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金黃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家鄉(xiāng)的野地山坡上是格外的熱鬧。

喝足了春水的花草樹木，拼命地長著，原先空落落的野地一夜之間呼呼地長滿了青幽幽的草葉，那些在冬天看起來枯死的藤蔓變成了綠篷篷的，爭先恐后地到處爬著，誰都想抓住這明媚的春光高高興興地長上一大截。

滿眼是綠蔥蔥的，也許會使你的眼睛感到有些疲倦，若是你再用心看著，那夾在樹草叢中的一簇簇，一篷篷黃燦燦的花會使你有些困乏的眼睛為之一亮，讓你有些落寞的心生動起來。

那就是家鄉(xiāng)的金銀花，在山道路旁，阡陌野地，溝壑河堤，甚至是禿敗的籬笆墻上，這些可愛的花兒都在盡情地綻放著，爬在枯枝上，擁在草堆旁，只要有一點可以撐起的枝蔓下，便自豪地將一簇簇花高高地攀起，像是春天里吐出一串優(yōu)美的詞句，朗誦著大自然的美好，它那樣的灼灼其華，卻是那樣的樸實，沒有嬌滴滴的感覺，又是那樣的鮮艷，光彩奪目。但沒有招人惹人的媚俗，只是在那草叢樹間靜靜地綻放，散發(fā)出一陣陣淡淡的幽香，染香了這明媚的春天，也任由那些多情的蜂兒蝶兒沒日沒夜嚶嚶嗡嗡地糾纏著。

藤連蔓蔓接蔓，蓬蓬勃勃地長成一片，整片的花兒就像瀑布一樣自上而下傾瀉著，鋪天蓋地的，是那樣的熱烈奔放。遠遠望去，就像是誰剛著了色的金黃地毯，又像是一幅妙手丹青剛涂了濃墨重彩的濃烈油畫。那淡淡的香氣在很遠的地方就能夠攀援你的目光，飄進了你的鼻子里，使你不由地連吸幾次鼻翼，盡情地享受，感覺春天里大自然這般濕潤而美好的氣氛。

也有長得散的，繁星般，點點地散落在雜樹草間，也不過那寂寞，眨巴著一雙雙橙黃的眼睛，期盼春天每位青睞自己的使者，即使是一只落單的蜜蜂火蝴蝶，若是草花樹葉太茂盛了，它也會努力地擠出一些縫隙，在春天里跟陽光空氣熱烈地擁抱，金銀花很隨和，不嬌氣，隨處可長，若是風或者小烏把自己帶到什么地方，只要有一片濕潤的土地，落下了，便拼命地扎根努力地生長，不管四周的草木有多么的霸氣，自己也會從樹縫中、草葉間拾起漏下的一縷縷陽光，化作自己成長的血液，然后抓住小草小樹，終有一天也會高高地站在它們的頭上，惹人愛憐。

金銀花長勢最盛時要算谷雨時節(jié)，那時春雨綿綿，空氣溫潤，家鄉(xiāng)的山坡上星星點點地散著黃燦燦的金銀花，鄉(xiāng)親們老老少少閑著沒事，挎著個小籃子，興沖；中地去采花，摘上滿滿的一籃，盛到籮筐里，放到燦爛的陽光下，讓陽光的香味和花的香氣混和，曬干了拿到鎮(zhèn)上的中藥鋪換上幾個錢，金銀花真的變成金銀了。手里攢著幾張或大或小的鈔票，鄉(xiāng)親們的臉上都笑成了一朵朵綻放的著的金銀花，感謝大自然賞賜給他們這份美好的禮物。

爺爺這個時候也不會閑著，佝著身子滿山滿坡地鉆，扒朵草叢鉆過樹間，有時專鉆偏僻無人之處，他說那兒的金銀花才開得最茂盛最燦爛。每每回來，爺爺?shù)幕@子里總是盛得滿滿的，一瓣瓣碩大的花兒安安靜靜地躺在籃子里，陣陣幽香撲鼻而來，使人不由深吸一口。原先總是若有若無地聞了一些，現(xiàn)在總算是聞了個夠，過了個癮。還有幾只癡情的蜜蜂，不知是從哪里來的，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死死地追在爺爺身后，也許是追的時間太長了，籃子一放下，它們便撲進花簇里貼在上面，任憑人使勁地拍擊籃子，也不肯飛動一下，只是呆了一陣子，才有幾只戀戀不舍地飛起，但在籃子里繞來繞去地飛，久久不肯離去。

爺爺?shù)慕疸y花不是拿去賣的，盡管家里很窮，他總是把滿籃滿籃的花曬干，再上山砍來幾根大竹子，精心地修成竹筒，然后把這些曬干的花小心翼翼地塞進去，放在灶臺下面藏著。他知道谷雨過后，便是炎熱夏季了，地生熱氣，人容易受熱沖生病。這金銀花性寒味甘，清熱解毒，能夠疏風通絡，是這季節(jié)以后家中必備的。于是，爺爺每天早早起來，燒開一鍋水，倒進茶壺，便掏出他那寶貝的竹筒，輕輕地倒入幾只花瓣，那開水熱氣騰騰，不幾分鐘的功夫，溫馨的花香便溢滿整個屋子，讓我們感覺好像是置身在陽春三月那時的綠草油油的野外了。其實，那時早已是酷暑灼熱的七八月份，屋外已是熱辣辣的刺目的陽光了。

泡好以后，爺爺自己倒了一杯，坐到門口，悠悠地喝著，抿上一口，眼睛一瞇，仿佛是陶醉在花香中一般，爺爺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茶葉是沒錢買的，也沒那份雅興，酒也難得喝上幾口，那金銀花泡的開水便是他最好的酒茶了。他常常說，金銀金銀，喝了身體就會像金銀般硬朗。爺爺一生勞碌奔波，八十多歲了還在山坡上跑，直到九十多歲才無疾而終。

炎熱的夏季，一家人就在爺爺泡的金銀花茶水中度過了。家里人剛從田間地頭回來，滿頭大汗，用衣服擦擦，便徑直沖到屋堂前，抓住杯子，倒上一杯茶，猛地灌上一氣，才氣喘吁吁地坐下來。汗出了一身，心卻慢慢地涼了下來。誰要是有個感冒發(fā)熱什么的，用不上打針吃藥，只需喝上一兩口茶，便可慢慢消退，是很少跑到山外問醫(yī)抓藥的。左鄰右里有什么不舒服的，也常常上我們家討上一兩碗金銀花茶回去，爺爺總是樂呵呵地送著。

金銀花茶甜，自是甜在心里。小時候很少見到糖的影子，偶爾嘗到一兩顆，心里總是掛念著那難以消磨的甜味，甚至有時候因為一兩顆糖而終日悶悶不樂，這時候爺爺總是沖上一兩杯金銀花茶，笑瞇瞇地說，已經(jīng)把糖泡在開水里了，不信嘗嘗看。我將信將疑地抿上一口，那清爽的甜味便繞著舌尖蕩漾開來，溢滿了整個口腔，甜到了心底，真甜。便猛干了幾口，把心里那份不快沖得一干二凈。此后想糖的時候，我就跑回家喝上幾口金銀花茶。

其實，金銀花的這番清甜，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積蓄艱苦醞釀的。金銀花另一個名稱叫忍冬，一個“忍”字道出金銀花的多少艱辛。金銀花很少長在低洼之處，總在高處向陽的地方，那兒卻常常是土地堅硬水分稀少，金銀花便緊緊地扎根在這兒，干燥的土壤常讓金銀花不斷地往下吸取，或者是天空中飄落下的一陣陣雨，便貪婪地吮吸，自己的上面可能有更高大的草木遮住了，奪去了陽光，自己便抓住他們使勁地往上爬，一直到與陽光擁抱為止。一路上它不斷地爬呀爬，邊爬邊長著，藤蔓緊緊地抓住可以抓住的一切。秋風蕭瑟，金銀花跟萬物一樣難逃秋風的蹂躪，翠綠的葉子被剝得干干凈凈的，剩下硬瘦嶙岣的枝蔓挺在嚴冬之中，冰雪壓過，雹雨打過，它只能默默地忍。根在土地的深處暗暗地積蓄力量，一待春回大地，土地濕潤，這花便噴薄而出，花兒燦爛無比，這種精神是何等讓人振奮呀，當看到一簇簇怒放的金銀花，心中不由肅然起敬。

眼下又是谷雨時節(jié)，細雨紛紛。想必這時候家鄉(xiāng)的山坡上已經(jīng)是人影綽綽，黃燦燦的花叢中映著一張張笑臉?？諘绲奶镆袄镆惨欢ɑ厥幹宕嗟男β?，只是唯獨少了爺爺那佝僂的背影了吧。不過那一杯杯清甜的金銀花在時時浸潤我獨居城里的落寞的心，爺爺住到我心里了，金銀花長在我心里了。

一地黃燦燦的金銀花在我心里怒放。

（編輯白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