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性人生圖美滿群芳譜——清末民初狹邪小說文本研究之《繪芳錄》

胡煥龍

(淮南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安徽淮南 232038）

率性人生圖美滿群芳譜
——清末民初狹邪小說文本研究之《繪芳錄》

胡煥龍

(淮南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安徽淮南 232038）

在清末早期狹邪小說中，《繪芳錄》無論從思想、審美意蘊還是藝術(shù)成就上，都不遜色于其同時代的其他“狹邪小說”。它生動地描繪了一批清代名士淡泊名利、率性任性的詩意人生，表達(dá)了不為物役、保持真我的人生哲學(xué)，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人”為本、中道和諧、率性本真的文化精神?！袄L芳園”作為全書的核心意象，是這種儒道互補人生哲學(xué)和文化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因此《繪芳錄》與其說是一部狹邪小說，不如說是以“狹邪”為線索的世情小說、人生小說，文化小說。

清末明初;狹邪小說;《繪芳錄》;儒道互補;人生哲學(xué)

一 清末早期狹邪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

所謂“清末早期狹邪小說”主要是依據(jù)魯迅先生對清末民初狹邪小說的“溢美”、“近真”、“溢惡”三個演變階段而言，主要指面世于19世紀(jì)40－80年代的一批以古典言情小說美學(xué)情趣為審美理想的狹邪小說。此期先后出現(xiàn)了《品花寶鑒》、《青樓夢》、《花月痕》等經(jīng)典文本，儕身其間的《繪芳錄》，其審美——思想意蘊和藝術(shù)成就，并不遜色于上述經(jīng)典之作，在一些方面或有過之，卻似乎難以進入學(xué)者們的學(xué)術(shù)視野。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沒有提及，范伯群主編的《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xué)史》(江蘇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沒有納入。其他以近現(xiàn)代狹邪——言情小說為研究對象的論著鮮有論及此書的。僅武潤婷的《中國近代小說演變史》以較大篇目相對全面地論述了《繪芳錄》審美——思想意蘊和藝術(shù)成就，并由此稱“《繪芳錄》在近代初期的狹邪小說中，可稱壓卷之作?！保?］給予了恰當(dāng)?shù)脑u價。對此書的單篇研究論文也相對很少。

本文所理解的“溢美”，不僅指此時期絕大多數(shù)狹邪小說對風(fēng)流多情公子與才貌雙全佳人及其情愛故事的浪漫化描繪，渲染高雅脫俗的古典意趣，還在于其在19世紀(jì)末中國社會處于轉(zhuǎn)型之際仍沉浸在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語境之中，以儒釋道哲學(xué)精神描寫主人公的理想人生形式，以古典審美理想抒寫主人公(作者)的生活情趣尤其是男女之愛，精心營造古典審美意境。從這個意義上看，《繪芳錄》完全可與上述早期狹邪作品同稱為經(jīng)典;而其審美—文化意蘊之豐厚，作為“壓卷之作”當(dāng)之無愧。

具體來說，《繪芳錄》融狹邪故事、人生理想、社會世情描寫于一體，顯示了多方面的思想與審美內(nèi)涵。作品以金陵風(fēng)流公子祝伯青、王蘭、陳小儒等與才貌雙全的名妓聶慧珠、聶洛珠姐妹等人的交往及感情糾葛作為主要線索展開故事。隨著故事的逐步展開，狹邪線索逐漸隱沒于云從龍、陳小儒、王蘭、祝伯青、馮楚卿等金陵名士的人生大舞臺中。作為性情中人，他們才華橫溢、率真任性，進則為國為民建功立業(yè)，退則流連山水放浪形骸。在儒道互補、進退自如中盡情享受詩意人生。而圍繞這一“詩意人生”的，是充滿烏煙瘴氣的社會人生:官場黑幕、市井塵囂、佛門色欲……純凈的“繪芳園”理想境界與喧囂的社會世情形成鮮明對比，顯示出作者的人生追求、審美理想和思想深度。由于其在總體上沒有超越傳統(tǒng)文化語境框架，其中的現(xiàn)代因素也就只能以“萌芽”的形式包裹在傳統(tǒng)觀念之中。

二 瀟灑群芳:清代名士理想人生的詩意展現(xiàn)

作者就象其他許多同時代的小說一樣，在作品中開宗明義，點出寫作宗旨:人間之大“情”:

古今來多少英雄，總不能於情脫略。即人生五倫之樂，皆可言情。出身事君，魚水之情;居家事親，色笑之情;昆弟聯(lián)棣萼之情;夫婦篤燕好之情;朋友有投贈之情。推之于日月、四時、蟲魚、花鳥，目見之而成色，耳遇之而成聲，皆足怡我性、悅我情。吁!此得乎情之正者也。或不然，秦樓楚館，隨時狹邪;白首爭盟，黃金買笑;間或得一知己，兩兩情濃，生死不易;若者雖非情之正，亦情之鐘也。其余如朝暮陽臺，沉酣云雨，則謂之淫。所謂情者，非人人共喻之情，惟爾我獨得之情;宣諸口而不能，蘊于心而不泯，刻骨相思，切身痛癢者，斯謂之情。

把人情的內(nèi)涵無限擴大，以“情”融“禮”，本是明代“尊情”或“泛情”人文思潮的精神實質(zhì)。至清末民初，許多狹邪——言情小說作家都以此類“泛情”宣言作為作品的宗旨。①如吳趼人在其言情小說《恨?！返谝换兀督儆嗷摇返谝换氐茸髌分?，作為“開場白”，都有著類似的議論，其他清末言情小說家也大多在其作品中表達(dá)此等“泛情論”思想?？梢娮悦鞔詠砦膶W(xué)創(chuàng)作中“情教”傳統(tǒng)的深厚。但吳氏等人的“泛情論”亦有以情融禮、情禮妥協(xié)的傾向，此擬另作探討。極力為源自人的自然本性的“情”或“性情”進行合法性、本體性論證。明代陽明心學(xué)等全面否定宋明理學(xué)對“人欲”的壓抑，高揚人的自然性情、自然欲望的合理與合法性。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李贄提倡“童心”說，馮夢龍倡導(dǎo)“情教”，認(rèn)為“蓋聲色之來，發(fā)乎情性，由于自然，是可以牽合矯強而致乎?故自然發(fā)乎情性，則自然止于禮義，非性情之外復(fù)有禮義可止也”。［3］“禮儀”本身就是“情性”的一部分，“情性”的“發(fā)”與“止”皆合禮儀，何須再以什么另外的“禮儀”來限制?尊情哲學(xué)思潮使明代文學(xué)表現(xiàn)出反叛禮教、張揚個性、大膽描寫和贊美人的自然情欲與癡好的人文主義傾向，表現(xiàn)出某種“人的文學(xué)”性質(zhì)。這種中國式人文思潮在清中后期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尤其是在狹邪—言情文學(xué)作品中延續(xù)著。在清末狹邪小說創(chuàng)作中，以自覺的思想意識對這種尊情哲學(xué)、泛情人生進行細(xì)膩而生動描繪的，《繪芳錄》應(yīng)該是代表性作品。

作品前半部分以“紅粉文化”的大本營金陵、蘇州、楊州為中心舞臺，生動地描繪了風(fēng)流倜儻的公子、名士祝伯青、王蘭、陳小儒、云從龍、江漢槎、馮楚卿等與才貌雙全的名妓聶慧珠、聶洛珠、蔣小鳳、趙小憐、林小黛等人之間纏綿悱惻的情愛故事。作者不僅以細(xì)膩的筆墨對名士們自然情性進行詩意的描繪，渲染人性的解放與人生的自由瀟灑，更讓祝伯青一出場就揭示名士們的人生哲學(xué):

伯青十七歲上，已入泮宮，是一名飽學(xué)秀才，合城盡知?！暌讶豕冢形从惺?。生成是一個豪邁任性的人，全不以仕進為念，一味看山玩水，嘯月吟風(fēng)。嘗說道:“人生百年，如駒光過隙，最難者是少年時候。譬如人過到一百歲，是為上壽;十歲以內(nèi)，孩提無知，不能算的;十歲以外，至二十以外，正是少年，至多不過二十年。除此則中年，占去二三十年;晚年，又占去二三十年;合之，百歲光陰，最妙者是少年;而最短者，亦是少年。古人云:“人生難得是青春”，語真不謬。何況天生我輩，稍有才貌，更不可忽此少年，以負(fù)天公獨厚之意。若說到功名二字，三十而外，謀之未為晚也?！?/p>

享受青春，及時行樂;功名為務(wù)，任性為本;曠達(dá)超逸，不拘俗節(jié)?？v情聲色而不流于金悒香(《青樓夢》)頹廢中的肉欲之樂、梅子玉(《品花寶鑒》)矜持下的“純情”之矯。注重功名但決不以此安身立命，以致如韋癡珠(《花月痕》)般孜孜以求終至“懷才不遇”，郁郁而終?！独L芳錄》中的名士們以本真自然、瀟灑自由為人生宗旨，儒釋道人生哲學(xué)經(jīng)作者的精心調(diào)配，創(chuàng)造出清代名士們理想的詩意人生形式。

名士與佳人們的交往各自結(jié)出“情”的果實，除祝伯青與慧珠以悲劇告終，其余皆大歡喜。這場情愛悲喜劇故事包涵著比同類小說更為豐富的人性內(nèi)涵與思想—審美意蘊。

首先，男女相悅，好色不淫，乃詩意人生的基本內(nèi)容。所以，諸位名士日常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慕名拜訪、結(jié)交才貌雙全的名妓，彼此色藝相吸。所以，《繪芳錄》和其他“溢美”狹邪小說一樣，對公子名士與佳人的色、藝、才、情進行古典標(biāo)準(zhǔn)設(shè)計，才高多情、色藝兼?zhèn)涑蔀閮尚杂星槭澜缭娨庹宫F(xiàn)的基本要素。他們互相賞識，惺惺相惜，或詩酒唱和，或徹夜清談，顯示純情之美。正是這種共有的“飲食男女”人性內(nèi)涵的詩意展現(xiàn)，使官僚型才子云從龍、陳小儒與淡泊自適的祝伯青、風(fēng)流情種馮楚卿等走到了一起。而祝伯青與馮楚卿的悲喜人生，尤為生動。

祝伯青與聶慧珠的愛屬于古典情趣的“情之正”者，情深意濃，心心相映;同病相憐，忠貞不渝?？坦倾懶牡募兦橹異?，心有靈犀的相思相悅，含而不露中節(jié)合度的感情抒發(fā)，構(gòu)成了二人純正的古典審美意韻。他挺身為遭受冤屈的慧珠打抱不平而被革掉難得的功名，卻毫不介意。在男女真情至性面前，一切都微不足道，顯示出名士的慷慨任性和擔(dān)當(dāng)精神。特別是眾人赴京朝考，慧珠等在金陵太平門外半山亭上設(shè)宴為大家餞行的一幕，可謂整個小說審美情趣的點睛之筆。大家舉杯暢飲之中，慧珠克制著離別的傷感，叮囑伯青以功名為務(wù)，體現(xiàn)出賢惠與通達(dá)。二人互訴衷腸，互相寬慰。分別之際，慧珠無限感慨:“你我自見面以來，不過意氣相投，迄今仍是文字因緣，又無卑污茍且的事件。但是較那耳鬢廝磨，尤高一地，不知你我前世今生，有點什么因果在內(nèi)?！北娙艘姶艘喔袆硬灰?。小說此時極寫名士美人之純真高潔情懷，大有《牡丹亭》魂歸月夜、《紅樓夢》腸斷秋風(fēng)之美。長亭美酒、輕風(fēng)垂柳、灑淚贈詩、揚鞭策馬、目送飛鴻……構(gòu)成一幅“長亭送別”的經(jīng)典畫面，洋溢著傳統(tǒng)詩情畫意，顯示名士高雅風(fēng)范。(第二十回)伯青、慧珠純正的愛情以及愛情悲劇，使《繪芳錄》風(fēng)流瀟灑的言情世界又蘊涵著古典神韻的悲劇美，使小說的審美意蘊豐厚而深沉。

馮楚卿(二郎)的故事代表著作者所謂的“情之鐘”或“情之魔”人生風(fēng)范。他在第八回出場時，已成為寒風(fēng)中一個唱曲行乞的落魄少年，他向進京會試的祝伯青、陳小儒一行給自己畫了一幅自畫像:

我姓馮名寶字楚卿，江南常州府人。先父名炳，曾做過宛平知縣。難民隨侍署內(nèi)，因自己不學(xué)無術(shù)，幼年背母，專喜眠花宿柳。又生得有點儀容，人多叫我美二郎。去年，先父病故任所，我一發(fā)肆無忌憚，任意揮霍。不到半年，把先父所積宦囊，弄得罄盡。如今世上的人，全是勢利的，有錢的日子，人人奉承我，引誘著我去玩耍。此時見我手內(nèi)完了，連影兒多不見一個。我家內(nèi)尚有薄田數(shù)畝，可以糊口。一時嘔氣，也不去通知他們，獨自出京，到了此地。不料染了一場大病，幾至不起，隨身行囊衣履，典當(dāng)一空，進退不能，只得胡亂唱幾支曲兒，借以謀食，說起來真是玷辱祖宗，一死猶遲。

按照中國主流社會評判標(biāo)準(zhǔn)，馮楚卿可謂典型的自甘墮落、自暴自棄之徒，然諸位率性瀟灑的名士卻不以為非為恥，幫助他重整門楣。他很快又以自己的美貌與風(fēng)流在金陵征服了林小黛，與其日夜合歡，揮金如土，不顧朋友屢屢勸告終至囊空如洗，被小黛母親穆氏趕出門去，再陷走投無路之境。多虧朋友再伸援手，設(shè)妙計做圈套欺騙穆氏，方得迎娶小黛，皆大歡喜。而后來身為杭州知府的馮二郎在該地洪水泛濫、百姓陷危之際，為早日趕回金陵參與繪芳園內(nèi)諸友的賞玩優(yōu)伶之樂，竟不顧狂風(fēng)暴雨日夜催趕筑堤工期，導(dǎo)致決堤，一方百姓遭殃。他也被秉公辦事的云從龍參掉官職。然而，作品卻如此描寫馮二郎:

二郎與小黛回南京繪芳園，眾人為之抱屈，二郎談笑自若，稱贊從龍不以私廢公:“從此我拋去這微名，竟成閑云野鶴，任我遨游;又何必整日的在那名利場中混來混去，引人入俗?而且你們在南京，朝歡暮樂，令人羨慕不已。……不過棄去的是身外浮名，與我毫無損益。我馮楚卿仍是馮楚卿的本來面目，你們沒以為我怨恨在田，我實在要感激在田呢!”王蘭聽了，先拍案叫好道:“楚卿雖在名利場中走了一番，卻未沾染著半點習(xí)氣，真不愧我輩中人?！?第七十五回)

明清之際泛情任性文學(xué)思潮影響了社會人生價值判斷與審美標(biāo)準(zhǔn)的走向，只有在那特定的文化語境中，馮楚卿的人生哲學(xué)才能得到作者的肯定，所謂“情之鐘”、“情之魔”者才有如此的“人格魅力”?！独L芳錄》里的祝伯青、馮楚卿與《品花寶鑒》里的梅子玉、田春航，分別作為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情之正”者與“情之魔”者的典型，形成相映成趣之勢，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時代精神使然?！镀坊▽氳b》的作者對田春航的贊賞溢美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所幸的是田春航終于沒有成為治理一方的官員，否則，一方百姓不知將要為該“情魔”遭受什么樣的災(zāi)難!

但同時，我們也不能不看到，從青樓的“男女之情”到家庭的“夫婦之倫”，體現(xiàn)著明清時期所謂“個性解放”思潮中男女兩性的不平等。在小說開頭，盡管作者在泛情論下把“夫婦燕好之情”同樣歸入“人情”之一種，但在作品的具體描寫中，我們不難看到，出自人的自然性情的“男女之情”只體現(xiàn)在秦樓楚館之內(nèi)，家庭夫婦之間，只有儒家思想規(guī)范下的“夫婦之倫”。明清時期，禮教雖然在思想界和社會生活中遭到挑戰(zhàn)，但家庭仍是傳統(tǒng)倫理和功能的承擔(dān)者。王蘭、祝伯青、陳小儒等人與妻子之間，只有夫妻“名份”，并無人生情趣。男子可以擺脫家庭束縛，較為自由地出入秦樓楚館及各種狹邪冶游場所，實現(xiàn)其“詩意人生”;而青樓女子的人生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封建社會女子獨立、自由人生形式之一種，是無奈中僅有的自由施展個性與才華的生活方式。然而，青樓女子的最高人生理想就是跟隨自己的意中人“從良”，回歸家庭，“修成正果”，而這同時也就意味著“自由女性”的喪失、禮教下以“妻性”的角色定位求生存的開始。這是中國封建時代女性人生的詭吊。所以，明清之際的所謂人性解放，主要是男性的解放。這一解放是以對女性的禁錮為前提的。在家庭生活中，女性的意義只是為男性而存在，并因此形成相應(yīng)的“婦德”，成為男子對女性進行道德評判的尺度。洪靜儀得知王蘭暗娶洛珠，在另處金屋藏嬌，便不顧“婦德”打上門去，反被沉穩(wěn)、干煉的洛珠制服，完全是“咎由自取”。而洛珠在制服洪靜儀之后主動示好屈從，對洪靜儀恭敬有加，正是家庭倫理中“婦德”的體現(xiàn)。洛珠由勝而屈，靜儀反敗為勝，如此戲劇性變化，與其說出于洛珠的德性與精明，不如說是封建家庭秩序、夫婦名份的威嚴(yán)。陳小儒與方夫人可謂“模范夫妻”，但兩人之間卻無任何男女情趣。方夫人始終以其大度與賢惠、以其“母性”、“妻性”對家庭倫理秩序的維護而不是女性本身的魅力顯示其存在價值。她一再熱情收留前來避禍的聶氏姐妹，痛快接納為報恩前來以身相許的沈蘭姑并迅速安排好與陳小儒成親事宜。大丫環(huán)紅雯以其靈巧與美貌獲得小儒的青睞，又是方夫人與蘭姑“逼”其納之，使裝模作樣的小儒如愿以償?；楹螅椒蛉伺c沈蘭姑再主動后退，使小儒得以毫無顧忌地寵愛紅雯。而紅雯由于小儒的過度寵愛，爭強好勝之心極度膨脹，最后自招羞辱，落得悲慘結(jié)局?？梢姡栽矫?、不守婦德，就決沒有好下場!女性所視為圣地的“家”，實際上沒有屬于自己的任何人性空間!所以，明清諸多狹邪—言情小說描寫的以性別壓迫為前提、僅屬于男性的“個性解放”，其進步意義實際上是很有限的，因為它實質(zhì)上不是終極意義上的“人”的解放。

三 進退皆樂:清代名士人生哲學(xué)的形象描繪

在這情感解放與人性解放的背景下，作者盡情描繪了作為小說主人公的名士們?nèi)宓阑パa、瀟灑自由的詩意人生，顯示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理想的“人生形式”，展現(xiàn)完滿的人生哲學(xué)。在這方面，我以為，《繪芳錄》高于其同時代的同類小說。

以儒仕進，建功立業(yè)，實現(xiàn)人生價值;以道退隱，淡泊自樂，順其自然本性，在進退自如中享受詩意人生，自由人生，是《繪芳錄》中諸位名士的人生哲學(xué)。宋代士人高標(biāo)儒家政治理想，其政治態(tài)度和人生坐標(biāo)是獻(xiàn)身國家、君王，以天下安危為己任，正如范仲淹所感慨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岳陽樓記》)而祝伯青、王蘭、陳小儒們的人生態(tài)度卻是“進亦樂，退亦樂。然則何時而憂耶!”這里以道統(tǒng)儒構(gòu)成“體用”關(guān)系:以瀟灑自由的名士情趣為本，以修齊治平的士人職責(zé)為用，當(dāng)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則舍天下而自樂也!在此人生哲學(xué)下，他們一方面充分實現(xiàn)了自己的社會價值，同時更實現(xiàn)了個人“心曠神怡，崇辱皆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詩意人生境界，也就是莊子憧憬的“不為物役”、“得其環(huán)中”的絕對自由境界。這是《繪芳錄》相較于其同時期同類小說思想—審美意蘊的獨特和深刻之處。

首先，通過科舉考試追求功名，是他們獨立的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與其情場得失并不構(gòu)成直接的因果關(guān)系。中國古代言情小說形成一個固定套路或價值觀念:盡管表面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但最終決定是否能“洞房花燭”的，是“金榜題名”。才子的科舉功名往往彌補了其出身的低賤，贏得與高貴的小姐結(jié)為夫妻的關(guān)鍵砝碼;“郎才女貌”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最終要落實到“郎官女貌”兩極砝碼的平衡上才能真正體現(xiàn)“花好月圓”的社會價值——浪漫的圓滿中隱藏著的是世俗功利?！段鲙洝繁M管竭力渲染愛情當(dāng)事人在愛情生活中自然性情之天然合理，但最終逃不出這一價值取向“黑洞”的巨大引力?！肚鄻菈簟防锏念j廢才子金悒香雖沉醉于紅粉裙釵，對功名毫無興趣，然在“風(fēng)流享盡談功名，婚嫁還得官宦身”傳統(tǒng)價值觀下，還是不得不遵照佳人們的意愿，花錢捐官，鍍一層“仕宦”金身，方得真正有“資格”成為金氏花國國王?！独L芳錄》中，名士們考取功名的目的決非為贏得佳人芳心，名士們的仕進與否，官場名利場的成敗榮辱，也絲毫不影響佳人們對他們的感情投入與婚姻的抉擇，因而，從位極人臣的云從龍、為官一方的陳小儒與王蘭，到布衣名士祝伯清和潦倒情種馮二郎，情場上各有滿意的收獲。而且就“艷?！钡纳顪\而論，后者較前者或有過之!他們與佳人之間的情愛完全建立在情性的融洽與真誠感情基礎(chǔ)之上。這無疑顯示著《繪芳錄》“詩意人生”的重要內(nèi)容，蘊涵著現(xiàn)代愛情的萌芽。

其次，在基本人生態(tài)度上，他們以仕進為務(wù)，而恬淡任性為本。功名利祿不是牽動他們生命命脈的內(nèi)在力量。故當(dāng)他們身居廟堂、位高權(quán)重之際，他們忠于職守，一絲不茍，以平常心態(tài)經(jīng)歷其喜怒哀樂。為國盡忠盡職是其為官從政的核心價值觀念，體現(xiàn)其人生價值之一方面的重要途徑，但不是其根本的安身立命之所在。伯青考取功名，未獲官職，卻毫不介意，但這并不意味伯青從根本上拒絕官場，鄙視功業(yè)。自京歸來，他和慧珠對幾而坐品茗閑談的一席話揭示了他的真實心態(tài)。他謂慧珠曰:

我生平最怕拘束，自得此微名，入京供職，冠裳宴會，多拘束夠了。雖說有在田、者香等人，時時過往，終覺日處名利之場，都不自在。如今請準(zhǔn)回籍養(yǎng)親，才遂我志愿。從此游山玩水，嘯月吟風(fēng)，任我佯狂。可以將這數(shù)年沾染的名利場中習(xí)氣，洗刷一盡?？v能拜相封侯，易如反掌，我立誓再不出仕?！傊畼s辱，都由名利上生出來的。目下我解組歸來，作世外之閑人，不求名利，自無榮辱?！被壑槲⑿Φ?“你這句話，卻說錯了。凡名士風(fēng)流，大半由官而隱;見幾多布衣可以成名?即如唐時之李青蓮、杜工部等人，茍非一官，竊恐亦不能李、杜并稱千古不朽。不見古今來淪落草莽中者，未必?zé)o經(jīng)濟之才，傳世之學(xué);惜不知其人，即不著其名與其學(xué)問;所以我前番再三勸你求名，亦為其故。況有父母在堂，尤當(dāng)揚名顯親，以慰父母之望。并非我胸存俗見，以得失為榮辱。若今日呈請養(yǎng)親歸來，得堂皇正大，從此你出仕，也可;不出仕，也可;我也再不勸你了。果如此說，則小儒等人，豈非俗物?以戀戀一官為榮。不知慕聲華者，即趨聲華;志淡泊者，即甘淡泊。各適其志而已?！辈嗦犃?，不住地點頭稱是。拍桌大聲道:“不枉我與畹秀相識一場!你真乃我之同心知己。(第三十六回)

從此可知，伯青之所以拍桌大聲稱贊畹秀是他的“同心知己”，乃反映出伯青雖表面曠達(dá)，內(nèi)心深處并不拒絕官場，甚至覺得官場也是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之一。只不過他對出仕抱著自然而然的態(tài)度。不能仕進，便退居自樂，但潛意識中可能會感到一種遺憾。所以慧珠的一番話，使他覺得她是自己的“知己”。

在名士們看來，官場仕途雖能實現(xiàn)自己顯親揚名的人生價值和修齊治平政治抱負(fù)，但終是名利場所，充滿明爭暗斗，危機四伏。廁身其間長此以往，不僅與自己人生志趣南轅北轍，還會玷污自己崇尚的名節(jié)。看透了官場黑暗，他們在各自仕途一帆風(fēng)順，甚至云從龍已位及人臣、深受皇帝賞識之際，紛紛相約，談笑間退出官場，共歸金陵，相與放浪山水，嘯風(fēng)吟月。大家籌資建園共居，嘲笑仍居高位享受皇恩的云從龍“自居俗物”、“自暴自棄”，已經(jīng)無法“從心所欲”，失去人生自由。(第四十二回)可見，以仕進為國為民建功立業(yè)，其進也豪邁、坦蕩，樂在其中;參透官場世情，則潔身自好，退守田園流連山水，更是人生根本大樂!進退自如，不為物役。此不僅為自由人生、詩意人生的生動寫照，也由此揭示了理想人生形式中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的尊嚴(yán)?！独L芳錄》在思想上較其同時代的同類小說深刻，就在于這種人生觀與文化價值觀的成熟與圓潤，在理想境界中又給人以深厚的生活實感。

最后，理想人生形式的核心意象:繪芳園。

繪芳園，是小說第四十六回，眾人紛紛辭官歸里，重尋自由人生之時，由王蘭、馮楚卿提議，大家共同出資籌建的山水園囿。大家同在園中居住，進行游玩、唱和、宴飲等各種自得其樂的活動，從龍在題寫園門時說:“此園是我等作退隱之所，若定要說出隱逸字樣，反覺煞然無味;在我意見，花柳當(dāng)春而發(fā)，此中群芝畢至，莫如題之繪芳園，以寓繪寫群芳之意?！眻@名實際上顯示了全書的寓意:品行高潔之士超然塵囂，雅集芳園，平等友愛，自由自在。從此，它作為全書核心意象與貫穿各條故事線索的樞紐，集中體現(xiàn)和展現(xiàn)著名士們理想的人生形式，形象地詮釋著作者的人生理念。它成為眾名士自由人生空間進退俯仰的中心舞臺，顯示著包融、中和、閑適、自如的生活方式、審美理想與文化品格。

繪芳園坐落于桃葉渡口附近，一面與自然山水融為一體，一面與金陵繁華塵囂相伴而生。社會世俗的榮華富貴與世外桃園的怡然自樂相映成趣。世俗中的超然與淡泊中的入世，通過繪芳園這一意象生動地顯現(xiàn)出來;儒道相融互補之哲學(xué)理念與自由純真人生之道，就在這迥然不同的人生場景的共存不悖、自由轉(zhuǎn)換中得以實現(xiàn)。

真誠平等的朋友之誼，是繪芳園理想人生形式的又一重要內(nèi)涵。繪芳園世界最大限度地消解了官場森嚴(yán)、冷漠的等級隔閡和家庭中尊卑分明的名份之別，實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以獨立個體平等自由交往的人生理想。居官之時，眾名士官階高低不同，然上自位極人臣的云從龍，下至一文不名的金梅仙，大家全無尊卑貴賤意識，自由往來，平等相待，和諧相處。兄弟朋友之情，洋溢于宴飲談笑諧趣之間?！袄L芳園”成為作者為眾名士所設(shè)計的永久性的理想人生舞臺。在繪芳園周圍，眾人各建私宅，以小門相通。女性們來到繪芳園時，貴夫人、侍妾、丫鬟各色人等的等級名份似乎也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大家輕松和諧相處、逗趣。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也打破了世俗社會生活中涇渭分明的男女界限。如果說在主流社會和傳統(tǒng)家庭中，每個人都是禮教倫理關(guān)系網(wǎng)中的一個“紐結(jié)”，那么在這里，每個人都在一定程度上被還原為獨立、平等的個體，甚至每個人的潛能都能得到充分發(fā)展的空間，如被人輕視的優(yōu)伶柳五官，在這超越世俗的自由世界得以成為學(xué)識淵博、技藝高超的畫家。柳五官模仿古代竹林七賢圖為眾名士畫像“繪芳八逸圖”，為方夫人、眾夫人及侍妾、丫鬟畫“春園集艷圖”。眾人不分高低貴賤，共處一圖，各顯其姿態(tài)風(fēng)度，神情氣質(zhì)。這顯然是作者在追尋魏晉風(fēng)骨、竹林意趣。這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以道家哲學(xué)為基礎(chǔ)的自由、平等意識的表露。繪芳園生活重獨立、自由與友情，各歸其家則循“名份”，這大概是名士們(也是作家)進退自如、怡情適性人生理想的藝術(shù)顯現(xiàn)吧!“大隱隱于市”。立足現(xiàn)實，恬淡自安;榮辱皆忘，率情任性。這就是《繪芳錄》體現(xiàn)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品質(zhì)及其凝結(jié)的人生哲學(xué)。

作為核心意象，“繪芳園”如同《詩經(jīng)·碩鼠》中的“樂土”、“樂郊”，陶淵明筆下的“桃花園”，施耐庵小說中的“水泊梁山”，沈從文精心描繪的“湘西世界”一樣，集中體現(xiàn)了作家的審美意識與童話般的人生理想。我以為，讀懂了“繪芳園”，也就讀懂了整部《繪芳錄》，而不會僅僅在把它看成一部“狹邪小說”。

四 結(jié)束語

本文之所以認(rèn)為《繪芳錄》是清末早期狹邪小說中的經(jīng)典之作，首先在于它比同時代的同類小說更生動、深刻地描寫了作者的理想人生形式，體現(xiàn)了具有積極意義的人生哲學(xué)，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藝術(shù)展現(xiàn)。也就是說，《繪芳錄》不僅有著自己豐厚的審美意蘊，更有深刻的人生哲學(xué)理念;不僅有“美”，更有“思想”。除此之外，作品在傳統(tǒng)的善惡主題中，表現(xiàn)了報應(yīng)、懺悔等次主題，從而形成作品一貫主導(dǎo)思想下的多重主題。因此，它以思想的深刻性、審美意蘊的豐厚而超越同儕。

與此相關(guān)的是，《繪芳錄》以其對清末社會全方位的精細(xì)描繪成為足可以與《紅樓夢》、《金瓶梅》等經(jīng)典相媲美的“世情小說”。作品以青樓人生為核心線索，全面展現(xiàn)清末社會官場黑幕、市井百態(tài)、佛門淪落等代表性世相，可謂一幅清末時期的“清明上河圖”。藝術(shù)成就在同類小說中也堪稱一流。雖然存在著結(jié)構(gòu)的散漫、敘述的瑣屑等不足，但在各具特色的人物群像的塑造上、在人物的語言描寫、心理描寫、細(xì)節(jié)描寫等方面，都取得了上乘成績，足可以代表那個時期小說的最高水準(zhǔn)?？傊?，在清末民初狹邪小說尤其是早期狹邪小說系列中，不管是思想—審美意蘊還是藝術(shù)成就，《繪芳錄》都堪稱經(jīng)典之作，不容繼續(xù)被忽視。

［1］武潤婷.中國近代小說演變史［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0:265.

［2］李贄.讀律膚說［C］//焚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

A Textual Study of Hui Fang Lu—A Courtesan Novel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HU Huan-l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Huainan Normal University，Huainan232038，China)

Equal to any other“courtesan novel”in terms of ideology，aesthetic appeal and artistic achievement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Hui Fang Luvividly depicts the poetic life of a host of celebrities in the Qing Dyansty who，indifferent to fame and wealth，are straighforward and self-willed，thus expressing the life philosopgy of avoiding ensalvement to material gains and being oneself，and embodying the cultural spirit marked by“people”-centeredness，madhyamāpratipada and harmony，straightforwardness and genuineness in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In the novel，“Hui Fang Yuan”is the core image and the epitome of the cultural spirit as well as of the philosophy of life complementary to each other in Confucianism and Taoism.As such，Hui Fang Yuanis rather a novel on worldly affairs，life and culture with“the courtesan”as a clue than a courtesan novel.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the courtesan novel;Hui Fang Yuan;complementarity in Confucianism and Taoism;philosophy of life

I206.2

A

1674－5310(2012)－01－0064－07

此文為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20世紀(jì)前期中國市民文學(xué)的價值與地位”研究成果，批準(zhǔn)文號:2004sk134。

2011－10－21

胡煥龍(1960－)，男，安徽淮南人，淮南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田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