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鐘雪萍著,王 晴、黃 蕾譯
(1.塔夫茨大學中文部,美國;2.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上海 200241)
學術訪談 海外及港臺學者訪談之四
《那兒》與當代中國的“底層文學”
[美]鐘雪萍1著,王 晴2、黃 蕾2譯
(1.塔夫茨大學中文部,美國;2.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上海 200241)
作為21世紀“底層文學”的開山之作,《那兒》通過第一人稱敘述者看似玩世不恭的口吻和主人公悲劇命運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呈示出21世紀中國“底層文學”的歷史感?!暗讓印边@一措辭的變化往往將中國的革命話語、社會主義文化與西方的后殖民理論混淆起來。這一混淆不僅遮蔽了不同社會的社會、文化和政治條件及其實踐,同時也帶來了基本的和重要的革命話語和觀念的邊緣化。
底層文學;《那兒》;《國際歌》
一
2004年,《當代》雜志發(fā)表了一篇題為《那兒》的中篇小說,作者曹征路。[1]談到這篇小說,該雜志的一名編輯說,它原本的標題是《英特耐雄那兒》,是《國際歌》中文音譯“英特耐雄納爾”調(diào)侃式的改動,但當小說發(fā)表時,標題縮減為《那兒》。[2,3]
編輯還說,這是因為不希望原始的題目過于直白地顯露出與“英特耐雄納爾”的關系。無論這個決定是否還有其它原因,選擇“那兒”與故事調(diào)侃加悲劇的敘述語氣頗為吻合;它所呈現(xiàn)的意蘊也更為悠長:即使嘎然聲止,(被破壞了的)《國際歌》仍然像幽靈一般回蕩在當代中國文學中,喚醒著人們并不太久遠的記憶,并引發(fā)對當前諸多重要問題的思考和爭論。小說一經(jīng)發(fā)表即刻引起批評界的注意,左翼傾向的評論對其做出積極的回應,有些將其視為21世紀中國“底層文學”(subaltern literature)的開山之作。這樣的命名,在紙媒和網(wǎng)絡上引起爭論,標志著意識形態(tài)斗爭在當代中國文學和文學批評領域里重新露出水面。①一個著名的例子是汪暉1997年的文章《當代中國思想狀況與現(xiàn)代性問題》(《天涯》,1997年第5期)所引發(fā)的爭論。
本文首先討論小說如何塑造和表現(xiàn)故事的主人公朱衛(wèi)國,如何通過第一人稱敘述者看似玩世不恭的口吻,來講述朱衛(wèi)國的悲劇故事。通過敘述者的諷刺口吻和朱衛(wèi)國的(認真)反抗以及失敗之間的不同,或者說分離感,進一步探討小說如何既成功地強化朱衛(wèi)國這個人物身上所具有的悲劇性及其感染力,又成功地讓這種悲劇性和悲劇感的表達,超出簡單的個人層面。還有,小說又是如何通過敘述者諷刺和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頗為成功地揭露出,曾經(jīng)的國營企業(yè)工廠的工人們在經(jīng)歷變化時,社會和個人二者共同付出的代價。
這篇小說在批評界引發(fā)的反響,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第一,“左岸文化網(wǎng)”上展開的討論;第二,關于以《那兒》等作品為標志命名的“底層文學”的爭論。將這篇中篇小說(及其之后的其他相關創(chuàng)作)放置在文學批評與學者反應相接合的位置上,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群體,他們由作家、文學批評者和學者組成,積極地參與對當今中國經(jīng)濟改革和社會變化,對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變化方向之間的關系,以及對中國改革后30年來面臨的重大社會問題等的批評和反思。為突出這些批評和反思的重要性,本文將著重討論在“底層文學”命名過程中對“底層”這個概念的討論或者爭論。作者以為,21世紀中國“底層文學”的重要意義在于它記錄了我稱之為“工人階級的‘底層化’”(‘subalternization’of the working class)這樣一個歷史過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底層文學”的重要性,以及《那兒》所呈現(xiàn)出“英特耐雄納爾嘎然聲止”的象征性和批判意義。
二
《那兒》的主要內(nèi)容是關于敘述者的舅舅朱衛(wèi)國所做的必然失敗的努力:他試圖阻止他工作了幾十年的國營工廠被賣掉。盡管小說有諸多值得分析討論的方面,受篇幅所限,我在此主要討論文本中那些與21世紀中國“底層文學”的發(fā)展有關的內(nèi)容及其意義。
小說從杜月梅夜間遭遇月月(朱衛(wèi)國的女兒)的寵物狗羅蒂開始,引發(fā)出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杜月梅是一名下崗女工。她的生活處境在丈夫去世、與朱衛(wèi)國一同工作過的國營工廠轉制以及女兒的身體不好以后發(fā)生了急劇的惡化,不得已依靠不定期的賣淫來為女兒攢到足夠的錢做手術。毋庸置疑,這是個“貧窮女人變‘壞’”的主題,含有我們熟知的戲劇性表現(xiàn)的隱喻,讓人聯(lián)想到20世紀20—30年代左翼文學和電影中常見的女性形象。但是,在《那兒》中,這一大家熟悉的隱喻被第一人稱敘述者用他那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調(diào)侃式地表達出來,戲稱杜月梅為一名“霓虹燈下的哨兵”。這部1964年拍攝的著名影片的片名,②《霓虹燈下的哨兵》,導演王蘋,上海天馬電影制片廠出品,1964年。如今被用來意諭妓女。對片名諷刺性的借用值得注意,在此多說幾句。這部電影講述一支部隊在新中國成立后不久,進入并駐扎上海時所發(fā)生的事情。這支部隊官兵的任務是在當時上海的主要商業(yè)地段巡邏和站崗。故事的主要內(nèi)容聚焦官兵如何面對物質誘惑,以及如何“成功地”克服這類誘惑。在20世紀80年代,與所有之前制作的電影一樣,這部影片也沒能逃出被批評太具宣傳意味而少有審美價值的命運。影片的中心命題為抵抗資產(chǎn)階級物質誘惑,但在80年代,這樣的主題被視為革命的教條。改革開放以來,隨著賣淫的重新出現(xiàn),電影名稱所指的那些在南京路霓虹燈下行走的哨兵,便“自然地”地被調(diào)侃式地挪用到夜晚街頭迎客拉生意的女性身上。曹征路通過第一人稱敘述者如此比喻杜月梅,呈現(xiàn)出的就是類似杜月梅這樣的女工的“底層化”變化。
如此,小說從一開頭就借用當代“去政治化”了的年輕一代“酷”的姿態(tài)和口吻,在敘述層面上產(chǎn)生可讀的效果,在象征意義上產(chǎn)生多層面的效果。從敘述上講,這個開頭頗不費力地把杜月梅、朱衛(wèi)國、他們衰敗了的工廠、日漸無力的工人“共同體”,以及在這一共同體中出生長大但又顯然不會欣然分享其歷史感或時代憂慮的年輕一代,聯(lián)系起來。在呈現(xiàn)聯(lián)系的同時,又表現(xiàn)出其中并存的差異和斷裂,以及涵蓋其中的復雜的意識形態(tài)和斗爭。也就是說,在故事最開始,看起來若無其事的當下年輕人的口吻,從更深層面表現(xiàn)出了頗為深層面的社會和意識形態(tài)的不和諧。
隨著故事的展開,我們發(fā)現(xiàn)杜月梅和羅蒂之間,人與狗的偶然相遇,順帶出的不僅是朱衛(wèi)國這個主要人物,更是從朱衛(wèi)國那里引發(fā)出的一系列數(shù)十年間他在工廠工作的記憶。無論在敘述上還是在象征意義上,人狗相遇從杜月梅和羅蒂之間迅速轉移到朱衛(wèi)國和羅蒂之間。對羅蒂嚇著杜月梅,朱衛(wèi)國的第一反應是懲罰羅蒂。他讓一個開卡車的朋友把狗帶到幾百公里之外的地方,但是羅蒂很倔強,居然找到回去的路,而且在再次被送走的時候自殺了。這條狗“頑固”地來來去去,在故事里與朱衛(wèi)國想方設法去阻止工廠轉制的做法平行,隱喻之意頗為顯然。朱衛(wèi)國上訪的決心基于他相信工廠所正遭遇的一切都是錯誤的。然而,朱衛(wèi)國最終失敗了。絕望中,他決定自殺,躺在自己曾經(jīng)工作過的,即將被拆除的舊機器上,打開開關。也許羅蒂和朱衛(wèi)國自殺行為之間的相似性,安排得有點過于巧合,過于傷感;但是,敘述者的調(diào)侃語氣,以及事關大部分國營企業(yè)的命運和曾在那里工作過的數(shù)以百萬計的工人面對的沉重現(xiàn)實,使這個顯然的比喻不至于在敘述上顯得過于戲劇化,或者簡單地淪為一種后現(xiàn)代式的貶義性的模仿。
確實,以這個年輕人的視角,用當下年輕人習以為常的說話方式,小說頗為巧妙地結合不同視角,通過工廠的改制事件,呈現(xiàn)出同時存在但立場不同的視角:社會主義原則和經(jīng)濟改革中對這個原則的反轉(這個反轉帶來的結果是大部分國有企業(yè)的消失并在此過程中工人們的利益變化);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存在和斗爭,一方面是朱衛(wèi)國所堅持認為正確的,另一方面是支持改革得以進行的思想邏輯;以及伴隨著日常生活去政治化長大的一代玩世不恭的年輕人,等等。簡而言之,通過一位來自所謂“去政治”化時代長大的年輕人的視角,小說顯現(xiàn)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技巧。這尤其表現(xiàn)在他對不同敘述線索的編排上,包括:(一)工人作為共同體,即包括在同一國營工廠工作的工人,和他們在工廠附近的工人住宅的消亡,以及這種變化對生存方式和人的內(nèi)心層面上的影響;(二)經(jīng)濟改革進程中,以改革為名進行的“化公為私”;(三)敘述者看似玩世不恭的語氣中帶有一種強烈的悲劇感和批判意識。下面,讓我們根據(jù)上述這幾點進一步推敲這個文本。
在描寫朱衛(wèi)國試圖阻止工廠被賣掉的所有行動中,敘述者不斷提到他舅舅為人做事是如何地“不合時宜”:當今世界,誰不知道國營企業(yè)已被定義為低效率,被看成發(fā)展市場經(jīng)濟的主要阻礙?哪個“正常人”不會認為朱衛(wèi)國抵制是因為他無知,或者更糟,是因為他還固守成規(guī),用過時了的思考方式想問題。而且,比這更為糟糕的是,誰又會相信朱衛(wèi)國所做的一切努力不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如果朱衛(wèi)國不按這些當下普遍接受的邏輯行事,他除了不合時宜,又能是什么?而事實上,這位敘述者看似脫離現(xiàn)實的舅舅的故事的意義,恰恰在于朱衛(wèi)國的不合時宜,也就是他在時間意義上的“落伍”和“滯后”。
通過設置這樣一個時間意義上的看似落伍,小說進一步描述一個悲劇性的故事:伴隨著20世紀90年代盛行的“與時俱進”的口號,朱衛(wèi)國周圍的世界劇烈地變化著,他周圍的人們都想趕上時代的潮流。在這樣的背景下,朱衛(wèi)國則倔強地抓住來自另一個時代的口號不放,那個時期宣傳個人不可以“化公為私”,個人無權占有屬于大家的東西。他真心地拒絕相信發(fā)生在他所在工廠和工人們身上的變化,是中央政府制定的方針政策的結果。于是,他拒絕“住嘴”。除了不相信和一種(來自另外一個時代的)責任感以外,他一無所有,但朱衛(wèi)國仍然踏上了他的上訪之旅,先去省政府,然后上北京,希望扭轉工廠官員做出的“錯誤”決定。
小說的敘述安排,凸顯了敘述者看似玩世不恭的口吻,與脫離現(xiàn)實的主人公朱衛(wèi)國(也就是他的不能“與時俱進”)之間的強烈對比。但也正是后者表現(xiàn)出的“時間上的滯后”,推動了故事的發(fā)展。
《那兒》此后巧妙地講述了一系列朱衛(wèi)國失敗的經(jīng)歷,表現(xiàn)出所謂時間上的錯位。但更有趣的是:敘述者一方面講述朱衛(wèi)國堅信自己的信念,一次次地試圖阻止工廠被變賣但最終失敗的經(jīng)歷;另一方面,在運用倒敘和其他敘述細節(jié)中,朱衛(wèi)國的上訪之旅同時也變成他逐漸“覺醒”的過程,并最終絕望于工廠和他的工人們的現(xiàn)實情境。
有個相關的敘述細節(jié)在此值得進一步推敲。如果說在他第一次“失蹤”,也就是他去省政府匯報工廠情況的時候,朱衛(wèi)國對他這樣的行為的結果還是充滿希望的話,那么,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情變得愈發(fā)反諷,超出他能控制的范圍。一件最具有反諷性的事是,在他最后一次上訪之后,朱衛(wèi)國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自己(可以)擁有3%的工廠股份。作為原工會主席,朱衛(wèi)國被放到工廠其他領導人同樣的位置上,可以共同分享利益,這在本質上把他放在了與他想幫助的工人們的對立面上。
這個無情的反諷,正如故事指涉的,是多層次的。我們看到,故事從頭到尾,從一開始試圖說服領導改變工廠的產(chǎn)品以迎合變化著的市場需求,到對國有企業(yè)“改制”這個決策的質疑,再到最終試圖勸說他的工人們成為工廠股份的持有者,盡管有時他不得不做出些許退讓與放棄,但朱衛(wèi)國都不是為自己的得失才去阻止工廠被賣的。在最后一次試圖阻止工廠被賣給外來投資者的時候,朱衛(wèi)國克服了很多困難,勸說工人們合伙買下工廠。工人們當然沒有經(jīng)濟能力去這么做,除非是以他們住房的“契約”做抵押。然而,到最后,不僅是他沒有能力阻止工廠被賣,當他自己被公示為擁有3%的工廠股份的時候,他也被告知工人們將拿不回他們用作抵押的房契,因為他告訴領導,工人們是“自愿”以抵押房契的方式貢獻出他們的份額的。這樣,對工人們來說,朱衛(wèi)國積極努力勸說他們用自己的房契作抵押買下工廠,不過是他為自己獲利的計劃罷了??杀谋闶牵瑹o論是他與之“斗爭”的領導,還是他確實想幫助的工人們,最后都沒能認識到他努力的真正意圖。表面看來的事在這里卻變成了現(xiàn)實:于對立的雙方而言,朱衛(wèi)國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fā)而為的。對朱衛(wèi)國來說,最無情的諷刺則在于工人們覺得完全被他個人欺騙了。絕望中,朱衛(wèi)國最終選擇用自己曾經(jīng)工作過的機器自殺。
在他自殺之后,敘述者提供了一種[敘述意義上的]“縫合”(suture),從而讓他舅舅的死亡起到一個逆轉故事結局的決定性結果:工人們拿回他們的房契,工廠停止出賣運作,一些腐敗的官員被捕。然而,這些“縫合”事實上無法真正縫合最終失去的原有的中國工業(yè)結構。更重要的是,也無法彌合朱衛(wèi)國和杜月梅所代表的工人們在被“底層化”的過程中所變化了的社會關系。這一切,讓我們想到小說標題改動的隱喻。
在《那兒》中,進入故事不久,讀者便會意識到這個題目“那兒”的來源:《國際歌》(“英特耐雄納爾”)的中文音譯。在故事里,這首歌是朱衛(wèi)國的母親經(jīng)常唱的。老太太彼時已患老年癡呆癥,對任何事物的反應只有“好,好”。敘述者特意提到他的姥姥,即朱衛(wèi)國的母親,時不時會唱《國際歌》,但發(fā)音不清。每每唱到“英特耐雄納爾”,便唱成“英特耐雄那兒”。當有人告訴她應該是“納爾”而不是“那兒”的時候,她只是簡單地回應道:“那兒好,那兒好?!痹谶@里我們可以想起本文開頭提到的《當代》雜志編輯所提到的,這篇小說原本的題目是《英特耐雄那兒》,但是當它發(fā)表出來的時候,變成了《那兒》。我以為后者效果更好,它有助于把注意力聚焦在朱衛(wèi)國悲劇故事承載的兩種不同的理念上(visions):“國際的”共產(chǎn)主義和“全球化”資本主義。從烏托邦到烏托邦失樂(distopia),“那兒”能指空間但又不特指某處,可以引發(fā)進一步的思考。其中的時空含義也帶出了先前的革命理想與后革命的去理想化傾向之間的緊張關系:朱衛(wèi)國的信念從何而來?對他這樣的人來說,這個信念的重要性是什么?以及當今該如何從本質上理解這一信念的遺失?所有這些,都涵蓋在簡單的“那兒”兩個字里。
在某種意義上,根據(jù)這個故事的敘述方法,我們可以說它對“英特耐雄納爾”這個詞的幽默的刪改,似乎揭示出“那兒”所象征的并不是錯置的希望,而是被背叛的希望。朱衛(wèi)國的故事從幾個方面提示我們,與市場改革(以及它所生產(chǎn)出的“奇跡”)相伴隨的,是普通工人所遭遇的對他們利益破壞性的犧牲。對朱衛(wèi)國和他的工人們來說,這樣的犧牲使他們的“這里”和“當下”成為失樂園。朱衛(wèi)國的“落伍”和自殺,在象征層面上,讓他同自己無法保護并破爛下去的工廠一起變成了一種歷史的“幽靈”。
朱衛(wèi)國的“時代上的落伍”,使并存于當下中國的“重疊的時間性”變得更為可見。一方面,這個故事表明,改革時代中發(fā)展主義和市場主義意識形態(tài)扮演的角色不僅僅是取消了工人們根據(jù)他們對改革前的社會主義建設所做的貢獻而理應得到的獎勵,更關鍵的,是取消了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主人翁感”(sense of agency),以及更為重要的尊嚴感。③關于尊嚴政治的大量討論詳見蔡翔的新書《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另一方面,朱衛(wèi)國的拒絕“與時俱進”使歷史像幽靈般地“喧鬧起來”,當他做出了一個完全不考慮可能性的拒絕時,這一選擇使得重新思考變?yōu)榭赡堋?/p>
總而言之,作者巧妙地集合第一人稱敘述者玩世不恭的聲音、故事的敘述的結構、主人公悲劇性的命運以及深層的背叛感,使得《那兒》的發(fā)表帶有諸多方面的深長意味:它所關注的社會問題與表達上的反諷效果表明,在當代中國,一定程度的后現(xiàn)代美學已經(jīng)微妙地成為主導文化趣味的方向。在反諷之間,小說表現(xiàn)出“落伍”的朱衛(wèi)國最終“趕上”時代的步伐,認識到問題之所在,并用決絕的方式予以反抗。于是,敘述者本人也最終“趕上”時代步伐,在反諷敘述中與批判并行,幽默和諷刺的同時不避諱歷史性的悲劇意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使得敘述可以呈現(xiàn)出不同的、可對比的形式,在敘述者認為是正常的事情和朱衛(wèi)國拒絕接受的事情中,表現(xiàn)出敘述者玩世不恭的口吻和朱衛(wèi)國悲劇命運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關聯(lián)。如果“玩世不恭”已成為當今中國主流的趣味傾向,折射出一定程度的后現(xiàn)代病癥的話,《那兒》對它的借用同時表明,在21世紀的當下,要喚醒一個批判性的主體,去質疑急劇變化著的社會關系,“覺悟”仍然是可能的。兩者的結合可以解釋為什么《那兒》在剛剛發(fā)表不久就吸引了很多批評的關注。
三
“底層文學”這一命名,其所涵蓋的定義和內(nèi)涵引起了中國批評家們的爭議。這些討論或明或暗地指向“底層”這個較難定義的概念。盡管“底層”一詞早已存在于中國,指處于社會階層底部的人們,但這一名詞難免地使人將其與后殖民理論聯(lián)系起來,其中一種常見的批評便是:誰能代表“底層”?這令人想起斯皮瓦克的那個世人皆知的討論:底層人能說話嗎?斯皮瓦克的結論是底層人不能說話,盡管批評家們做了很多研究和討論來反對和質疑斯皮瓦克的結論,但過去30年的全球資本化已經(jīng)證明:面對全球資本主義的力量時,底層人在政治上確實是被邊緣化的,這就弱化了對斯皮瓦克的質疑。正是出于這種意義,需要跳出后殖民理論框架來討論“底層”的概念問題:為何用“底層”這一措辭來討論《那兒》所代表的文學現(xiàn)象?這個詞的意思是不是與后殖民理論中的意思一樣?如果不是,那么在當今中國,應該如何定義和理解這個意思?
在薛毅和劉旭《有關底層的問答》中,劉旭首先提及葛蘭西對“底層”一詞的使用及其革命內(nèi)涵,然后指出,這一概念已經(jīng)演變?yōu)橐粋€學術性概念。[4]薛毅進一步闡述了“底層”如何演變?yōu)橐粋€抽象的、非歷史性的概念,并且因此失去意義。我同意薛毅的說法,但如果我們把“化”字加到“底層”后面,變?yōu)椤暗讓踊?,那么“底層”的概念就不是抽象的,就可以具備歷史意義。事實上,《那兒》這樣的作品講述的就是中國工人階級底層化的現(xiàn)象,而并非簡單地講述中國底層人民的生活,或者聚焦誰能為底層人民的利益說話的問題。也就是說,“底層”這個概念在與“化”聯(lián)用時才具有特定的歷史和社會意義,因為“底層化”指的是變化的過程——在中國,特指經(jīng)濟改革和社會轉變這一語境下那些已經(jīng)改變和正在改變的各種社會關系。在這個意識上,“底層化”與薛毅的問題相呼應:“為什么底層人民會變成底層人民?為什么工人階級已經(jīng)落到‘臭老九’的地位而過去的‘臭老九’卻被升至‘香老三’的位置?”[4]暫且不論是否同意薛毅所說的,但我們無法回避他問題中的歷史意義。
有關底層的歷史意義問題在蔡翔的散文《底層》中,已經(jīng)有所涉及。這篇散文發(fā)表于1995年,是作者對“少年時代”的回憶。那個年代盡管很窮(蔡翔稱之為處于底層),但他的父母、家人和他同時成長起來的工人階級群體成員是有尊嚴的,不覺得受到壓迫。盡管蔡翔對于“很窮”語焉不詳,他還是強調(diào)那些經(jīng)濟上捉襟見肘的人們,的的確確是感受到尊嚴的。蔡翔沉思道:盡管當時還是很窮,但人民似乎堅信他們將成為新中國的主人公。接著,作者痛惜道:今天,盡管窮人們看到他們的物質條件改善了,但他們反而失去了主人翁的意識以及作為一個群體應該得到的尊嚴。蔡翔對于“底層”這一概念的核心思考是,如何理解當人們曾經(jīng)并且仍然貧窮時,物質上的富足或缺失與尊嚴感之間的關系。這篇散文蘊含的復雜性在于其將“底層”這一概念和不同的歷史語境及條件相連,從而引出了有意思并且很重要的問題。然而,蔡翔同時也以一種典型的知識分子方式,總結自己對于“過去窮人有尊嚴”的看法。因為他認為這本身其實是一種神話,這一說法便多少淡化了曾經(jīng)確實有過歷史意義的“人民性”,以及貧窮的工人階級本身可以激發(fā)的潛在力。在這一點上,“底層”這個概念似乎又被重新概念化,而不是歷史地處理。
然而事實上,這篇散文的中心主題指向的仍然是與歷史和變化/轉型相關的問題:如今,伴隨著底層曾經(jīng)并且繼續(xù)盼望的物質改善,是他們集體意識的淡化,甚至是自己作為國家主人這一意識的失去。如果說蔡翔討論的問題本質上是關于像他一樣的知識分子,即,當“現(xiàn)代化神話”(以物質改善為表象)取代了“革命神話”之際該做些什么,那么,面對這個問題,《那兒》表現(xiàn)的就是一個工人如何拒絕不做任何抗爭就放棄信念。對朱衛(wèi)國而言,他堅持自己有權利說話的理念,并認為正因為自己曾經(jīng)是工人和工會主席,所以他才能夠代表自己和他們的利益說話。
蔡翔所指的一個神話被另一個神話代替,以及朱衛(wèi)國所拒絕放棄的,提醒我們注意到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去革命化”,以及在這一過程中諸如“勞動人民”、“勞動大眾”和直接了當?shù)摹肮と宿r(nóng)民”,這些用詞無論如何都顯得過時了。同時,隨著這類用詞的淡出,“底層”這一措辭開始出現(xiàn)并被使用。這種措辭的變化反映出的問題是,往往把中國的革命話語和社會主義文化與西方的后殖民理論混淆在一起。用后者的理論框架來遮蔽各類不同社會的社會、文化和政治條件以及實踐。在后革命時期,這一混淆還對基本的和重要的革命話語和觀念的邊緣化起了催化作用。④我注意到在薛毅與劉旭的對話中提及陳映真也有過同樣的觀點。在本文中,我提到了類似的觀點。
現(xiàn)在當我們再回到2004年出版的《那兒》時,我們可以進一步認識到它隱含的雙重的“先鋒”意義:(一)“勞動人民”的底層化及其它衍生意義;(二)工人階級的“代表性斷裂”[5]。這兩種主題都貫穿于《那兒》之中,《那兒》不僅僅講述了朱衛(wèi)國嘗試拯救他的工廠但最終失敗的經(jīng)歷,還講述了工人在社會上以及主觀或心理上的改變。羅蒂的象征性在于這條狗和朱衛(wèi)國都拒絕“被送走”。但在這個意義上,非常不幸的是,朱衛(wèi)國的拒絕也最多體現(xiàn)在他個人的反抗上:即使在現(xiàn)實中他坐在前工會主席的位置上。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朱衛(wèi)國的故事超越了他個人:它象征普通工人(包括曾經(jīng)作為工會主席的工人)的底層化過程。
朱衛(wèi)國上對領導下對工人的陳情的失敗,更加深了故事的復雜性:一方面是“代表性斷裂”,另一方面是工人階級的底層化,它們同時發(fā)生。就是說,當兩者同時發(fā)生的時候,它們朝著相反的方向發(fā)展。與此同時,這里的敘事細節(jié)也暗示中產(chǎn)階級和有產(chǎn)階級的誕生。他們中的一部分正是原來工廠的官員,當工人的地位日漸式微,他們則竭盡全力化公為私,來逃避成為犧牲品或者被底層化的危險。朱衛(wèi)國拒絕接受這樣的巨變預示了他的悲慘結局。這個故事利用他所謂的“瘋狂”來增加這一變化的悲劇性。這正是這個故事真正所要表達的:社會關系隨著經(jīng)濟秩序的改變而改變,而發(fā)展主義價值觀則使這種改變合法化。
因此作為結論,我要強調(diào)的是,“底層文學”這一文學現(xiàn)象最關鍵的地方在于它的“歷史感”:“歷史感”是介入今天中國諸多問題最重要的一點。在過去的20年里,中國的經(jīng)濟轉型成為現(xiàn)實,伴隨著大多數(shù)國有企業(yè)的“轉制”,大部分工人下崗,作為替代的“合營企業(yè)”和外資企業(yè)吸收大量的農(nóng)村進城務工人員,結合像《那兒》這樣的底層文學和農(nóng)民工自己創(chuàng)作的打工文學來看,它們可以被看作是勞動人民在這一變化的進程中,要求并試圖維護他們?nèi)后w的一種言說。⑤與“底層文學”類似的文學現(xiàn)象是由打工者創(chuàng)作的“打工文學”。在有限的空間里,我無法展開描述“打工文學”,除了小說之外,許多作品以詩歌的形式發(fā)表。這些作品既讓評論家們興奮又引起了他們的擔憂。這擔憂一方面來自于“底層”的言說并不依賴于精英,另一方面,一些評論家也擔憂“打工文學”并不必然地具備了強烈的社會階層意識。
[1]曹征路.那兒[J].當代,2004,(5).
[2]曹征路.曹征路訪談:關于《那兒》[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5,(2).
[3]吳炫.曹征路和《那兒》[J].紅豆,2008,(1).
[4]薛毅,劉旭.有關底層的問答[J].天涯,2005,(1).
[5]汪暉.代表性斷裂[EB/0L].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17/201101/207102.html.
Na'er and“Subaltern Literature”in Contemporary China
ZHONG Xue-ping1,trs.WANG Qing2,HUANG Lei2
(1.Department German,Russian,and Asia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Tufts University,USA;2.Si-mian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Na'er is the first representative work of China's 21st-century“diceng wenxue”or subaltern literature.The novel uses starts with a discussion of Na'er by first foregrounding the ways in which the story portrays the protagonist Zhu Weiguo and narrates his tragic tale via its seemingly cynical first-person narrator.It explores the extent to which,via the disjuncture between the narrator's ironic tone and Zhu Weiguo's failed resistance,points out the historical sense of Chinese subaltern literature in the 21stcentury.The transformation of“dicing”raises questions about conflating and confounding China's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and socialist culture with the West-originated postcolonial theory.The confounding obscures the social,cultural and political conditions and practices of different societies,bringing about the marginalization of basic and important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and conception.
Subaltern Literature;Na'er;internationale
I206.7
A
1674-2338(2012)04-0050-06
2012-05-20
鐘雪萍,女,美國塔夫茨大學中國文學教授兼中文部主任,愛荷華大學比較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西文學和文化批評理論與思想史、文化研究、女性主義理論和批評研究;王晴(1986-),女,北京市人,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城市社會與文化研究;黃蕾(1980-),女,上海市人,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城市文化研究。
吳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