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 華
(陜西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公元2012年10月11日,瑞典文學院公布中國作家莫言喜獲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這對整個中國文學界來說不僅一件盛事,更是一件幸事。對“諾獎”久有情結的中國文學界來說,莫言的加冕或許是一件略顯尷尬的事情。因為我們現(xiàn)在的文學生態(tài)的確太復雜,作家與讀者的心態(tài)均變得多少有點狡詐了,以致于如今我們在面對這“深夏的花開”時候,不免存在某種“失語”。但是,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忽略莫言文學作品的價值以及莫言作為一名作家的偉大。
1955年2月出生于山東高密的作家莫言,曾榮膺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等多項殊榮,因此他的許多作品自然早已被學界輪番研究。而本文主要以《歡樂》《拇指銬》《透明的紅蘿卜》三篇中、短篇小說為對象和起點,結合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角度,及其在小說中的心理投射態(tài)度和情感投入程度,挖掘作家的創(chuàng)作資源和藝術資源。因為我們篤信,研究莫言小說的將會成為中國文學研究的顯學,對他的任何文學作品及其意義的深發(fā)都將不會存在邊邊角角。
經(jīng)驗的破敗,強調(diào)的是生活經(jīng)驗或者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失敗感,也包含在其產(chǎn)生過程中感受到的疼痛和內(nèi)心失衡帶來的心理波動,那些技藝高超的作家總是能夠把兩種經(jīng)驗結合起來,并在創(chuàng)作中或隱或顯地幫助讀者辨識出何為生活、何為創(chuàng)作。與此同時,經(jīng)驗的破敗,也呈現(xiàn)出歷史的模糊性、時間的單一性和空間的破碎性等特征,在這一點上,讀者可以從作品中輕易地感受到那些破敗的經(jīng)歷敘述和憶舊的情感濫觴。如果我們避開敘事技巧和創(chuàng)作手法來看待莫言的小說(因為我們所選的文本在莫言的小說里也不具備絕對的典型性特征),以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作為主要的切入點,強調(diào)在動態(tài)的流程里關注作家的心理投射和情感投入,那么,在作家莫言這里,這種破敗敘述及其濫觴就尤為明顯。
在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莫言研究資料》中,莫言在與楊揚教授的對話中就表露了這樣的現(xiàn)實,“楊揚:童年的記憶對每個人來說,都有一些難忘的東西,留存、積淀在個人經(jīng)驗中。除了饑餓,還有什么?莫言:還有就是對鬼的恐懼。這種體驗直到今天還能感受到。”[1]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莫言是承認早年的生活經(jīng)驗對他創(chuàng)作的影響和左右,即他的情感抒發(fā)在很大程度上會受到“饑餓”和對“鬼的恐懼”的影響。
針對1986年夏創(chuàng)作次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歡樂》,莫言曾如此自我看待:“《歡樂》是一部心緒如麻、感情沉痛的小說,我知道很少有人能夠讀完它。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命運,《歡樂》的命運是悲慘的?!盵2]該小說的主人公設置表達出了一些主體間性的認識,是以“你”的符號來完成第一人稱我的故事的敘述,而且作家始終保持了這種對主體尊重的態(tài)度,同時也尊重著主體思考以及歷程完整性的生命敘述。如上所述,莫言承認“饑餓”與對“鬼的恐懼”兩層童年記憶對他的影響,因此以二十三歲的青年來作敘事主人公的時候,由這兩個載體組合起來的渴望——寄托于第五次高考來改變命運的“餓鬼”形象就完成了。在他幽會的對象“冬妮婭”的家里進行約會時,他看到了自己的母親為了學費而從家里乞討到了這里,并與干部身份的“冬妮婭”的母親屈辱的交談了起來。“你清楚地聽到了母親的聲音,你認為這很像做夢,很像幻想,但確鑿地傳來了母親的說話聲:大妹妹,行行好,給俺一塊干糧吧,給俺一毛錢更好……”[3]376他試圖尋求逃避,可實在無法忍受內(nèi)心的羞辱,他的內(nèi)心終于坍塌。尊嚴的最后底線,心理的最后防線,靈魂的最后包裹,都在這一刻被撕碎、撞破了?!澳恪币淮未蔚貧v數(shù)你五次高考的情形,以及兄嫂的態(tài)度,但這些敗壞的個人經(jīng)驗無疑是在對第五次的破敗經(jīng)歷做著預演,打好鋪墊;林林總總的經(jīng)驗觸覺示意著終究主人公將要面臨的完敗結局。小說揭露人們學歷上的盲目追求和整個社會對學歷的偏狹認識,同時作者也表露出了自己在此方面曾經(jīng)飽受的委屈和壓抑。在隨筆《我的中學時代》里,莫言就明確地承認過自己在早年的工作里多次拔高著填寫自己的受教育程度;[4]而在《我的大學》中也多次指出自己的高考經(jīng)歷和碩士研究生班學習的各種糾結。[5]他時常指出貧富問題與人類精神的相互關系,也通曉高考對高中孩子們的某種戕害,可連他自己也不能免俗地虛偽起來。這實則是生活經(jīng)驗的挫敗感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顯現(xiàn),所以作家自己也難免對《歡樂》一作重視起來。
《拇指銬》和《透明的紅蘿卜》兩篇都圍繞小孩子的故事展開,讓我們輕易區(qū)別出來的東西是,前者意在描寫小孩阿義生存周遭的集體無意識,而后者則著重強調(diào)小孩黑孩的個人無意識?!赌粗镐D》分為六個小節(jié),第一部分平鋪地寫阿義的母親生病了,無錢買藥,靠著母親隨身的兩支銀釵去藥鋪買藥。第二部分寫阿義拿到藥回家在松樹下因為“左顧右盼”的過錯而遭致懲罰——被樹下的一男一女中的男子拖到樹下用拇指銬銬在松樹上。第三部分寫三個具有魯迅文學符碼的黑皮女子、老Q、大P、小D的人物準備施救于阿義,終于無功而返。[6]第四部分寫一個給帶嬰孩的母親準備施救于他,終究也是無果而去。第五、六部分寫阿義心理的幻化。集體無意識是文化層面的,這個小說試圖與“五四”文學時期的魯迅寫作的對話。不過略微顯得直白了一些,“‘你的父親,叫什么名字?!’男人提高了聲音,威嚴地問。阿義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有父親……’那男人怔了一下,然后突然仰起頭來,爽朗地大笑著:‘哈哈!你聽到了沒有?他說他沒有父親,他竟然說自己沒有父親!’”[7]沒有父親是可憐的,而母親臥榻在床,生命垂危更是一件令人感到傷神和同情的事情。作家活生生地塑造出一個孤兒的印象,而社會上那些兇惡的勢力,總是有些欺軟怕硬,所以那些孩子們越發(fā)顯得孤苦伶仃。這也跟小說的另一層隱喻一樣,阿義雖然只是兩個拇指被銬上了,可其余的手指也顯得無能為力了。最為殘忍的還是,那些殘忍的禁錮控制了他最為得力的拇指,而且是綁架在一棵意味著不老的“迎客”的松樹之上。這種捆綁的文化意味,不亞于傳統(tǒng)名著《西游記》中孫悟空被困五指山下的某種隱喻,因為這個孩子的生命顯得更加纖弱;而且拇指銬的控制更加微小,卻直接指向了人們最為得力的拇指之上。用現(xiàn)代文明里的創(chuàng)造物“拇指銬”,把以后將可能變得得意洋洋那個大拇指收束了,慌亂無意識的集體們卻找不到問題所在以及相應的施救之法。小說表達出了深層次、形而上的人性剖析,對于國人來說,這無疑是致命的惶惑與無盡的悲劇延續(xù)??墒?,陌生的大人用這一手段實施在孩子們身上,卻沒有任何官方力量的施救,也指出了民間生活世界的虛擬和困頓,以及在民間心態(tài)里社會公共管理機制的絕緣化。
1985年發(fā)表的《透明的紅蘿卜》寫的是無力成長的黑孩,跟著后母一起生活,經(jīng)常遭到后母的虐待。我們前面提及了黑孩的個人無意識,事實上黑孩并不存在意志判斷的問題,但生活中的他顯得少言寡語,對外界的反應沒有那么靈敏和那么痛快卻暴露了這種個人無意識的韻味。在小說里,他的思維顯得遲緩,行動無主張,正所謂的個體麻木“無意識”。小說中的菊子姐關心過她,可她顯得匆匆忙忙的,然后又復歸于她自己的生活中去了。黑孩的師傅那個小鐵匠,盡管平素里如何對黑孩不好,可是到了最后還是需要靠著著黑孩去偷蘿卜來,“象塊泥巴一樣癱在鋪上,嘴里吐著白沫,手撕著喉嚨,哭叫著:‘親娘喲,難受死了,黑孩,好徒弟,救救師傅吧,去拔個蘿卜來……’”。[8]154在生命體受到危險之時,黑孩依然顯得古道熱腸。在透明的紅蘿卜與鮮明的太陽之間,黑孩的眼眸依然閃亮,他的心底依然純潔,他個人無意識針對的也只是周遭世界的懷疑。他也不去反抗和辯解,大抵他知道辯解無用,多少也就逆來順受起來。這樣的敘述,既是作家對黑孩個體無意識的建構,又是一種解構,這是敘述者的矛盾內(nèi)心的呈現(xiàn),也是作家忐忑不安、左右為難心理的流露。
逆來順受的黑孩和苦苦哀求的阿義兩個小孩子在小說的敘述中,他們所得到的待遇是相差無幾的。他們?nèi)淌苤袷澜绲娘L干之苦,他們也承受著現(xiàn)實世界的皮肉之苦——對于弱小到無可禁止的他們來說,他們也就只能將苦就苦,苦苦哀求了。童年的記憶對作家的觸發(fā)是深入到靈魂以內(nèi)的,撓痛和抓癢著作家和讀者的情感因由和理想底識?!稓g樂》描寫的對象更接近作家個人一點,他的迷亂程度就稍微高了一點;其余兩篇小說雖然是記憶世界里的東西,但是童年的純真還在,且那種經(jīng)驗上挫敗感依然鼓動著文學的潛行。如果再把附加的因素增加進去了,那倒變味了,《歡樂》增加的文化追求生活面的事情,《拇指銬》添加的則是文化母題旨歸方面的東西。而《透明的紅蘿卜》僅僅停留在單純的敘事上,所以就顯得清洌得多,那些童真味道沒有失去,它的接受面就更廣了。
“感念”在現(xiàn)代漢語里是“因感激或感動而思念”的意思。而在本文的論述中,這一詞語意在挖掘出該詞條意思的反向追逐——思念、懷舊的記憶的內(nèi)在感激和感動。如前所說,莫言的小說里自身經(jīng)驗投射過多,作家情感表露得較少,這就容易導致我們在閱讀的時候忽略了小說文本的感性抒發(fā),僅僅把閱讀關注停留在文本的敘事現(xiàn)實的浮淺隱喻層面的結論之上。但是,《歡樂》卻有些與眾不同,該小說被賦予了作家真實經(jīng)驗的投射,以及作家的真實生活與真實感受,也就是我們這里所說的深刻感念。
其一,對失父病母和民間生態(tài)里生存無奈的自我逼迫感念?!皩τ谥袊藖碚f,‘生存恐懼’始終是他們生存經(jīng)驗中的最大的恐懼。他們的日常生存中,總是感覺到有一種來自外部世界的威脅性的力量。”[9]84《歡樂》的最末端作家借“你”之口控訴道:“從地上傳來驚雷般的詢問聲:什么是歡樂?哪里有歡樂?歡樂的本質是什么?歡樂的源頭在哪里?……請你回答!”[3]383這無盡的詢問是在主人公喝劇毒農(nóng)藥“一〇五九”后的痛苦身體反應之下的本能無意識,本能無意識的情緒流竄,完全是其生活經(jīng)驗破敗觸底之后的無奈地嚎叫。而悲劇直接的觸發(fā)點是,他無法面對在為自己乞討的母親,《透明的紅蘿卜》里的黑孩大可不必去為他的師傅偷蘿卜而挨打,可是他的確去了。“‘黑孩,聽到了嗎?你師傅讓你去干什么?’一個老石匠用煙袋桿子戳著黑孩的背說?!盵8]154雖然也有老石匠催逼著他,但我們能感覺到他自愿的那一部分??膳R到最后他被抓住了,被那塊土地的隊長問他父親是誰的時候,“黑孩的眼睛清澈如水?!憬惺裁疵?’黑孩的眼睛里水光瀲滟。‘你爹叫什么名字?’兩行淚水從黑孩眼里流下來?!锏?,是個小啞巴?!盵8]155我們能想象到黑孩那個怕打雷、怕貓頭鷹,時常喝酒發(fā)怒的后母?!赌粗镐D》里的阿義被銬在松樹上完全是因為年幼無助的他幫奄奄一息的母親去買藥。父親早逝,母親一人獨立承擔家庭生活,弱小的子輩要去接受和承擔自己的營生。特別是在這種近乎瘋狂、異化的民間生存的個體里,我們的家國集體、現(xiàn)代文明卻無力解救他們。比如阿義被銬在象征“堅韌挺拔”的松樹上的時候,我們絲毫沒有感覺現(xiàn)代國家以及集體大眾的營救,也沒有感覺到誰來主持正義和公道。黑孩以及《歡樂》里邊的齊文棟都是幾乎瘋狂而緘默了,而那些現(xiàn)代的文化觀念也絲毫無法啟發(fā)和幫助他們。他們只能陷入循環(huán)的自我絕望和自我逼迫的狀態(tài)之中,這無疑與作家早年的具有破壞性的經(jīng)歷有很大的關系。慘淡的早年經(jīng)驗激發(fā)了作家對民間生態(tài)下個體心態(tài)的審查,而選取自我逼迫的方式只是其必要的藝術手段之一罷了。
其二,對封建倫理與傳統(tǒng)文化涂抹下,現(xiàn)代意識建構中個體伸張的急迫感念。我們能感受到莫言敘述的焦急,《拇指銬》里表明他深受著魯迅等前輩人現(xiàn)代文學書寫的影響,對紅色意象的持重,對綠色意象的厭憎,對紫色、黃色意象的組建,比如貓頭鷹、癩蛤蟆那些生命體的堆積,加重了現(xiàn)時代的破舊感。讓我們明白,現(xiàn)在的民間生態(tài)里“封建主義”大山上所負載之物,依然占據(jù)著很大成分的統(tǒng)治地位。我們時??吹阶骷野淹活愐庀髲椭频搅硪粋€文本中,可我們在他的主題上很少感到作品間意義的重疊。這當是莫言雖然是高產(chǎn)的作家,卻很少受到責難的重要原因之一。小說高調(diào)地提出了對現(xiàn)狀的責難,誰去救救阿義,誰又來管管黑孩,難道就眼睜睜看著《歡樂》里邊的齊文棟去死嗎!當小說中那個“你”與親愛的“冬妮婭”正在約會的時候,他的母親也乞討到這個家門之上去了。作家虛構性的設置了該情節(jié),讓兩個母親說了一些意味深長的話。這里隔代倫理的思考就體現(xiàn)出來了,父逝母病,窮困的生命意識“人子”感受到了壓力,作家把這層間隙縫合起來,讓上一代母親來完成對話。作品里的主人公本可以借機通過認識“冬妮婭”享受美好的愛情,進而逃避那窮困潦倒的現(xiàn)實生活。可作家硬生生的把他從幸福里拉了回來,棄擲在淪陷、死滅的邊緣,這說明作家有意設置該情節(jié)時已經(jīng)認識到了這種個體伸張的急迫性和艱難性。假如主人公苦苦哀求地進入了幸福的現(xiàn)世境地,那么作家將遺憾于被削弱了的現(xiàn)實寓意。
其三,現(xiàn)實處境對個人的逼迫與個體意志急迫伸張碰撞在一起,造就了作家和作品里的人物的窘迫感念。在一緊一松之間,作家需要高大的理念和強大的信念來支持自己的言說。《歡樂》里有對當代中國高考制度和計劃生育制度的反思性敘述,可臨到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作家也沒有實質性的見解,他自己倒刻意地追逐著現(xiàn)行教育制度認可的學歷。這種自我選擇層面上的尷尬,在莫言的長篇《蛙》里依舊沒有得到改觀,文本過分地揭露,強調(diào)小說是寫人的,表現(xiàn)人的,致使作品陷入了自己多年踩踏出來的泥淖之中。然而,正如眾所周知,無論如何小說強調(diào)的始終是藝術的、審美的、而非功用的,可對于那些意在揭露的作家而言,他們所持的底識才是我們想要得到的財富?;匦跉v史的敘事之中,莫言沒有忘記當前的時代感,可他又把自己定義為一名切切實實的小說家。除開描寫黑孩的《透明的紅蘿卜》發(fā)出感嘆的呼喚,其余兩個小說的結尾作家都將他的人物訴諸于迷狂。在思想的根底里,他無法通過合理的創(chuàng)造把黑孩從拇指銬里救出來,也沒有充足的力氣把《歡樂》中那個“你”引導至光影十色的地方。作家的批判性揭露比建設性意見占的成分要多,由此可見,作家陷入了一種身份的焦慮感之中,這種焦慮本身充滿窘迫。
其四,身份焦慮、角色意識與個人見識之間的矛盾,讓作家在生活和作品中流露出失魂后的落魄心理感念。我們經(jīng)??吹侥缘男≌f中主人公的失憶,或者選擇性的遺忘,黑孩甚至抽離出來丟失了他應該有的角色分擔。阿義時常處在恐慌的狀態(tài)之中,齊文棟則在自我催逼的世界里變得有些喪心病狂。對世界和其他生命體的仇視一方面說明了自我空間的受壓現(xiàn)狀,可另一方面也指向了自己的心態(tài)失衡。關于自我的身份的擔憂,阿蘭·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中如此界定:“擔憂我們處在無法與社會設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的危險中,從而被奪去尊嚴和尊重,這種擔憂的破壞力足以摧毀我們生活的松緊度。”[10]在中國批判缺乏專業(yè)性的文學場域里,作家要么出于超然,要么落于世俗。像莫言這一代作家由于早年間的艱難生活,自然難以做到超然物外,從而逼迫自己進入到現(xiàn)實世界里。因此他在技巧性、敏銳度、藝術感莫不具有著很強的先鋒意識,而在虛構的文學世界里,莫言的小說又要回避自己的主觀焦慮性。
通過這樣的梳理,我們就發(fā)現(xiàn)那個生發(fā)在莫言身上巨大的矛盾。思想的前驅性與經(jīng)驗的破敗性這兩種特性交織起來,完完全全地體現(xiàn)出內(nèi)心的撕裂。這種破敗面的特征在于,作家圍繞自身處境進行思考的時候,他陷入了迷亂,不時顯出自在自為的狀態(tài),試圖有點讓人物自尋生死路的意味。我們所選的三個文本里的主人公都有這樣的特征,那些可憐的人物總顯得有些無所適從。這就足以說明,思想的虛弱地帶和靈魂無法觸及的地方,我們的作家多少把無可奈何的思想也施展在小說人物身上了。這顯然不是一件可喜的事情,我們需要的是,作家把人物從破敗的敘事經(jīng)驗中抽離出來,重置在一個新鮮的環(huán)境下,渴望看到他主觀性和控制力的調(diào)動。
通過考察莫言的三個小說文本,閱讀他的對話和隨筆性文章,我們發(fā)現(xiàn)作家極其持重他童年回憶這層歷史性的經(jīng)驗來敘事。誠如莫言自己所說的:“我的長處就是對大自然和動植物的敏感,對生命的豐富的感受,比如我能嗅到別人嗅不到的氣味,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發(fā)現(xiàn)比人家更加豐富的色彩?!盵11]感覺積累上極其依賴自身成長歷程中的特長性因素,包括色彩上的選擇,對聽覺的依靠,動植物類別的遴選上,三個作品里都展示著一定的同一性。那些不成功的經(jīng)歷會破壞性地出現(xiàn)在小說文本之中,我們也就發(fā)現(xiàn)了作家改造社會的急迫感,作家筆下人物所承擔周遭世界的壓迫感,以及作家和他的人物在這種碰撞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窘態(tài)。作家的感覺和思維出現(xiàn)了較大程度的分離,可他強力地保持著對人物的尊重,寄望于實現(xiàn)主體間性的貫穿敘述,這一點著重體現(xiàn)在《歡樂》中。“正如對身體的秩序的顛倒一樣,文體在莫言筆下也表現(xiàn)為一種‘混雜’和‘顛倒’的傾向?!稓g樂》可以看作是莫言小說話語方式成熟的標志。”[9]88而在《歡樂》與《拇指銬》中作家又流露出了作為意在表現(xiàn)的“作家”對社會現(xiàn)實無可奈何的浮淺思考狀態(tài)。恰好回避了文化擔負與破敗經(jīng)驗敘事這兩種糾結的《透明的紅蘿卜》反倒呈現(xiàn)出了清洌的感覺,成為了莫言的流傳度較廣、認可度較高的經(jīng)典小說。
多年以來,作家之所以看重《歡樂》這個文本,主要原因應該是它豐富而濃烈的自傳性色彩以及突出的經(jīng)驗性敘述??勺骷冶种阕哉涞耐瑫r,卻沒有覺察出他所采用的經(jīng)驗性敘述多是那些破敗的、具有破壞性質的?!笆聦嵣?,在任何勞動主題的背后,都暗含著一個饑饉的主題,或關于糧食的主題。只有那些不事勞作而又能飽食的舊文人和‘大躍進’時代的詩人,才常常會不懂得,或者裝作不懂得這一點?!盵9]73作家的早年經(jīng)驗告訴了他太多的東西,“饑餓”與“鬼魅”的童年經(jīng)驗的讓其在寫作很難回避這些因由,導致作家把有些破敗性的經(jīng)驗納入小說之中。顯而易見,早年經(jīng)驗的敘事增強了文本的現(xiàn)實征引性與魔幻技巧性;而過度的依賴那些破敗性質經(jīng)驗敘事則導致了文本的感念深重。也即是說,莫言的小說雖然在寓意和技巧上被廣為稱道,可過于依賴破敗的早年經(jīng)驗敘事和過度渲染作家的感念深刻也會給文人氣、頹廢氣、門戶之見、封建因子等劣質的精神趨向保留著的存活空間。因為我們確實看不到如何去拯救《拇指銬》與《透明的紅蘿卜》里那些小孩的指導提示,這或許是當代先鋒作家的通病。但對于“諾獎”得主來說,他應該感到任重而道遠。
[1] 莫言.楊揚.小說是越來越難寫了[M]∥楊揚.莫言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7.
[2] 莫言.自序[M]∥莫言.當代中國小說名家珍藏版(莫言卷).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3.
[3] 莫言.歡樂[M]∥莫言.當代中國小說名家珍藏版(莫言卷).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
[4] 莫言.我的中學時代[C]∥楊揚.莫言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19-23.
[5] 莫言.我的大學[C]∥楊揚.莫言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23-28.
[6] 鄧維加.莫言短篇小說《拇指銬》的意象系統(tǒng)[J].淮北煤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6):84.
[7] 莫言,拇指銬[C]∥《人民文學》雜志社.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叢書(短篇小說).北京:華文出版社,2002:178-179.
[8] 莫言.透明的紅蘿卜[C]∥張健,編.中國當代文學作品選.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9] 張閎.感官的王國——莫言筆下的經(jīng)驗形態(tài)及功能[J].當代作家評論,2000(5).
[10] 〔英〕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M].陳廣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6.
[11] 大江健三郎,莫言.文學應該給人光明[N].南方周末,2003-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