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鳴琴
桑維翰 (898—947),五代后晉宰相,曾親赴契丹向耶律德光求援,以割燕云十六州、賄賂歲幣、稱兒皇帝等條件取得契丹支持,助石敬瑭得天下,桑氏亦由此招致千古罵名。明末清初學者王夫之稱:“禍及萬世,則萬世之罪人,自生民以來,唯桑維翰當之?!盵1](P912)
北宋在與契丹的軍事對抗中屢屢處于下風,失去燕云十六州的地理屏障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然而,直接受害的宋人對這個置燕云之地于敵的“罪魁”卻并無太多厭惡之感,反有推服之情。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太祖推服桑維翰”條云:“太祖嘗與趙普議事,有所不合。太祖曰:‘安得宰相如桑維翰者,與之謀乎?’普對曰:‘使維翰在,陛下亦不用,蓋維翰愛錢?!嬖?‘茍用其長,亦當護其短。措大眼孔小,賜與十萬貫,則塞破屋子矣。’”[2](P302)這條記載最初來源于宋初名臣楊億口述、黃鑒筆錄、宋庠整理而成的《楊文公談苑》“用其長護其短”條,北宋孔平仲《談苑》卷四、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一,南宋江少虞《事實類苑》卷一、朱熹《五朝名臣言行錄》卷一等也收錄了此條,可見該說在宋代之盛行。且此非宋太祖一家之見,南宋劉克莊《桑維翰》一詩亦云:“五季驕諸鎮(zhèn),終朝易十人。使無孔方癖,猶是漢名臣?!盵3](卷15)令人疑惑的是,宋人在品評桑維翰時,對其“勾結(jié)外夷”之事為何竟不如對其“愛財受賄”之類的道德缺陷來得重視?這與王夫之激烈的民族情緒形成了反差。對于這一現(xiàn)象,學界尚無專文發(fā)覆,本文擬首啟之。疏漏之處,祈望方家指正。
桑維翰究竟有何長處令宋太祖推服?宋太祖因與趙普議論不合而發(fā)出了“安得宰相如桑維翰”的感嘆,可以推想,他應該比較欣賞桑氏的見識與能力。在后晉立國十多年中,桑維翰兩度任宰臣,才望素重,得到宋代史家的充分肯定。據(jù)《資治通鑒》卷二八四記載,開運元年(944)六月,“復置樞密院,以維翰為中書令兼樞密使,事無大小,悉以委之。數(shù)月之間,朝廷差治”[4](P9273)。八月,“時軍國多事,百司及使者咨請輻湊,維翰隨事裁決,初若不經(jīng)思慮,人疑其疏略;退而熟議之,亦終不能易也”[4](P9274-9275)。歐陽修也曾發(fā)過感嘆:“昔五代桑維翰為晉相,一夕除節(jié)度使十五人為將,而人皆服其精。今中書差一權知州而不能免人譏議者,蓋事無大小,當與不當而已?!盵5](P3534)可知,在宋人眼中,桑維翰雖有愛財受賄之缺陷,但仍不失為一“能臣”。
值得一提的是,桑維翰對石晉忠心有加,晉亡之際氣節(jié)尤張,最終死于降將張彥澤之手。《舊五代史·桑維翰傳》引《五代史補》曰:
桑維翰形貌甚怪,往往見之者失次。張彥澤素以驍勇稱,每謁候,雖冬月未嘗不雨汗。及中渡變生,彥澤引蕃部至,欲逞其威,乃領眾突入開封府,弓矢亂發(fā),且問:“桑維翰安在?”維翰聞之,乃厲聲曰:“吾為大臣,使國家如此,其死宜矣。張彥澤安得無禮!”乃升廳安坐數(shù)之曰:“汝有何功,帶使相已臨方面,當國家危急,不能盡犬馬之力以為報效,一旦背叛,助契丹作威為賊,汝心安乎?”彥澤睹其詞氣慨然,股粟不敢仰視,退曰:“吾不知桑維翰何人,今日之下,威棱猶如此,其再可見耶!”是夜,令壯士就府縊殺之。當維翰之縊也,猶瞋目直視,噓其氣再三,每一噓皆有火出,其光赫然,三噓之外,火盡滅,就視則奄然矣。[6](P1169)
該段記載有神話桑維翰之傾向,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一個石晉“忠臣”的形象。乾德元年(963),宋太祖下詔修歷代帝王祠廟,各以功臣配饗,其中,唐太宗以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魏征、李靖配,而石晉高祖以桑維翰、趙瑩配。[7](前錄卷1之1,P5)在此之前,宋廷曾經(jīng)圍繞配饗原則有過一番討論:
初,上(筆者按,指宋太祖)幸武成王廟,歷觀兩廊所畫名將,以杖指白起曰:“起殺已降,不武之甚,胡為受饗于此?”命去之。左拾遺、知制誥高錫因上疏論王僧辯不克令終,不宜在配饗七十二賢之列。乃詔吏部尚書張昭、工部尚書竇儀與錫別加裁定,取功業(yè)始終無瑕者。[5](P92)
這是宋太祖大力倡導“忠義”氣節(jié)的重要表現(xiàn)。以專制社會普通官僚的規(guī)范去評判,桑維翰“忠”、“能”兩全,的確為不可多得的人才,桑氏亦因之得以與房玄齡、魏征等并列于功臣之列享受世人膜拜,“宋太祖推服桑維翰”或可從中得到理解。
或許是宋太祖的態(tài)度奠定了一種輿論導向,桑維翰之石晉“能臣”、“忠臣”的形象貫穿兩宋。薛居正《舊五代史》稱桑氏無愧為社稷臣,對其遭遇寄以同情:“維翰之輔晉室也,罄弼諧之志,參締構(gòu)之功,觀其效忠,亦可謂社稷臣矣。況和戎之策,固非誤計,及國之亡也,彼以滅口為謀,此掇歿身之禍,則畫策之難也,豈期如是哉!是以韓非慨慷而著《說難》者,當為此也,悲夫!”[6](P1175)宋理宗朝大臣徐鹿卿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嗚呼!苻秦何世?猶有王猛。石晉何時?猶有桑維翰。祖宗三百年涵養(yǎng)之天下,而人物凋喪若此,陛下亦嘗思其故乎?”[8](卷2)
平心而論,宋人也不是全都欣賞桑維翰,范仲淹就直指桑氏君臣為千古罪人:“石晉藉契丹援立之功,又中國逼小,才數(shù)十州,偷生一時,無卜世卜年之意,故僭號于彼,壞中國大法,而終不能厭其心,遂為吞噬,遽成亡國,一代君臣,為千古之罪人。”[5](P3394)但這種議論畢竟是少數(shù)。宋代被認為是中國歷史上“原民族主義”的萌芽時期,民族情緒異常激烈。該如何來理解這一觀念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異?
促成該現(xiàn)象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古人論史往往會考慮史學“資治通鑒”的功能,因而歷史評論總是與當下的現(xiàn)實政治交織在一起,宋人對桑維翰的品評從不同側(cè)面反映出兩宋各個時期的現(xiàn)實政治需求。
首先,配饗石晉桑氏君臣符合樹立宋朝正統(tǒng)地位的需要。趙氏禪周,定本朝德運為火德:“朱梁篡代,……不可以為正統(tǒng)也。莊宗中興唐祚,重新(興)土運。自后數(shù)姓相傳:晉以金、漢以水、周以木,天造皇宋,運膺火德?!盵9](運歷一之一,P2128)其傳承體系如下:唐為土,朱梁列入閏位,后唐為土,后晉為金,后漢為水,后周為木,故趙宋為火。因而,以石晉為正統(tǒng)是解決宋王朝正統(tǒng)性問題的前提。而祭祀歷代先王與功臣是與宣示正統(tǒng)配套的舉措,在此背景下,桑氏君臣的立國功業(yè)自然應該受到肯定。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禮儀局上《五禮新儀》享歷代帝王功臣;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十一月,命所在有司祭歷代圣帝明王忠臣烈士有功于民者,晉高祖、桑維翰也都在配饗之列[10](卷103,P942),直至宋亡都沒有人對此提出疑義。
其次,宋人對桑氏君臣的品評也與宋朝對遼、金納貢的外交形勢有莫大關系。石敬瑭臣事契丹,后晉大臣多感恥辱,安重榮曾上表請討伐契丹洗刷稱臣之恥,桑維翰則始終力主維持與契丹的歡好,上疏力爭不可。石敬瑭薨,繼位的晉出帝用大臣景延廣之策,拒絕向契丹主稱臣,引發(fā)兵端。開運四年,遼太宗入開封,晉出帝被封為負義侯,北遷契丹境內(nèi),后晉滅亡。宋人司馬光率先肯定了桑維翰主和之“深謀”:“夫羽翼未成,不可以高飛,國家未治,不可以應敵。齊王(筆者按,指晉出帝)舍桑維翰之深謀,信景延廣之狂策,內(nèi)政不修,而外挑強鄰。使黎民涂野草,胡騎污宮闕,生為降虜,死為畟魄,非不幸也。”[11](P164)司馬光作此評論,符合他“先內(nèi)后外”的治國主張。元豐五年,司馬光病重,恐自身不久于人世,遂作《遺表》向人君明志,其中有云:“古圣王之治天下,必先內(nèi)而后外,安近以服遠?!盵12](卷57)且宋對遼輸送歲幣,訂立澶淵之盟與遼對峙并立,這一形勢與后晉頗有相通之處,宋人于此不免心有戚戚,論史或當筆下留情。
吳曾更借此大肆闡發(fā)宋太祖推服桑維翰的緣由,認為桑氏主和之議“揣度事勢,深切著明,有能加之者歟?太祖所以推服之也”[2](P303)。吳氏的闡釋也有其自身的時代背景。晉出帝北遷,北宋薛居正《舊五代史》卷八五云:“自古亡國之丑者,無如帝之甚也。千載之后,其如恥何,傷哉!”[6](P1129)一百多年后,北宋的靖康之難與此如出一轍而垢辱尤甚。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蔡元長欲為張本》云蔡京首建平燕之議,“終之禍起朔方,竟以不免”[2](P299),肯定桑維翰的背后是他對宋廷背契丹和盟策略的反思。吳曾黨附秦檜,人品為人指摘,該闡釋似有為秦檜之流的“求和”舉動正名之意。
再次,桑維翰的形象契合宋朝大力推崇的“忠節(jié)”價值觀念。宋人寬容桑維翰,卻不寬容另一個五代“能臣”——馮道。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對馮道進行鞭撻:“朝為仇敵,暮為君臣,易面變辭,曾無愧作,大節(jié)如此,雖有小善,庸足稱乎!”[4](P9512)這是以“忠節(jié)”觀來評品人物的結(jié)果,桑維翰得到宋人稱譽很大程度上卻源于此。南宋趙與旹《賓退錄》卷二云:“胡致堂著《讀史管見》,主于譏議秦會之,開卷可考也。如論耶律德光諭晉祖宜以桑維翰為相,謂:‘維翰雖因德光而相,其意特欲興晉而已,固無挾虜以自重,劫主以盜權之意,猶足為賢。’尤為深切?!盵13](P18-19)胡致堂,即胡寅。胡寅對桑維翰交結(jié)契丹之事表現(xiàn)出一定的寬容,所依仗的論據(jù)便是桑維翰對石晉的“忠心”,其稱道桑維翰之賢是為譏諷秦檜專權,這與吳曾的意圖相反卻殊途同歸。
宋代是古代中國民族主義情緒高漲時期。在遼、西夏、金、元等北方民族政權的壓力下,傳統(tǒng)的中原漢族王朝優(yōu)越論在宋代已經(jīng)遭受挑戰(zhàn)。古代中國歷史上第一篇專以“中國”為題的論說,即為北宋學者石介 (1005—1045)撰寫的《中國論》。在文中,他嚴厲地區(qū)分著“中國”和“四夷”的空間及文化差異,并反復強調(diào)應謹守“四夷處四夷,中國處中國,各不相亂”的“夷夏之防”[14](P117),顯示了中國思想史上前所未有的民族焦慮情緒。葛兆光指出,宋人總是試圖證明“中國(宋王朝)”的正統(tǒng)性和“文明(漢族文化)”的合理性,而這種觀念恰恰就成了近世中國民族主義思想的一個遠源。[15]
上文對宋人“推服桑維翰”的闡釋反映了一定的事實,但不免給人這樣一種感覺:宋人為了當下的政治需要,或一己之學術觀點,可以無視桑維翰交結(jié)契丹的事實,他們的民族情緒只是一種表面裝飾。這顯然有失偏頗。宋代的民族情緒雖然激烈,但是宋人的“華夷”觀卻并非沿著純種族主義性質(zhì)的進路單向發(fā)展,此乃宋代“民族主義”的一大特質(zhì)。只有將這兩者結(jié)合起來,才能更準確地認識宋人“推服”桑維翰這一現(xiàn)象。
先秦以來中國傳統(tǒng)的“華夷”界線通常是文化而不是種族,宋人的“華夷”觀仍帶有強烈的文化主義傾向。如,北魏由鮮卑族拓跋氏所建立,宋人對北魏王朝正統(tǒng)性的看法不一,但大多不主張以種族出身對其實施全盤否定。北宋大臣張方平在《南北正閏論》中判定北魏為正統(tǒng)、東晉為非正統(tǒng)性,其依據(jù)是北魏占據(jù)中原,且能傳承中國文化,這正如“夏禹之出東夷,文王之祚西羌,爰集大命,以撫方夏”[16](P217),因而,種族出身不能構(gòu)成認定其為正統(tǒng)王朝的障礙。歐陽修也認為北魏已修禮樂,非“夷狄”之比:“魏之興也,……遭衰亂之極,得奮其力,并爭乎中國。又七世至于孝文,而去夷即華,易姓建都,遂定天下之亂,然后修禮樂、興制度而文之??计錆u積之基,其道德雖不及于三代,而其為功何異王者之興?”[17](卷9《后魏論》)但歐陽修仍將北魏、東晉判定為絕統(tǒng)時期,其依據(jù)是:“不幸而兩立不能相并,考其跡則皆正,較其義則均焉,則正統(tǒng)者將安予奪乎?東晉、后魏是也?!盵18](卷16《正統(tǒng)論下》)言下之意,若北魏能統(tǒng)一九州,自當予其正統(tǒng)。
將此意識發(fā)揮到極限的是司馬光,他強調(diào)以政權的統(tǒng)一性而非政權的民族性來處理史學上的正閏之爭:“竊以為茍不能使九州合為一統(tǒng),皆有天子之名而無其實者也。雖華夏仁暴,大小強弱,或時不同,要皆與古之列國無異,豈得獨尊獎一國謂之正統(tǒng),而其余皆為僭偽哉!……正閏之際,非所敢知,但據(jù)其功業(yè)之實而言之。”[4](P2187)這種“但據(jù)其功業(yè)之實”的標準帶有強烈的“大一統(tǒng)”國家思維,其間不存在種族隔限。古代中國人的國家觀念是“天下”觀與“中國”觀的結(jié)合,它構(gòu)想出“中國”居中,夷狄環(huán)繞四周的天下。從理論上說,“一個天下,一個國家”,在空間的橫向上,天下中除了“中國”之外,其他政權或稱不上是國家,或最多只能算是次等的國家。而在時間的縱向上,中國歷史上的所有王朝也都被看成同一個國家的延續(xù)?!渡袝ふ僬a》有這么一段記載:
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茲二國命,嗣若功。[19](P213)
周人將周政權對商政權的取代稱為“惟茲二國命,嗣若功”,周人認為他們繼承的不僅是商的事業(yè),也是夏的事業(yè),夏、商、周三代是一脈相傳的,這之間只有“一個國家”,沒有“兩個國家”、“三個國家”的觀念。這種認識蘊含著一種政權傳承的正統(tǒng)性觀念,具體的王朝總是有興有滅,但是在它們的前后相連續(xù)中存在著一個超越具體王朝的歷時性政治共同體——“中國”。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個重要的政治傳統(tǒng),即一個真正的、被承認的王朝必須具備兩個條件:首先王朝政治合法性的基礎在于以德受天命,夏、商朝即因“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其次,一個正統(tǒng)王朝必須取得“中國”的功業(yè),占據(jù)特定的地域,并擁有相應的中央權力。從這個角度去看,只有實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的王朝才具有充分的合法性。事實上,古代中國歷史上正統(tǒng)之辯的分歧大都集中在對分裂時期王朝正統(tǒng)性的判定上,“大一統(tǒng)”王朝的正統(tǒng)性基本不存在疑義。假使有哪個“夷狄”王朝實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它們的正統(tǒng)性是否也是毫無疑義?在歐陽修和司馬光這里,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這種以“一統(tǒng)”功業(yè)來判定正統(tǒng)的標準反映出宋代“民族主義”的另一種傾向,即無論“華夷”,只要取得一定的功業(yè),就應對該政權給予相應的肯定。蒙元史學者姚大力在《中國歷史上的民族關系與國家認同》一文中將前近代中國歷史上的國家認同劃分為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集中體現(xiàn)于對在位專制君主的忠誠,忠君與報國差不多是可以互相等同的概念;第二個層面被聚焦于維持著屬于某一姓的君主系統(tǒng)的王朝,王朝在則國家在;王朝亡則國家亡;第三個層面指超越具體王朝而始終存在的歷時性的政治共同體——“中國”。這三個層面同時存在于古代中國人的觀念中。因而,姚大力認為,如果宋朝的“原民族主義”真的存在,那么它也是帶有國家主義性質(zhì),而不是純種族主義性質(zhì)。[20]從這個角度來看,在古代中國,君主就是國家,王朝就是國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也意味著,維護王朝利益及承認歷史上已存在過的王朝的功業(yè)具有相應的正當性。
正因為如此,司馬光的民族觀相對平和,他一般能客觀地評論歷史上非漢族政權與人物的歷史功績。[21]司馬光對桑維翰的態(tài)度也比較溫和,他主要肯定的是桑氏善于謀劃石晉一家一姓王朝的功業(yè)。且觀念的轉(zhuǎn)變也需要一個過程。中原武裝勢力援引北方民族軍事力量自助非桑氏君臣首創(chuàng)。隋末唐國公李淵起兵太原,即與諸子及謀士劉文靜商定聯(lián)合突厥以益兵威,“愿與可汗兵馬同入京師,人眾土地入唐公,財帛金寶入突厥”[22](P3292)。李氏父子并未留下罵名,宋人承襲唐與五代的觀念,對此方式亦可諒解。南宋陳亮力主“攘夷”,曾經(jīng)多次上書孝宗,倡言恢復中原,但是陳亮沒有以民族大義去評判桑維翰君臣,他稱其為借夷狄以平中國,雖缺乏遠慮,但其情可恕:“借夷狄以平中國,此天下之末策,生民之大患。而究其本原,乃出于明君賢臣者蓋其事變迫于前不得已而為之,姑以權一時之宜,未暇為天下后世慮也?!釃L推原其事,蓋肇于唐高祖,成于郭子儀,而極于桑維翰。或難于創(chuàng)業(yè)而資為聲援,或急于中興而用為輔翼,或迫于拒命而倚為先驅(qū)。皆所以權宜濟變,而速一時之功。雖能快中心之所欲,而后世之被其患蓋有不可勝道者,此所謂慮不及遠也?!盵23](P88)
宋朝南渡后,學者的“華夷”種族意識漸漸彰顯,張栻《經(jīng)世紀年序》便直接以“夷狄”的族群身份判定北魏為非正統(tǒng):“由魏以降,南北分裂,如元魏、北齊、后周,皆夷狄也,故統(tǒng)獨系于江南?!盵24](卷193,P1635)但從陳亮的議論來看,這種意識沒有就此成為宋人“華夷”觀中的終極標準。再以胡寅的“華夷”觀為例?!洞呵铩穼W是“華夷之辨”的傳統(tǒng)思想資源,南宋治《春秋》學的代表人物是胡安國,他立足于南宋抗金復國的時代訴求,撰成《胡氏春秋傳》,倡言勤政自強、攘夷復仇。胡寅為胡安國養(yǎng)子,學術上受其父影響頗多,也力言“攘夷”之義。他極力強調(diào)“中國”尊、“夷狄”卑是一種自然秩序:“人之靈于萬物,中國之制御夷狄,圣哲之折服奸雄,正道之破散邪說,一理也?!盵24](卷6,P218)“中國令夷狄從,理之正也?!盵24](卷29,P1084)在此基礎上,胡寅堅持華夷分治,“圣人所為謹華夷之辨,不使入居中土,禁其猾夏之漸”[24](卷7,P246),并指責桑維翰君臣“父事契丹,以立晉國,是以富貴為重,義理為輕”[24](卷 29,P1047)。
但與此同時,胡寅又主張“華夷之辨”的本質(zhì)在于禮儀文化,承認“使夷狄而為中國之事,是亦中國矣”[24](卷7,P245)。因而,他盛贊后燕慕容恪受命獨攬大權輔佐幼主,賢德有如周公,堪稱后世宰相之典范:“夷狄之有賢,不如諸夏之亡也。其虛心待士,咨諏善道,量才受任,人不踰位,雖周公相成王,亦如是而已?!盵24](卷8,P279)此外,胡寅對北魏孝文帝也不乏正面的評價,對其英年早逝,未能統(tǒng)一中國表示惋惜:“南北之離合,豈惟人事,抑天數(shù)歟?以陳叔寶之荒淫,未至若蕭寶卷之甚也,使魏孝文而未死,其君臣賢懿,又豈隋文帝之可方?舉兵而南,混一決矣。孝文春秋方富而死,死未三年,蕭衍取齊,而魏恪之才,不逮其父遠矣?!K不能奮揚六師,以圖大功?!盵24](卷12,P432)在這里,胡寅似乎覺得由北魏來統(tǒng)一“中國”也未嘗不可。
從中可以看出,胡寅《讀史管見》中的議論有前后矛盾之處,這是因為他既主張謹“華夷之辨”,又秉持“華夷”以文化分野的觀點,種族主義、文化主義及“大一統(tǒng)”的思維傾向同時集于一身。這決定了胡寅不會以單一的標準去評價桑維翰,而“忠節(jié)”觀則是一種超越了具體種族具有普世價值的儒家文化,這是他一面指責桑維翰交結(jié)外夷,一面又稱其尤足為賢的根源所在。
盡管本文所涉及的人物范圍略顯狹窄,但卻頗具代表性,他們大多具有以“攘夷”為己任的救世情懷,因而他們的民族思想呈現(xiàn)出的特點在宋代也頗具典型性。這反映出宋人未嘗以純種族主義的視角去看待“華夷”問題,朱熹《資治通鑒綱目》不分主從,并列南北朝年號,近代學者章炳麟就曾對此表示驚訝,云朱熹“生當南宋,不知何以昧于夷夏之義如此”[25](P249)。因而,宋人雖然并不贊同桑維翰援引外夷的立國手段,但他們基本上還是能將其間的民族情緒抽離出來,以看待專制社會普通官僚的視角給予他較中肯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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