成了劇中的主人公！當然啦，既然做了夫妻，你們也就化干戈為玉帛，由仇人變成親人，你也不會對她和她的單位提起訴訟了，自己老婆和老婆的娘家，至于嗎·”

趙恒臣的頭有些暈，他想起湯海燕死前大約兩個小時和他開過的玩笑，現(xiàn)在居然就有可能成為現(xiàn)實，多么荒謬！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坐在對面的周問鼎，提著茶壺竄來竄去的服務(wù)生，來荷榭茶館喝茶的男客女客，他們今夜的約見和對話，統(tǒng)統(tǒng)都是夢中的幻象。人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他只有一次夢想當了正科長，從沒夢想過連升三級，一步登上會議處處長的的高位，更不會想要殺害他的妻子的袁小香做他的妻子！至于湯海燕親口對他這么說過，夫妻之間越這么說，就越證明那是一件太陽從西邊出來的事。

周問鼎不放過他臉上的每一種變化，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完全符合自己的料想。并且還料想到，再過一會兒那張臉上就是滿天彩霞了。

“喲，都零點了！今晚我要和你商量的就是這事，白天在單位人多不好說話，你回家睡在床上考慮考慮，考慮好了明天一早把結(jié)果告訴我，看這件事有沒有可操作性，啊·”

周問鼎摸出手機看看時間，“喲”的一聲，招手叫來服務(wù)生付了茶錢，站起身先自朝著門外走去。

趙恒臣回家開門的聲音驚動了兒子，轉(zhuǎn)眼之間，這個十全十美的家已由三人變?yōu)閮扇?，只剩下相濡以沫的父子倆了，再回家的感覺都像是這個家已成了空巢。趙子虎問父親這么夜深去了哪里，趙恒臣如實說了單位同事找他去商量一件事，這件事直接關(guān)系到他們父子的今后。趙子虎警覺地問：“好事還是壞事·”

“那就看你怎么理解了，明天我再對你說，反正你要提前做好思想準備?！壁w恒臣這樣回答自己的兒子。

周問鼎讓他回家睡在床上考慮考慮，考慮好了明天一早告訴自己結(jié)果，其實他不等回家，不等上床，早在回家的路上，甚至從周問鼎說到會議處處長的時候他就開始考慮了。他認為這件事是有可操作性的，無論如何，湯海燕已經(jīng)死了，人死不能復(fù)生，殺了袁小香她也活不過來。假如能像周問鼎設(shè)計的那樣，將來對他和他們的兒子以及整個家庭都有利，就不算對不起她這個死去的妻子了。

次日一早他去單位，把他一夜未眠的考慮結(jié)果告訴了周問鼎，這位辦公室主任立刻笑了，用手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像在合同上按一個公章。

“我就知道你是一個聰明人?！?/p>

“她會同意嗎·”

“誰·”

“袁女士啊?！?/p>

他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就從昨天的夜里開始，他再想到這個女人的時候覺得味道有些不一樣了。

“你想她會不同意嗎·一個老處女，說是老處女其實是對她的尊稱，背地叫老情婦老婊子老什么的都有，你才不過是中年喪偶，這輩子她還想嫁一個未婚青年不成·何況不同意她就會當被告，受處分，她應(yīng)該也是一個聰明人吧。再說了，脫離一個不明不白的院長，明明白白嫁給一個處長，這叫棄暗投明，不但不吃虧反而還撿了一個大便宜！”

這一次趙恒臣是真正地笑了起來。

回家他把這個決定告訴兒子，趙子虎勃然大怒道：“爸爸你說什么呀，我還以為是個什么好事，世上最可恥的莫過于認賊為父，而你這是認賊為妻，你這樣做對得起我冤死的媽嗎·”

“錯了子虎，你媽生前說過，我這輩子要能當上處長她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他把湯海燕死前兩個小時的話臨時改造了一下，恨不得說是遺囑。

“你看著辦吧，反正我不會認她這個繼母！”

“子虎你別這樣，你女朋友的事不也得靠我嗎·那天我就對你說過，這都是命里注定，想逃也逃不掉，想躲也躲不開?！?/p>

趙子虎立刻住口了，他的女朋友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正式職業(yè)，為此他求過一次父親，但是身為小副科長的父親轉(zhuǎn)求他人時卻數(shù)次遭到挫折。兒子陷入沉默的原因一是想起過去，父親為他所作的艱苦努力，二是想到未來，他對升官晉爵的父親重新又寄予了希望。

和袁小香結(jié)婚的日子定在三個半月之后。不能再早，這取決于中國民間關(guān)于百日禁忌的風俗，妻子湯海燕，應(yīng)該叫前妻湯海燕，她的娘家親人容忍的程度，還有暫時被他安撫下去的趙子虎。根據(jù)物極必反的原理，兒子萬一忍無可忍，豁出來什么都不顧了，像那天大鬧靈堂一樣大鬧婚禮，當過武警的叔叔真能用武力制服侄兒嗎·誰又能保證在部隊訓(xùn)練得敵我分明的趙惟臣不反戈一擊，站在為母復(fù)仇的趙子虎一邊！

但也不能再晚，來自這方面的壓力是周問鼎，宣布會議處處長的時間推了又推，原因是擔心趙恒臣身居其位以后，廢除這個沒有公證的合同不要袁子香了，讓他在上級面前不好交差。局長那邊也是催了又催，那種心情他能理解，袁子香一日無主，妹夫一日不能金盆洗手，妹妹就多蒙受一日損失，哪怕那損失是精神和名譽上的。那個名叫袁小香的獨身女人就像一塊好不容易已經(jīng)賣出去的臭肉，能夠早一天讓人拎走，何苦讓它在鋪子里多掛一夜。

趙恒臣的損失卻是物質(zhì)上的，他白付了律師一筆調(diào)查取證的費用，為了表達歉意，另外還在荷榭茶館的二層食府請了一餐。又自己去法院撤回訴狀，訴訟費也只退回一半。但更大的損失還是不能通過法律得到醫(yī)院的賠償，雖然院長答應(yīng)以私了的形式補錢給他，那錢的數(shù)字也不能他說了算。三個半月以后，他這位醫(yī)院責任事故的受害方和申請訴訟的原告，就成了院長情婦的丈夫，醫(yī)院職工的家屬，還有基于這個前提才能上任的新官。以上關(guān)系千絲萬縷，錯綜復(fù)雜，決定了他不便與院長討價還價。

不過舍去眼前這些，將來只會得到更多，這是他從“舍得”二字中得到的啟示。

他和袁小香的見面也選擇在荷榭茶館，算上二十年前的那次，這是他們的第三次見面。兩人不約而同地都沒打扮，袁小香連淡妝也不化，與過去上班的時候相比只是沒罩白大褂，穿著黑色的拉鏈衫和半截裙，沒戴護士巾，露出壓在里面的男式短發(fā)。趙恒臣更是胡子拉碴，身上衣服還是那天在醫(yī)院向她追究責任時穿的那套。見面輕輕握了一下手后，兩人又不約而同地看中一個背靜的地方，走到那里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趙恒臣再次感到好奇，眼前就這樣的一個女人，怎么就和一個美貌護士如云的醫(yī)院的院長廝混了二十年，而且據(jù)說，院長的妻子還是單位的文藝骨干，在業(yè)余演出活動中曾經(jīng)擔任過竇娥的角色，丈夫丟在這個女人的名下實在是太冤了。他從她扁寬的臉盤往下看到她短粗的脖子，再往下看到她散攤的胸脯肉，每一個單項都與美無緣，合起來看甚至還有點兒丑。他懷疑她的身體內(nèi)部是否有暗道機關(guān)，或者在房中術(shù)上會一種旁門左道。總而言之，這個平淡無味的女人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人說是平平淡淡才是真，那是指繁花落盡的寒梅，像她這樣一朵缺姿少色的路邊野花，全部好處可能就是俯拾皆是，人盡可采，比嬌貴的奇花異草方便適用。

“真不好意思，趙先生！”袁小香把低著的頭搖了兩搖，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不好意思是什么意思·是關(guān)于我的妻子，還是關(guān)于我和你·”趙恒臣盯著她的臉問。

“兩者都有吧，都是我沒想到的事，做夢也沒想到?！?/p>

“那你知道是誰的餿主意嗎·”

“知道，她哥?！?/p>

她的臉紅都不紅，連粉紅都不，她說的“她”自然是她情夫院長的妻子，“她哥”自然是管她情夫院長的局長。她這樣說就公然承認了她和院長的茍且，她不臉紅也足以證明她是一張久經(jīng)考驗的老臉。

“看來我成了他們的工具，扳手之類，利用我來扳開你們這對螺絲和螺絲帽?！?/p>

“別說得這么難聽好不好·趙先生，扳開螺絲帽的同時你自己不也戴上了一頂官帽子嗎·”

她的臉仍然紋絲兒不紅，雖然螺絲和螺絲帽這個比方細想起來有點兒下流，為此她還略微表示了一下抗議。看來她是知己知彼，連對方會議處處長的事都知道了，這樣她就沒有了多少愧意，覺得自己雖然有過，但也有功，功過可以相抵，甚至功大于過，所以她說“不好意思”的時候其實是好意思的。

“你想過我們以后能合作得好嗎·打個比方說趙子虎，就是那天告別他母親時要去殺了你的我那兒子，他會永遠也不理你；再打個比方，我會永遠把湯海燕的遺像掛在床頭對面的墻上，少不了你有空還要擦一擦灰塵……”

“作為對我懲罰·”

“也不盡然，這同樣是家庭主婦應(yīng)做的事吧?！?/p>

“我會努力按你想的去做，不過保不準哪天我就跟你散伙，畢竟我是一個自由慣了的女人。這對你是無所謂的，也許還巴不得呢，反正你的處長已經(jīng)到手了。”

她說的時候低頭轉(zhuǎn)動著手中的茶杯，也不看他一眼，自信有百分百的把握說到他的心肝肺里。果然他用微笑和點頭表示自己的認同，但她連這個也不用看，轉(zhuǎn)夠了又從壺里自添茶水，低頭喝了一口。

這是趙恒臣的第二份沒有公證的合同，兩個人都非常理性，不加掩飾，近乎裸露的坦蕩和存心挑釁的展示，讓彼此都聯(lián)想到桑拿房里一對同性的浴友。談到后來，趙恒臣漸漸忘記了他們這種世上少見的奇異關(guān)系，心里竟生出知己的感覺。

會談完畢，袁小香搶先要付茶錢，趙恒臣伸手阻攔的時候誤碰了她的胸脯，她這時才笑了一下，推開他的手說：“誰付都一樣的。”

趙恒臣幾乎有點兒感動了，在經(jīng)濟上她也準備和他組成共同體了。

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周問鼎主任作為趙恒臣方的嘉賓代表，伍良宵院長作為袁小香方的嘉賓代表，分別都致以了熱烈的祝賀，并且與新郎新娘進行親切的干杯。伍院長講話和干杯的時候知情的嘉賓們都鴉雀無聲，大家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袁小香，再看一眼趙恒臣，覺得這三個人如此和諧地站在一起，這場面實在太精彩了。

周問鼎主任的最后一句賀詞是：“祝二位新婚快樂，喜上加喜！”

伍良宵院長的最后一句賀詞是：“祝二位好事連連，更上層樓！”

周問鼎講罷了嘉賓們大聲地鼓掌，伍良宵講罷了嘉賓們卻小聲地笑道：“可惜她跟你連不成啦，你也不敢再上她那一層樓啦！”

婚禮結(jié)束以后，趙恒臣和袁小香像一對謝了幕的演員，回到新房就不想再說話了。說是新房，其實是趙恒臣和湯海燕的舊居，房子是老的，裝飾是老的，家具是老的，婚床自然也是湯海燕生前睡過的老床，連床單、被子和枕頭都是。特別是床頭對面就像趙恒臣有言在先的那樣，掛著一幅嵌在玻璃框里的湯海燕遺照，一雙眼睛正盯著睡在自己床上，而且是自己那個位置的女人。

兩人洗漱罷了，脫下衣服上床坐著，身子挨著身子。趙恒臣細細地體驗自己這個新郎此時的感覺，簡直是心如止水，斜看了一眼坐在側(cè)邊的袁小香，她的上身往后仰了過去，用肥實的腰板靠著枕頭，姿勢處在臥和睡之間，迎面對著墻上前女主人的像框，想必也沒認為自己是今夜的新娘。他在心里把他們這種奇怪的現(xiàn)象好有一比，就像是由于旅店條件的惡劣，被老板安排在一張床上的兩個行者，舊小說中叫一夜無話，次日天曉就起程了。

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好笑，忍不住就笑出聲來，袁小香并不問他笑什么，真像是同床異夢的行路人。趙恒臣接著想進行一次試驗，征求她的意見道：“來吧·”

“來吧。”袁小香客氣地說。

她面無表情，動都不動，不支持也不反對。趙恒臣掀開被子已經(jīng)看見了她的身體，發(fā)現(xiàn)形狀有點兒怪異，比三個半月以前還保持苗條的湯海燕差遠了，優(yōu)點是肉多，也白，而且一顫一顫的。但是一想到湯海燕，他的眼睛就向?qū)γ鎵ι系南窨蚩慈ィ@么一來他的試驗再也做不下去了。

“困了，睡吧。”

“睡吧?！?/p>

婚后的日子就這么往下過著，白天兩人分頭上班，晚上回家共同做飯。她每天早出晚歸，無論風雨，中午還給他打一個電話問晚上想吃什么，雙休日則哪里都不去。從這種種跡象來看，她可能跟院長真的了斷，決心從良了。周問鼎向他透露的情報也大抵如是，消息的來源是院長的妻子，局長的妹妹，業(yè)余演出中扮過竇娥的文藝骨干，她的原話是二十年沒有解決的問題，目前已經(jīng)基本上得到了扼制。

也像趙恒臣有言在先的那樣，趙子虎見了袁小香不理不睬，正眼也不看她一下。

一周以后，趙恒臣被正式任命為會議處處長，除了單位的正副老總，地位僅在辦公室主任周問鼎之下。這天晚上他們多做了幾個菜，還開了一瓶酒，一家三口舉杯相慶。趙子虎目不斜視，只和坐在對面的父親一人碰杯，兩眼直奔主題地望著他說：“祝賀老爸，記著那天說過的話喲！”

“謝謝兒子，我記著的！”

他的原則是只要兒子能和袁小香和平共處，他會把這作為自己的第三個合同。

這天晚上趁著酒興他們又試了一次，這次他不許自己把她和湯海燕進行對比，也堅持不看對面墻上的像框，但是仍然沒有成功。望著床上那堆一顫一顫的白肉，他突然想到了她和院長，想到二十年的悠悠歲月，立刻興趣全無。后來他干脆把燈關(guān)了，讓自己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然后背對著她睡起覺來。

日子就這么往下過著，他們在一起過了一個春天，又過了一個夏天，又過了一個秋天，秋天快要過完即將進入冬天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這天清早起來他打開窗子，一股寒氣隨風而入，穿著睡衣要去開門的袁小香突然“哎喲”一聲，走了幾步之后雙手各捂著一條腿彎下腰去。趙恒臣覺得她站立和行走的姿勢，以及叫“哎喲”的聲音都和湯海燕那次一模一樣，奇怪她既沒有生過孩子，又沒有坐過月子，自然也沒有在月子里任性胡來，怎么也會得下這毛病呢·

“今天是媽的忌日，別忘了為她默哀！”趙子虎在門外提醒父親，聲音平靜，趙恒臣沒有理由認為他蓄意要刺激袁小香。

他這才想起今天很可能又到霜降了，去年此時，一場嚴霜降在了他們這個家中。

接著他還想起了民間傳說的陰魂附體，會不會湯海燕把自己去年今天的癥狀附在她的身上，讓她體驗一次自己的疼痛，繼而再體驗一次自己的死亡。這么想著他的身子悸動了一下，感到這個世上有很多的秘密，活在這個世上自以為知道很多的人，對于這個世上的事知道得其實太少了。

他提出要背著袁小香出門下樓，像去年他背湯海燕那樣，在路邊招停一輛出租車把她送到醫(yī)院。袁小香決不同意，說她本身是一名護士，醫(yī)院又是自己單位，這么一點小病還讓家屬護送，讓同事看見了豈不笑話。說到笑話她一笑說：“我懂得這種疼痛的規(guī)律，疼一陣好一陣的，等著好些以后我再坐公汽去上班?！?/p>

趙恒臣細細回憶著他們的對話，心里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彼此就像是一對真正的夫妻了，這感覺讓他多看了袁小香的后背一眼。

不過他想起剛才的感覺，還是決定像送妻子一樣送她，但是等他洗漱畢了，轉(zhuǎn)臉來叫她的時候，兒子怪笑著告訴他說：“你的那個袁小香已經(jīng)走了！”

“走了·她還能走……”

“能！走得快著呢！就像是去跟人約會，倉皇中連聯(lián)絡(luò)工具都忘了拿！”趙子虎把一只手機交到父親手里，一臉拾金不昧的高貴表情。

趙恒臣接過手機看看，發(fā)現(xiàn)上面存了一條短信，不知道發(fā)出去了沒有，這樣寫著：“是的良宵，你讓我一個農(nóng)村小保姆什么都不懂當了護士，可我家賣豬賣牛感謝了你，我用一切報答了你！如今你又讓一個農(nóng)村小保姆什么都不懂當了護士，出了人命讓我頂著，我早已不欠你的了，我這輩子算是完了，我只求你別再害這小妹妹，放了她吧！”

他只愣了一下就想起院長的名字。

他想等她今晚回來，他要和她好好談?wù)劇?/p>

他擔心的是她泄了天機之后，今晚不會再回來了。

立冬

湯海燕冤死在醫(yī)院里，如果是到城市來打工的農(nóng)民，是下崗或在崗的工人，是沒有任何附加身份的城市人口，在醫(yī)院不趕快舉手投降的前提下，憤怒的死者家屬會在醫(yī)院大廳舉行追悼會，讓鞭炮、花圈、火紙、哭聲們聯(lián)合起來，對責任方造成壓力，逼使他們舉手投降。但是這些事普通人能做，趙恒臣不能做，趙恒臣不是普通人，趙恒臣是一個國家正式單位的副科長，不能跟那些被熊熊怒火燒昏了頭腦的普通老百姓們混為一談。他采取的是合法而體面的方式，一邊委托律師訴諸法庭，一邊讓含冤的亡妻入土為安，雖然后面的這種做法，正是責任方極力主張的做法。

趙恒臣為湯海燕選擇了一處公墓，離家只有三站多地，到站后也無須再轉(zhuǎn)車，向前繼續(xù)走十分鐘就到。今年春上，湯海燕娘家一位親戚去世，骨灰就安葬在那里。他陪湯海燕去參加完葬禮回來，一路上聽她對墓地周圍的風景贊不絕口，說是自己將來也到那里安家落戶，每逢雙休日他去看她一次，方便得很。他隨口應(yīng)答，說是既然夫人看中了，那他只好也陪著她去。當時他們一來是開玩笑，二來是半開玩笑，彼此都覺得即便真是他們說的那樣，這個“將來”距離他們也相當遙遠，人們都習慣于說遙遠的將來，到那一天至少還有幾十年的光景。

卻沒料到，總共只過了半年，湯海燕的這個“將來”說來就來了。趙恒臣在心里對他的亡妻說，一言為定，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就緒之后，我會來陪你的。為了讓蒼天明鑒，趙恒臣帶著弟弟和兒子去買墓地的時候，對墓地的負責人說：“請墓主師傅給我一個雙人墓位，可以嗎·”

“對不起先生，首先您的稱呼錯了，我不是墓主，墓主應(yīng)該是您的夫人，如果您為她選擇了這里的話?！蹦沟氐呢撠熑诵α诵φf。很有可能是出于職業(yè)關(guān)系，他的笑不大像笑，臉上的肉往兩邊扯了一下，又迅速恢復(fù)了本來面目。

“我哥為我嫂子的死都快傻呆了，應(yīng)該稱你墓長，或者墓總，你是這里的老總嗎·”趙惟臣隨機應(yīng)變地替兄長下臺。

“稱什么的都有，有的稱我墓處，沖著我是公墓管理處的處長。我叫周克華，你們叫我小周，或者阿旺，都行。”

“好，墓主不對，墓長不好聽，墓總也不合適，墓處……聽起來好像有點兒別扭，我們就叫你周處吧?！?/p>

依然是趙惟臣在隨機應(yīng)變。趙恒臣聽著這個稱呼心里仍然有些不大舒服，在巨大的亡妻之痛中他還能想到雙方的職務(wù)，連一個“小周”都是處長，自己都被人叫做“老趙”了還是副科。不過處有處的不同，還有公園售票處、廁所收費處呢，公墓管理處的級別問題有待他再考證，這么一想，他的心情又稍微好了一些。

“小周，剛才我說想買一個雙人墓的墓位，可以嗎·”趙恒臣卻另選了一個稱呼，言歸正傳道。

“不可以，您從這個角度能親眼看到，這里一連片都是單墓，管理處的統(tǒng)一規(guī)劃，任何人都不可以破例?！?/p>

“噢，既然這樣我就多買一個，在我妻子的旁邊?！?/p>

“這是可以的。”

“要多買就索性再多買兩個，將來我們也跟媽媽在一起。”趙子虎突然冒出這么一句，連他還沒定局的女朋友都包辦了進去。

名叫周克華的公墓管理處處長臉上的肉又往兩邊扯了一下，恢復(fù)本來面目以后他說：“也可以，買多少都可以，不過墓位管理是實名制，合同上明文寫著不許炒地喲！”

“什么叫炒地·”趙子虎問。

“知道炒股、炒鈔、炒房、炒期貨嗎·就是用現(xiàn)有的資金把一樣市場看好的東西買下來，等它升值以后再賣出去，從中盈利，說白了就是……”

“別說白了，你說得已經(jīng)夠白了，你是說我們想利用死人的地盤來做生意，自己先花點錢把墓位占住，將來誰給的錢多，管他是死豬還是死狗我們都可以轉(zhuǎn)賣給他，讓他睡在我媽媽的身邊是不是·”

趙子虎簡直是憤怒了，覺得這個特殊職業(yè)者褻瀆了他對母親的感情，頓時把對醫(yī)院的仇恨都轉(zhuǎn)加到了此人的身上。他這么喊叫的同時身子向著對方傾斜過去，形象如一頭向下俯沖的鷲，連武警出身的叔叔趙惟臣都感到有點兒吃驚，周克華被嚇得身子往后一仰。

“合同上是這么寫的，誰個說你們了，我這只是照本宣科，把丑話說在前頭……”

“知道不是說我們，兒子還小，他的事以后再說，那我就買兩個墓位，要連在一起的！”趙恒臣皺著眉頭為他們和解說。

“肯定是連在一起的，不連在一起有什么意義呢·一點兒意義也沒有！”周克華又扯了一下臉上的肉。

趙恒臣交錢辦完兩個墓位的手續(xù)，然后一同走向墓地，周克華全然不把剛才的爭論放在心里，他一馬當先，在路邊撿起一根扎過花圈的竹棍握在手中，到了墓地之后就把它作為指示棒，這里一比，那里一劃，重點指著背后的一片新墓，也重點對著與他爭論過的趙子虎，向他們詳細講解墓位的朝向、體積、占地、間距，宣傳這里的得天獨厚，聲音里充滿了工作的激情。武警出身的趙惟臣對侄兒說：“你看他像不像一個土司令，站在一幅軍事地圖前面講解本次作戰(zhàn)的要領(lǐng)·”

趙子虎冷笑道：“哪兒跟哪兒呀，我看倒像是一個房地產(chǎn)商，連房地產(chǎn)商都不像，只像房地產(chǎn)商花小錢兒雇傭的推銷員?！?/p>

他們來的這天不是民間掃墓的日子，鄰近也沒有新的死者下葬，除了這個孤家寡人的公墓管理處處長，在這里他們只見到一個年紀很老的老頭。老頭雙手像端步槍一樣端著一把鐵鍬，朝他們走了過來，一路上等不及地大聲嚷叫著，聽起來像對周克華匯報工作：“墓老板，剛才磚瓦廠的吳二球，石板加工廠的鄭老歪，還有建筑隊的王隊長王喜子都來了，問我這里最近怎么沒來活兒，是不是有人搶了他們的生意?！?/p>

趙恒臣又聽到一個墓老板的叫法，接著還聽到什么磚瓦、石板、建筑、來活兒和搶生意之類，全都是些買賣行業(yè)的話，心里更加不舒服起來。轉(zhuǎn)臉再看周克華，這人也正轉(zhuǎn)臉過去問老頭道：“你又給我亂說了吧·”

老頭說：“哪能呢，我說沒有的事，讓他們有話自己到你家說去?！?/p>

趙恒臣在墓群中挑選了兩個相鄰的墓位，根據(jù)男左女右的原則，他把右邊的一個給亡妻，左邊的一個預(yù)留給自己。匯報工作的老頭又端著那把鐵鍬追隨過來，在這兩個墓位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視察了一遍，只差不能里里外外，好像把自己當成一個重要人物，極其負責地對他點頭認可道：“嗯，是個好盤子，你這個先生很會看風水啊?！?/p>

“哪里，我不是看風水，而是看風景，她生前說過這里的風景好死后她要葬在這里，也算是遂了她的心愿吧?！壁w恒臣給了老頭一個苦笑。

“風水風水，風水就是風景和水景嘛，還說不會看風水，你看那前面不就有一條河嗎·順水順流，人在那個世界做什么事都一帆風順，水到渠成?！崩项^為了更進一步闡述自己的理論，專門把鐵鍬握在一只手里，騰出一只手來為他指點著冥界的江山。

趙恒臣經(jīng)老頭這一說一指，還真看出這兩個墓位的正前方有一條河，而且恰好就在這里一個急轉(zhuǎn)彎向前流去。他突然一下想到了湯海燕的名字，三個字中就有兩個是水，而最后那個“燕”字如果沒有前面的“?！钡挂擦T了，與海連在一起不又是水上的飛禽嗎·中國的文化真是博大精深，他在心里由衷地贊嘆說。

“說得好，老人家才是一位風水大師呢?！辈贿^他依然認為那是風景，而非風水。

確定了墓位，接著又確定了舉行安葬儀式的時間，初步計劃明天就去請人刻碑，同時聯(lián)系工匠準備動手造墓。周克華一聽及時地搖手道：“這事您就別操心了，公墓管理處有固定的合作單位，委托他們按照規(guī)定統(tǒng)一施工?！?/p>

“什么意思·”趙子虎問。

“意思就是把錢交給你，而不要交給別人，對不對·”趙惟臣換了一種方式問。

“呃，對了，就是這么個意思?！敝芸巳A對他的理解表示感謝。

“不過這樣倒也簡單?！壁w恒臣想了想同意說。

他們又回到公墓管理處，簽訂第二份委托刻碑造墓的合同。按照合同規(guī)定，趙恒臣當場擬寫了墓碑上的文字，還有碑柱和碑頂上的楹聯(lián)，簽完字交給周克華，讓他轉(zhuǎn)交給刻碑人，然后預(yù)付了一筆含造墓在內(nèi)的錢。這個規(guī)定的產(chǎn)生，是施工方擔心石碑刻好以后，委托方即碑主的家屬因故退貨，如果是別的商品他們還可以賣給另外的人，哪怕略作一點降價處理，蒙受一點經(jīng)濟損失。上面刻滿真名實姓的墓碑這個東西可不行，這是根據(jù)死者和活人的資料量身定做的，所以要預(yù)付定金，而且還要一次性全付。

付過這筆錢后，周克華說：“剛才那兩個墓位的錢，還得再加一點兒?！?/p>

趙恒臣愣了一下，直著眼睛想聽他的解釋。周克華說完卻把嘴閉上了，沒有主動解釋的意思，好像在等他們先問。

“什么意思·”趙子虎果然忍不住又問了。

“你們不是自選了一處好風水嗎·按規(guī)定自選的好風水是要交自選費的，要么就由管理處按順序排，排到哪里就在哪里，手機選號不也是這規(guī)矩·請放心我們不會亂收費，我們從來都沒有亂收過。”周克華臉上的肉往兩邊扯了一下，又迅速恢復(fù)了本來面目。

“你不會讓我們再交一筆咨詢費吧·”趙惟臣問。

他以為這樣問會讓對方感到難堪和羞愧，接著取消這個有些荒唐的項目，但是周克華半點兒都不像他想的那樣，反而口氣堅硬地回答說：“目前還不會，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說不定將來會的，與時俱進嘛。為了讓自己的親人有個理想的安身之處，你們就不要在乎這點兒小錢了！”

趙惟臣叔侄二人搶著要和他爭辯這個問題的本質(zhì)是錢大和錢小，還是該給不該給，趙恒臣對他們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息事寧人地小聲問他：“就按你說的吧，自選費是多少·”

周克華立刻小聲回答了一個數(shù)字，好像他們兩人不是買賣的雙方，而是此事的同謀，研究的結(jié)果存心不讓局外人知道。趙惟臣嘆了口氣，趙子虎也嘆了口氣，嘆完叔侄二人悲哀地對看一眼。

再次付完錢后，周克華收過自己的那份合同，隨口把上面的尾句念了出來：“本合同自簽字之日起生效?！?/p>

趙子虎還想問一句“什么意思”，想到父親剛才的制止，就自動地制止了。

這次來墓地是趙惟臣開車，趙惟臣仗著自己曾是武警部隊的汽車兵，上來后沒把越野車停在路邊的停車場里，而是直接開到管理處的門口，還要繼續(xù)開往墓地時被周克華叫住了。返回的路上趙惟臣把車開得飛快，一邊開一邊問他的哥哥和侄兒：“你們發(fā)沒發(fā)現(xiàn)這人臉上陰氣逼人·”

“有那么帥嗎·還英氣逼人！”趙子虎用鼻音重復(fù)道。

“我說的是陰陽的陰?！?/p>

“這倒還差不多！一見面他就說我們炒地掙錢，要不是我爸給他下臺我就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了，他不是有陰氣嗎·我再給他灑點水在上面好長蘑菇！”

“在這里工作久了，心理上免不了會受到一定的影響?！壁w恒臣嚴肅地諷刺說。

“今天他受了侄子一通訓(xùn)斥，說不定要在嫂子的墓位上搞鬼，不信你們看著?！壁w惟臣算命先生一樣預(yù)言。

“他要是敢，我就讓他領(lǐng)導(dǎo)的這片領(lǐng)土上很快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我想不出他要搞鬼是怎么個搞法，該交的錢我交了，不該交的錢我也交了，他還能變卦不讓我安葬不成·一個墓地管理處的處長到底是個多大的鬼官·”

趙恒臣很少說出這么尖刻的話來，認為他們是杞人憂天。在過度的悲痛忙累之中他還分出精力，思考這個公墓管理處處長的級別。他覺得念頭這個東西很怪，一旦發(fā)生在人的腦里，一定時間內(nèi)怎么趕也趕它不走，除非又出來另一個能夠覆蓋它的念頭。

趙子虎想的卻是剛才在墓地見到的老頭，問他見多識廣的叔叔道：“那老頭到底是干什么的·”

趙惟臣說：“我認為是個看墓的，這職業(yè)從前是防備有人盜墓取寶，現(xiàn)在雖然不興陪葬珍品貴物了，但還要防備有人偷拆墓上的磚。這年頭墳里的死人越來越不要錢，墳外的活人也越來越不值錢了?！?/p>

趙子虎又問：“看墓老頭說的話我聽著就像黑話，你能給破譯一下嗎·”

趙惟臣笑道：“沒問題，是這么回事，你爸把給你媽刻碑造墓的錢交給這個墓長墓主墓處墓老板，他就利用工作之便把它作為生意中的活兒，轉(zhuǎn)手拿出其中一部分購買原材料，一部分作為工錢包給別人去做，余下的一部分就屬于自己的了，我們戲稱這一部分叫剩余價值。”

“這個我知道，作為公墓管理處的創(chuàng)收。如今很多單位都是這樣，我們也是?！壁w恒臣非常難得地插了一句話。

“你只知道皮毛，或者叫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剩余的一部分并不是全歸單位所有，而是又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歸單位，一部分歸單位的實際掌權(quán)者個人。這人多數(shù)是一把手，少數(shù)是一把手的手上一根指頭，比方說分管這方面的部門負責人。以你交的這三萬多塊錢為例，其中買墓位的錢他不能要，他要的是選墓位的錢，就是那個什么自選費；刻碑造墓的錢他不能全要，這些事他得讓別人去做，從中扣下的錢他也不能全要，他還得多少給單位留下一點，比例從四六開到二八開，有時五五對半，甚至還有倒二八的，就是說，一萬塊錢單位得兩千他得八千。這錢也不能通過單位的財務(wù)，得讓合作方從單位的賬戶上劃走，再提出現(xiàn)金返回他個人手里?！?/p>

“這個我也知道，作為單位頭兒的回扣，有的叫好處費。如今很多當官的都是這樣?！壁w恒臣又插了一句，不過沒說“我們也是”。

“你都知道，那你還給得那么痛快·讓你給你就給·讓你給什么你就給什么·讓你給多少你就給多少·”

“必須這樣，如果不讓他達到目的，自己蒙受的損失只會更大?！?/p>

“王八蛋，貪贓枉法，他就不怕遭到知情人的檢舉·”趙子虎罵道。

“得了吧侄兒，看墓老頭應(yīng)該是知情人吧，可那看墓老頭只會是他的心腹，而不會是他的檢舉者，因為看守公墓這個差事是管理處給的?！?/p>

趙恒臣連日來傷心勞神，很想耳邊清靜一點，打斷他們的話說：“不說這些了好不好·說這些我心里發(fā)毛，如今都是這樣，死人的地盤如此，活人的地盤何嘗不是如此·唉，整個世界都是這樣的了！我們還是靜下來想想下葬的事吧?！?/p>

湯海燕的骨灰安放儀式定在她死后的第十五天，正好這一天是立冬，天氣也真正地冷了起來，趙恒臣已率先穿上黑色的羽絨服。這次有雇請的靈車在前面開道，后面是抱著妻子遺像的趙恒臣，端著母親骨灰盒的趙子虎，舉著一個大花圈的趙惟臣，以及各舉一支挽帳的趙惟臣的妻子和趙子虎的女朋友，再后面是趕來送葬的親友和同事們，醫(yī)院方面的人也默默無言地走在其中。

趙惟臣在墓地里發(fā)現(xiàn)了周克華，這人居然還先他們而到，站在一片墓林之間看來看去，那地方前面是一道四五米高的土坎，之所以目前還空著沒人占用，想必是逝者的家人擔心天長日久，雨打雪壓，將有可能促成土坎的垮塌，由此牽動坎后的墓基。幾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一字兒蹲在他身后不遠的地方，腿邊放著鋤頭、薅耙、土筐、砌刀、泥鏟、趟子，另幾個正往這里挑著青磚、水泥、沙子、水，還有幾個用木杠和鐵圈抬著黑色的石板和石柱。

周克華老遠看見這支送葬的隊伍，立刻向他們迎了過去，像景點的接待者那樣理所當然地擔任向?qū)?。他把隊伍引向這片空地以后就不再前進，眼睛盯在趙恒臣的臉上。

趙恒臣的臉上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趙子虎也同樣如此，只是趙惟臣四下打量了一陣問道：“不對吧墓老板，上次我們定的不是這里吧·”他已經(jīng)隨著看墓老頭的叫法，把周處更名為墓老板了。

“怎么不對·怎么不是這里·不是這里又是哪里·”

“是有些不對頭！”趙子虎也四下打量著說。

看墓老頭雙手像握步槍一樣握著一把鐵鍬，這時又湊到他們面前，偏著頭聽他們雙方說話。這樣子使趙子虎想起他是當天的見證人，順口就問他道：“老頭你說，上次也有你當面的，你說我們選的是這里嗎·”

周克華也轉(zhuǎn)過臉來問老頭：“你說，是這里嗎·”

老頭說：“是不是在這里，小伙子你說的不算，墓老板他說的也不算，我這個看墓的說的更不算，哪個說的算呢·那個地方自己說了算！還記得不·當時我讓你們看好了那個地方，你們自己不看好事后怪誰·”

“我們當然看好了的，那里正前方有一條河?！壁w子虎說。

“正前方有一條河是嗎·好，請看，這里正前方是不是有一條河·是不是你們自己看中的風水·說是順水順風水到渠成·”周克華用手指著正前方，把老頭的話也安成了他們說的。

“墓老板你真是好眼睛，能把路看成河，那前面分明是一條路！”趙惟臣說。

“路·路不也很好嗎·活人有活人的路，死人有死人的路，不管陽間還是陰間沒有路怎么行·你們不希望死去的親人在那個世界有路可走·”周克華臉上的肉往兩邊扯了一下，又迅速恢復(fù)了本來面目。

“可你看見沒有，那條路是走不出去的，橫在山腳下面，是條絕路?！壁w惟臣好像故意逗他玩兒。

“喲嗬，你們還真的要搞封建迷信哪·”周克華發(fā)現(xiàn)對方在笑，立刻變得嚴肅起來，說這話時還存心看了他身后的送葬隊伍一眼。

趙子虎放下花圈，走上前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喝道：“你少跟我們來這一套！別說我們不是搞封建迷信，就是我們搞了封建迷信，當時定好了的墓位，還按你說的交了自選費，你就不能玩兒偷梁換柱的鬼把戲！”

看墓老頭把鐵鍬插在地上，空出手來勸解著他們說：“有話好說，黑的說不成白的，公的說不成母的，君子動口不動手，有話好說！好說！”

“你也少跟我們來這一套！”趙子虎又一掌把老頭給推開了。

事已至此，連趙恒臣都看出了其中的暗道機關(guān)，他把妻子的遺像也放在地上，走過去一手擋住兒子，一手指著周克華說：“小周你怎么能這樣說話·你一個公墓管理處的處長，是個真的處級也罷，是個科級股級班組長級也罷，明明是你帶我們?nèi)ミx墓位，等我們選好以后倒成了封建迷信，你想用這話威脅我們，逼著我們?nèi)文銛[布是不是·如今朗朗乾坤，欺騙活人的事都不該做，你卻敢連死人也一起欺騙！”

周克華面不改色道：“我看你們才不能這么說話，更不能這么做事呢，你們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是花錢買地，賣給誰不是賣，犯得著像你們說的那樣搞小動作嗎·”

趙惟臣替他回答：“犯得著，犯得著的！現(xiàn)在我什么都明白了，你讓我們自選墓位多收我們的錢，然后再把別人不要的墓位換給我們，留著那里再收別人的錢，天知道同一塊地你都收過多少人的錢了！看看你換的這個地方，上面一堆黃土，下面一道高坎，雨雪大了容易塌方，誰敢把親人安葬在這里·”

周克華口氣更硬了說：“是呀，怪只怪你們自己瞎了眼睛，當時沒有看出問題，這時才看出來已經(jīng)晚啦！”

趙子虎至此已是怒不可遏，第二次沖上去揪住他的衣領(lǐng)，眼看著兩人就要由動口轉(zhuǎn)為動手，看墓老頭一見又去調(diào)解，這次是趙惟臣出手拉開了他們。趙子虎名不副實，雖然一身血性，卻不是條強壯漢子，周克華一臉黑肉，兩手粗筋，從剛才還沒開始的較量就能看出雙方的實力。趙惟臣害怕侄兒吃虧，拉開兩人以后，拍拍周克華的肩膀，招手把他叫到兩塊墓碑的夾縫中。

看墓老頭雙手又端起鐵鍬，像端步槍一樣走了過去，看形勢是想保護給他這個差事的墓老板。趙恒臣因為有了趙子虎剛才的行為，擔心當過武警的兄弟也對他采取特別行動，就在后面高聲喊道：“惟臣冷靜，千萬不要對他動武！”

“動不動武看他的了！”趙惟臣這時已經(jīng)成竹在胸。

“你想跟我說什么·”周克華謹慎地看了一眼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

“不用看，我說過先不動武，我只想請你說一句實話，你是不是在我嫂子的墓位上做了手腳·”

“沒有！絕對沒有！我用黨性向你保證！”

“喲嗬，看不出你還是有政治身份的人啊，不行，你只能自己保證自己！”

“那我用自己的人格擔保沒有！”

“也不行，你知道什么是人格·你的人格值幾個錢·”

“污辱我是嗎·你到底想要我怎么說·”

“看著，我請你像我這樣，把右手按在左邊的胸脯上對天發(fā)一個誓，說我們上次選的墓位不在別處，就在這里！”趙惟臣為他做了一個示范，右手展開放在自己的心口窩上。

“嘿，剛才我說你們搞封建迷信你不承認，你這不是搞封建迷信又是什么·”周克華臉上的肉往兩邊扯了一下，唯有這次笑得明顯而又持久。

“害怕了吧·”趙惟臣逼問他道。

“害怕·我害怕·可笑！真是可笑！可笑極了！我跟你發(fā)什么誓·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周克華口氣很硬地說。

“別廢話，你發(fā)不發(fā)·”趙惟臣向前邁了一步。

“不發(fā)！沒必要！”周克華往后退了一步。

“那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大家看到?jīng)]有·這人偷梁換柱，做賊心虛，害怕受到上天的懲罰，堅決不敢發(fā)誓，今天我就偏要你在這里給我發(fā)一個！”趙惟臣略一出招，就把他像只小雞一樣擒拿在了手里。

“惟臣！惟臣你把他放了！既然他說是在這里，那我們就改在這里好了！這里其實也不錯的，買些磚把這道土坎砌起來，只要能保住后面的墓基不塌方，不跟那里是一樣嗎·什么河哇路哇，順哪堵哪，那都是活人給死人找的說法，真要那么想的話可不就是他說的封建迷信了！”

面對送葬的親友和同事們，趙恒臣突然表現(xiàn)出了崇高的姿態(tài)，此前他并沒有這么想過，剛才這一席話完全是脫口而出，竟有些像即興演講。他覺得這里的確也好，甚至覺得眼前是一個提高境界的機會，這么一改他并沒有失去什么?？纯此拿姘朔?，他是真真正正地認為，把已死的親人葬在哪里都是一樣的了。

“不行，今天我就要讓他發(fā)一個誓，只要他敢發(fā)，我就把嫂子葬在這里！侄兒說同不同意·”趙惟臣一只手抓住周克華的腕子，另一只手向趙子虎招呼著。

“我同意！他不發(fā)誓就把他葬在這里，把我媽媽還葬在上次說的那個地方！”趙子虎舉手表決說。

周克華的眼睛穿過參加葬禮的人，看向那群帶著工具準備干活兒的農(nóng)民，但是他們蹲在地上一個也不動彈，這讓他有些后悔不該把活兒包給他們。再往過看，只有一個手握鐵鍬的看墓老頭，迎著他的眼睛走了過來。

“發(fā)誓，不就是老百姓說的賭咒嗎·墓老板你賭就賭一個咒唄，你賭一個咒不就是了·”老頭早已聽到了那叔侄二人的對話，動員盼著他來的周克華說。

“我為什么要賭咒·”周克華失望地怒視著他。

“賭一個咒有什么不得了的·你說的是真話，你就不怕犯咒，你說的是假話，你也不怕犯咒，要是怕犯咒你還會說假話嗎·”老頭對他翹翹下巴，還像風騷女人那樣擠了個眼。

“老頭說得對呀，賭了咒這事就算完了！”趙子虎取消了推開老頭的打算。

“賭了咒假的我們也認！”趙惟臣補充說。

“白眼咒，順口溜，賭一個咒有什么不得了的·”老頭聽人夸他說得對，緊接著又說了一句。

“好吧，那你把手松了我賭?！敝芸巳A終于妥協(xié)了說，可能是老頭的擠眼和勸說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趙惟臣把手松了，周克華趕快搖了兩下腕子。被他捏過的地方陷下去了一塊，讓人想到塌方，而且是紫色的土。

“怎么賭·賭什么·”周克華問。

“就賭要說假話，不得好死！”趙子虎說。

“不敢說死也行，就說不得好活！”趙惟臣看他又在猶豫，適當?shù)胤艑捔艘稽c條件。

周克華再不賭就說不過去了，想了想用中等偏低的聲音賭道：“要說假話我不得好活?！?/p>

“聲音大點兒，賭了我們立刻下葬！”趙子虎又說。

“要說假話我不得好活！這行了吧·”周克華惡狠狠地瞪著他，這一遍聲音夸張得像英勇就義時呼喊的一句口號。

“好！”趙惟臣和趙子虎同聲叫了個好。

安葬儀式就地開始，等在不遠處的那群農(nóng)民一齊出動，背著工具，挑著磚沙，抬著碑石，順著墓老板周克華的手勢向這里擁來。由于又多了一道幾米高的土坎，這是上次合同中沒有的內(nèi)容，周克華征求趙恒臣的意見，為了保證雨雪天氣墓基不受土坎垮塌的影響，有沒有必要在這里砌上石頭或磚。必要的話得再付一筆錢，如果只求結(jié)實就用石頭砌，這樣便宜一點，如果要求結(jié)實而又美觀就用磚砌，這樣略微要貴一點，說完又讓他們自選。

趙恒臣決定把自己的崇高姿態(tài)表現(xiàn)到底了，當著參加葬禮的親友和同事們，狠著心一揮手說：“磚吧，多少錢照付。”

他甚至按照周克華的報價，立刻掏出錢來交給對方。

趙惟臣和趙子虎眼睜睜地看他任人宰割，分明是愚不可及，還自以為慷慨大度，但是為了面子只好忍著，這個面子更多的是他的面子。兩人心里恨得咬牙，一遍一遍地重復(fù)著周克華賭咒發(fā)誓的話。

一個小時以后墓穴挖好，兩個小時以后葬禮結(jié)束。趙恒臣謝別了親友和同事們，與弟弟和兒子留在墓地，目的想親眼看著那些農(nóng)民用磚和水泥砌那道土坎，因為墓碑是千篇一律的，質(zhì)量和樣式有先例可循，磚坎卻是獨一無二的，整片墓地還沒有人選擇這樣的地形。

周克華說：“趙先生，這道磚坎是新增加的項目，臨時備料，臨時請工，最少要花一天的時間，如果等不住的話你們可以回去，信不過我們就明天再來，信得過就不用來了。我們會保證質(zhì)量的，這既是墓主家屬的事，更是公墓管理處的事，以后您每年清明才來一次，我們卻是每天都在這里，看望您的親人，照護您的親人，陪伴您的親人，這人其實不是您而是我們啊，您說我說得對不對趙先生·”

通過辯論，爭吵，賭咒發(fā)誓，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墓老板溫情多了，簡直就像換了個人，連曾經(jīng)要打他的趙子虎都受了感動，覺得沒有理由不相信他了?！斑@句話他說得對老爸，那我們明天就不來了，反正七七那天是要來的！”

“七七”是他們老家民間傳下的規(guī)矩，在親人死去的第七天要做一次小的祭祀，這樣的祭祀共有七次，到一百天時再大祭一次。想不到趙子虎還從哪里聽來了這個，相比之下，世事洞明的趙恒臣倒還沒有太放在心上。

“好吧小周，一切都拜托你了！”趙恒臣又回到了最初的稱呼，和他握了握手說。

乘車回去的路上趙惟臣才發(fā)表講話，他說：“你們注意到了沒有·那個看墓老頭勸他的墓老板發(fā)完誓后人就消失不見了，像是人間蒸發(fā)一樣。”

趙子虎說：“經(jīng)你這么一說，我也覺得這老頭有些怪，不會是個鬼吧·”

趙惟臣嚴肅道：“我不是跟你們開玩笑的，我在武警部隊的時候曾經(jīng)遇到一個高人，長得就像這老頭。此人會麻衣相術(shù)，會算命卜卦，還會詛咒人的巫術(shù)，咒人術(shù)里有一種自咒之法，就是得知對方的確鑿罪證之后，逼他賭咒發(fā)誓，他如被逼不過這樣做了，百日之內(nèi)必有應(yīng)驗?！?/p>

趙恒臣難得一笑說：“不會是必有應(yīng)驗，也不會是百日之內(nèi)，如果真有其例，只能是心理的壓力加偶然的巧合。”

趙惟臣說：“我說這話還有一層意思，就是我跟那高人學(xué)會了看相識人，墓老板騙得了你們，他騙不了我，不信七七那天我們再看?！?/p>

第七個“七”的前四天，又逢二十四節(jié)中的大雪，這天果然大雪紛飛，下了三天四夜，冰雪覆蓋了城內(nèi)所有的街道，車輛斷流，行人絕跡。趙恒臣正發(fā)愁明天怎么去公墓，清晨起來卻見雪已住了，窗外的白色大街上有幾個小男孩兒在打雪仗。

趙惟臣的越野車軋過雪路，直接開往第一次沒能去了的那片墓地，經(jīng)過山下的停車場，又經(jīng)過公墓管理處的門前，從車窗里看見一扇大門緊閉，門框的上方還掛著積雪。他不敢掛擋停車，讓趙子虎開窗喊了兩聲墓老板，沒人應(yīng)答，就正好從那里開了過去。

因為吸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這次他們記著地形，很快找到了覆雪中的那塊墓地。但是他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墓地前那道幾米高的土坎沒有了，變成一個陡峭的斜坡，一直伸到墓基下面。當時直插在墓前的花圈和挽帳，大多滑倒在陡坡的坡底，還有一些卷進了雪土里。趙子虎提起皮鞋在塌方上一頓亂踢，竟沒有踢到一塊磚。

“到底又被這人騙了！”他憤怒地罵著。

看墓老頭用鐵鍬給自己鏟路，一步一鏟，鏟到離他們?nèi)哌h的地方站住，拄著鐵鍬打招呼說：“又來了·”

“又來了，七七，看我嫂子，你的那個墓老板呢·今天我真的要打他！”趙惟臣說。

“還用你打，已經(jīng)有人打啦，一個月了還睡在醫(yī)院沒醒過來，就算醒過來這輩子也算是廢人一個了！”

“啊·怎么打的·”趙子虎幸災(zāi)樂禍地問。

“拿磚，就是砌墓的這種磚，從后腦勺上拍的，像這樣，啪！”老頭在空中做了一個示范動作。

“我就知道沒好下場，不是這樣就是那樣，誰下的手·”趙惟臣卻一點兒也沒感到吃驚。

“給他干活的農(nóng)民，干了活兒不給工錢，人就跟他一命拼了，打算坐牢也讓他活不好！”老頭立場分明地站在兇手一邊。

“唉！”趙恒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什么都沒有說。

他又想起妻子生前開過的玩笑，忽然相信這個活人世界的事活著的人并不知道，只有人死以后變成鬼神才知道的。

春分

考慮了三天兩夜，趙恒臣要宣布他的決議了。

“子虎，你來一下?！?/p>

趙子虎站在大鏡子前，手里握著一個電動剃須刀，讓它在自己嘴的附近逛來逛去。脖子與下巴之間有一根彎曲的細毛總進不了網(wǎng)孔，變換了七個姿勢也未能見效，為此他正在苦惱著。夏霖喜歡看他臉上剃得青光的樣子，稱那是一片藍色的天空，于是剃須就成了他近些日子的新婚演習。他一邊迎著父親的叫聲過去，一邊偏了頭用第八種姿勢繼續(xù)剃著，鋒利的三葉刀片隔著網(wǎng)孔在喉結(jié)旁邊轉(zhuǎn)得呼呼地響。

“你把它關(guān)了，聽著像割草機！”

趙子虎把剃須刀關(guān)了，揣測著父親這次談話的內(nèi)容和規(guī)模，心里仍然放不下那根漏網(wǎng)的彎毛。他想你這個會議處的處長，你可千萬不要開長會哦。

“還記得錢總嗎·去年從部里下來的那個頭頭兒·有一次說讓夏霖以后去他那里找個事做的·成了家不能還在外面唱啊跳啊……”

“錢……，那個總共只有筷子粗一撮頭發(fā)，在滿腦袋頂上彎來繞去的胖子……·”趙子虎的耳邊響起一支流行歌曲，也是夏霖很喜歡唱的，里面有一句歌詞是“這里的山路十八彎”。接著他又想到自己脖子與下巴之間的那根彎毛了，禁不住笑出聲來。

“頭發(fā)多管什么用啊，你的頭發(fā)倒是多，能為你的夏霖謀幸福呼兒嗨嗎·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子虎，明天，錢總家的少爺在皇家大酒店舉辦婚禮，他讓人給我也帶信了?！?/p>

“也是春分·操……跟我是同一天！”

“怎么能罵人家！我跟你說這事就是想征求你的意見，明天我去還是不去·”

“自己兒子結(jié)婚，去參加別人兒子的婚禮……哦，他的兒子叫少爺是吧·婚禮在皇家大酒店舉辦是吧·”趙子虎的兩條眉毛相互靠近了一下，他的眉毛比從部里下來的那個頭頭兒的頭發(fā)還多。當然，按照父親剛才的說法，眉毛多更不能為他的夏霖謀幸福呼兒嗨。

“不是這個意思，我這樣做主要是從戰(zhàn)略上進行考慮，想著讓夏霖以后到他那里去找個事做，成了家不能還在外面唱啊跳啊。你去給她解釋，這話交給你說，我就不另說了?！壁w恒臣打著征求兒子意見的民主旗號，其實是以征求意見的形式對兒子，以及明天才能成為兒媳婦的夏霖發(fā)出通知。不錯，明天的兒媳婦，如果二十四小時內(nèi)不發(fā)生意外的話。

“你去吧！我沒意見！夏霖也沒意見！我們又不是少爺和小姐，我們能有什么意見呢·”趙子虎明白父親的決定之后惡狠狠地回答，轉(zhuǎn)過身去報復(fù)性地打開割草機，一邊走一邊在已經(jīng)剃得青光的嘴的附近又亂逛了一陣，但是那根彎毛仍然沒有進去。

“我去告訴惟臣，讓他明天來替我操辦，侄子的喜事做叔叔的義不容辭！”趙恒臣對著兒子的背影說。他沒在意兒子說話的語氣，或者說沒打算在意，只是一門心事?lián)艽蜃约旱男∷惚P，當最后一顆珠子撥上去后，心里立刻就輕松了。

關(guān)于部里下來的那個頭頭兒少爺?shù)幕槎Y，通過探聽別人的標準，他為自己制訂的指數(shù)一變再變。最初他想的是六千，六象征順利，接著漲到八千，八標志發(fā)財，最后他一狠心索性來個整數(shù)一萬，世上沒有比萬事如意更好的詞兒了！雖然他的心里這么狠過之后有一點兒疼的感覺，但是這事畢竟定了下來，它好比明天春分這個節(jié)令，春分一過就是清明，清明前后種瓜點豆，接下去金色的秋天也就到了。種得比別人多，收獲總不至于比別人少吧，所謂的年成么，只要不是太笨的老農(nóng)都能推算，除非老天爺要跟誰作對。

這個資深而老練的會議處長，他獨自一人開了三天兩夜的會，在床上，在廁所里，在吃飯的桌子邊，自己主持，自己發(fā)言，自己跟自己發(fā)生爭論?，F(xiàn)在，會議要閉幕了，他已如實通知了兒子，接著再去和趙惟臣商量一下，讓弟弟代替自己全面負責兒子明天的婚禮。嘴上說是商量，心里想的也仍然是通知。

“這么做，你在人們心里的形象……”趙惟臣猶豫地說。

“形象·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人是活在現(xiàn)實里的，而不是活在人們心里的。更何況我的形象究竟如何難道你還不知道嗎·從小到大你什么都知道，只要你知道就行啦！”

一聽說從小到大，趙惟臣就不再說形象的好壞了，因為父母死后，趙恒臣以長兄比父的責任讓他讀書，把他送進武警部隊，接著又給他找工作，這才使他有了今天。

趙恒臣把手伸過去，在趙惟臣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像是簽字蓋章，明天的事交給他了。

明天一早，他必須搶在參加兒子婚禮的親友到來之前，奔赴部里下來的那個頭頭兒的兒子婚禮，不然就麻煩了。他會因為握手，作揖，道謝，解釋，請罪，希望原諒，許諾后期彌補等等而花去大量的時間，會由此造成遲到，甚至會走不脫身。比方說碰上一位朋友圈里的性情中人，來這里之前又喝了兩盅，不問青紅皂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放，那么他的一切計劃都將遭到破壞，這就等于害了他。

八點一刻，他提前了將近兩個小時趕到皇家大酒店，宴會廳的落地式玻璃窗上還有幾個“喜”字沒有貼好。他看見兩位布置會場的小姐一個扶著梯子，一個拿著“喜”字，卻因為穿著旗袍的緣故都不敢貿(mào)然登高，正東張西望著，他就見義勇為地走過去，爬上梯子幫她們把那個“喜”字貼了上去。

“謝謝先生，請問您是今天的總主持嗎·”

“對不起我不是的，我是來參加婚禮的嘉賓?！?/p>

“哦，那您簽到?jīng)]有·簽到處在進門靠右的地方?！?/p>

小姐作為報答指給他說。他按她手指的方向退回到進門靠右的地方，這地方在他剛才進來時怎么被忽視了，幾張桌子并成一排，像一列大型的玩具火車，一大籃鮮花擺在車頭，旁邊攤開著一本紅色的簽名簿，背景墻上是一對青年男女的婚紗照，放大后臉上布滿褐色的斑點。兩位穿旗袍的小姐亭亭玉立在簽名簿的兩端，警惕地注視著迎面走來的每一個人。她們的旗袍和布置會場的小姐統(tǒng)一都是紅顏色的，點綴在宴會大廳里好像花兒一樣，款款而行的時候則像一尾尾游動的金魚。坐在火車尾部的是兩位穿紅色運動衣的男士，他們身材魁梧，膀大腰圓，一個面前攤開了一本冊子，另一個脖子上挎著一只綠色的軍用挎包。

一個是收銀員，一個是記賬員，同時也兼任銀警或保鏢，保護著挎包里的禮金。他自以為很內(nèi)行地告訴自己，一語道破這項工作為何不用旗袍小姐的秘密。這是他多年來參加這類慶典所學(xué)得的知識，除了婚禮和壽禮，還有幾次是葬禮。其中有件事情值得一說，在他本人主持的一次頂頭上司的復(fù)婚典禮中，一位嘉賓登臺發(fā)言，一不留神把復(fù)婚說成了重婚，引起哄堂大笑，他以豐富的經(jīng)驗讓會議的氣氛化險為夷。那句脫口而出的話后來成為被人轉(zhuǎn)載的妙語經(jīng)典，他說：“是啊，重復(fù)的婚姻讓他們找回了重復(fù)的愛。”笑聲更大了，掌聲響起來，失言者與那對年邁的新人滿臉尷尬一掃而光。

他認為自己剛進來時這里還沒有形成如此規(guī)模，否則他不可能沒有看到，一定是他去幫人貼喜字的時候他們才布置停當。不過這沒什么，即便這樣也沒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那位先生，您是來參加婚禮的吧·”站在簽名簿邊的小姐注意到他了。

“是?！?/p>

“簽完到還有什么請到這里登記?！辈弊由峡嬷姘哪惺恳步璐颂嵝选?/p>

“好的。”

他覺得后者的這句話純屬多余，甚至有些露骨和愚蠢，把一件不言而喻的微妙的事情公布出來，相當于車模兒的那一片遮羞布被人給取走了。

不過他仍然是亢奮的，由于一個特殊的原因，他居然成了今天的首位嘉賓，無論是簽名簿還是禮金單，上面他都當仁不讓地排在頭題?；槎Y結(jié)束以后，那位新郎的父親務(wù)必會以檢驗的心態(tài)翻看這兩本記錄，那么首先就會看到他的名字。為此他簽字時把“趙恒臣”三字寫得一絲不茍，臨到登記者問他姓名的時候他還附加了兩個注解：“永恒的恒，忠臣的臣……噢，別寫成忠不忠誠的誠了，是忠臣奸臣的臣?！?/p>

“知道，是忠臣，哪能是奸臣呢·”登記者順嘴就安慰了他一句說。

這句輕描淡寫的話把挎包者給逗笑了，笑聲傳染到火車頭邊，負責簽名的小姐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他仔細想了一會兒，想不出話里有什么不好的含意，或許它并不含有諷刺，只是那種自以為隨口應(yīng)答的機智和幽默，有顯示欲的年青人普遍愛犯的小毛病，全然不顧這樣的話會給自己種下何種后果。他不動聲色地站在對面，倒著看確切了那個“臣”字，這才把紅包交到對方的手里。

“一萬?！笨姘呓舆^去數(shù)了一遍，又遞到登記者的手里。

“沒錯，一萬?！钡怯浾邚?fù)核后又把它交給挎包者。

他注意看他們臉上的表情，都很淡定，既沒有相互交流眼光，也沒有對他刮目相看。這是一個跡象，說明這個數(shù)字的確不能嚇人一跳了。他慶幸自己一咬牙選擇了萬事如意，如果是六六順，如果是八八發(fā)，那件事順利的可能性只會更小，八字將更加沒有一撇。

寬闊的宴會大廳里，花朵和金魚一樣的紅旗袍們正在往一張張圓桌上擺放紙巾、刀叉、涼菜、糕點和瓜果，除他之外，此時仍沒有出現(xiàn)第二位嘉賓。他是會議處的處長，又做過上司復(fù)婚的主持，知道作為一個并非重要的人物，是不宜提前入座并且獨占一席的。何況他將被安排在哪一席亦未可知，萬一鳩占鵲巢被人禮貌地趕走，那就實在是不好意思了。

他看見一位身穿皇家衛(wèi)隊服裝的門童從洗手間出來，回到崗位以后對另一位門童小聲說著話，說的時候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上的歐式馬靴。他覺得話的內(nèi)容可能與洗手間的下水或者地面有關(guān)，接著他還想到，其實那里可以作為宴會開始前的過渡，容他度過這段不好打發(fā)的時光。他沿著門童走過的路線走了進去，點燃一支煙耐心地蹲著，直到很久以后，耳邊突然傳來鞭炮、軍樂和嘈雜的說笑聲，他才有把握地起身出來，融入男女嘉賓的滾滾洪流。

真正的總主持年齡和穿著與他相似，難怪布置會場的旗袍小姐對他產(chǎn)生誤會。問過了名字和身份，他被總主持安排在比較靠后的一桌，從洗手間出去一拐彎就到了。這也是一個跡象，說明今天應(yīng)邀前來的達官貴人很多，會議處長無非是個小小的蘿卜頭。不過這才合乎常情，如果雙方權(quán)平位等，他會撂下自己的兒子來祝賀別人的兒子嗎·這樣想著他的心理就平衡了，覺得自己能來參加這樣的活動，應(yīng)該是一件榮幸的事。

好消息來了，本次結(jié)婚典禮的頭號主人公新郎的父親，從部里下來的那個頭頭兒站在宴會大廳的入口處，一夫當關(guān)地與前來賀喜的賓客們親切握手，有些像接見一個大型的代表團，對每人都說一句致謝的話。握到他的時候想不到還能說出他的名字和職務(wù)，雖然兩樣都有一定的出入，但是話比別人要多一些。

“你是那個什么，趙……科長，趙……趙、永、臣·”

“是啊是啊，錢總好記性！我叫趙恒臣，以前當過副科長，現(xiàn)在管的是一個會議處！”

“哈哈，我把你說小啦，不生氣吧·想起來了，你好像有一個女兒！”

“是啊是啊，錢總真好記性！是我的兒媳婦，上次想在您那里找個事做……”

“有空帶她到家來玩兒，咦，今天怎么不帶來·”

“今天她有個特殊情況，不然就來見錢總了，她可樂意見您！”

“來例假了·……哈哈哈哈，你這個當老公公的真是體貼入微嘛！”

“是啊是啊，女孩子的麻煩事總是要多一些?！?/p>

趙恒臣能順著對方的錯誤往下說，無論對方是誰，也無論錯在何處，這是他多年來練出的一手硬功夫，用起來一套一套的。一來他是要讓這個錢總聽了得意，二來也不想暴露自己的兒子在同一天里正在做著同一件事。不過是暫時不暴露，適當?shù)臅r候他會裝作說漏嘴的樣子說出來，讓對方產(chǎn)生一次意外的感動。

“那就改日吧，請入座！”

“是啊……好的好的?！?/p>

與他同在一桌的是幾個互不相識的人，也與他一樣，他們都不熟悉今天的新郎和新娘，之所以來都是沖著從部里下來的那個頭頭兒。從他們的談話中他知道了，今天的婚禮時間也許要長一點，主婚人，證婚人，新人，新人的家長和雙方的上級，以及親戚朋友同窗共事的代表講完話后，接著還要表演精彩的文藝節(jié)目。演出者除了高價請來的大牌歌舞明星，還有自發(fā)上臺的歌迷舞迷，他們是想通過與明星的同臺演出，讓那些平時只能在電視里看到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才華，以后向有關(guān)組織進行推薦。據(jù)各種小報和網(wǎng)上文章披露，許多后來紅極一時的藝人，當初的第一步就是這么走出去的。

他又一次想到夏霖，但他依然不希望他的兒媳婦走這條路，她理想的前途應(yīng)該是在從部里下來的那個頭頭兒麾下做一個白領(lǐng)。

總主持像念經(jīng)一樣念完了一篇講話，宣布全體舉杯，祝賀這對幸福的新人。

他舉起杯來，恰好這時候兜里的手機響了，掏出來匆匆瞥一眼，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趙惟臣。他的心頓時轉(zhuǎn)向另一個婚禮，那里的總主持有什么事要告訴他呢·

“惟臣，有什么事·”他放下杯，快步走向宴會廳外，一邊走一邊小聲地問。

“哥，子虎和和夏霖失蹤了！”

“什么·誰失蹤了·”

“子虎和夏霖兩人！夏霖聽說你去那里參加別人的婚禮，氣得當場號啕大哭，轉(zhuǎn)身就跑出去上了一輛出租。子虎一見什么都不顧了，也打一輛出租去追她，參加婚禮的人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一部分中途退席，還有一部分等著看結(jié)果！”

“昨天我就對子虎說了，原來他沒有告訴她，糊涂！不可能是失蹤，你應(yīng)該知道他們?nèi)チ四膬海　?/p>

“不知道，要知道我能不去找他們嗎·”

“真是太不懂事！太不懂事！”

“不過這事不能全怪他們，我倒認為你也有錯！”

“我有錯嗎·好吧，我有錯吧！從小到大你知道的，都是我的錯！”

一聽說從小到大，趙惟臣就不再說事情的對錯了。

“今天是我的錯！哥，我現(xiàn)在怎么辦·”

“穩(wěn)住局面，千萬不要亂了陣腳！”

趙惟臣不再說他有錯，還把錯誤攬于自身，他覺得弟弟總算有了一點進步。手機里聲音嘈雜，有人插話，他聽著像是夏霖的爸爸和媽媽，便索性大著聲音讓趙惟臣把手機交給他們，他要跟他的親家再說幾句。插話者果然是夏霖的父母，他們從趙惟臣的手里接過手機，分別對他大喊了一通，夏霖的媽媽也和女兒一樣哭了，并且一下一下地跺著腳，像給自己的哭聲打著拍子。最后她反復(fù)地追問他道：“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夏霖的爸爸用顫抖的嗓音提出報警，他想了想表示贊成，然后再對趙惟臣進行遙控指揮，讓弟弟繼續(xù)維持婚禮的場面，向賓客敬酒，勸菜，發(fā)糖，說吉利的話，盡量拖延時間，爭取如期結(jié)束。同時還要寸步不離地看住夏霖的父母，包括她的媽媽如果上洗手間，也得請一位知心的女客陪同進去。自己這就去跟宴會的主人打聲招呼，馬上乘車趕過來。

關(guān)上手機，他吸了一口長氣又吐出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原處坐下。因為一直說話嗓子有些發(fā)干，他隨手拿起一只橘子剝開吃了，正要向同桌的嘉賓提前道別，對方卻搶先告訴他說：“嗨，今天你可真是虧大發(fā)了！”

他愣了一下，以為有人竊聽了他剛才的電話。

“沒關(guān)系，生活就是這個樣子。”

“全都是大牌歌星！你剛出去人家就開始唱，剛唱完你就回來了！要么你晚點兒出去，要么你早點兒回來呀，那個詞兒是怎么說的來著，陰差陽錯，嗨！”

“哦，沒關(guān)系，這不是又上去一個嗎·”他才明白同桌是說這個婚禮上的事，而不是他家那個婚禮。

“臺上這個年輕人不是的！花錢請的那幾個現(xiàn)在正跟新郎新娘合影，努，那兒，看見沒有·跟他們合影也要花錢！這一個是自愿上去唱的，想展示自己，運氣好還能得到大牌明星的引薦，說不定哪天就紅了！這樣的角兒唱歌跳舞不但沒人給錢，反倒還要花錢討總主持好，要不連這個機會也沒有！不過唱得還可以，跳得也還行，你看！”

同桌發(fā)現(xiàn)他吃了一個橘子，聯(lián)想到他因為去接電話幾乎什么也沒有吃，就又摘下一只香蕉遞到他的手里。

“吃吧，吃吧，今天你可真是虧大發(fā)了！……我說的是剛才你沒聽到大牌歌星唱歌，臺上這個年輕人不是的！”

這個不是大牌歌星的年輕人長發(fā)披肩，模仿邁克爾·杰克遜的樣子一邊唱著勁歌，一邊走著奇妙的太空步。他的手里拿著那只糊里糊涂接過的香蕉，感覺坐椅上面布滿了芒刺，再一次地站起身說：“對不起，我得先走一步，剛才接到的一個電話是……”

“咦，又上來一個女的！衣服怎么是這個色兒·大喜之日……”

“你再看，人家那是婚紗！”

“也打扮成新娘嗎·”

“什么叫也打扮·沒準兒她就是個新娘，來皇家大酒店舉辦婚禮的每天可不止一對，新人們互相之間祝賀一下也未嘗不可！”

他到底沒有經(jīng)受住同桌們的誘惑，匆忙間向臺上掃了一眼，他看見一位身穿白色婚紗的女孩走到臺子正中，慢慢把麥克風喂到嘴邊。那女孩的身材和動作像極了夏霖，遠遠望去臉型和眉眼兒也像，婚紗自然是全世界都一樣的。他努力睜了一下眼睛，等著她繼續(xù)展示像與不像的地方，同時卻希望看到一個奇跡的出現(xiàn)，或者害怕看到一樁怪事的發(fā)生。

婚紗女開始了歌唱前的自白，聽起來更像是夏霖的聲音，等她提到自己的名字，說是要把這首歌獻給今天的新郎新娘和所有嘉賓，包括她的趙恒臣叔叔的時候，不用說他已確認她是夏霖無疑了。他感到震驚的是三個月前，當他們定下要舉辦婚禮的時候，夏霖就隨著子虎叫他爸爸了，而只有在過去他們相識不久，子虎帶她到家里來時她對他才以叔叔相稱。這么說正因為他今天的這個舉動，夏霖和他的關(guān)系又退回到了過去。

其實是和他家的關(guān)系，和他家子虎的關(guān)系。

夏霖滿懷激情地唱了一首《今天是個好日子》，她唱得真好，歌聲和表情無法和趙惟臣手機里說的“號啕大哭”掛起鉤來。過去她跟子虎到家來玩兒，高興時也唱過幾次歌，但那只能算是小聲哼哼，從來沒敢這么放聲歌唱。這下她可是放開了，唱到后來還結(jié)合歌詞跳起了舞，最后一個亮相動作相伴著最后一個長長的字音，他感覺在電視里唱這首歌的很多專業(yè)演員都未必超得過她。

這場婚禮頭號主人新郎的父親，從部里下來的那個頭頭兒睜大了眼睛，接著又率先鼓掌，宴會大廳里掌聲一片。趙恒臣在不知不覺間也隨著鼓了兩下，他懷疑站在臺上的夏霖聽到了他的掌聲，并且順著掌聲找到了他，眼光遙遙地向他看來，那一雙眼里的光像是淚光。不過她立刻就轉(zhuǎn)移開去，對著大家一鞠躬說：“謝謝，謝謝朋友們的鼓勵，也包括我的趙恒臣叔叔，今天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恒臣叔這三個字念出來正好吻合別人對他的評價：很、成、熟！再見了，很成熟的趙恒臣先生！”

叔叔又變成了先生，全世界除了他一個人，沒有誰能聽懂她說的話。

接著她款款下臺，昂首走過高朋滿座的宴會大廳，消失在流水般的出租車中。

他看見她的眼里確實是淚，“再見了 ”三字讓他聽著充滿了危險，他想追上去叫她一聲，代表兒子請她回去，也代表自己向她致歉，用最簡練的語言對她說明他是在什么背景下作出的這個決定。說時既不能傷了她的面子，也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不讓她再用“很成熟”一類的修詞委婉表達對他的可憐。

但他終于沒追上去，一個老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追趕一個剛剛唱完了歌的漂亮女孩，如果那女孩真的不再叫他爸爸的話，滿堂賓客的反應(yīng)可想而知。他甚至聽到有人小聲驚問，相互竊語，以及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他害怕聽到這些聲音。

這個工作應(yīng)該子虎去做，目前他的當務(wù)之急是趕回去，從這個婚禮的盛宴回到那個婚禮的殘局。他把那只握得發(fā)熱的香蕉放回桌上，對同桌們匆匆道了聲“對不起”，不等他們回答就趕緊離席而去。

那個殘局只剩下最后三個重要人物，夏霖的父母和守衛(wèi)著他們的趙惟臣，三人見了他一同站起，趙惟臣為了表達自己的忠誠，竟然當著他的兩位親家的面，述說在這期間子虎的岳父大人因為過分焦慮，連續(xù)上了兩次洗手間都是自己陪進陪出。他笑了笑，點了點頭，用手在趙惟臣的肩上又按了一下，然后對過分焦慮的夏霖父母說：“我見到夏霖了，她在皇家大酒店里又唱又跳，什么事都沒有！”

“她去那里是為什么……”夏霖的父親惑然不解。

“可能是報復(fù)我吧，不過她已經(jīng)離開了?！?/p>

“我的天哪！”夏霖的母親用哭的嗓子喊了一聲，身子立刻矮了下去。

天黑之前，這對不知后事如何的老人在趙惟臣的護送下暫時打道回府，他們?nèi)饲澳_剛走，后腳趙子虎就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到家中，這個家自然是他與父親共同生活的舊居，而不是父親為他和夏霖準備的新房。此前趙惟臣撥打他的手機，把夏霖在皇家大酒店唱歌跳舞的消息告訴了他，等他飛車趕到那里，酒店的紅旗袍們正在打掃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

“她不會再……來了?！壁w子虎強忍著心頭之恨，那個恨還是溢于了言表。他本想說“她不會再回來了”，話將出喉又減去了那個“回”字，就像不得不減去一個命中不屬于他家的人口。

“我是為你們想，你別恨我，天要下雨……”

“誰我都不恨，我只恨不該定在今天這個鬼日子！”

“別罵鬼日子！定這個鬼日子是你還是她·”

“有我有她，我們一起！當時都覺得春分是二十四節(jié)里的一個節(jié)，只想著‘春，根本沒想后面的‘分！當時要定立春不就跟他們錯開了嗎·立春有個‘立字，還早一個多月，肚子里現(xiàn)在都立著小寶寶了，分，分，我看她還怎么分！”

兒子當著父親的面，后悔得把小寶寶的事都說了出來，刮得像藍色天空的臉上現(xiàn)在陰沉沉的，下巴與脖子之間那根至今也還長著的彎毛，這時還趁機動了一下。

趙惟臣護駕成功，從夏霖的娘家趕了回來，因為往返一趟累得夠嗆，進門的第一句話帶著很大的情緒：“夫家沒有，娘家也沒有，一個新娘子，天知道到哪家過夜去了！”

聽他這樣說，趙子虎的兩條眉毛又相互靠近了一下。

“今夜大家都去休息，放心不會出問題的，明天大家再分頭去找，誰找到了就給她透一個信，說是部里下來的那個頭頭兒答應(yīng)見她！”趙恒臣覺得后面這句話至關(guān)重要，可以挽大廈之將傾，喚小鳥之回林。

但是又過去了三夜兩天，那只失蹤的小鳥也沒有回來。

他認為不能再等，夜長夢多，貴人忘事也多，那個連他名字和職務(wù)都會忘了的人，就不會忘了自己的許諾嗎·他計劃明天一早，自己單槍匹馬去見那個從部里下來的頭頭兒，見面就說夏霖的特殊情況還沒完畢，能否先把她的職位安排好了，再讓她來拜謝恩人上司。事到如今，他可以這么對錢總說了，說他的兒媳婦就是因為工作的問題沒有落實，才在新婚典禮上憤然出走，走到哪里去了呢·努，就是這個皇家大酒店，就是這個宴會大廳，就是這個結(jié)婚典禮，還上臺唱了一首《今天是個好日子》！

趙恒臣讓自己又當編劇，又當導(dǎo)演，又當獨角戲的優(yōu)秀演員，像晚會的彩排和預(yù)演一樣，在家里練習了好幾遍與錢總的正式會談，先說什么，又說什么，再說什么，最后還說什么。重溫那天在酒店里的主賓相見，對方不僅與他握手，向他道謝，還破例說了那么多的話，連“例假”那樣的笑話都對他說了，并且?guī)ь^哈哈大笑，他覺得自己很有信心，甚至可以說是有一定的把握。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兒子的未婚妻，他的準兒媳，那位逃走的新娘自然會明白他的一片可以昭見日月的苦心，那時候再稱呼他什么，由她自作主張好了。

這個晚上他睡得很好，睡到半夜醒來的時候，聽到隔壁房間的兒子還在翻身，同時發(fā)出嘆氣的聲音。清早起來，那間房里卻鼾聲大作，他想他們父子兩人在很多問題上都不一致，就連睡覺都是如此。多少年來他一直在想這個，只是整天忙著給別人開會，忽視了和自己兒子的談心，等他做完這件事，即便在萬忙之中也要抽出時間，傳授給子虎一些如何應(yīng)變的知識。

他第一次走進那棟需要登記才能走進的辦公大樓，在一間需要通名才能步入的會客廳里見到了工作狀態(tài)的錢總。應(yīng)該說此時的錢總比幾天以前嚴肅多了，見了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全部身子也巋然不動，只是看著他，像接見一位應(yīng)聘者。忽然拉開抽屜，用兩根指頭捻出一張紅色的人民幣，又用一支簽字筆輕輕推到他的面前。

“來了·是我的秘書通知你來的嗎·”

“不是的錢總，是我自己來的，那天您讓我把兒媳帶來見您，今天又不趕巧……”他發(fā)現(xiàn)情況有些不對勁兒，不明白對面這個人物的這個動作是什么意思，從部里下來的頭頭兒總是讓人捉摸不透。

“趕巧嘛，誰說不趕巧·我正想讓人叫你來你倒是自己來了，這不是趕巧嗎·趙科長趙永臣同志，你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你知不知道·”

“我犯了錯誤·還很嚴重·”他心里嚇壞了，臉上卻假裝笑起來，不過那笑在臉上抖擻了一下，有一半掉下去了。這人又忘記了他的名字和職務(wù)，真是個貴人。

“坐下，請坐下，別笑，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是真的要批評你！你參加我兒子的婚禮我很高興，可你為什么要送一千塊錢呢·就因為我姓錢，我是老錢我兒子是小錢，所以你就用一千塊錢來污辱我和我的兒子，還要讓我背上一個收受錢財?shù)拿麣鈱Σ粚Αぁ?/p>

“您說什么錢總·一千……·我……”他剛剛坐下就站了起來，接著在對方的手勢下又坐了下去，腦子像子虎手里被他稱作割草機的電動剃須刀，飛速想到了那天負責收錢登記的人，老天爺，你們可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呀！

“別說，別說了，收起去你走吧，這件事就這么著，今后我們誰都不要再提起了！夏秘書，你替我送他一下！”從部里下來的那個頭頭兒又做了一個手勢，剛才是往下的，這次變成往前的了。

他張開嘴，又閉上，隨著這個手勢只好又站起來，并且紅著臉鞠躬，轉(zhuǎn)身，朝著剛才進來的長廊向外走去。他有些暈頭轉(zhuǎn)向，找不著門了，就在那里轉(zhuǎn)去轉(zhuǎn)來。

“您跟著我走吧！”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后面追上來說。

他回頭認出她是夏霖，四目相對，其中兩只笑微微的，另兩只卻已經(jīng)驚呆了。

“錢總要我送您，恒臣叔?！彼÷暤亟兴?，迅速走到他的前面。

他從背后看見她穿著一身深色的職業(yè)裝，頭發(fā)與上衣的交界處，露出一圈雪白的白領(lǐng)。

責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