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華
(連云港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人文與美術(shù)學院,江蘇 連云港 222006)
一
對陸游的評價誠如梁啟超所說:“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消盡國魂空。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痹u者大多從詩人的角度,因為他是南宋杰出的愛國詩人,也是詩史上存詩最巨的詩人。
然而他不僅文學才能卓著,同時在書法藝術(shù)上與同時代的朱熹、范成大等著名文人一樣,達到極高成就。他承繼北宋四大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余緒,且極為自信地取法當朝先賢,形成飄逸遒麗,風神超邁的藝術(shù)風格,成為南宋書壇的翹楚。但由于其詩名太盛,兼之評家歷來重文輕藝,很大程度上掩蓋了他的書名。
二
陸游書作中的《自書詩卷》,是件長近六米的杰作,作品紙張因年代久遠,泛黃而時雜斑點,統(tǒng)篇間布多方帝皇、文人及藏家的印鑒,如“乾隆御覽之寶”,“嘉慶御覽之寶”“三希堂精鑒璽”“石渠寶笈”等名印,更引人注意的是陸游自己鈐蓋的“山陰始封”和“放翁”二印,表明了作者對作品的深厚用心與得意之情。
作品后有大量篇幅的題跋,總計千余言,說明該作被后世的重視程度。最早經(jīng)鑒藏家元人郭畀之手,其后俞庸跋文最長,尤以“龍躍鳳翥,鵬搏鯤運”相許,大類梁武帝評王羲之“龍?zhí)扉T,虎臥鳳闕”,可謂贊賞備至,然陸氏此作實堪當之。跋跡的最終經(jīng)眼者為明代書畫大家沈周,沈氏以為陸游之書與范成大互相取益,“后世推范公之知人,陸公之自信”,可謂知言。
從乾隆、嘉慶、宣統(tǒng)三代御覽之寶印鑒可知,至少在乾隆時,此卷法書便成為清皇家藏品,并得以有序流傳。
我認為《自書詩卷》是現(xiàn)存陸游書跡中篇幅最巨,字數(shù)最多,藝術(shù)價值最高的珍品(八十歲時書),事實上也可以說代表了南宋行草書的技高水準與成就,是毫無爭議的國寶。歷代行書成就突出的作品大都是書家的自作詩文,如書法史上的三大行書: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稿》、蘇軾《寒食帖》等。對于詩文書法兼擅的陸游來說,這幅杰作也毫不例外地書寫其自作詩八首:《記東林父老言》(該首題目已損落)、《訪隱者不遇》、《游近村》、《癸亥初冬作》、《美睡》、《渡頭》及《庵中雜書》四首選二。八首詩均收入《劍南詩稿》卷五十五。由于書寫自家詩,自然能讓筆墨抒發(fā)與詩作的意境達到高度協(xié)調(diào)。
作品以熟紙書寫,所用毛筆為郭端卿所贈猩猩毛筆,筆毫豐潤硬朗似兔毫,筆鋒持重,筆頭微禿,控墨性能極佳。作者以八十高齡之老手馭圓融矯健之良筆,書得意詩作,可謂詩書相稱,人書俱老,后半部分激情涌動,生辣豪邁,酣暢淋漓,筆勢夭矯,擒縱自如,意態(tài)紛披,充分展現(xiàn)出陸游書法的高超技藝。雖歷經(jīng)千年,但墨色鮮活朗潤。
尉天池先生曾勸我習陸游之書,他以為“陸游書法無書家習氣”,我遵先生所囑,在該帖上下了些功夫,希望能領(lǐng)會先生之所指。我想陸游書法是否印證先生主張的“有所為而無所謂”的創(chuàng)作理念,以及因此而充溢的浪漫氣息,是一個藝術(shù)家有意無意的最終創(chuàng)作旨歸。但不同于作繭自縛,要不斷吸納新技法、新意識,注重意外情趣的釋放與表現(xiàn)。陸游的《自書詩卷》不僅顯露了其高超的技法,也展現(xiàn)其因形生勢,因勢利導,善于抓住靈感,超越固定模式的創(chuàng)作意識和能力,因而不僅筆法精妙,筆勢精純,筆意精煉,而又統(tǒng)篇散發(fā)出優(yōu)游自如,一無掛礙的精神狀態(tài),于充盈的筆墨中透出空靈的境界。
陸游兼擅各體,互為融合,尤長于草書。他的成就源于長期著意修煉和勤于思考的結(jié)果。存世書跡不多,許多佳作堙沒于歷史的長河中,但通過大字楷書《鎮(zhèn)江焦山題名》,仍可窺見其字態(tài)挺拔靈秀,格調(diào)在蔡襄《萬安石渡題名》之上;行書詩卷及信札則取法蘇軾、黃庭堅,《尊眷帖》為代表;狂草主要得益于張旭,是陸游之最愛。狂章書的理趣也常常被自覺融入其他書體創(chuàng)作中并作了直觀而夸張的描述,如《草書歌》云:“今朝醉眼爛巖電,提筆四顧天地窄。忽然揮掃不自知,風云入懷天借力。神龍戰(zhàn)野昏霧腥,奇鬼摧山太陰黑,此時驅(qū)盡胸中愁,槌床大叫狂墮幘。吳箋蜀素不快人,付于高堂三尺壁”。也曾極為自信地言道:“九月十九柿葉紅,閉門學書人笑翁,世間準許一錢值,窗底自用十年功。老蔓纏松飽霜雪,瘦蛟出海拿虛實,即今譏評何足道,后五百年自言公?!睔v史最終給予他公道的驗證。
三
宋代時期,最高統(tǒng)治者雖然出于政治原因崇文抑武,也正因如此,在科舉考試中重用文臣,使得文學藝術(shù)得到長足的發(fā)展,如“唐宋八大家”,宋代即占六人。書法成就杰出者亦以典型的文人士大夫為主,蘇軾、黃庭堅、米芾等人就以廣博的學識、精深的藝術(shù)修養(yǎng)而成為為杰出代表:蘇軾詩文書畫均為大師風范,一個全面的天才人物,黃庭堅則是“江西詩派”的鼻祖,詩詞文賦成就斐然,常與蘇軾并稱;米芾精于鑒賞,文章也極為奇麗,曾受當時眾多文人追捧,還長于繪畫,創(chuàng)“米氏云山”之法。因此,宋代尚意書風的代表人物均多才多藝,“書卷氣”在筆下就自然流露。這些必然引發(fā)后來家學淵源深厚的陸游等人,對文學藝術(shù)有著精深的理解和不懈的追求,尤其傾慕當朝先賢的卓越成就并繼續(xù)沿著新興的文氣、書卷氣的探究。他們扎實的筆墨功夫,給“意造”提供了依附,從而統(tǒng)歸于集體形成的“尚意書風”,占據(jù)著與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同等重要的歷史地位。陸游誕生于靖康國難之際,從小即對當時士大夫談及國事,慷慨悲壯的情景難忘不已,逐漸養(yǎng)成了終生許國的壯志豪情。學識宏富,志向遠大卻一直遭受到秦檜的嫉妒壓抑,因而造成他平生許國之雄心與未酬之壯志的“情結(jié)”,并在潛意識中自然涌現(xiàn),許多詩篇的情境與書法的表征相互映發(fā),陸游得以在文學藝術(shù)的原野縱情馳騁的原動力不是投帝王之所好,而是豪放的情懷與細膩的情感這對矛盾的交融。
在書法創(chuàng)作方面,通過與并稱為書法“中興四大家”的范成大、朱熹等人相比,或許更能體現(xiàn)陸游書風的高邁華彩。如范成大,文學水平突出,書法也超乎常人,卻似乎從不把自己當書家看待,他的最大興趣并非書法,也許與許多文人一樣,迂腐地認為“書畫小道,壯夫不為”,詩文中對書情書理從不提及,一生只是寄情山水,品讀文章,對書趣沒有主觀上的積極追求,筆墨情趣皆為自然流露。陸游則對書法的“技”、“道”兩個層面都極為重視,從早年起就對書法進行深入的摹習與體悟,并形成獨特的主張,兼之取法高妙,認為“學詩當學陶,學書當學顏”,顏真卿是在楷書、行書方面均取得巨大成就的書家,對顏真卿的傾慕與效法,使得陸游的書風具有沉厚豪邁的氣格。如上文提到的陸游在隆興二年(1164年,陸游40歲)與韓無咎等踏雪游焦山、觀《瘞鶴銘》,并以正書在崖壁題下十行五十八字記游,便是從顏真卿《大唐中興頌》所出,豪邁雄健的書風成為南宋時期深得顏書三昧,一掃萎靡書風的不可多得的佳構(gòu)。范成大研習二王與米芾,書風與詩風一樣清健流暢,氣息清婉,章法特征是上下字距緊密、橫向行距疏朗,書卷氣濃郁。范成大晚年退隱之心日漸,大部分時光在石湖度過,正如其《西塞漁社圖卷跋》中說“始余筮仕歙掾,宦情便薄,日思故林;次山時主簿休寧,蓋屢聞此語。后十年,自尚書郎歸故郡,遂卜筑石湖;次山適為昆山宰,極相健羨,且云:亦將經(jīng)營苕霅間。又二十年,始以《漁社圖》來。噫!余雖蚤得石湖,而違已交病,奔走四方,心勦形瘵,其獲往來湖上,通不過四、五年。今退閑修老,可以放浪丘壑,從容風露矣。屬抱衰疾,還鄉(xiāng)歲余,尤未能一跡三徑間,令長須檢校松菊而已。次山雖晚得漁社,而強健奉親,時從板輿,徜徉勝地,稱壽獻觴,子孫滿前,人生至樂何以過此?余復不勝健羨,較次山疇昔羨余時,何止相千萬哉!尚冀拙恙良已,候桃花水生,扁舟西塞,煩主人買魚沽酒,倚棹謳之,調(diào)賦沿溪,詞使?jié)O童樵青輩,歌而和之。清飆一席,興盡而返。松林具區(qū),水碧浮天,篷窗雨鳴,醉眠正佳,得了此緣,亦一段奇事……”宦海浮沉,被消磨了,他向往閑適的歸隱生活,這樣的心志反映到書風和詩風,便是清潤空靈的特質(zhì)。他側(cè)重于“道”的自然流露,擁有一流的文學素養(yǎng),但主觀上對“技”有所漠視,否則憑他的才情會有更為突出的成就。
行草書因變幻的線條節(jié)奏、韻律,能最大限度地抒發(fā)情感而成為書家之最愛,在筆走龍蛇的運行中盡逞縱逸之氣。清人劉熙載《書概》中說:“書要曲而有直體,直而有曲致?!睍鴮懼星P太多,則浮滑軟媚;直筆因缺少韻致易僵硬呆板,善于將曲直互用、使曲直對轉(zhuǎn),方為能手。朱熹的書法便能達到方圓并用、剛?cè)嵯酀臅髦饕晕母宓男问匠尸F(xiàn),因善用曲致,故放縱而不失嚴謹,變化中也有秩序的支撐,作為程朱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將程頤、程顥以理為本體的天理論發(fā)展成完整形態(tài)的理氣論,從而為理學本體論規(guī)定了一種基本模式,成為其后的封建社會最權(quán)威的儒家體系。他又在文學、藝術(shù)上也很高成就,如他的說理詩:“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等傳誦不衰。他主張“動靜無端,陰陽無始”的哲學意境,而不溫不火,以曲筆圓意為主要特征的中庸委婉的書法便是他學養(yǎng)的外化,與他理學家的身份與主張相吻合。陸游一生志在恢復,以及因此產(chǎn)生的“尚武”情懷,使他心潮激蕩,自覺把書法與時政緊密相聯(lián),即便是暮年謫居山陰,還“尚思為國戍輪臺”。臨終時告誡子孫“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他的失意與痛苦不僅依賴詩歌抒發(fā),也憑借書法進行宣泄,書法水平的高超不是他的理想,但書法卻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書法的縱情揮運即如馳騁疆場,如將軍之御百萬兵。他得意地說:“縱酒長鯨渴吞海,草書瘦蔓飽經(jīng)霜。付君詩卷好收拾,后五百年無此狂”……陸游一生無緣施展其遠大的政治抱負,只能憑借詩歌和書法來表達思想、展示其審美情趣。他對書法的自覺追求是由“兵陣”轉(zhuǎn)為“筆陣”的無奈,卻絲毫不減其理想與豪情。
四
“自古才大人,面目不專一?!庇嘘P(guān)陸游的話題尚有許多,本文不再鋪開。聊作此文,實是因為仰慕其為人、敬慕其書風,探究作為陸游詩歌之余的書法成就,希望從他鯤鵬搏運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獲得裨益。而以陸游為代表的詩書兼擅、詩文書法相得益彰的創(chuàng)作模式,也自然成了后世文人和書家爭相仿效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