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志強
(齊齊哈爾大學 文學與歷史文化學院,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6)
孫中山(1866—1925)是中國近代偉大的啟蒙思想家和教育家,是中國民主革命偉大的先行者。孫中山在如何對待本民族優(yōu)秀文明傳統(tǒng),以及怎樣挖掘中華文明優(yōu)秀文明成果,為中華民族獨立和國家富強服務等問題上的一系列獨到見解,為中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和資產階級近代民族國家的確立指明了道路。特別是其對中華文明的物質成果、文明創(chuàng)造、歷史地位、時代價值、改造方式等問題的論述,形成了對中華文明較為客觀的分析和公允的評價,構建了一套較為系統(tǒng)、理性的中華文明觀思想,該思想在中國近代思想文化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是中國近代思想文化研究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課題。
中華文明是世界文明史上源遠流長、一脈相承、少數(shù)沒有中斷的幾個文明體系之一。在古代歷史上,曾獨領風騷幾千年,以造紙術、火藥、印刷術、指南針四大發(fā)明為代表的卓越發(fā)明創(chuàng)造,曾毫無置疑地推動了整個世界文明的發(fā)展。但鴉片戰(zhàn)爭后,近代中國社會經(jīng)歷著巨大的震蕩與變革,中華文明承受巨大的災難與恥辱。1840年以后的中國文明發(fā)展史可以說就是一部東西文明撞擊、交流、融匯的歷史。在這場人類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為宏大、壯闊的文明沖突中,作為“弱勢”的中華文明被迫與“強勢”的西方文明遭遇,中華文明遭受重大的曲折與困境。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如何進行自身的調整、變革甚至革命,怎樣學習西方文明的長處,怎樣對待自己的傳統(tǒng)文明及文化,通過什么樣的途徑來探尋中華文明的復興之路,成為一個時代課題。
如何對待西方文明,如何學習西方?怎么學?這是近代中國面臨的最棘手也最迫切的問題。迷惘、困惑、痛苦和彷徨是那個時代中國人的普遍心態(tài)。在傳統(tǒng)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異己思維于本土意識發(fā)生激烈的碰撞中,中國人的文化心態(tài)基本是分為兩部分的,一部分人夜郎自大、盲目樂觀,以古代的夷夏觀念來對待西方世界及西方文化,承襲了崇古、泥古的保守心態(tài),對西方文明采取了盲目拒絕和排斥的態(tài)度;另一部分人則在西方列強的槍炮聲的淫威下痛苦沉淪,妄自菲薄,自暴自棄,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批判得一無是處,陷入民族虛無主義的泥潭,對西方文明采取盲目崇拜的態(tài)度。
孫中山對“文化”和“文明”問題多有論述,這些言論是在不同年代、不同場合、不同論著中針對不同問題而發(fā)的,形式上雖然有些分散,但分析脈絡沿革,卻可以窺見到孫中山中華文明觀思想的核心內容。在對中華文明的評價問題上,孫中山?jīng)]有走民族虛無主義者的老路,對中華文明進行極端的批判和否定,而是從中華文明的思想寶庫中尋找理論支持和精神動力。孫中山秉承“能用古人而不為古人所惑,能役古人而不為古人所役”的原則提出了對待中華文明的基本態(tài)度:“我們固有的東西,如果是好的,當然是要保存,不好的才可以放棄?!盵1](p243)也就是說,孫中山對待中華文明的態(tài)度是既要繼承和借鑒,又要批判和改造;既反對否定中華文明的民族虛無主義傾向,也反對不加分析地承襲沿用中華文明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要求對中華文明在“究其源流,考其利病”[2](p180)后批判地繼承。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在發(fā)展過程中,是否以客觀的態(tài)度對待本民族文明和文化,處理好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關系,關系到一個民族的生存、發(fā)展和未來的進步。在對中華文明的評價問題上,孫中山既肯定了中華文明的成就和輝煌,也認識到中華文明發(fā)展到近代的缺陷和落后。孫中山在1897年8月中下旬《與宮崎寅藏平山周的談話》中大發(fā)感慨“方今世界文明日益增進,國皆自主,人盡獨立,獨我漢種每況愈下,濱于死亡”。[3](p172)孫中山在反思中華文明在近代的衰落,探究西方文明的崛起、興盛的原因的同時,他的評價和認識是比較客觀的,他并沒有因為看到西方文明的種種優(yōu)越之處而對中華文明悲觀失望,大加鞭撻和批判。而是進行客觀的分析和公允的評價,對中華文明獨特的地位、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豐富的物質成果都結合自己的認識進行了評價,這些評價構成了孫中山中華文明觀思想的主要內容。
孫中山先生基于強烈的民族情感,非常珍視中華文明固有的遺產與傳統(tǒng),關注中華民族未來的歷史命運,并以畢生的努力致力于振興中華的偉大實踐。在他的著作和演說中,對中國數(shù)千年的文明傳承,豐厚的物質文化遺產,優(yōu)良的文化傳統(tǒng),富于開拓性的發(fā)明與創(chuàng)造,以及為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所做出的重大貢獻,進行了高度的贊美與評價。早在1906年,他在東京《民報》創(chuàng)刊周年慶祝大會的演說中就高度評價中華文明。他說:“地球上人數(shù)不過一千幾百兆,我們漢人有四百兆,占了四分之一,算是地球上最大的民族,且是地球上最老最文明的民族?!盵4](p165)
孫中山認為,中國是有著悠久文明的民族,中國人民對世界科技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發(fā)明了指南針、印刷術、造紙術、火藥等,推動了世界文明的發(fā)展和進步。他說“自古制器尚象,開物成務,中國實在各國之先。而創(chuàng)作之物,大有助于世界文明之進步者,不一而足。如印版也,火藥也,瓷器也,絲茶也,皆為人類所需要者也?!盵5](p40)他還說:“曠觀中國有史以來,文明發(fā)達之跡,其事昭然若揭也。唐虞三代浦由草昧而入文明,乃至成周文物已臻盛軌,其時之政治制度、道德文章、學術工藝幾與近代之歐美并駕齊驅,其進步之速大非秦漢以后所能望塵追跡也?!盵5](p50)
1919年夏天,他在嘔心瀝血所撰寫他的大著《建國方略》時,又一次對中華文明高度贊美和評價:“中國為世界最古之國,承數(shù)千年文化,為東方首出之邦。未與歐美通市以前,中國在亞洲之地位,向無有與之匹敵者……其他四鄰之國,或入貢稱藩,或來朝親善,莫不羨慕中國之文化,而以中國為上邦也?!盵2](p224)
為凸現(xiàn)中華文明的成就與價值,在論述中華文明的成就與輝煌,表現(xiàn)自己民族自豪感的時候,孫中山往往將中華文明與西方文明進行比較,來說明中華文明曾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處于世界領先地位。并認為文字是人類文明的重要標志,中華文明以自己特有的文字體系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評價說:“抑自人類有史以來,能紀四五千年之事翔實無間斷者,亦惟中國文字所獨有?!盵2](p180)孫中山認為從文字的實用程度和歷史悠久性來看,中國的文字遠勝于巴比倫、埃及、希臘、羅馬。從縱向上來看,中華文字歷史悠久,演進脈絡清晰;從橫向上來看,無論是傳播的范圍,還是使用的人數(shù),都超過英語。并認為中華文明雖屢遭外族文明入侵,但文明沿革一脈相承,長久不衰,同化異己文明,依靠的就是中華文明的文字所承載的典章制度及文化傳統(tǒng)。所以他才有中國“雖以積弱屢遭異族吞滅,而侵入之族不特不能同化中華民族,反為中國所同化,則文字之功為偉矣”[5](p27)的評價。
道德是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中最為穩(wěn)固的層次之一,也是維系國家和民族統(tǒng)一的強大凝聚力所在,更是文明特質的重要體現(xiàn)。盡管孫中山的思想學說大部分取法于西方文化,卻幾乎沒有動搖他所持中國精神文明比西方優(yōu)勝的信念,即使他看到了中國在精神領域里的不足,他也沒有改變中國的道德文明遠勝于西方的觀點。在孫中山看來“中華民族者世界之至大者也亦世界之至優(yōu)者也”,“至于中國古時在世界中是處于什么地位呢?中國從前是很強盛很文明的國家,在世界中是頭一個強國,所處的地位比現(xiàn)在的列強像英國、美國、法國、日本還要高很多?!盵5](p468)所以他認為要想救國振興中華,就必須喚醒中國人的民族自豪感和激發(fā)民族的自信心。
孫中山驕傲地認為:“我中國是四千余年文明古國,人民受四千余年道德教育,道德文明比外國人高若干倍,不及外國人者,只是物質文明?!薄拔覀兊赖律衔拿?,外國人是萬萬趕不及我們的。結果豈不比東西各國更加倍文明?”[6](p533)這就說明,中國的道德文明在世界上可以說是獨領風騷,中國道德文明的發(fā)展水平遠遠勝過西方,驕傲之情溢于言表。他把中國固有的道德文明和西方化的民主思想相結合,用近代西方資產階級的理論來改造中國的舊道德,賦予它新的思想內容和價值觀念,對有價值的思想,以現(xiàn)實需要為標準,引申發(fā)揮,補充創(chuàng)新,形成富有時代意義的新的思想理論。
孫中山認為在中華文明的成果中,政治哲學的成就尤其值得一提,并盛贊中國的政治哲學?!霸谖覀冎袊?,自有史四千余年以來,社會極文明的時候,莫如周朝,那時候種種哲學和科學的文物制度,外國到今日才有的,中國三千年以前便老早有了?!盵7](p318)他說:“中國古時有很好的政治哲學。我們以為歐美的國家近來很進步,但是說到他們的新文化,還不如我們政治哲學的完全?!盵1](p247)這里,孫中山的立意不在于貶低西方的近代文明,而是要喚醒人們對中華文明、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精華的再認識。
孫中山認為中國作為四大文明古國之一,有著悠久、輝煌、燦爛的歷史文化。尤其是政治思想是中華文明引以為傲的重要精神財富。他指出:“中國的文化比歐洲早幾千年。歐洲文化最好的時代是希臘、羅馬,到了羅馬才最盛,羅馬不過與中國的漢朝同時。那個時候,中國的政治思想便很高深?!盵1](p227)他甚至認為,中國古代文明已經(jīng)孕育著現(xiàn)代民主政治精神,是西方近代文明的源頭和先導,“自古教養(yǎng)之道,莫備于中華;惜日久廢弛,庫序亦僅存其名而已。泰西諸邦崛起近世,深得三代之遺風,庫序學校遍布國中,人無貴賤皆奮于學?!盵3](p9)這些思想及言論表明孫中山在構建自己的學說和思想體系的時候,這些中華文明的精神文化遺產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學說中不可避免地打上中華文明傳統(tǒng)政治哲學的烙印。但孫中山清醒地認識到,中國的政治制度一定要結合中國具體的歷史條件及時空背景,而不可以簡單地抄襲西方的制度和學說,或只想通過簡單移植的方式來建立自己的政治制度。
孫中山接受過西方國家13年正規(guī)學校教育和專業(yè)訓練,一生中有30余年在海外,長期生活、游歷在西方,他不僅實地考察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實行的政治經(jīng)濟制度和其他社會情況,也大量研讀了西方學者的政治、經(jīng)濟、歷史、法律、軍事、外交、哲學和自然科學著作。在對西方社會和文化了解的基礎上,反思、反觀中華文明,使得孫中山對中華文明有著更為直接的感受和較為深入的研究。
所以,傳統(tǒng)色彩和西化色調兼而有之是孫中山文明觀的一大特點。孫中山曾從三個方面概括自己學說的來源,這實際上也表明了他文明觀思想所涵蓋的范疇。他說:“余之謀中國革命,其所持主義,有因襲吾國固有之思想者,有規(guī)撫歐洲之學說事跡者,有吾所獨見而創(chuàng)獲者?!盵8](p60)由此可見,孫中山文明觀的內容既有繼承我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論述,也有汲取歐美先進文化思想的論述,或者是二者結合的產物,呈現(xiàn)出一種兼收并蓄、融匯古今中外的開放型的特點。所以上?!渡虉蟆吩u論說“中山實能熔中國傳統(tǒng)之仁義觀念,與西方之奮斗精神為一爐;合海國超邁之意量與中原簡毅之體質為一體,不知有身、不知有家、不知有敵人、不知有危害、不知艱難……寢饋食息,必于救國,造次顛沛,不忘奮斗?!盵9](p26)
特別是在對中華文明的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吸收與改造方面,孫中山確立了自己的價值和標準,主要采取了以下三種方式對中華文明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改造:第一,直接繼承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優(yōu)秀成分。孫中山的精神風格、思維方式、理論學說就直接繼承和吸收了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些優(yōu)秀的成分。第二,利用傳統(tǒng)文化的內容和形式來說明新的理論和觀點。孫中山在闡述自己的思想、學說時,往往借助于傳統(tǒng)文化中一些為國民所熟悉所推崇的內容或形式來說明新的理論和觀點。如他在闡述“民權主義”思想時,就力圖從中國古代民本思想中尋找根源,這是為了迎合人們的心理,使自己的學說理論更通俗易懂,更加深入人心。第三,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行挖掘、創(chuàng)新,賦予傳統(tǒng)文化以新的時代內容和精神本質。
孫中山先生的中華文明觀思想體系完備、內容豐富,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學術價值。他的思想是近代中國人學習西方、振興中華的思想寶庫極具時代特色的內容,突破了19世紀中葉以來籠罩整個中國知識界和士大夫心理達半個世紀之久的“中體西用”論這一陳腐的習慣思維模式。但也不可否認,孫中山是一個學貫中西的知識分子,他既受到西方近代文化的薰陶,又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在構建自己改造中國的思想理論時,他的學說當中不自覺地背有封建儒學和傳統(tǒng)華夏中心意識的包袱,甚至利用“夷夏之辯”這種傳統(tǒng)的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想,作為鼓動民眾推翻清王朝統(tǒng)治的思想武器。這也表明孫中山在尋找革命的理論依據(jù)、解決中國的實際問題時,他又必須面對傳統(tǒng),利用傳統(tǒng),以致最終無法超越時代和階級的限制。這就使孫中山的文明觀思想具有很突出的實用性和難以避免的片面性,對文明問題缺乏理性的、系統(tǒng)的、更深層次的剖析。這就直接妨礙了他對傳統(tǒng)封建文化的批判和對西方近代文化的吸取,因而在文化變革中表現(xiàn)出嚴重的軟弱性和不徹底性。
但孫中山在對待中西文明、文化問題上的獨到見解和認識,在革命的實踐中選擇的融合中西,創(chuàng)造一種中西文明交融、互補的新型文化建設道路,給我們提供了許多可資借鑒的思想,深入探討孫中山的文明觀,總結其中的經(jīng)驗教訓,對于當代中國的文化建設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
[1]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孫中山全集:第9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孫中山全集:第6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5.
[3]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孫中山全集:第1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5.
[4]黃彥.孫文選集:中冊[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
[5]黃彥.孫文選集:上冊[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
[6]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孫中山全集:第2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5.
[7]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孫中山全集:第8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5.
[8]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孫中山全集:第7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5.
[9]茅家琦,等.孫中山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