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國維的“出入說”

孫雪峰

(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黑龍江牡丹江 157000)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認識的深入，國學大師王國維將中國古典美學和文學思想與西方美學和文學思想熔于一爐，達到了融會貫通的境界，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一些自己獨到的美學和文學思想。他的著作《人間詞話》就是在這樣一個階段產(chǎn)生的，并在其中提出了自己的“出入說”。由于受時代和個人因素的影響，學者們對于王氏“出入說”的闡釋產(chǎn)生了“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現(xiàn)象。綜合全面分析王氏“出入說”與中國古代文論中前人的“出入說”、莊子的厭世哲學及“無為”思想、叔本華等人的西方哲學和美學思想、王氏的“境界說”等美學和文學思想的聯(lián)系和影響，有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和把握他的“出入說”及其它美學和文學思想，也有利于對其在中國近現(xiàn)代美學史和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價值作出更加客觀、公平和公正的判斷和評價。

一 古代文論中前人的“出入說”

“明白提出‘出入法’的，是南宋人陳善。”［1］“讀書須知出入法。始當求所以入，終當求所以出。見得親切，此是入書法;用得透脫，此是出書法。蓋不能入得書，則不知古人用心處;不能出得書，則又死在言下。惟知出知入，乃盡讀書之法?！保?］他的大體意思是:讀者讀書時要深入進去，了解和把握好作者所描寫的人物、情節(jié)、場面等;同時又要對書中的內(nèi)容加以分析、評價、消化和吸收，不拘泥于作者的觀點，不滿足于書中現(xiàn)成的結(jié)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以我為主，為我所用。此后王夫之、張式、周濟、汪琬等都對“入”與“出”有所論述，張式在《畫譚》中說“初以古人為師，后以造物為師，畫之能事盡乎?曰:能事不盡此也。從古人入，從造物出?！保?］汪琬在《柳南隨筆》中說到:“凡為文者，其始也，必求其所從入，其既也，必求其所從出。彼句剽字竊，步趨尺擬言工者，皆能入而不能出者也。”［1］張式和汪琬二者所論述的“入”與“出”指的都是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方法，在前人論說的基礎上，王國維提出了自己的“出入說”:“詩人對于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2］應當說他的“出入說”是以前人的積淀為基礎的，以自己獨特的視角加以繼承和創(chuàng)新，因此他的“出入說”就會受到古代文論中前人“出入說”潛移默化的影響，甚至打下了前人觀點和思想的深刻烙印。從這一角度來說，他的“出入說”可以解讀為:詩人需要深入宇宙人生，獲得大量的感性創(chuàng)作材料，這樣就可以保證創(chuàng)作的藝術世界的真實性和生動性;同時也要站在一定的高度來觀察、感悟和思考宇宙人生，之后再運用創(chuàng)作方法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

二 莊子的厭世哲學及“無為”思想

莊子的厭世哲學及“無為”的思想對王氏的文學和美學思想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分析他的“出入說”需要將這一因素考慮在內(nèi)。他在《靜安文集·自序》中說:“家有書五六篋，除《十三經(jīng)注疏》為兒時所不喜外，其余晚自塾歸每泛覽焉。”［3］從這里可以看出他喜歡道家哲學，不喜歡儒家經(jīng)學。聶振斌在《王國維美學思想述評》中說:“他為什么喜歡道家的厭世哲學呢?這與他從小就家境清貧、不得志，且體質(zhì)羸弱，從而形成一種悲觀性格有直接關系?！保?］莊子哲學的核心是反對人的異化，追求個體的無限和自由。莊子的“道”是自然無為的，同時也是自由和無限的。人如果達到“道”的境界，不為“物”所支配，擺脫是非功利關系，就可以實現(xiàn)個體的自由和無限。莊子看到了自然的異己力量和社會的異己力量對人的異化，“物”支配和束縛著人。莊子因此對現(xiàn)實不滿，對現(xiàn)實充滿厭惡，所以希望通過“道”實現(xiàn)個體的自由和無限的人生理想。莊子的厭世是以深入現(xiàn)實、社會和人生為基礎的，獲得了現(xiàn)實、社會和人生的深刻體會和感悟是莊子厭世的原因。喜歡道家哲學的王國維受到莊子厭世哲學和“無為”思想的影響是不可避免和順其自然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為后來他接受并傳播叔本華、尼采等人的西方哲學和美學思想奠定了基礎。從這一角度來說，他的“出入說”可以闡釋為:詩人要深入宇宙人生，獲得現(xiàn)實、社會和人生的切實體驗;同時又要站在人生的制高點進行審美靜觀，以自然無為為生活準則，擺脫是非功利關系的束縛，追求宇宙人生的自由和無限，尋覓精神上的愉悅。

三 叔本華等人的西方哲學和美學思想

叔本華的唯意志主義哲學體系以唯我主義、神秘主義、反理性主義、禁欲主義、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聞名于中外，在叔本華看來，世界是我的表象和意志，世界的本質(zhì)是意志。意志具有盲目沖動性，其基本特點是“求生存”，因此稱為生命意志。“生命意志的本質(zhì)是痛苦，一切欲求都是根源于缺乏，欲望得不到滿足則會產(chǎn)生痛苦。而欲望一旦滿足，又會產(chǎn)生新的欲求。欲求永無止境，痛苦無邊無際。藝術可以使人超越現(xiàn)實，達致一種寧靜的境界，但這只是片刻的解脫，如果要從根本上擺脫痛苦，就要否定生命意志，舍棄欲求，禁欲主義是叔本華指出的脫離苦海的坦途。”［5］從王國維深受叔本華哲學和美學思想的影響這一視野來說，他的“出入說”可以解讀為:詩人要深入宇宙人生，體會到宇宙人生的本質(zhì)是意志和痛苦，同時又要擺脫現(xiàn)實和社會的是非利害關系的束縛，進行審美的靜觀，以求得精神上的暫時解脫和安慰。

尼采的日神和酒神的哲學、美學思想也是影響王氏“出入說”的一個重要因素，日神和酒神是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論述的兩個重要關鍵詞，在他看來，造型藝術屬于日神藝術，非造型藝術屬于酒神藝術。夢是日神的狀態(tài)，醉是酒神的狀態(tài)。希臘悲劇產(chǎn)生于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融合?！叭丈袷枪饷髦?，它的光輝使萬物呈現(xiàn)美的外觀。日神是美的外觀的象征，而在尼采看來，美的外觀本質(zhì)上是人的一種幻覺?！保?］“酒神象征情緒的放縱，不過，酒神情緒并非一般情緒，而是一種具有形而上深度的悲劇性情緒。酒神狀態(tài)是一種痛苦與狂喜交織的癲狂狀態(tài)?！保?］日神用美的外觀來遮蔽人生的悲劇和痛苦;酒神則直視人生的悲劇和痛苦。雖然叔本華和尼采都注意到人生是悲劇和痛苦的，但是尼采反對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他主張用審美的、積極的、樂觀的態(tài)度對待人生。從這一角度來說，他的“出入說”可以解讀為:詩人要深入到宇宙人生中去，體會到宇宙人生的本質(zhì)是悲劇和痛苦，同時又要站在一定的高度進行審美靜觀，引導人們積極樂觀的面對人生的悲劇和痛苦，從而獲得精神上的形而上的安慰。

四 王氏的“境界說”美學和文學思想

王氏的“境界說”包括“出入說”，分析“出入說”不得不考慮兩者之間的關系。他在《人間詞話》中寫道:“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2］從這里看出，他所謂的“境界”是必須寫出真景物和真感情，“境界”是主觀與客觀、情與景、理想與現(xiàn)實、虛與實的統(tǒng)一。他在《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中寫到“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擇賢愚而與之，然吾特疑端為我輩設?！\哉是言!抑豈獨清景而已，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世無詩人，即無此種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見于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遂覺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保?］他在這里談到了“境界”的產(chǎn)生過程，詩人首先要獲得和體會到人生的悲歡離合、羈旅行役等真實體驗和真實感受;其次又要站在一定的高度進行審美靜觀，運用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在有限中創(chuàng)造無限，在瞬間中把握永恒，達到“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的創(chuàng)作境界。從這一角度來看，他的“出入說”可以闡釋為:詩人要體會到人生的悲觀離合、羈旅行役等宇宙人生的真實體驗和真實感受;在此基礎上站在一定的人生制高點進行審美靜觀，運用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在有限中創(chuàng)造無限，在瞬間中把握永恒，實現(xiàn)藝術超越，獲得藝術價值和藝術魅力。

五 “出入說”的本質(zhì)內(nèi)涵和現(xiàn)實意義

通過以上分析，王氏的“出入說”的本質(zhì)內(nèi)涵比較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王氏“出入說”的本質(zhì)內(nèi)涵就是:詩人要深入宇宙人生，獲得和體會到人生的悲歡離合、羈旅行役等宇宙人生的真實體驗和真實感受;同時又要站在一定的人生制高點進行審美靜觀，擺脫是非功利關系的束縛，感悟世界的真諦，探索宇宙人生的真理，運用藝術創(chuàng)作方法，在有限中創(chuàng)造無限，在瞬間中把握永恒，實現(xiàn)藝術超越，獲得藝術價值和藝術魅力。他的“出入說”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和藝術欣賞具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首先它指導藝術家運用正確的方法進行創(chuàng)作，有利于藝術家實現(xiàn)藝術超越，產(chǎn)生具有無限性、恒久性的藝術價值和藝術魅力的藝術作品。其次，它指導藝術欣賞者正確的進行藝術欣賞，有利于欣賞者更加形象、全面和深刻的把握和理解藝術作品的藝術價值和藝術魅力。

總之，國學大師王國維融貫中西，通釋古今，是中國近現(xiàn)代美學史和文學史上一朵絢麗的奇葩，為中國近現(xiàn)代美學史和文學史作出了巨大貢獻。綜合全面分析影響王氏“出入說”的各種因素，有利于我們更好的把握和理解他的“出入說”及其它美學和文學思想，也有利于對其在中國近現(xiàn)代美學史和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價值作出更加客觀、公平和公正的判斷和評價。

［1］徐中玉.古代文藝創(chuàng)作論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206－208.

［2］王國維.人間詞話［M］.黃霖，等，導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7，20，31.

［3］王國維.自序［A］.王國維文集［C］.吳無忌，編.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468.

［4］聶振斌.王國維美學思想述評［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86:13，43.

［5］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孫羽，譯.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1999:6.

［6］尼采.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文選［M］.周國平，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198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