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嘯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文學研究
近代至20世紀中期賦學論
徐志嘯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近代中國特殊的歷史條件沒有影響到賦學,故從近代到20世紀中期一百多年的賦學研究,整體上依然沿襲了傳統治學的路徑。相對來說,劉師培的論賦見解堪稱獨到,30年代問世的幾部賦學著作及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中關于賦的論述,則有了些現代的色彩,值得重視。
賦學;近代;20世紀中期;劉師培;劉大杰
近代是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它跨越了兩個時代——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開端的晚清和20世紀初葉的現代時期。具體來說,這段時期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到1919年“五四”運動,期間終結晚清的1911年辛亥革命,乃是清代和現代的分野。這個歷史時期的最大特點,乃是兩種社會體制、兩大社會文化乃至東西方文化的交叉、碰撞與融合。近代的這一特殊歷史條件,決定了這個歷史階段的文化顯然不同于之前和之后的文化,卻又滲透著這前后兩種文化的因子,從而呈現了它自己獨有的風格特色。具體地看,它既有古代傳統文化的濃厚體現,又多少展示了融入西方文化后的近代色彩。但這并沒表現在賦學上,在賦學領地,大致上還是傳統占據主導地位,基本上沒能跳出傳統研究路子的框架,到20世紀20年代以后開始有了些變化差異——當然這種差異,在賦學本身并不十分明顯,但以文學史的眼光來看,畢竟有了不同于傳統視野下舊學路子的色彩了。由此,本文所要闡述的近代至20世紀中期的賦學研究特點,也就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前后兩個時期的不同:近代時期,基本沿襲古代(或謂清代及其前)的模式,沒能跳出傳統的框架路子,凡涉及論述賦的特征、概貌、發(fā)展,賦家及其作品的評價乃至鑒賞,都與之前總體類同,大致不脫軌,包括王闿運、林紓、章炳麟、劉師培等人,他們大都屬于身在清末與近代思潮交匯時期,無論思想和學問雖多少有些沾染近代意識,卻大多還在傳統的圈子里,沒有根本的變化,因而他們所發(fā)表的賦學論述,基本不離傳統軌道;20世紀20年代之后,由于社會條件的改變,理論視野和研究思路多少有了變化,受新的思維和文學史觀影響,學者們對賦的研究雖不能說開了新局面,但還是賦予了新的色彩內涵。
劉師培在章氏的基礎上,作了更為詳盡的闡發(fā)。*不能說他們兩者一定有先后承襲關系,但從兩者各自闡述的內容看,劉氏比章氏談得更為具體細微。劉師培在《論文雜記》中詳盡闡發(fā)了對賦分四類的看法。他依據《漢書·藝文志》“詩賦略”的分類,具體指出:屈原以下20家為一類(此處具體各家姓名略,以下均同;共361篇);陸賈以下21家為一類(共274篇);荀卿以下25家為一類(共136篇);客主賦以下12家為一類(共233篇)——總共四類、78家、1004篇,與章炳麟的分類大致相同,唯有一點差異,“雜賦”成了“客主賦”。[4]對此四類賦,劉氏指出,“班《志》于區(qū)分之意,不注一詞,近代校讎家,亦鮮有討論及此者?!睘榇?,劉氏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認為:“客主賦以下十二家,皆漢代之總集類也(此為總集之始);余則皆為分集,而分集之賦,復分三類:有寫懷之賦(即所謂言深思遠,以達一己之中情者也),有騁辭之賦(即所謂縱筆所如,以才藻擅長者也),有闡理之賦(即所謂分析事物,以形容其精微者也)?!本唧w地說:寫懷之賦,屈原以下20家;騁辭之賦,陸賈以下21家;闡理之賦,荀卿以下25家。試看——
騁辭之賦——陸賈等之賦雖不存,然陸賈為說客,為縱橫家之流,則其賦必為騁詞之賦?!稘h書》朱建與陸賈同傳,亦辨士之流。枚皋、嚴助、朱買臣,皆工于言語者也;《漢志》列嚴助書于縱橫家,此其證也。史遷、馮商,皆作史之才,則賦筆近于縱橫。揚雄《羽獵》《長楊》諸賦,亦多富麗之詞,亦近于騁詞者也。
闡理之賦——觀荀卿作《成相篇》,已近于賦體,而其考列往跡,闡明事理,已開后世之聯珠?!独O賦》諸篇,亦即小驗大,析理至精,察理至明,故知其賦為闡理之賦也。余多不可考。唯眭宏為明經之人,所作之賦,亦必闡理之一派也。
應該說,以上辨析清晰易明,合情合理,是劉師培對賦分類的嚴密之說。*當然,如能對騷與賦的區(qū)別與聯系作進一步明確辨析,則更為精當。不僅如此,他還對這三類賦的來源作了清楚的說明——寫懷之賦,其源出于《詩經》,《史記》言《楚辭》兼具《國風》《小雅》之長也;騁辭之賦,其源出于縱橫家,非徒善辯,且能備舉各物之情況以眩其才,《七發(fā)》及《羽獵》等賦,其遺意也,章氏《文史通義》敘詩賦源流,已言其出于縱橫家矣;闡理之賦,源出于儒、道兩家,老子《道德經》已有似賦之虛矣。而后,劉氏還補充說,后世之賦,*此所謂后世,乃指漢以后的六朝。《三都》《兩京》騁辭之賦,《閑情》《嘆逝》寫懷之賦,《幽通》《思玄》析理之賦。不僅如此,劉師培在闡述騷賦關系時,對賦篇的承繼騷風,也提出了中肯的看法:“后世詩人之作,情勝于文,故樸而不華;賦家之作,文勝于情,故華而不實。唯《洛神》之賦出于《九歌》,《北征》之賦近于《涉江》,《哀江南賦》乃《哀郢》之余音,《歸去來辭》亦《卜居》之嗣響。自此以降,文藻空存,非復屈宋之旨矣?!盵5]可以說,劉師培的上述闡發(fā)體現了他的賦學研究不同于同時代人的特色,這與他整體的研究風格是完全協調的——劉師培是近代乃至20世紀難得的治學人才,他在賦學的見解上也體現了獨家特色。
20世紀初至中期的賦學,雖然時間上跨了大半個世紀(迄至70年代中葉),但由于時代和政治等因素,總體上看,研究的學者不多,研究成果的數量也不多,整體研究水平自然不高,與之前的近代相比,雖則某些方面能體現現代意識,但似乎兩者的差距并不大,特別比起上述如劉師培對賦的論見,這個時期對賦專門研究的深度與廣度均顯不足,不過一些文學史著作如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中論及賦的部分,倒能顯示作者不少卓見。
這個時期的賦學,研究成果大體表現在三個方面:一、專門的論賦著作,這主要集中問世于30年代,*唯陳去病《辭賦學綱要》出版于1927年。共有四本著作:陳去病《辭賦學綱要》、丘瓊蓀《詩賦詞曲概論》、金鉅香《漢代詞賦之發(fā)達》、陶秋英《漢賦之史的研究》。比較起來,丘瓊蓀的著作非專論賦,涉及賦的內容只占一部分。二、文學史著作中涉及賦的,這主要指專門的文學史(及文學批評史)著作,從20世紀初開始,由于外來文學史意識觀念的影響,中國出現了專門研究文學史的著作,最早問世的是黃人和林傳甲的兩部中國文學史,這兩部開創(chuàng)性的文學史著作意義重要,但大多內容系引錄文學史資料,作者個人的獨立見解不多,因而分量及深度均顯不足,涉及賦的內容很少。之后(到20世紀70年代),涌現了多部文學史著作(包括文學批評史),比較有影響和具代表性的有: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魯迅《漢文學史綱要》、陳中凡《中國文學批評史》、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陳子展《中國文學史講話》、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要略》、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游國恩等《中國文學史》、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文學史》等。這些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著作,應該說質量和影響各具特色,也大多論及了賦(當然有多寡之別),頗有值得肯定之處。三、發(fā)表在期刊和報紙上的單篇文章或論文,以及在論述文學史其他問題時涉及賦的論述等,它們包括賦的特征、辨析賦與其他文體的區(qū)別、對賦家及其作品的評論以及賦作品的鑒賞等,大約共百余篇(迄止70年代中葉)。筆者擬對這三個方面擇要作概括性評述,以一窺這個歷史階段賦學的概貌特征。
先說四部有關賦學的專門著作。有意思的是,從20世紀初到70年代前的幾十年中,專門研究賦的單本著作,也就這四本問世于二三十年代的著作,其他就是文章(及論文)和文學史(及文學批評史)方面的著作了。也就是說,從40年代初到70年代末的近40年中,沒有問世一部賦學方面的專門著作(不計賦作品的選注本)。這一現象值得注意。筆者以為,這恐怕很大程度上與學術界對賦的特殊看法有關。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對賦的價值和地位的認識,似乎始終要比文學史上的其他文體來得低。*當然其中還牽涉社會政治因素——20世紀40年代末至70年代中的特殊社會氛圍。現代最早問世的賦學著作,應該是陳去病的《辭賦學綱要》,出版于1927年。該著內容包括辭和賦兩部分,論述范圍從先秦荀卿開始到唐宋止,以楚辭和漢賦為主體內容,不涉及宋以后辭賦,其中論及兩漢賦占了1/3多,全書對漢賦予以較高評價,如認為賈誼“最為靈均知己”,堪“為兩漢辭人之冠”,司馬相如是宋玉之后“文尤沈博絕麗耳”,枚乘在賈誼和司馬相如之間能“獨樹一幟”,書中對六朝辭賦也較肯定,但對唐宋及其后的賦則基本否定了。該著博采群集,資料豐富,且是現代第一部論賦專著,似有現代賦學史開創(chuàng)性意義——此僅就時間而言,書中具體的論述則新意不多。丘瓊蓀《詩賦詞曲概論》出版于1934年,全書論賦內容占1/4,第二編“賦之部”,自屈宋荀卿辭賦,至兩漢古賦、魏晉六朝俳賦,并附唐宋律賦文賦,所論內容包括賦的起源、體制、聲律和演進四個部分,其中演進部分分為古賦和俳賦兩個時期。該書值得注意的見解是:一、賦文體與詩、詞、曲的特征區(qū)別在于,它不可歌,屬于體物文字而非聲樂文字。它介乎詩文之間,但還保持了葉韻法則,故而還能與詩、詞、曲并稱;二、賦起源于楚辭和荀卿的《賦篇》,它的演進為——屈宋是賦家之祖,宋玉《風賦》為賦之轉變,此后為漢賦,始與詩大異,兩漢至六朝為賦的極盛期,唐以賦取士,律賦發(fā)達,宋以后因之,由此,賦的體制可分為:古賦、俳賦、律賦、文賦四類。金鉅香《漢代詞賦之發(fā)達》全書專論漢賦,內容包括辭和賦字的釋義,對詞賦源流與作用的闡釋,以及分析漢賦盛衰、種類、變遷的狀況及原因,全書以對漢賦的論述為主體,包括漢賦發(fā)達之原因、漢賦之種類、漢賦之變遷,重點評述了近40位賦家80多篇賦作品,這些點評不少頗有獨家眼光,書中對漢賦盛衰原因的探究,尤其對漢賦興盛原因從社會文化背景——時序、地土、政治、風尚等角度作探討,突破了前人的傳統路子,體現了作者的現代意識,應屬不易。不過,筆者對該著稱“詞賦”而不稱“辭賦”持有異議,*似乎這段時期這樣的稱法有些流行,不僅此著,還包括同時期或之后的其他一些論著。畢竟楚辭乃“辭”而非“詞”,且將先秦兩漢的“辭”稱“詞”,恐怕易與唐五代兩宋時的“詞”在文體上相混淆,造致文學史的前后文體不易辨分。陶秋英《漢賦之史的研究》是作者早年在燕京大學的碩士學位論文(原題名《賦史》),出版時后半部分有些壓縮。全書共三篇十章,其三篇分別為:總論、騷賦、漢賦。該書最大的特色是以現代眼光展示賦的產生、發(fā)展和演變的歷史,為讀者鋪開了一卷漢賦的歷史畫卷?!翱傉摗辈糠株U述賦的本質特征和發(fā)展源流,闡述賦名稱的成立、賦實體的產生、賦的衍變和沿革。作者認為:以現代的文學批評眼光看,賦就是“合于有情緒的、細膩描寫的、美的”標準,而“細膩描寫的”也即“賦者,鋪也”,這是它唯一的鮮明特色;賦的歷史走過了騷賦、漢賦、魏晉六朝賦、唐律賦、宋文賦的歷程;屈原是辭賦之祖,賦的名稱至荀卿正式確立,賦的產生與謠諺、詩歌、銘、箴、頌等有直接間接的關系;諸子散文對賦的影響很大;賦對七體文、駢文等文體都有影響。作者還認為,“漢賦”在賦史上最突出,它代表了賦的鼎盛,因而全書用幾乎一半的篇幅來寫“漢賦”,具體內容包括:漢賦的生成發(fā)展及派別源流;漢賦代表作家;漢以后的賦。筆者以為,這部分論述的特色在于:其一,將漢賦分為四派五體——屈宋派,騷體;荀卿派,賦體;枚乘“七”體;司馬相如派,兼?zhèn)涓骷抑w;王褒派,俳偶體。其二,以代表性賦家的特色概括漢賦發(fā)展的線索與概貌,作者選擇了八位代表賦家:賈誼——騷賦的承統者,枚乘——在賈誼與司馬相如間獨樹一幟,司馬相如——承前啟后的大家,王褒——魏晉六朝賦的遠祖、其后漢賦漸趨綺麗,揚雄——為司馬相如與班固、張衡之祖與孫之間的父親,班固——作風承接馬、揚而為東漢最早的重要賦家,張衡——承班固遺風而漸開駢儷之先,蔡邕——結束兩漢賦家、開魏晉駢賦之路者。應該說作者選擇這八位賦家并抓住其主要特點,理出了漢賦發(fā)展的主要線索,描出了漢賦發(fā)展的大致概貌,由此使?jié)h賦發(fā)展線索綱舉目張,漢賦作家風格特點得體到位,顯示了作者的慧眼。該書最后論述漢賦在賦史上的地位,認為它對統一南北文學有功績,是自騷賦滋生后各種問題的關鍵,故賦體可謂盡備于漢——這些論斷,均可稱作者的睿智卓見。
至20世紀中期問世的各種文學史(包括文學批評史)著作,數量上應該說不少,這可能同黃人、林傳甲兩部文學史問世后,國內大中學校都需要文學史教材(包括教師自行印制的講稿),加上社會上的讀者對此有興趣,導致文學史著作涌現。但這些文學史并非每部都涉及賦的內容,更非每部涉及賦內容者都談得有特點、有見解。最早問世的《中國文學史》要數王夢曾編寫的教科書,該書在第一編第二章有“詞賦家之文學”,第二編第三、第四章,分別論述“詞賦昌盛時期”和“由詞賦入駢儷之回翔時期”,其中第三章較多述及了詞賦之初興、全盛。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談及賦的內容較少,僅在第二編第七章有“騷賦之興起”、第三編第四章有“詞賦派”和第八章談“東京之詞賦與詩體”。值得一說的是魯迅的《漢文學史綱要》,這部印成于1926年的廈門大學講義,篇幅不多,但最后第十篇“司馬相如與司馬遷”中談司馬相如部分,對司馬相如賦,作了十分精辟的論述,他說:“武帝時文人,賦莫若司馬相如”,相如作《子虛賦》,武帝“讀而善之”,相如奏《大人賦》,武帝大悅,“蓋漢興好楚聲,武帝左右親信,如朱買臣等,多以楚辭進,而相如獨變其體,益以瑋奇之意,飾以綺麗之辭,句之短長,亦不拘成法,與當時甚不同。古揚雄以為使孔門用賦,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幌嗳缫嘧鞫藤x,則繁麗之詞較少,如《哀二世賦》《長門賦》。獨《美人賦》頗靡麗,殆即揚雄所謂‘勸百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音,曲終而奏雅’者乎?”又說:“然其專長,終在辭賦,制作雖甚遲緩,而不師故轍,自攄妙才,廣博閎麗,卓絕漢代,明王世貞評《子虛》《上林》,以為材極富,辭極麗,運筆極古雅,精神極流動,長沙有其意而無其材,班張潘有其材而無其筆,子云有其筆而不得其精神流動之處云云,其為歷代評騭家所傾倒,可謂至矣?!濒斞傅倪@番評論,應該說是高度肯定了司馬相如賦的成就和藝術風格特色,特別是恰到好處地引述了明代王世貞對司馬相如賦的評價,這在當時乃至后代的諸多文學史著作評述賦家的文字中,也堪稱精辟之論。陳中凡的《中國文學批評史》是最早的一部文學批評史,其中第五章“揚雄賦評”和“班固詩賦分類”二節(jié),涉及了評論漢賦內容,而他的《漢魏六朝文學》一書更有專節(jié)論述漢賦,這就是第二章第二節(jié)的“漢代辭賦”。該節(jié)中,陳中凡提出,漢代文學以辭賦為最突出的文體,在引述班固《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分辭賦為四類后,他特別引證了章太炎《國故論衡·明詩》對這四類賦的詳述,進而說道:“故漢賦出于楚辭而更加麗靡,變楚辭之律文為散文。”[6]而后,作者將漢賦形式沿襲楚辭之點,予以一一列舉,以使讀者明了漢賦與楚辭間的嬗變痕跡——包括屈原《離騷》《招魂》、司馬相如《子虛賦》、班固《兩都賦》等篇的章法,以及漢賦之互相摹擬及其與楚辭的淵源,加以列表對照如下,以使讀者可以一目了然。[7]
第一類(長篇)——楚辭:《離騷》《招魂》《大招》;漢賦: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班固《兩都賦》、張衡《兩京賦》
第二類(分章體)——楚辭:《九歌》《九章》《九辯》;漢賦:王褒《九懷》、劉向《九嘆》、王逸《九思》
第三類(問答體)——楚辭:《卜居》《漁父》、宋玉《對楚王問》;漢賦: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崔骃《達旨》、班固《答賓戲》、張衡《應間》
鄭賓于問世于1930年的《中國文學流變史》(北新書局印行),有專章談“詩賦之消長”,包括“北派的詩與賦”(荀卿、李斯),“南派的賦和詩”(楚辭、宋玉、景差、唐勒)。陳子展的《中國文學史講話》第二講“楚辭與漢賦”,其中“漢賦繼楚辭而起”、“漢之賦家”、“賦與散文”三節(jié)專談漢賦。相比之下,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由于其獨特的插圖形式和著重文學運動或文體的敘述特色,被認為是一部有特點的重要文學史著作,在文壇和讀者中影響較大。不過,鄭振鐸的文學史對漢賦評價不高,認為它內容空虛,倒是六朝的辭賦,比較推崇,給予很高評價,以為“復興了辭賦的詩趣”,讓辭賦重現了生機。張世祿1933年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文藝變遷論》,雖然字數僅6萬余字,卻有五節(jié)論述了賦,包括“十五,詩騷賦三者之遞嬗及其區(qū)別;十六,漢賦之源流與派別;十七,漢代詞賦發(fā)達之原因;十八,漢賦與文字學的關系;十九,漢賦與六朝駢文之關系”,其中談漢賦與文字學的關系,一般文學史甚至賦學專著都很少論及。張著全書共35節(jié),論賦的文字幾乎占了全書的1/7,這個比例從整個文學史而言是分量很大了。*當然從字數上看,總體還是不多的,因為畢竟全書總共6萬多字。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要略》卷一“上古文學”中,有一節(jié)談“楚辭為賦家之祖”,卷二“漢至隋”有三節(jié)談賦:“一,辭賦蔚蒸之因緣;二,兩京賦體之流別及其作家之比較;三,賦家之旁衍?!?/p>
這段時期文學史著作中,延續(xù)時間最長(從40年代到60年代,乃至其后的80年代迄今)、相對影響也最大、且是個人獨立專著的,是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劉著開始動筆于30年代末,1941年出版上卷,1949年出版下卷,50年代又修訂再版,到60年代初(1962年)增訂出版時改為三卷本。之后因政治因素,該著70年代版本出現嚴重問題,到80年代初(198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依據1962年版本重版。我們這里談這部著作,兼顧40年代和60年代兩個版本。劉著涉及賦的內容,1941年版的上卷有專章談漢賦:“第六章,漢賦的發(fā)展及其流變”,內容包括:一、漢賦興盛的原因;二、漢賦的特質;三、漢賦發(fā)展的趨勢;四、漢賦的演變。這個章節(jié)目錄在1962年版本中有所改動,增加了“緒說”,去掉了“漢賦的特質”,改“漢賦的演變”為“漢代以后的賦”。劉著1962年版本,從時間上說,符合20世紀上、中期,從質量上說,最能代表劉大杰本人實際的文學史觀點和認識水平,其對賦(主要是漢賦,兼及后世賦)的闡述體現了以下主要見解:其一,賦從文體體制上看,比較特殊——外表看非詩非文,內里卻有詩有文,故堪稱是半詩半文的混合體,它鋪采摛文、體物敘事,也睹物興情,但后者成分很少;其二,班固《漢書·藝文志》分賦為四派(屈原、陸賈、荀卿、雜賦)并不合適,很多漢賦作家糅合了楚辭的詞藻、荀賦的形體、縱橫家的辭令而形成了其特有的形態(tài),敘事賦、詠物賦、說理賦、擬騷賦大多同時出現于各賦家的集子中;其三,漢賦興盛的原因——漢代政治經濟條件、獻賦考賦因素、學術思想影響(獨尊儒術);其四,漢賦發(fā)展階段及賦家代表——漢初賦家(賈誼、枚乘)、漢賦全盛期(司馬相如、東方朔、司馬遷、王褒)、漢賦模擬期(揚雄、班固)、漢賦轉變期(張衡、趙壹、蔡邕、禰衡);其五,漢代以后的賦——魏晉小賦、南北朝駢賦、唐宋律賦與文賦。最后一點一般文學史著作較少甚至不談,特別是唐宋的律賦與文賦,這是劉著的一大特色——就賦學而言。而對整個賦的發(fā)展史,作者說道:“辭賦源于屈、宋、荀卿,一變而為漢代鋪采摛文歌功頌德的古典賦,再變而為寫志抒情描寫田園表現玄想的魏晉賦,三變而為六朝唯美主義的宮體賦,四變而為唐、宋的律賦與文賦。”[8]這話高度概括了賦的發(fā)展軌跡(只是少了明清——20世紀80年代之前的賦學,幾乎很少論及明清賦),可謂簡明扼要。當然,劉著說:“宋代以后,在賦的演進史上,就再沒有什么值得敘述的了?!盵8]這話今天看來是有偏頗的,明清時代也還有賦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清代,不僅有相當數量的賦作品,更有賦的編集和研究——不過,這屬于20世紀80年代后的話題了。
與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1962年版)幾乎同時問世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和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兩著先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與劉著不同的是,它們都沒有專章論述漢賦(及魏晉六朝賦),社科院版在“秦漢文學”編中,分別談到了賈誼、枚乘、司馬相如等人的辭賦作品,但章節(jié)的標題沒有顯示“賦”的字樣,只在該編第四章的標題中出現“辭賦”——“西漢末葉到東漢末的辭賦和散文”,其中談到與賦有關的作家是揚雄、班固、張衡、蔡邕、趙壹,而“魏晉南北朝文學”編的章節(jié)標題中,則不見“賦”字了。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似乎比社科院版談賦內容稍多些,第二編“秦漢文學”的第一章“秦及西漢前期的散文和辭賦”、第三章“西漢后期及東漢的散文和辭賦”,均清楚標明了“辭賦”,其中談賦家及其賦作涉及了賈誼、枚乘、司馬相如、東方朔、班固、張衡、趙壹、禰衡等,其中談司馬相如賦的篇幅較多,評價也高。當然,“魏晉南北朝文學”編的章節(jié)標題中,也同樣不見“賦”字,自然也沒有專門談賦的內容。可見,在20世紀中期(五六十年代)的文學史研究領域,對賦的研究,確實不受重視,或者說,賦文體(主要是漢賦,也包括魏晉六朝賦)沒能像其他文體(如詩歌、散文、戲劇、小說等)那樣,被擺到恰當的位置。
據不完全統計,20世紀前、中期發(fā)表在期刊和報紙上的有關賦的文章和論文大約有百余篇,這百余篇文章和論文,以文章居多,且大多發(fā)表在報紙上,篇幅較短;發(fā)表在期刊上的論文自然篇幅長些,內容也厚實,但數量不多。從涉及賦的內容看,這些文章和論文大致包括“總論”和“分論”兩大類:“總論”部分基本上集中談賦的基本特征和它與其他文體的區(qū)別,部分涉及賦的思想和藝術;“分論”主要論及漢代及魏晉六朝的賦家及其賦作品,這些賦家包括荀卿、枚乘、司馬相如、揚雄、班固、王粲、曹植、嵇康、陸機、左思、鮑照、庾信等,其中論枚乘、司馬相如、曹植、陸機、庾信相對較多,尤以論陸機的文章數量多,但它們大多系從文論(及文學思想)角度論述,而非針對賦本身,至于論唐及之后的賦,那就很少見了??梢?,這個時期的論賦,主要集中在漢賦和魏晉六朝賦,以漢賦為主。從選題看,相對比較有分量或價值的論題有:“‘賦’到底是什么?是詩還是散文?”(曹聚仁)、“賦在中國文學史上的位置”(郭紹虞)、“辭賦與騷賦”(許世瑛)、“漢賦研究”(朱杰勤)、“漢賦與古優(yōu)”(馮沅君)、“漢賦與俳優(yōu)”(傅庚生)、“漢賦的思想與藝術”(鄭孟彤)、“辭、賦、頌”(李嘉言)、“孫卿十賦考”(王道昌)、“枚乘《七發(fā)》李善注訂補”(吳小如)、“司馬相如賦論”(萬曼)、“論司馬相如賦的本原和特點”(劉開揚)、“曹植《洛神賦》本事說”(詹锳)、“陸機《文賦》二例”(陸侃如)等??梢钥闯?,除專論賦家及其賦作外,主要的研究對象是賦的特征、分類與地位,以及賦與其他藝術形式的區(qū)別。
[1]王闿運.湘綺樓論詩文體法[J].國粹學報,1905,(23).
[2]林紓.春覺齋論文·流別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3]章炳麟.國故論衡·辨詩[M].章氏叢書初編本.
[4]劉師培.論文雜記[M]//劉申叔先生遺書.北京:寧武南氏,民國25年(1936).
[5]劉師培.文說·宗騷篇第五[M]//劉申叔先生遺書.北京:寧武南氏,民國25年(1936).
[6]陳中凡.中國文學批評史[M].上海:中華書局,1927.
[7]柳存仁.中國大文學史[M].上海:上海書店,2010.150-151.
[8]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M].上海: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2.
(責任編輯:吳 芳)
OnFuStudiesfromtheModernPeriodtotheMid-20thCentury
XU Zhi-xi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The special historical conditions of the modern period did not affect Fu Studies, and more than one hundred years of Fu Studies from the modern period to the mid-20thcentury, as a whole, still followed the traditional academic path. Comparatively speaking, Liu Shipei’s criticism on Fu was unique. Furthermore, several works on Fu Studies published in the 1930s and Liu Dajie’s viewpoints on Fu in his book,TheHistoryofChineseLiteraryDevelopment, somewhat had a modern color, which deserve our further attention.
Fu Studies; modern period; mid-20thcentury; Liu Shipei; Liu Dajie
2012-01-06
2010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賦學史”(10BZW06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徐志嘯(1948-),男,浙江鎮(zhèn)海人,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和中外比較文學研究。
I207.2
A
1674-2338(2012)04-005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