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增智
(海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海南 海口 571158)
20世紀前半葉的中國是革命的中國。中國的革命起因于近代以來遭受的苦難和屈辱;苦難和屈辱催生了先進中國人的覺醒,覺醒了的先進中國人開始尋求挽救祖國的良方。這即為毛澤東同志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所說的“尋找”蘊涵。“尋找”是多元的,多元性的尋找暗示了“爭鳴”的可能性,當各種思想洞見碰撞時,這種可能性就變成了歷史事實。從這個意義上說,革命的中國也是各種思想理論碰撞爭鳴的中國。
20世紀20年代的那場關于社會主義是否適合中國的討論是規(guī)模較大、影響深遠的一次學術爭鳴。爭鳴雙方擁有共同的語境:心系祖國安危。語境是提問者生活時代環(huán)境的綜合,問題的提出總是基于某種語境。從那場爭鳴來看,不論是陳獨秀還是張東蓀,都曾留學日本,回國后也是舊友,程度不同地都懂得些馬克思學說,并宣傳和研究馬克思之社會主義,所面對的都是中國當時的反帝反封任務。他們之間的分歧初顯于張東蓀退出中國共產黨的籌建工作,因為張東蓀認為中國當時還不具備組建共產黨的條件。陳張分歧個案融入了“五四”運動之后知識分子陣營因信仰不同而呈現(xiàn)分化的大勢。但這一源自對國情和馬克思主義認知上的分歧在那場討論中被放大了。由于個體知識分子所接受文化背景的差異性、觀察當時國情的角度有別和個體生存感悟不同,進而提出不同的救國方案,純屬情理之中。思想上的爭鳴并不意味著個人感情或階級立場上的敵意。從當時爭鳴參與者個人之間的情誼來看,可稱得上是“志”同“道”不同的朋友。“志”同源于中國社會必須得到改造;“道”不同源于如何改造中國社會的途徑。
“五四”時期的“西學東漸”及其在中華大地上的被篩選,內涵了兩種不同態(tài)度:一是積極主動地“找”,這種態(tài)度蘊含了某種針對性很強的目的性,即在某種思想指南下實現(xiàn)富國強兵和民族獨立(民族獨立在此特指中華民族從各帝國主義的魔掌之中解放出來。在此意義上,獨立與解放是同一的。但解放的意蘊比獨立要深刻和豐富得多)。馬克思說:“理論在一個國家實現(xiàn)的程度,總是決定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盵1](p11)這實際上為非本土理論思想的“傳入”或“東漸”界定了標桿。也就是說,如果當時中國的現(xiàn)實不需要某種理論,那么這種理論便不會“傳入”或“東漸”,至少不會在那個激情的年代被廣泛傳播(19世紀末20世紀初,馬克思的理論在中國的情勢就是佐證①德里克認為,20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馬克思主義對中國的政治運動幾乎沒產生什么影響;20世紀20年代中國興盛的馬克思主義實際上是列寧主義,即經過改造后的馬克思主義。參見[美]阿里夫·德里克.革命與歷史: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起源,1919-1937[M].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第二章),翁賀凱譯.)。這種態(tài)度還蘊涵了某種“對癥下藥”的期盼,而這個“癥”有時是“五四”知識分子根據個人生活境遇解讀出來的,烙上了鮮明的個人經歷之印跡;至于是否真的“對癥下藥”則是個政治實踐問題;而政治實踐又折射出對世情、國情的把握程度和“找”之東西的真理性。二是消極被動地“找”,即被“送”來的,這種態(tài)度內涵了他者的目的性,是一種試圖按照他者意圖來改變中國的“理論設計”。至于“送”來的“理論設計”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滿足本土需要也是個實踐問題。實踐也同樣會折射出“送”者對中國的理解程度。
“五四”知識分子心系祖國安危,站在積弱積貧立場上為民族大義奔走吶喊。這個群體在當時的總體心理特征是處于一種急切尋找救國救民良方的焦灼狀態(tài),這可從當時盛行的多種主義窺見一斑。盡管這個群體在興起的社會改造思潮中,由于其所倡導的改造社會方案不同而發(fā)生了分裂,但在當時他們確實是一群有血有肉試圖救國民出水火之中的一個分而不離、聚而有異的獨特群體。社會改造實踐使他們中的有些人轉化成了馬克思主義者,有些人轉化成了其他種主義者,也有些人從開始信仰馬克思主義繼而轉為信仰其他種主義。但不論怎樣,作為當時的知識分子群體在那樣的世情、國情背景下,他們都是為了“喚醒”睡獅而論道的。
爭鳴基于分歧,而分歧一直存在。在當時幾種主要的救國方案背后隱藏著導致分歧的思想根源:一是以胡適、吳稚暉和后來的陳序經為代表,他們主張扔棄中國傳統(tǒng)徹底“西化”。二是以梁啟超、張君勱、章士釗、梁漱溟為代表,試圖在失去“政治軸心”的支持下,接續(xù)儒家傳統(tǒng),在重構儒學(主要是宋明理學)基礎上吸收西方文明,開辟一條近代化之路。三是以陳獨秀、李大釗為代表,將文化重建與社會改造緊密結合,批判傳統(tǒng)思想,接受先進思想,后來他們選擇和接受了馬克思主義。[2]這三種思想根源的共同點在于都認為中國傳統(tǒng)思想已無力獨自完成對中國危機的挽救了。歷史擔當驅使著“五四”知識分子在此種語境下展開了如何改造中國社會的爭鳴。辯論是最好的思想甄別和傳播方式,爭辯出真知。馬克思主義在辯論中被選取,又在辯論中凸顯了其對中國的意義。同時,辯論還進一步促使人們更深入地研究和傳播馬克思主義。經過爭鳴,馬克思主義在傳播方式上由單純的信仰、理論解讀和宣傳轉變?yōu)椋阂贿厪氖吕碚摻庾x和宣傳,一邊在改造中國社會的實踐運動中檢驗馬克思主義。
其實,在那場討論全面展開之前,張東蓀已經用退出籌建共產黨工作的行為暗示了他對中國國情和馬克思主義于中國的認識了。而恰在此時,羅素來華宣傳其社會改革理論。于是,張東蓀便截取了羅素演講中的發(fā)展工業(yè)和教育言論,在當時風行全國學界的《時事新報》上抒發(fā)了自己的感慨:《由內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訓》。[3]其大意有三:一是中國的發(fā)展不平衡,通商口岸比內地物質文明發(fā)達,因此“西方人所攻擊西方物質文明的話”不能全盤移植到中國(這點在今天看來無疑是有洞見的);二是“中國真窮到了極點”,只有“開發(fā)實業(yè),增加富力”才能救國;三是“中國現(xiàn)在沒有談論什么主義的資格”和“現(xiàn)在中國人除了在通商口岸與都會的少數外,大概都未曾得著‘人的生活’。”從文獻看,張東蓀的意思似乎是不要去空談那些沒有結果的主義,埋頭發(fā)展實業(yè),增加富力,以“使中國人從來未過過人的生活的都得著人的生活”。這種愿望很類似于胡適的“問題與主義”。但問題在于,如何“開發(fā)實業(yè),增加富力”就會涉及主義,是不是增加了富力,人人就一定能“得著人的生活”呢?這也是陳獨秀方的反駁點。
張東蓀發(fā)表該文后即刻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那場關于社會主義在中國如何可能的討論就此拉開了序幕。聲援張東蓀的有梁啟超和楊瑞六等;反駁者有陳獨秀、陳望道、李達、邵力子等。
從爭鳴的全過程看,張東蓀方的核心觀點有四:一是當時的中國沒有搞社會主義的物質基礎和階級基礎。二是當時的中國要培育這兩大基礎就必須大力發(fā)展資本主義。這被有些學者稱為“階段論”。三是西歐和俄國的社會主義運動基于國情不同走上不同道路,“俄德之不同,全由于國情”。[4]國情之不同,從而所走的道路也不同。這一觀點顯然是深刻的。四是社會改造需改造國民,故“吾人固無力創(chuàng)造革命,然亦無法避免革命,僅能從事于文化運動,俾于革命之進程中增加其理性的要素耳?!盵4]張東蓀方的觀點昭示了當時部分知識分子對“原典”馬克思理論的認知。
陳獨秀、李達方的核心觀點是:第一,“開發(fā)實業(yè),增加富力”,以使中國人都能過上“人的生活”,固然是好。但問題在于,是用社會主義的方法來“開發(fā)實業(yè)”、“增加富力”,還是用資本主義的方法來“開發(fā)實業(yè)”、“增加富力”?如果是資本主義的方法,那只能使社會上少數人得著所謂“人的生活”,而必置多數人于水深火熱之中;社會主義的方法則能使社會上大多數人都得著“人的生活”。因此,只有社會主義的分配方法才能使多數人得著人的生活。第二,“不講主義,只講發(fā)達實業(yè),結局自然要歸到資本主義上面去”。[5]而中國沒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可能性。因為這時的中國已是萬國的商場,是各資本主義競相爭奪的焦點,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目的決不是幫助中國來發(fā)展資本主義,而是為了攫取巨額利潤,以致把中國變?yōu)樗闹趁竦睾透綄賴?。面對外國資本的強大壓力和巧取豪奪,中國弱小的資本主義是不可能得著強勁發(fā)展機會的。第三,中國當時社會狀況雖與歐美略不相同,但中國已到了產業(yè)革命時期,社會主義運動的根本原則照樣適用。[6]而社會主義的實現(xiàn)只有革命一途,任何非革命的和改良的社會主義主張,結果都是與資本主義進行妥協(xié),不可能達到根本解決社會問題和實現(xiàn)社會主義目標的歷史任務。第四,俄國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已經證明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不僅如此,由于世界歷史已經進入了帝國主義與無產階級革命的時代,由于中國人全體已經在事實上成為國際資本階級壓迫下的勞動階級,從而已經立于世界經濟的風潮之中,因此,“想行保護資本家的制度,不僅理所不可,抑且勢所不能”。故“今日在中國想發(fā)展實業(yè),非由純粹生產者組織政府,以鏟除國內的掠奪階級,抵抗此世界的資本主義,依社會主義的組織經營實業(yè)不可”。[7]也就是說,社會主義革命的產生是當時世界的大勢。第五,中國與俄國國情相近,有通過革命取勝的可能性。第六,人類的經濟關系已由國別的發(fā)展為國際的,各國資本主義制度都要崩壞,中國沒有理由保存它。[8]陳獨秀方的觀點暗示了列寧主義對中國革命知識分子的影響。
該如何評價那場爭鳴,至今仍是一個問題。由于那個時期的社會主義思潮紛繁復雜,所以評價那場討論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要搞清楚討論雙方的社會主義是哪種意義上的社會主義。如果根據馬克思之社會主義來解的話(有別于其他種社會主義),就不能說張東蓀方完全錯誤,充其量只能說其有些教條主義情結。因為馬克思講的社會主義是資本主義充分發(fā)展的產物;沒有資本主義的相當發(fā)展,不可能有真正的社會主義;社會主義是從資本主義那里獲得自己的規(guī)定性和特征的,離開了資本主義的充分發(fā)展來談社會主義只能是空談?!艾F(xiàn)代社會主義,就其內容來說,首先是對現(xiàn)代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有財產者和無財產者之間、資本家和雇傭工人之間的階級對立以及生產中普遍存在的無政府狀態(tài)這兩個方面進行考察的結果?!盵9](p719)而當時的中國并不是資本主義國家,雖然資本主義經濟確有緩慢發(fā)展,但仍是傳統(tǒng)農業(yè)經濟和農業(yè)人口占主導地位的國家,社會主義革命的基礎和條件其實是相當薄弱和缺乏的。但若根據列寧主義來解讀中國當時的情勢,那將是另一番景象:作為半殖民地的中國顯然被納入到世界無產階級革命行列。因此,中國可以借助國際無產階級革命之勢來完成國內改造。理論上的合理闡釋并不意味著實踐的可行性。李達后來曾說過這樣的趣話:“‘一大’的時候,我們就知道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路是肯定的,但是革命以后怎么辦,就不知道了?!盵10](p81)只提斗爭,不提斗爭的條件,是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宣傳的主旋律。在“主義”占了道德上風時,這種“基礎和條件”自然也就被忽視了。
馬克思在《1848年的六月失敗》中指出:“一般說來,工業(yè)無產階級的發(fā)展是受工業(yè)資產階級的發(fā)展制約的。在工業(yè)資產階級統(tǒng)治下,它才能獲得廣大的全國規(guī)模的存在,從而能夠把它的革命提高為全國規(guī)模的革命;在這種統(tǒng)治下,它才能創(chuàng)造出現(xiàn)代的生產資料,這種生產資料同時也正是它用以達到自身革命解放的手段。只有工業(yè)資產階級的統(tǒng)治才能鏟除封建社會的物質根基,并且鋪平無產階級革命唯一能借以實現(xiàn)的地基。”[1](p385)盡管馬克思在此講的是“一般說來”,但理論對實踐的制約仍是顯而易見的。一個很有意思的參考材料這樣記述了中共一大在討論“勞動運動計劃”時的情況:“各地做實際工作的同志的意見是說中國是個產業(yè)落后的國家,產業(yè)工人較少,有很多城市沒有產業(yè)工人只有職業(yè)工人,還有很多手工業(yè)工人,我們的勞動運動的總方針應該把整個工人階級團結在一起,組織起來。”[11](p14)這就向我們暗示了至少到1921年夏,中國的產業(yè)工人人數確實很少。在這點上,張東蓀的判斷沒錯。張東蓀的錯誤在于沒有覺察到中國的特殊政治運動可以催生中國特殊的工人階級——職業(yè)工人的大聯(lián)合。
一些既有的研究文章說張東蓀反對社會主義,筆者在此提出自己的拙見:從當時的國情和理論邏輯上看,“要在中國實現(xiàn)社會主義,首先應該讓改造社會的主體——勞動階級得以產生。而要產生勞動階級,則必須發(fā)展資本主義,因為勞動階級是資本主義的產物。而要發(fā)展資本主義,當然資本主義所帶之的罪惡也不可免。”[12](p290)盡管如此,張東蓀仍沒放棄社會主義理念,也許不是馬克思之社會主義。他在《一個申說》中說:“我有一句要言:我們對于資本主義須把實際看得重些,而我們對于社會主義須把理想看得重些,我們對于資本主義須把切近的目前看得重些,而我們對于社會主義須把較遠的未來看得重些。更換言之,我們要創(chuàng)造新社會主義便不能不把他推得很遠。”[13]從這句話可知,張東蓀只是把資本主義看作一個不得不經歷的自然歷史過程。梁啟超說:“資本主義,必非社會終局目的明矣;不過借以為過渡?!蓖瑫r,梁啟超提出了三條改造當前社會的方針:“一、對于資本家采取矯正態(tài)度,在現(xiàn)行經濟制度之下,徐圖健實的發(fā)展。二、極力提倡協(xié)社,使盡量分取生產事業(yè),以移入公眾之手。三、謀勞動團體之生產發(fā)育強立,以為對全世界資本階級最后決勝之準備?!盵14]這無論從何種角度看,都談不上是反對社會主義的。恰恰相反,張梁的見地有助于我們今天重新認識資本主義的意義。
張東蓀方的主要問題在于把中國當時經濟文化落后的原因與中國當時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相分離了,沒有看到要解決經濟文化的落后需要從政治入手。因此,李大釗在《中國的社會主義與世界的資本主義》一文中指出:“要問中國今日是否已具實行社會主義的經濟條件,須先問世界今日是否已具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傾向的經濟條件,因為中國的經濟情形,實不能超出世界經濟勢力之外?,F(xiàn)在世界的經濟組織,既已經資本主義以致社會主義,中國雖未經自行如歐、美、日本等國的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實業(yè),而一般平民間接受資本主義經濟組織的壓迫,較各國直接受資本主義壓迫的勞動階級尤其苦痛。中國國內的勞資階級間雖未發(fā)生重大問題,中國人民在世界經濟上的地位,已立在這勞工運動日盛一日的風潮中,想行保護資本家的制度,無論理所不可,抑且時勢不能?!奔热蝗绱耍翱址侨〖娉滩⒘ι鐣矤I的組織不能有成?!盵7]
李大釗的這種“蛙跳理論”得到了陳獨秀的贊同。陳獨秀在《關于社會主義問題》的演講中指出:“中國既然不能離開世界而獨立——即各國亦不能離開世界而獨立——那么經濟情形,當然與世界有密切的關系了。所以我們要改造中國,第一要明瞭世界的經濟政治現(xiàn)狀是怎樣,第二要明瞭中國的經濟政治現(xiàn)狀與世界各國的關系是怎樣?!盵15](p472)這就是說,中國是當時整個資本主義世界中的中國,世界范圍內的社會主義運動,也必將在中國展開。但馬克思認為:“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guī)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fā)展階段。但是它能縮短和減輕分娩的痛苦?!币虼耍拔业挠^點是把經濟的社會形態(tài)的發(fā)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不管個人在主觀上怎樣超脫各種關系,他在社會意義上總是這些關系的產物?!盵16](p101-102)亦即,盡管可以通過政治革命打碎舊的國家機器,但仍無法改變生產力的“自然史的過程”。李大釗和陳獨秀的看法也自有道理,但世界大勢和國際資本對中國的影響并沒有也不可能改變中國的現(xiàn)狀,中國仍舊“窮到了極點”?!巴鈬Y本家剝削和壓迫中國人,不等于中國已產生了像西方發(fā)達國家一樣的成熟的無產階級;更不等于中國也已有了西方發(fā)達國家那樣完全的資本主義制度和社會生產力,不等于中國社會與西方社會處于同樣的發(fā)展階段,有相同的經濟基礎和條件?!盵12](p291)
張東蓀等注重國情值得肯定,但只是“一廂情愿”。因為當時要在國內發(fā)展資本主義,不僅要具有內部條件,還要擁有一定的外部條件。而當時的中國,國內缺乏一個統(tǒng)一的中央政府,軍閥混戰(zhàn)連年,經濟文化水平低下,缺乏足夠的資本和人力資源;國外列強入侵,不允許中國發(fā)展成為一個強盛的資本主義國家。因此,張東蓀等開出的與政治脫鉤的救國方案就免不了破產的命運。而這恰恰說明了一個問題:當時的中國不經歷一場現(xiàn)代意義上的革命是不足以救國的。也正基于此,馬克思之社會革命的旗幟在中華大地飄揚得更高了。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意味著社會革命開始由理想轉變?yōu)楝F(xiàn)實運動。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總是圍繞著馬克思主義觀和國情觀展開的?!拔逅摹敝R分子在如何應用外來理論解決中國問題方面作出了積極探索,而這種探索應和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內在要求。關于社會主義在中國如何可能的討論,究其實質是要在理論上解決這一產生于異域的社會主義思想或理論如何應用于中國的問題,這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核心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其首要前提是要搞清楚什么是馬克思之社會主義和中國具體實際。在這次討論中,爭鳴雙方對這一前提問題進行了符合那個時代的解讀。
爭鳴中,雙方都意識到了當時中國有很多派別的社會主義。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語境下,本文在此僅梳理當時學界是如何認識馬克思之社會主義的。李大釗在《社會主義釋疑》中指出:“社會主義就是應運而生的起來改造這樣社會,而實現(xiàn)一個社會主義的社會。社會主義是使生產品為有計劃的增殖,為極公平的分配,要整理生產的方法。這樣一來,能夠使我們人人都能安逸享福,過那一種很好的精神和物質的生活?!笨傊?,“社會主義是要富的,不是要窮的,是整理生產的,不是破壞生產的?!盵17]這種觀點與“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就是解放和發(fā)展生產力”是多么的一致。惲代英在其《論社會主義》一文分析道:“社會主義不是從學理上產生的,是從事實上產生的;不是從知識上產生的,是從感情上產生的?!倍八^社會主義,不僅是勞工的不平之鳴,不僅是被掠奪者的企謀報復的舉動。這是在學理上,事實上,有圓滿根據的一種人的運動?!盵18]陳獨秀在《社會主義批評》中認為:“在生產方面廢除了資本私有和生產過剩,在分配方面廢除了剩余價值,才可以救濟現(xiàn)代經濟的危機及社會不安的狀況,這就是我們所以要講社會主義之動機?!盵8]李達在其《勞動者與社會主義》一文中也談到:“社會主義是解決社會問題的”,“社會主義主張推倒資本主義,廢止財產私有,把一切工廠、一切機器、一切原料都歸勞動者手中管理,由勞動者自己組合聯(lián)合會,共同制造貨物。”[19]之后又在《社會主義與江亢虎》一文中對馬克思主義學說進行了邏輯梳理:“大凡提倡一種主義必有理論根據,和實行的方法,和具體的主張?!币虼?,“馬克思提倡社會主義,首先根據他的唯物史觀學說,說明社會革命的發(fā)生及其經過;根據他的剩余價值學說,說明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及其崩壞;根據他的階級斗爭學說,說明無產階級推倒資本階級的方法及其手段?!盵20]等等。綜觀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大多是從經濟視角來闡釋社會主義的。而這種闡釋在很大程度上是為要在中國當時的情況下從事社會革命活動進行辯護,即提供社會革命的合法性。
相比較而言,在這次爭鳴中,張東蓀方對國情的分析要多些。但從總體上看,雙方對中國當時的國情都有一定的了解。如,都承認中國窮到了極點、都承認中國遭受外強入侵和本國封建軍閥欺凌。不同之處在于: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大多把中國納入到世界大勢中來分析,而張東蓀方認為世界大勢對中國的影響很小,因而更多地聚焦于中國國內情勢。如,李大釗在《中國的社會主義與世界的資本主義》中指出:“中國雖未經自行如歐、美、日本等國的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實業(yè),而一般平民間接受資本主義經濟組織的壓迫,較各國直接受資本主義壓迫的勞動階級尤其苦痛。中國國內的勞資階級間雖未發(fā)生重大問題,中國人民在世界經濟上的地位,已立在這勞工運動日盛一日的風潮中”。[7]陳獨秀在《關于社會主義的討論》中指出:“我深信外國的資本主義是致中國貧乏的唯一原因?!盵5]后又在《社會主義批評》中講到:“因為交通便利,需要復雜底緣故,有許多事都漸漸逃不了國際化,經濟制度更是顯著。各國資本制度都要崩潰,中國那能夠拿國民性和特別國情等理由來單獨保存他,倒是各國資本制度底崩潰還未實現(xiàn)以前,中國單獨完全采用社會主義的生產分配方法,恐怕免不了資本主義各國經濟上、政治上的壓迫,這層事實上的困難,我們倒不能不承認的?!盵8]李達認為“國內新式生產機關絕少”。[6]張東蓀于1920年12月15日在《改造》雜志上撰文《現(xiàn)在與將來》中將中國的現(xiàn)狀歸納為四病:“大多數人民無知識”,即“無知病”;“大多數人民困于生計”,即“貧乏病”;“自民國以來連年內亂以至兵匪越來越多”,即“兵匪病”;“自前清以來關稅外交完全失敗,外國的國家主義與資本主義合而為一以壓倒中國”,即“外力病”。等等。
正是由于上述對社會主義和中國國情的不同看法,導致了爭鳴雙方對外來理論中國化的看法迥異。如,張東蓀、梁啟超用“階段說”來闡釋社會主義如何在中國變?yōu)楝F(xiàn)實;而李大釗、陳獨秀則用“蛙跳理論”來反駁張東蓀方。雙方都提出了一些很有啟迪的見解?!稏|蓀先生致獨秀底信》中強調了“我們不能拿歐洲何種現(xiàn)成的主義來無條件地應用?!盵5]陳獨秀在《東蓀先生“長期的忍耐”》一文中指出:“蓋兩相異之問題,不能用一相同之方法為之解決?!薄肮诵幸艘試鴥惹樾螘r時徘徊于腦際,于是乃能以國內情形與彼土情形相較,又與彼輩主義及政策相較,若將本土情形完全忘卻,則縱考察得彼中辦發(fā)與主張,亦止于適于彼地而已,未必遽能移用于我也?!盵5]在《社會主義批評》中指出,我們中國人是采取俄國共產黨的社會主義還是德國社會民主黨的社會主義要依據國情而定。李達在《馬克思派社會主義》一文認為:“中國何時能夠發(fā)生社會革命?中國社會革命究竟采用何種范疇的社會主義,大概也是要按照國情和國民性決定的。未到實行的時候,我們也不能預見到,所以不敢說中國應實行多數主義,卻又不敢說中國一定不適合多數主義?!盵21]后又在《社會主義與江亢虎》中再次強調了這個問題:“我們若對于中國社會革命作理論的說明,必須根據中國現(xiàn)時的經濟的政治的狀態(tài),詳加分析?!盵20]藍公武在其《社會主義與中國》一文中也認為:“社會主義有他特定的性質,特定的目的和理想,特定的方法和程序,不是隨便可以使用,也不是隨便可以用來代替或是推翻他種制度的?!盵22]等等。總體上看,張東蓀方強調國情時沒有看到馬克思之社會主義的一般性,認為馬克思之社會主義在中國應暫緩;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過分關注了馬克思之社會主義的一般性和世界性,缺乏對中國具體國情的更深入考察,從道德情懷和心理期盼上認為中國已經具備了實行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但雙方有一個共同看法:中國具體走什么樣的道路取決于中國的國情,不能照抄照搬。
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還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方法作了較深入的探討。惲代英1920年提出,“我們的任務,在尋求一個適合國情,而又適合于共產主義的方針來?!盵23](p258)三年后,李達也表達了相同的觀點:“中國無產階級對于目前的政治運動,究應怎樣決定,這一點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上并未為中國共產黨籌畫”,但我們可以依據馬克思之社會革命一般原理,“按照目前中國國情”即“當時產業(yè)的狀況和文化的程度”,可以制定出一個政策來。[24](p202)1926年蔡和森也認為,“要在自己的爭斗中把列寧主義形成自己的理論武器,即以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的精神來定出適合客觀情形的策略和組織才行?!盵25](p24)這種探討對我們今天研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方法仍有裨益。
綜上所述,不論那場討論的歷史命運如何,爭鳴本身就已價值不菲。正如李達所言:社會主義的真諦若能在討論中被充分闡發(fā)出來,以致“批評者就不會流于謾罵,信仰者就不會陷于盲從。而且知識階級中表同情于資本家的與表同情于勞動者的兩派,旗幟越發(fā)鮮明,竭智盡力,各為其主,而社會主義與反社會主義兩方面,皆可同時發(fā)展,以待最后之決勝。”[22]這即為那場討論的全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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