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約》傳記性敘事特征的生成機制

馬宏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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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約》傳記性敘事特征的生成機制

馬宏偉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舊約》的編纂和敘事等層面都呈現(xiàn)出鮮明的傳記性特征，即以人物為中心組織材料，按照人物生平敘事歷史進程，以人物命名等等。這種傳記性特征的產(chǎn)生有著復雜的文化、歷史等因素，比如《舊約》作為早期文本敘事的故事化傾向，以人系事的紀傳體歷史敘事的產(chǎn)生，以及紀傳體敘事適應了猶太民族獨特的流散歷史境況等。

《舊約》；傳記；流散；生成機制；宗教經(jīng)典；歷史敘事；猶太民族

《圣經(jīng)·舊約》的宗教經(jīng)典屬性和歷史敘事屬性已經(jīng)獲得學術(shù)界一致贊同，其文學屬性在今天也為人所共知。對于兼具了文學藝術(shù)性與歷史真實性的文本，《舊約》顯然符合了傳記文學概念所要求的主要特征，即“真實”與“藝術(shù)”，同時又塑造出一批性格鮮明的《舊約》人物形象。據(jù)朱東潤等傳記研究者對傳記文本的理解，我們可以將《舊約》視為是一部具有鮮明傳記特征的文本。當然，賦予《舊約》以傳記特性并不是筆者首開其端，之前的圣經(jīng)研究學者已經(jīng)有多人提出《圣經(jīng)》具備傳記特征，并曾或多或少做過論述，也與中國史傳作品進行過比較研究。這里我們首先要考察的是，既然《舊約》在其形成正典之初乃為一些各自獨立的故事片斷和小的敘事單元，經(jīng)過無數(shù)代人的文化積淀和編訂，它們完全有機會蛻變?yōu)槟撤N更為宏大的敘事模式，為何今天仍會呈現(xiàn)出帶有明顯口傳歷史特征、資料匯編性質(zhì)以及以人物為敘事線索的傳記性文本？這一傳記性特征是在何種歷史條件和文化因素作用下生成的？目前保留下來的經(jīng)卷多以人名來命篇，是開始如此，還是編訂者的意圖介入？……僅發(fā)幾則疑問以便提醒讀者，《舊約》的傳記體特征是由多種因素共同促成的，是一個發(fā)展、變化的階段性過程的最終結(jié)果。

對于《舊約》文本目前呈現(xiàn)的傳記化特征，筆者試從如下幾點入手討論其生成原因。

一、文本敘述的故事化

《舊約》首先是宗教性的，但隨著18，19世紀歷史實證研究不斷證實了《舊約》包含的歷史真實性，《舊約》被賦予了無可置疑的歷史屬性。同時，《舊約》作者在編定創(chuàng)作過程中采用了許多極具藝術(shù)性的文學手段來組織材料，構(gòu)建情節(jié)框架，在具有神學道德意蘊的社會背景、激烈的內(nèi)外矛盾沖突中塑造出一批鮮明的人物形象，給予讀者回味無窮的藝術(shù)美感。但不論是宗教典籍、歷史文獻還是文學名著，它們都是一種敘述性文本，都在借助敘事的手段履行“講故事”的基本職能。因此，在“故事化”的敘事結(jié)構(gòu)基礎之上，不同屬性的《舊約》文本都具備了成為傳記性作品——以講述人物生平故事為主要特征的前提條件。

首先，看《舊約》的宗教敘事?！杜f約》是猶太族群關(guān)于猶太一神教形成、壯大直至制度化過程的記錄，其重要內(nèi)容是塑造了耶和華形象并不斷豐富其神格，以上帝全知全能的偉大形象來反映猶太人的宗教觀和對神人關(guān)系的思考。盡管其中不乏有關(guān)宗教教義的正面闡發(fā)，比如上帝頒布十誡，上帝借摩西之口向以色列人所說的各種律法規(guī)章等，但是《舊約》是一部優(yōu)秀的宗教文獻，它之所以幾千年來未被湮沒在猶太族群動蕩漂泊的歷史進程中，是因為它具有深厚的民間敘事基礎，即它采取了人們最喜聞樂見的故事化敘事形式，用具體生動的歷史人物故事的形式來記錄族群歷史、闡發(fā)深刻的神學哲理。寓教于“敘事”，借用個人的生平故事來反映一段歷史、寄寓一個道理是一種被證明行之有效的方式。所以我們看到，大凡宗教的傳播，除了用教義來規(guī)范教徒、傳達宗教宗旨，它們通常會用神話故事、有助于提升其神靈品格的神祇英雄傳說等來建構(gòu)一套神學系統(tǒng)。中國道教、印度佛教以及作為基督教源頭的猶太教等都有各自影響深遠的神靈故事敘事，其中的故事情節(jié)、情境逐漸演變成某種風俗、儀式等，人們通過固定的儀式和習慣來重演神靈的遭遇，喚起信徒的宗教體驗?！杜f約》包含了大量有關(guān)耶和華以及猶太先祖、英雄們的神話傳說故事，這些故事著力展現(xiàn)了耶和華作為猶太唯一神的豐富品格，并對猶太教所宣揚的宗教觀念進行了形象的展示?？梢哉f，《舊約》故事始終圍繞著猶太宗教觀的各個方面來進行，不論是故事的敘述、歷史的闡釋還是人物的塑造都顯示出宗教性色彩，為猶太宗教觀念而服務。而相應的，猶太宗教觀念借助于猶太歷史人物故事、神祇故事等獲得了充分的展示和傳播。

其次，歷史敘述也主要采取故事化的敘述方式。正如克羅齊的一句名言所說：“沒有敘事，就沒有歷史。”因為歷史始終是關(guān)乎人的，歷史敘事不可能脫離與人有關(guān)的事件敘述，也就使得歷史著作往往存在較多的故事性成分，特別是那些與帝王英雄有關(guān)的歷史故事更能寄寓作者的歷史觀念。從我國古代歷史代表作《史記》《漢書》等可觀，紀傳體歷史敘事結(jié)構(gòu)其實就是人物故事的串聯(lián)，它們是對中華民族歷代杰出人物生平故事的描寫。西方歷史著作，如《希臘羅馬衰亡史》包含著羅馬帝國各個統(tǒng)治者的人物傳奇故事，這部歷史寫的便是關(guān)于羅馬帝國和羅馬人的故事。而作為猶太族群歷史的《舊約》是由猶太先祖、英雄、先知等各類型人物的生平故事串聯(lián)構(gòu)成的，猶太歷史觀就存在于對他們的行為和經(jīng)歷的描述中。

再次，對于文學屬性的《舊約》來說，其具有敘事性并采用講故事的形式來組織文本的特征自不必說。文學作品不同于慣用枯燥、抽象的說理進行論證的教科書，它善于以生動具體的細節(jié)描寫、豐富飽滿的情感刻畫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等來打動人心，感染讀者，引起審美心理的共鳴，從而在藝術(shù)層次獲得美的享受。作為文學作品的《舊約》采用了相當多的文學手法，比如詩歌、諺語、民間故事、謎語等的借用，夸張、比喻、象征、擬人等手法的采用。敘事上各種巧妙的敘事策略，預敘事、同步敘事和回顧敘事；時間節(jié)奏、頻率等的多樣化；情節(jié)建構(gòu)上的典型化；人物塑造上的細節(jié)刻畫、對話描寫、心理烘托、環(huán)境營造等等，都藝術(shù)性地加強了對事件的表現(xiàn)，有助于對人物形象的烘托。也許我們讀《舊約》時偶爾會被其中的宗教戒律、神學說教打斷，但是總體上來說我們讀到的是一個個人物的精彩傳記故事，看到的是他們?yōu)樯婧托叛龆恍笂^斗的生動畫面，它們都是鮮活的。

更為重要的是，《舊約》的宗教性、歷史性和文學性并不是彼此分開的3個板塊，這些因素是交融在一起的?！杜f約》是歷史與文學的結(jié)合，是帶有宗教色彩的作品，因此我們說《舊約》是一部宗教化的傳記體文本。宗教性、歷史性和文學性聯(lián)系在一起，其共通因素是按照時序講述人物故事的敘事結(jié)構(gòu)，也即一種傳記體結(jié)構(gòu)，這就具備了傳記類文體的某些重要特征。

二、紀傳體敘事的產(chǎn)生

傳記的源頭是歷史，因此我們將《舊約》界定為傳記體文本還要從歷史敘事體例談起。西方史學研究者認為，“古代世界各國的史書，大體采用以下三種體例：以年代為中心的歷史編年體，以人物為中心的歷史傳記體，以事件為中心的歷史敘述體”。普魯塔克的代表作《希臘羅馬名人傳》是西方較早的紀傳體式史書，“作者以類相從，用一個希臘名人配之以一個羅馬名人，稱之為‘合傳’……《希臘羅馬名人傳》不僅在史學上開西方史學中的歷史傳記體之先河，而且影響后世甚巨”。在對西方傳記文學發(fā)源的探討中，有學者提出將此作為傳記誕生的起點，認為《希臘羅馬名人傳》恰如中國的《史記》般具有較強的文學鑒賞價值，是西方傳記文學的萌芽。中國傳記發(fā)端與史學同樣密不可分。梁啟超提出四分法：編年、紀傳、紀事、政書。唐代劉知幾《史通》將史體歸納為六家，但使用最為廣泛的分類是編年與紀傳二體分類法。紀傳體先河為漢代司馬遷《史記》首開，以“紀傳”2字為名鮮明地標示了歷史敘事變“時序”為“人物”中心的特點，引發(fā)了歷史哲學的思維變革，從此歷史記載從天命的追尋、神的啟示進入了真正屬于人的歷史，因此恩格斯說：“有了人，我們就開始有了歷史?！?/p>

劉知幾的《史通·二體》在論到編年體與紀傳體的特點時早就指出，前者的根本特點是“以年系事”，即把各種不同的“事”按“年”加以編次；后者的特點是“以人系事”，即以人為綱把錯綜復雜的事件加以排列統(tǒng)馭，通過記述歷史人物的活動以反映歷史的變化，去說明和判斷歷史問題?！吧w紀傳體之長處在內(nèi)容繁復，社會各部分情狀皆可以納入，其短處在事跡分隸凌亂，其年代之重復，勢不可避”。現(xiàn)代史學家剪伯贊也指出：“所謂紀傳體的歷史學方法，就是以人物為主體的歷史學方法。這種方法是將每一個他認為足以表現(xiàn)某一歷史時代的歷史人物的事跡，歸納到他自己的名字下面，替他寫成一篇傳記。這些人物傳記，分開來看，每一篇都可以獨立；合起來看，又可以顯示某一歷史時代的全部社會內(nèi)容?！庇纱丝梢?，紀傳體撰史是對于編年敘事的一次巨大變革，在歷史思維和材料編纂上都帶來了嶄新的方法和選擇，兩者根本不同點在于以人物代替時序作為敘事的線索。

紀傳體代替編年體成為史學主流，其敘事的最大特點就是重視人的塑造。先秦史書中，《尚書》記言，《春秋》粗陳歷史梗概，狀如年譜，其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不多。至《史記》則以人為經(jīng)，以人系事，人物事跡集中而不分散，描寫了眾多性格形象各異的人物形象，比如忠君輔政的將相名臣，運籌帷幄、馳騁疆場的軍事統(tǒng)帥，還有諸如俠士、酷吏、佞臣、俳優(yōu)、滑稽之人，他們第一次在司馬遷的筆下走進了歷史。紀傳體敘事以人的行動來反映歷史，將歷史納入人物切身的體驗之中，以人物的生命歷程來描摹歷史變遷，切實地令歷史變得鮮活起來，在質(zhì)疑所謂“天命”“上帝”的同時開始了對“人”之生命存在的重新發(fā)現(xiàn)。對于猶太人而言，編定《舊約》的最初目的是希望借《舊約》文本來記錄自己族群的歷史，樹立起自己的族群傳統(tǒng)，接續(xù)猶太民眾心目中的黃金時代，引導陷入流散困境之中的民眾尋找生活的信心。這里首先提到的就是作為精神楷模的英雄人物的不朽?！杜f約》中記載了猶太先祖、歷史英雄的光輝業(yè)績和事跡，通過描寫族群史上英雄人物的故事來激勵猶太后裔，達到宣傳猶太文化和耶和華一神教思想、確立族群身份、弘揚族群文化傳統(tǒng)的目的。因此《舊約》編訂者最終選擇為英雄作傳的紀傳體方法，傳記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也成為了引導猶太人虔信上帝，建立地上幸福王國的精神航標。其實，以“人”寫“史”是一種更高層次的記史策略。臺灣學者李紀祥關(guān)于歷史與不朽的論述筆者十分贊同。他認為，歷史之“歷”是指“四時”，“歷書”幫助人們記住歷史，有了“歷”，人們的記憶才不至于喪失，史家才有了將記憶整理成序的依據(jù)。但歷史意識并不只此一種，除了編年史這種線性、一次性的時間形制外，司馬遷“將歷史意識導向到一種存其不朽的向度——即以‘歷史’為‘不朽’之‘在’的‘形式’上去”?！笆饭耸莿?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歷史’觀，凸顯了另一種歷史意識的向度，將‘歷史’與‘不朽’深刻地聯(lián)系起來，使‘不朽’成為‘歷史書寫’的核心，并且創(chuàng)立了‘歷史’作為‘存在’的形式即書面形制，以容納此一‘歷史世界’，這個‘形式’上的‘形制’范例，即是被晉代范曄及唐代劉知幾稱之為‘紀傳’或‘紀傳體’者”。筆者認為他所謂的“不朽”，強調(diào)的不但是對過往事件時序的記憶，更是紀傳體特有的對歷史人物的紀念。紀傳體歷史選取歷史事件的標準是以人為中心，寫史的同時更集中描寫出人物的當下性、情境性，如人類學強調(diào)的那樣對歷史人物作了深度描寫。紀傳體寫史時“把深奧的道理雜在平常的事實中，讀者一定不覺困難而且發(fā)生趣味”。用紀傳體來撰寫歷史，可以做到“專門人物普通化，專門知識普通化，可以喚起多數(shù)讀者研究學問的精神，注重歷史的觀念”。有人參與的歷史是一部鮮活的、充滿生命感的歷史，人物不僅是留在讀者的記憶中，而且以一種情感的方式獲得永恒的不朽。他們對應的不單單是一段歷史，喚起的是一種美好的情感，是歷史人物“活”著在世時的深刻的生命體驗。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歷史書寫?！杜f約》選擇傳記形式來寫史，就是這樣一種高層次的不朽的建構(gòu)。

三、流散族群歷史境況

歷史敘事存在編年與紀傳兩體，傳記作為歷史敘事的一種雖然以人為敘事核心，但仍然遵循歷史編年的順序發(fā)展，按照時間先后順序展開。司馬遷《史記》開創(chuàng)了中國紀傳體敘事，按人物來分段敘事歷史，其故事敘事中的時間尺度按照帝王年號進行，如武帝元年、高祖某年等，因此《史記》的敘事時間結(jié)構(gòu)是非常清晰的，是人物生平與歷史紀元的縱橫交織，事件發(fā)生在兩線的交集點上。而在《舊約》歷史敘事部分中我們很難找到如此清晰的紀年，也沒有一套完整的編年體系，可供我們尋找到各個歷史事件在歷史經(jīng)緯上的坐標?！杜f約》敘事的時間結(jié)構(gòu)更多的是以人物為標志，事件發(fā)生在某一人物的生平敘述中，常用“一日”、這一年某人物“九十九歲”“過了二年”等來作為事件發(fā)生的時間點?！杜f約》中遇到事件的過渡則經(jīng)常會用“此后國家太平四十年”或者幾百年等這樣含糊的時間點，造成時間線索上的某些混亂。即便大家公認的史傳文學部分(《撒母耳記》《列王記》等)也沒有出現(xiàn)成熟的編年系統(tǒng)，至多在《列王記》中采用了以他國國王在位多少年的形式來紀年，比如“以色列王亞哈的兒子約蘭第五年，猶大王約沙發(fā)還在位的時候，約沙發(fā)的兒子約蘭登基，作了猶大王”(《列王記》8：16)，“亞哈謝登基，作猶大王的時候是在亞哈的兒子約蘭第十一年”(《列王記》9：29) 。但我們?nèi)匀徊荒艽_定該事件在猶太歷史線上的確切位置，只能循著人物這一線索得知其風貌。

造成這一原因的根本在于猶太民族獨特的散亡經(jīng)歷，獨特的歷史狀況促成了《舊約》敘事的傳記特征。猶太民族是一個非常獨特的民族，雖然歷史悠久，但縱觀整個民族史，其真正稱為獨立民族，有自己的民族地域和民族身份的階段卻是非常短暫的，大部分時間都處于一種中介性客民的地位，其民族特征便是流亡文化?？傊?，從猶太族歷史情況來看，民族空間的缺失、民眾的散亡狀態(tài)、歷史的動蕩無法為猶太史學家提供穩(wěn)定的撰述環(huán)境和足夠的歷史資料。特殊的歷史狀態(tài)要求他們采取一種更加靈活的歷史記敘方式，既能解決編年系統(tǒng)缺乏的問題，同時又可將散亂的歷史材料納入相對穩(wěn)定的敘事系統(tǒng)內(nèi)，以便于容納他們在不斷流動中接觸到的各色文化因素，反映這個族群性格當中的開放性。從編纂學角度看，紀傳體最突出的特點是能容納豐富的歷史素材，使歷史典籍具有百科全書的性質(zhì)。司馬遷的《史記》變先秦史書為紀傳體，以《本紀》記帝王，以《世家》記諸侯，以《表》記時事，以《書》寫制度，以《列傳》記人物，“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成一部縱貫黃帝以來至漢初近三千年的歷史，洋洋灑灑558 146字，體大思精。唐劉知幾評論說：“《史記》者，‘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表’以序其年爵，‘志’以總括遺漏，逮于天文、地理、國典、朝章，顯隱必賅，洪纖靡失，此其所以為長也?！彼赋隽思o傳體敘史針對紛繁的歷史資料而具有的包容性，是非常適合猶太族群歷史編纂的。梁啟超推崇紀傳體的這一獨特之處：“紀傳體之長處在內(nèi)容繁復，社會各部分情狀皆可以納入?！濒宀澰凇妒妨吓c史學》中以司馬遷著《史記》為例，指出紀傳體方法是一種非常方便有效的資料編纂手段：

在當時，所有的古史資料，都是一盤散沙，正像一些破磚亂瓦混在一堆，需要有一個分類的歸納，而紀傳體就是一個最好的方法。司馬遷能夠開創(chuàng)這樣一個方法，并且用這個方法，“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把漢武以前的古史，歸納到100多個歷史人物的名下，“自成一家之言”。

在當時，并沒有整然有系統(tǒng)的歷史著作，擺在司馬遷的面前，讓他去任意割裂；只有片段零碎的史料，散見于古典文獻之中，等待他去編纂。紀傳體的歷史方法，就是為了連串這些零碎的歷史資料而開創(chuàng)出來的。

紀傳體正是如此，它將有關(guān)人物的事跡凝聚在人物周圍，這些看似散亂的事件共同刻畫出一個人生命的全過程，并在此之上浮現(xiàn)出人物的形象。人物的一生看似短暫，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正像線上的一點，但點多了組成線，互相聯(lián)結(jié)又成為一面歷史網(wǎng)絡，編織出人類的歷史記憶。司馬遷寫《史記》尚有先秦史學奠定的歷史文獻根基，他的《史記》盡管“成一家之言”卻是繼承了其父司馬談經(jīng)多年而成的文獻整理成果，并且宮廷史官的身份使他隨時能夠獲得大量的王室珍藏文獻。而猶太族群歷史著述相比之下困難重重。

鑒于猶太民族的流散時間長、分布廣，呈流動狀態(tài)，常常不能在一個地區(qū)和國家長存，即使是在同一地區(qū)或國家，由于統(tǒng)治者的更迭、宗教信仰的變化、時代的變遷，猶太人的留存也往往會隨之變化。這使得我們無法對猶太人的流散史提供一個正式的編年史框架。加之文化的發(fā)展在不同時期和不同地區(qū)并不平衡，因此，在探尋猶太民族流散史并試圖對之進行大體上的勾勒時，在對它的起源、形成、發(fā)展、面貌特征進行概述時，我們便無法在一個地區(qū)或個別國家得到答案的全貌，只能在不同的地區(qū)和國度的不同歷史時期中尋找我們需闡釋的內(nèi)容。

因此，《舊約》借鑒了紀傳體著史的方式，將散落各地的族群記憶之珠用人物串聯(lián)起來，構(gòu)成完整的記憶系統(tǒng)。

三族長傳記是對早期猶太族歷史的反映。由于年代久遠，3位族長究竟是否真正存在，并沒有切實可循的證據(jù)，他們的活動和生活年代更無從查起。如果以編年方式來記敘這段歷史是不可能的。三族長的傳記中沒有嚴格的年代，但與3位族長有關(guān)的事件(多數(shù)可能只是傳說，甚至將其他民族的傳說也歸入3位族長身上)均圍繞3位傳主得到保存，其中包括希伯來人最初從兩河流域的遷徙，他們艱苦的游牧生活情景，與當?shù)卦∶竦拿埽约芭c埃及人的交往等等。這些散亂的事件被納入人物的傳記中，盡管有史家指出其不實之處甚多，但至少反映了那段遠古歷史，是猶太族群最初的歷史記憶?！杜f約》中的摩西五經(jīng)可讀作一部摩西的傳記，該傳容納了古代以色列人從埃及逃亡、經(jīng)過曠野直至進入迦南前的這段歷史。以色列人尊崇的猶太律法、十誡和祭祀系統(tǒng)等作為摩西之功也被吸納進摩西傳記中，成為塑造摩西不可缺少的重要資料。撒母耳傳則聯(lián)結(jié)起以色列民族從一個氏族族群成長為政治民族的過程，在該過程中撒母耳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他最初是以色列族群的先知和領(lǐng)袖，他的前期生活反映了氏族聯(lián)盟時代的以色列歷史。從其前期經(jīng)歷中我們可看到作為族群領(lǐng)袖肩負的軍事、政治和宗教職能，便于我們了解氏族社會末期的社會狀態(tài)。撒母耳后期經(jīng)歷了氏族社會向封建王政時期的轉(zhuǎn)折，他作為氏族社會勢力的代表，在民眾的要求之下推舉掃羅為王，但因為掃羅悖離耶和華的指示轉(zhuǎn)而支持年輕的大衛(wèi)，維護宗教信仰的絕對性。撒母耳在傳記中被塑造成一位虔誠、正直和睿智的先知形象，他的一生橫跨以色列族的兩個重要階段，可以說是紀傳體歷史敘事的典型代表。

正是如此，《舊約》將無序散亂的歷史資料串聯(lián)成人物單傳、合傳或類傳，將歷史變遷系于人物生平之上，以細微之處見歷史之浩瀚，具體而生動；以心之一隙主導歷史變革之巨，寫出人在猶太族群歷史上的存在價值。這樣，雖然猶太歷史觀是鮮明的神權(quán)歷史意識，神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但從《舊約》各傳記中我們卻讀到了人無可替代的地位。人物一生雖短，卻提綱挈領(lǐng)，帶動著整個歷史車輪的運轉(zhuǎn)。

綜上僅從文本敘事的故事化、紀傳體敘事的產(chǎn)生以及猶太民族獨特的流散歷史境況出發(fā)，初步探討《舊約》敘事呈現(xiàn)傳記性特征的原因。除此之外，筆者將另撰文繼續(xù)探討有關(guān)《舊約》敘事傳記性特征產(chǎn)生的其他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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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eneration of the Biographical Features in

MA Hong-we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Shandong 266100, China)

displays clearly the biographical features in its narrative and compilatory levels, namely,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materials around people, the historical process of narration in accordance with people’s life and their destinies. These features lie on complex reasons, such as the story tendency ofas an early narrative text, the generation of the biographical historical narration and the biographical narration which adapted the diaspora history of the Jewish.

; biography; diaspora; generation; religious classics; historical narration; Jewry

（責任編校：耿春紅 英文校對：楊 敏）

I206.9

A

1673-2065(2012)03-0044-05

2011-11-04

山東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J11WD80); 中國海洋大學青年教師科研專項基金(201113032)

馬宏偉(1981-),女,山東青州人,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