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賓（短篇小說）

丁力作家，工程師。1958年生于安徽省馬鞍山市。1977年考入長沙冶金?？茖W(xué)?！，F(xiàn)從事職業(yè)寫作。至2010年，正式出版《高位出局》、《上市公司》、《職業(yè)經(jīng)理人手記》、《商場官場》、《蒼商》、《女人的戰(zhàn)爭》等長篇小說33部，并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清明》、《芳草》、《啄木鳥》和《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雜志上發(fā)表小說多篇。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和《中篇小說選刊》等多家選刊多次轉(zhuǎn)載?，F(xiàn)居深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深圳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周富貴去幫領(lǐng)導(dǎo)搬家，領(lǐng)導(dǎo)把一個打算丟棄的小柜子送給他。周富貴剛開始不敢要，擔(dān)心領(lǐng)導(dǎo)認為他喜歡貪小便宜。后來，從領(lǐng)導(dǎo)和領(lǐng)導(dǎo)夫人的眼神中，讀出他們是真心的，再看看這個小柜子，在領(lǐng)導(dǎo)家豪華的新居中確實沒有安放的位置，周富貴這才歡天喜地地把小木柜搬回家。

柜子不大，并且舊了，但破是破，仍然是蘇州貨，好東西就是好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實木的，敲起來聲音梆梆響，摸上去有質(zhì)感，不僅周富貴喜歡，老婆陳竹花也愛不釋手。說，這有錢人家的東西就是不一般。周富貴說，那是，要是一般，我能帶回來嗎·老婆伸出食指，在周富貴的額頭上使勁點一下，說：“看把你能的！”

老婆在為小木柜擦洗的過程中，從抽屜里清出一堆廢紙，諸如旅游景點的門票和各種優(yōu)惠券、打折券之類。不用看，都是過期的。即便沒有過期，陳竹花也不會因為能打折而去高消費。老公是臨聘的司機，自己是餐廳服務(wù)員，雖然不是生產(chǎn)線上的工人，卻也屬于進城務(wù)工人員，即便是打折的高消費，也不是他們這種人能承受的。

但是，有一張優(yōu)惠券引起了陳竹花的主意。主要是印刷非常精美，十分漂亮，比較顯眼，仔細一看，截止日期是12月20日，而今天才12月7日，就是說，還沒過期，還能用。再看內(nèi)容，居然是一張免費入住三洲田溫泉度假村的貴賓劵。貴賓券上說，憑此券，可以免費入住溫泉酒店，免費享受溫泉浴，免費享用次日的早餐。

陳竹花的心動了一下。

關(guān)于三洲田溫泉度假村，她當(dāng)然沒去過，可是聽說過，聽餐廳里的顧客高談闊論過，電視上也偶然見過廣告，她甚至還隱約向往過。當(dāng)然，是那種一瞬間的向往，向往得不是很結(jié)實，畢竟，那不是她這種人該向往的地方。

出于好奇，陳竹花照著上面的電話號碼打過去，一問，確實不收費，住宿不收費，泡溫泉不收費，第二天早餐仍然不收費。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去享受一次呢·

晚上老公回來，陳竹花神秘地把貴賓券展示給周富貴看。周富貴不相信天下有這樣的好事情，懷疑是套，如果不是套，真有這樣的好事情，也絕對輪不到他們這樣的人。

“怎么是我們這樣的人呢·”陳竹花不服氣地辯解道，“是楊主任那樣的人。”

周富貴這才想起來，這張貴賓券的真正主人不是他，而是他們領(lǐng)導(dǎo)，也就是送他小木柜的楊主任。既然是楊主任的東西，那么當(dāng)然一切皆有可能，不要說一張貴賓劵了，聽說上次一個更大的領(lǐng)導(dǎo)搬家，還在一個不起眼的紙袋中發(fā)現(xiàn)一萬美金呢。

周富貴仍然不是很放心，這是他的生活經(jīng)驗，凡是遇上好事情，都要多打幾個問號，不要輕易高興。周富貴也照著上面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得到的結(jié)論與老婆一致。確實是免費。憑這種貴賓券，完全享受“貴賓”待遇，入住免費，泡溫泉免費，早餐仍然免費。為了進一步弄清楚，周富貴不厭其煩，反復(fù)追問，對方很有耐心，認真回答抑或說是解釋說：“既然入住酒店免費了，那么泡溫泉和第二天早餐當(dāng)然免費，因為，不要說您有貴賓券，就是沒有貴賓券，花錢入住，只要入住了，就一定免費泡溫泉和享受早餐，這是規(guī)矩?！?/p>

“多少錢·”周富貴問。

對方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因為周富貴的這個問題比較突兀，與前面講的問題連接不上。周富貴進一步說：“假如沒有貴賓券，花錢，入住你們那里一晚上總共要花多少錢·”

對方回答：“標(biāo)準價格三千，20日之前是淡季，優(yōu)惠價一千九百元。”

周富貴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千九百元·就是說我手上的這張貴賓券至少值一千九百元·！

周富貴不放心，再打一個電話，這次不是打到貴賓券上標(biāo)明的旅行社，而是通過114查詢，直接把電話打到三洲田溫泉度假村的總服務(wù)臺。并且換了個口吻，沒有說自己手上有貴賓券，而是以一個有錢人的口吻，說自己周末想去度假，問怎么消費。對方的回答非常熱情，說先生您運氣真好，這幾天正在搞促銷，優(yōu)惠價，每天只要一千九百元。周富貴問能不能再優(yōu)惠一點。對方說已經(jīng)相當(dāng)優(yōu)惠了，再過幾天，就恢復(fù)每天三千元的定價了，就是找到經(jīng)理打折，也最多只能打到兩千八。

周富貴在打這些電話的時候，老婆陳竹花一直守在身邊，連廁所都忍著沒去，生怕漏聽一個字，現(xiàn)在，聽見對方這樣肯定的回答，第一個想法就是把手中的貴賓券賣掉。不要說一千九了，就是一千，甚至九百，也賣掉。

可是，賣給誰呢·窮人，別說一千，就是一百，他們也不會買。富人，既然錢多了燒得難受，有家不住，硬是要花幾千塊錢一晚上跑到外面住，那么，他們還在乎多花千兒八百的嗎·還會從別人手里買貴賓券嗎·還會從他們這樣的人手中買貴賓券嗎·再說，有錢人也不相信他們手中有這種貴賓券啊，貴賓券，是他們這種人所持有的嗎·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在他們能說上話的人當(dāng)中，壓根就沒有真正的富人，除了老公的領(lǐng)導(dǎo)楊主任?？偛荒芩麄冊俜催^來把貴賓券賣給楊主任吧。

夫妻倆這樣商量著，老公突然不說話了。

老婆問他怎么了·想什么呢·

周富貴說：“這東西不屬于我們的，是楊主任的，我們應(yīng)該還給楊主任?！?/p>

老公這么一說，老婆也不說話了，仿佛是買了幾年的彩票，好不容易中一次獎，卻被告知是搞錯了一般。

“他們不會要的吧。這又不是現(xiàn)金。”老婆嘟噥著說。顯然是不甘心。

老公本來想說“那也不能要”，但沒忍心說。

這時候，老婆又翻出一張類似的貴賓券，也是嶄新的，但過期了。給老公看。老公看了，卻不知道老婆是什么意思。

“這說明什么·”老婆說，“這說明他們根本不去用這種貴賓券！如果用了，怎么會有這么多過期的·”老婆說著，又從那堆廢紙中七七八八翻出七八張過期的優(yōu)惠券、打折券、貴賓券，都是嶄新的，都是沒有用過的，當(dāng)然，都是過期作廢的。

也是，周富貴想，楊主任他們本來就是“貴賓”，到哪里參加活動，不是剪彩，就是坐在主席臺上，不僅吃喝玩樂全部免費，而且還另外收取“咨詢費”，他們才不稀罕這種貴賓券呢，除非在免費住宿、免費泡溫泉、免費享用早餐之后度假村還能派給他一個大紅包。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貴賓券上沒寫，剛才電話里也沒說，所以不可能免費之后再給紅包，因此，對于楊主任這樣天天享受貴賓待遇的人來說，不可能再去使用這種貴賓券。

周富貴是個處事謹慎的人，要不然，連臨聘司機這樣的位置也得不到。這時候，他仍然不是很放心，又從那堆廢紙當(dāng)中找出更多過期的類似貴賓券一樣的東西，充分證明楊主任確實是把它們當(dāng)廢紙了之后，才說：“那么，這東西現(xiàn)在就屬于我們的了·”

“當(dāng)然，”陳竹花說，“你如果拿去還楊主任，主任不但不領(lǐng)情，說不定反而生氣，因為你窺視了他們生活中的一項小秘密?！?/p>

有道理。真的有道理。周富貴閉上眼睛一想，就能想象出如果自己拿上貴賓券還給楊主任的情景。不但得不到討好，反而遭領(lǐng)導(dǎo)厭棄。既然如此，我們何不自己享用·同樣的東西，在領(lǐng)導(dǎo)手中是廢紙，在我們手里，可是寶貝啊。

兩人取得一致意見之后，先是一陣激動，接著就開始為即將到來的超級享受認真準備。

首先是休假，周富貴好說，基本上和領(lǐng)導(dǎo)保持一致，領(lǐng)導(dǎo)肯定每個周末都雙休，周富貴也跟著雙休，問題是陳竹花在餐廳工作，幾乎不執(zhí)行勞動法，一個月能休息一兩天就不錯了。再說，休息是要扣工資的，陳竹花也舍不得。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價值一千九百元的超級享受，趕上一個月工資了，一輩子可能就這么一次，少拿兩天加班工資也是值得的。

陳竹花沒有撒謊，這種事情也不需要撒謊，享受，就應(yīng)該讓周圍的人知道，否則，就等于白享受了，好比富貴不還鄉(xiāng)一樣。陳竹花對老板說實話，是稍微變通一點的實話，她沒說是在老公的領(lǐng)導(dǎo)丟棄的一堆廢紙中發(fā)現(xiàn)一張貴賓券，而是說自己的老公在單位表現(xiàn)不錯，單位特別獎勵了他們一次去三洲田溫泉度假村過周末的機會，所以這個周末她不能加班了，要請兩天假。說著，陳竹花怕老板不相信，還把貴賓券展示給老板看。

老板也為陳竹花高興，仿佛陳竹花能享受貴賓待遇，就相當(dāng)于他們整個餐廳都是貴賓了，遂恩準了她兩天假，或者說同意她這個周末不加班。陳竹花在同事們羨慕的眼神中，開始了自己短暫的周末大享受。

他們做了充分的準備。翻出自己最好的行頭，買了泡溫泉用的泳裝。陳竹花特意去東門買了一件打折的上海羊毛衫，還為周富貴添置了一雙新皮鞋。不是名牌，但穿在腳上跟名牌差不多。賣家賭咒發(fā)誓，說鞋子其實是意大利名牌，是在東莞生產(chǎn)的，貼上標(biāo)簽，正品要賣好幾千，沒貼標(biāo)簽，算A貨，質(zhì)量一樣，卻只賣兩百塊。

入住手續(xù)在大梅沙的大峽谷門口辦，星期六的一大早他們就醒了，睡不著，干脆早早地從羅湖乘1路觀光雙層大巴來到大梅沙，步行到大峽谷門口辦手續(xù)，然后在這里乘坐909路專線巴士去三洲田，并在那里入住溫泉度假村，享受免費的溫泉和早餐。這一切他們都在電話里反復(fù)確認了，沒有任何問題?？墒?，臨到辦手續(xù)了，卻被告知，因為正好趕上蓄能電站奠基儀式，溫泉度假村的所有客房全部住滿了。

周富貴當(dāng)場有一種被人忽悠了的感覺，而陳竹花則差點哭出來。

“不過沒關(guān)系，”對方立刻安慰道，“我們會安排同等檔次的酒店給你們住?！?/p>

“哪里·”周富貴忍住憤怒問，明顯感覺自己是被欺負了，心里想，倘若是楊主任來，他們是斷然不敢輕易改變?nèi)胱【频甑摹?/p>

“京基喜來登大酒店，在海邊，其實更好?！苯哟藛T說。

確實可能更好。這地方周富貴來過。當(dāng)然，是領(lǐng)導(dǎo)來參加活動，他開車，雖然沒有在里面住過，但大堂還是進去過，富麗堂皇，可能確實不比溫泉酒店差。周富貴心里平衡了一些，但仍然不樂意。

“那不行，”周富貴說，“我們主要是想泡溫泉?！?/p>

“是，”陳竹花附和說，“我們要泡溫泉。”心里想，不泡溫泉，我們特意花錢買泳衣干什么。

“不耽誤?！睂Ψ秸f，“你們?nèi)匀豢梢匀ヅ轀厝皇峭砩献≡诰┗瞾淼谴缶频?。?/p>

“如果你們實在不愿意，下周再來也可以?！睂Ψ窖a充說。

改日再來是不可能的，假已經(jīng)請好了，現(xiàn)在回去，不僅不能保證下周末還能不能請假，而且還丟人。陳竹花這個時候回去上班，不是被八婆們笑話死·

陳竹花把老公拉到一邊，低聲說：“更好。這樣我們兩個地方都玩了。”

既然老婆說好，周富貴當(dāng)然沒有任何意見。

兩個人先到喜來登酒店辦理完入住手續(xù)，然后乘909專線大巴上山。讓他們略微感到有點不爽的是，酒店的入住手續(xù)雖然辦完了，但被告知須等到中午12點之后才能進房間，現(xiàn)在還不到11點，難道讓他們坐在大堂里等一個多小時·夫妻倆一商量，干脆先上山泡溫泉，然后下山入住。

上山的909專線巴士的車票十元錢，這個錢要他們自己負擔(dān)。好在兩個人來回總共才四十元，出來玩嘛，總不能自己一分錢不花，即使安排在溫泉度假村入住，上、下山的費用也是要他們自己承擔(dān)的，他們對此無異議。

下了車之后，還要走一段路，才能到達泡溫泉的地方。這段路，山清水秀，景色誘人。兩個人雖然從小在山里長大，但像這樣的山水還是第一次見到。群山之間有一潭因泉水形成的高山湖泊，湖泊四周全部是一棟挨著一棟的洋房，跟童話里面的景色一模一樣。他們雖然沒有去過國外，但在電影、電視或報刊上看到過國外的建筑，知道這樣的房子只有國外才有，并且，即使在國外，也不會把這么多漂亮的洋房如此密集地建筑在一塊，另外還有海盜船之類，太漂亮了，太奢華了，太“外國”了，因此也就顯得不真實了。周富貴因為給領(lǐng)導(dǎo)開車，雖不富貴，但有見識。小時候看阿爾巴尼亞電影，對金發(fā)女人印象深刻，有一次在大街上恰巧遇上一個，滿頭金發(fā)，比電影上的金發(fā)女郎還漂亮，但正因為太漂亮了，反而不真實了，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張中國人的臉?，F(xiàn)在的情況也類似，隨著陳竹花的一驚一乍，周富貴反而覺得這些景色正因為太“外國”，所以反而不像真正的外國了，明顯是“人造外國”嘛。但他不想掃老婆的興，所以沒有說，相反，還迎合著陳竹花的驚喜，擺出一副自己也十分驚嘆的樣子。

溫泉的奢華和設(shè)施之完備超出了二人的想象。室內(nèi)有縱橫交錯兩個游泳池，還有干蒸和濕蒸以及供兒童戲水的淺池子，竹花不禁想起兒子，想著如果兒子不是丟在老家讓爺爺奶奶帶，而是在深圳，這次帶來一起玩玩該多好！

來到室外，別有洞天。沿著山坡，蜿蜒而上，有牛奶、咖啡、中藥、水果、紅酒、啤酒等各種各樣的池子，全部貨真價實。周富貴和陳竹花在一個池子里面泡的時候，親眼看著工作人員把切好的青瓜倒進池子。當(dāng)時周富貴還開玩笑，問：“你不怕我們吃了呀·”工作人員微笑著十分恭敬地回答：“您要是真吃，我給您留幾個，倒進池子里面就不衛(wèi)生了?！逼鋺B(tài)度之恭敬，是夫妻二人一輩子都沒經(jīng)歷過的。以往，都是他們對別人恭敬，哪里經(jīng)歷過別人對他們這么恭敬。明明是一句玩笑話，人家卻當(dāng)真了，還要專門為他們留下干凈的青瓜，讓他們有點承受不起。

工作人員走后，陳竹花小聲說：“他真把我當(dāng)貴賓了?！?/p>

“本來嘛，”周富貴說，“我們不是有‘貴賓券嘛?！?/p>

“不對，”陳竹花說，“是因為我們只穿了泳衣，看不出我們的身份，剛才在大廳的時候，我見他們看我們的眼神還是與看其他人不一樣?！?/p>

“那是你自己多心?！敝芨毁F不想自己給自己添堵，盡量往好的說。陳竹花也不較真，兩人在泡過水果池子之后，又把山上所有的大小池子全部都泡了一遍，直到肚子餓了，才依依不舍打算離開。沒想到，在下山的路中，又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土耳其浴和芬蘭浴，兩個人自然不舍得浪費，忍著饑餓，分別嘗試了一遍，才回到更衣室。

出來之后才知道多累。他們沒想到泡溫泉這么累，感覺比干了重體力活或者在床上充分折騰之后還要累。

“我受不了了，趕快吃東西?！敝芨毁F說。

吃的東西倒是有，老婆知道酒店只提供免費的早餐，所以她早早地準備了幾盒方便面，以便應(yīng)付午餐和晚餐。這次她破例沒節(jié)省，專門跑到大超市，挑品牌方便面買了幾盒。昨天晚上，周富貴下班的途中，沒和老婆商量，自作主張地又到歲寶買了一只豬蹄膀，并且要求他們切好了帶上。早上陳竹花還責(zé)怪老公浪費，現(xiàn)在看來，這點小奢侈還是值得的，要不是有這個鹵蹄膀，他們現(xiàn)在沒有熱水，靠喝礦泉水，怎么吃得下方便面·

兩人回到京基喜來登大酒店的時候已是傍晚。他們盡量擺出自己是這里?？偷臉幼?，目不斜視，不急不慢地走上臺階，穿過大廳，走向電梯?？墒牵娞莶宦犜?，無論他們怎么摁，就是不動。最后，居然自動往下走，一直下到地下停車場，上來一個人，他們才知道這是一種智能電梯，必須插房卡才聽指揮。

他們住11樓。上午辦理入住手續(xù)的時候，周富貴按照老婆的意見，向總臺提出要求：住頂層，靠海。對方說靠海沒問題，這里每一個房間靠海，但本酒店總共有12層，頂層是商務(wù)層，帶會議室的大套間，如果你們要求入住，須另外加費。他們當(dāng)然不可能另外支付費用，所以就選擇了第11層。

果然靠海。蔚藍蔚藍的大海。兩口子突然發(fā)現(xiàn)，海水的顏色和他們以前看到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周富貴為了顯示自己的見識，對老婆解釋說，以前是平視，現(xiàn)在是俯視，看任何東西，平視和俯視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衛(wèi)生間特大。廁所和淋浴是分開的，洗手池旁邊還有一個巨大的浴缸。浴室的墻是透明的玻璃，泡在里面，能看見大海。

“太劃算啦！”陳竹花說，“這是天意。天意讓我們在享受溫泉之后，再來享受喜來登大酒店?！?/p>

“是。是天意！”周富貴附和著老婆說。

盡管兩人剛剛泡過溫泉，但面對此物此景，還是忍不住放了滿滿一大浴缸的熱水，享受一把泡在浴缸里看大海的愜意。

看著看著，他們就忽然發(fā)覺這種享受超過了泡溫泉。因為，溫泉是公共場合，而此時是私密空間。雖然浴室是透明的，可面對的窗外是遼闊的大海，不可能被窺視。

這一發(fā)現(xiàn)讓兩個人都覺得很新奇，并且很快由新奇發(fā)展成興奮。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水中互相表達愛。

由于浮力的作用，周富貴居然身輕如燕。原本老夫老妻了，這種事早已經(jīng)變成例行公事，漸漸失去了新奇和興趣，沒想到一次貴賓體驗，居然找到了久違的沖動。陳竹花更是如此，原本一貫被動的陳竹花，今天也一反常態(tài)，居然采取主動，而且，能像宇航員在太空中翻跟斗一樣，可以從不同的角度與周富貴完成“空中對接”。

盡興之后，一貫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陳竹花居然動情地對老公說：“就是自己掏錢，這錢花得也值！”

從浴缸里出來，外面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不知不覺間，海水從蔚藍變成漆黑一片，海邊漫步的計劃只能推遲到明天早上了。

陳竹花不甘心。覺得這么好的時光白白睡掉太可惜了，建議樓上樓下走走。

兩人穿著酒店的睡袍，踏著酒店提供的一次性免費拖鞋，決定出去走走。這次，他們有經(jīng)驗了，帶上房卡，進電梯之后，先插卡，然后摁樓層，電梯乖乖地上下。

外面風(fēng)大，穿著睡袍在大廳里晃蕩也不像話，雖然沒有任何人阻止他們，但二人還是自覺地按照貴賓標(biāo)準嚴格要求自己，僅僅在大廳里轉(zhuǎn)了一圈，就趕快回到樓上。

陳竹花顯然沒有盡興，建議沿著11層的走廊來回走走。周富貴欣然接受。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頂上配著暖色燈光，與他們的睡袍和拖鞋很協(xié)調(diào)。

酒店呈S型，與大梅沙的海岸線平行，靠海的一面是客房，靠岸的一邊是走廊，所以，走廊很長，一邊在走廊上漫步，一邊欣賞著大梅沙和東部華僑城的夜景，別有一番情趣。周富貴這才發(fā)覺如此設(shè)計的妙處。不僅每套客房都能看海，而且，走廊上亮著燈，不管酒店的入住率是多少，看上去整個酒店燈火輝煌，仿佛入住率百分之百一樣。他們沿著S型長走廊來回走了兩遍，周富貴忽然發(fā)現(xiàn)在東、西兩個電梯出口的地方都有報紙，有中文報紙，也有英文報紙，顯然是免費提供給住客的。想到自己是住客，不拿白不拿，所以，盡管并不一定打算看，卻還是各取了一份，連英文報紙也沒放過。而陳竹花則有更大的發(fā)現(xiàn)，她看見與報紙架對稱擺放的，是一小籃子蘋果！

其實她早就看見，以為是裝飾品，不知道是供住客免費享用的。酒店怎么可能把蘋果擺放在電梯出口任客人隨便取用呢·這太超出陳竹花的見識了。要是他們餐館也像這樣在門口擺放一筐子蘋果，免費給顧客吃，還不被人家連筐子搬走·可是現(xiàn)在，她看見老公從報紙架上每樣報紙都拿了一份，陳竹花立刻意識到，這蘋果也是可以隨意拿的。陳竹花當(dāng)即拿了兩個。

周富貴默認了老婆的舉動。他早想到這蘋果是供住客隨意取用的，同時也知道他們在走廊上的一舉一動都在攝像頭的監(jiān)視之中，因此，他希望自己的表現(xiàn)能與“貴賓”身份相稱，他取報紙，甚至是取自己完全看不懂的英文報紙，即使被攝像頭后面的人看見，也不失貴賓身份，相反，還能提高自己的身份，而如果拿蘋果，則效果相反了。所以，盡管他知道報紙和蘋果都可以隨意取用，但周富貴還是只拿了報紙，沒動蘋果。不過，既然陳竹花想拿，拿就拿唄，畢竟，這蘋果確實是免費提供給住戶的，他們不拿，當(dāng)然能體現(xiàn)高貴，拿了，也是天經(jīng)地義，無可厚非，因此，這時候他看見陳竹花從籃子里面拿了兩只蘋果，周富貴并沒有制止，而是寬厚地笑笑。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像剛才一樣沿著11層的走廊散步。一邊走，一邊欣賞著窗外的夜景。所不同的是，兩人手上都拿了東西。周富貴拿著報紙，陳竹花捏著兩只蘋果。走到前面，也就是另一個電梯出口，又看見同樣的報紙架和裝蘋果的小籃子。

周富貴不可能再拿一套報紙，可陳竹花則想再拿兩只蘋果。周富貴想制止她，卻又不想掃她的興，提醒說：“有監(jiān)控呢?！标愔窕ㄣ读艘幌?，隨即說：“怕什么。這東西本來就是給我們拿的。”那一刻，陳竹花表現(xiàn)出任性、頑皮、甚至撒嬌的樣子。周富貴原本想說，那也不要拿得太多，但他終于沒有說出口。他忽然覺得有點對不起老婆。畢竟，陳竹花能表現(xiàn)任性、頑皮、撒嬌的機會太少了，偶然一次不容易。

二人回到房間，周富貴有點累，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這是一種所謂的貴妃沙發(fā)，就是成斜坡的那種，好像是專門為了讓人靠在上面看電視設(shè)置的，周富貴躺在上面很舒服?？墒牵贿B調(diào)了幾個頻道，全部都是外國電視，說的全是周富貴聽不懂的話。周富貴有點生氣，他不理解在中國的土地上，電視節(jié)目為什么都是外國的頻道，難道來這里入住的都是外國人·周富貴一邊賭氣，一邊使勁地往后調(diào)，終于在調(diào)了十幾個頻道之后，電視機開始說中國話。

陳竹花則翻箱倒柜，并且不斷地有考古新發(fā)現(xiàn)。她發(fā)現(xiàn)一個保險柜，又發(fā)現(xiàn)一個暗藏的小冰箱，冰箱里面居然裝著滿滿的啤酒和飲料。她隨手取出一罐啤酒要甩給老公，嚇得周富貴趕快擺手，說千萬不要動，這里的東西貴得不得了。

“我是交了五百塊押金的?！敝芨毁F說。

周富貴不說還好，一說，陳竹花更來勁了，說：“那又怎么樣·不就五百塊嗎·我們也不是喝不起?！?/p>

周富貴一想，也是，一輩子就這一次，五百塊又怎么樣·

陳竹花把冰箱里面的飲料、啤酒全部翻出來認真看了一遍，又找到價目表對照。

“哇，”陳竹花說，“一瓶可樂三十塊！確實太貴了?！?/p>

周富貴則沒有說話，隨意，陳竹花如果想喝，就喝吧，不就三十塊嗎，喝了也不至于破產(chǎn)。同樣的可樂和啤酒，在這里喝與在外面的士多店喝，或者從超市里買回家里喝，價錢怎么能一樣呢·好比同樣是兩個人做愛，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做，和剛才在大浴缸里玩“空中對接”，怎么能同日而語呢。

可是，陳竹花并沒有喝。既沒有打開給周富貴喝，更沒有自己喝，而是一件一件地擺回去，擺得很認真，力圖恢復(fù)它們原先的排列順序，不要搞錯。

周富貴忽然有些心疼自己的老婆，此時此刻，他真想走過去，把小冰箱門拉開，取出其中的啤酒和飲料，全部打開，與陳竹花一起，一罐一罐地把它們?nèi)亢鹊簟?/p>

一輩子不就這么一次么，也不會破產(chǎn)。

凌晨，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酒店樓下發(fā)現(xiàn)一男一女兩具尸體。雙雙穿著酒店的睡衣。

120、110很快到達現(xiàn)場。

120的任務(wù)不是救人。人已經(jīng)死了，他們救不活。他們的到來，是完成必要的程序。

110則很快拉起了警戒線。

因為是五星級酒店，注意影響，沒有聲張，一切在靜悄悄地進行，甚至絕大多數(shù)住客都在熟睡中，并不知道酒店里發(fā)生了命案。

很快查明，死者是入住11樓的兩個客人。并且，他們是持“貴賓卡”的貴賓。

盡管保密工作十分到位，但事情還是很快捅到網(wǎng)絡(luò)上。微博傳言，某領(lǐng)導(dǎo)帶著情婦入住五星級酒店，因發(fā)生爭執(zhí)，雙雙墜樓身亡。此事警方正在調(diào)查之中云云。

關(guān)于他們?yōu)槭裁匆詺?，微博上有兩種版本。一是說領(lǐng)導(dǎo)對該情婦失去了興趣，打算分手，情婦說可以，但必須最后溫情一夜，期間，絕望抑或癡情的情婦把領(lǐng)導(dǎo)騙至陽臺，推下去，然后自己縱身一跳。另一種說法是該情婦貪得無厭，在獲得巨額財富之后，仍不甘心，逼領(lǐng)導(dǎo)與老婆離婚，領(lǐng)導(dǎo)被逼無奈，一氣之下，惱羞成怒地把情婦推下陽臺，自覺罪孽深重，難逃嚴懲，干脆也縱身跳下。

官方為平息輿論，遂正式公布消息，稱死者并不是領(lǐng)導(dǎo)與情婦，而是一對合法夫妻。老公是某單位臨聘司機，老婆則是某餐廳服務(wù)員。

輿論嘩然。嘲笑官方智商低下，撒謊都說不圓，太低估大眾的判斷能力了。五星級酒店，一天最低消費一千九，是臨聘司機和餐廳服務(wù)員夫婦能入住的嗎·訛鬼呢！即便是偶然得到了“貴賓卡”，兩人高高興興地去享受，又怎么會雙雙從樓上跳下來·

事情還在發(fā)酵。網(wǎng)上還在流傳。明星博主推出帖子，先假設(shè)官方的消息是真實的，請大家分析，臨聘司機和餐廳服務(wù)員夫婦為什么墜樓·

跟帖踴躍。

一則認為，二人不是自己跳樓，而是被謀財害命。

馬上有人反駁，說一對窮夫妻，值得賊人謀財害命嗎·

“害命論”者說：正因為謀財未果，動怒，才起了殺心。

另一則跟帖認為，二人想把難得的奢華永久定格，生不能富貴，死也要富貴一次，人生，不就是一次生一次死嘛，所以跳樓自盡。

還有人跟帖說純屬意外，兩個底層人物，突然遭遇“貴賓”待遇，舍不得睡覺，整夜狂歡，喝多了，意外墜樓身亡。證據(jù)是：房間里啤酒和飲料被喝得一罐不剩。

最離奇的跟帖居然說，這就是命，死者名叫“竹花”，而竹子開花，純屬曠世絕唱，開完就死……

總之，無論官方公布的證據(jù)多么確鑿，民眾仍然相信小道消息。這不能怪大眾的無知與固執(zhí)，如此公信力危機，實在令人無奈。

傳言還在流傳。越傳越離奇，越傳越娛樂。周富貴、陳竹花，身前默默無聞的小人物，死后成為焦點。不管他們出于什么原因墜樓，他們的死，似乎比他們活著更有價值。

責(zé)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