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翠元,高丹卡
(華東交通大學(xué)1.教務(wù)處;2.科研處,江西南昌330013)
唐傳奇是中國文言小說的成熟階段,題材甚多,涉及婚戀、神仙、豪俠、政治諸多方面,而其中之翹楚當為婚戀傳奇。唐代文士用清麗、奇幻的文筆書寫了許多哀婉傳神的婚戀故事,其數(shù)量之多,質(zhì)量之高,逾越前代。郭箴一先生指出:“在唐以前中國無專寫戀愛的小說,有之,始自唐傳奇。就是唐人所作的傳奇也要算這一類最優(yōu)秀?!盵1]的確,唐傳奇中許多名篇皆以塑造具富文學(xué)價值的女性而載入文學(xué)史冊。而深為唐婚戀傳奇塑造的女性形象是饒有意味的:這些女性容貌出眾、才華卓越,能跨越禮教藩籬主動追求愛情,同時又是遵守禮教規(guī)范,柔弱卑順、相夫教子、恪守職份的賢妻良母。從當時唐代婚戀傳奇的創(chuàng)作群來看,都是男性作家,這為創(chuàng)作蒙上了一層神秘的性別色彩。事實上,“唐代社會話語權(quán)力一直都為男性所把握,那么作為話語之一的唐傳奇,實際上多是那個時代男性意愿的表達,文本承載的多為男性之意愿?!盵2]丹納指出“如果一部文學(xué)作品內(nèi)容豐富,并且人們知道如何解釋它,那么我們在作品中所找到的會是一種人的心理,時常也就是一個時代的心理,有時更是一種種族的心理”。[3]筆者認為,在男性敘事的唐婚戀傳奇中,理想女性形象是被建構(gòu)和生產(chǎn)的,她們的性別特征和角色功能都是迎合男性的需求尺度而塑造的,是在男權(quán)文化下男性對女性幻想和期盼的結(jié)果。但是處在相對開放、進步的唐代文明中,作為當時文化精英的文士又在理想女性的塑造中流露出不少進步的情愛心理和性別觀念,這也是不應(yīng)忽視的。
唐婚戀傳奇初步構(gòu)筑了才子佳人模式,在這里男女鐘情的基礎(chǔ)是一種典型的男為“色”倒,女為“才”慕的才子佳人模式。《霍小玉》[4]4006-4011中的男主角李益就宣言:“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兩好相映,才貌相兼。”站在男性角度而言,女性首先是作為一個給男性帶來感官愉悅和快感的角色存在的。在描繪女性時唐文士有意或無意地突出女性性吸引的特征,使得這些女性個個美艷絕倫,秀色可餐?!杜岷健穂4]313-315中的裴航驚于云英“臉欺膩玉,鬢若濃云”的美色而“驚怛植足,而不能去”?!耳L鶯傳》[4]4012-4017“顏色艷異,光輝動人”的鶯鶯使張生相思陷入“行忘止,食忘飽”的境地。《任氏傳》[4]2021-2023中顏色姝麗的任氏竟致使富公子韋崟初次會面便不顧朋友道義,企圖凌辱……在對女性的審視中,男權(quán)文化定義女性個體價值第一位的便是美色,這是一種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審美價值觀,并成為一種常規(guī)文化心理沉淀下來。翻開文學(xué)史可以發(fā)現(xiàn)女性的美首先都是以容貌呈現(xiàn)的,“由于唐傳奇的男性體驗——男性創(chuàng)作——男性消費的特點”[5]使之在描繪女性時傳承了這種“色”的標準,女性的美在一定程度上被物化、庸俗化了。
唐婚戀傳奇中愛情的演繹往往由美色開始,由于美色和欲望的緊密聯(lián)系,順理成章這類故事通常貫穿著性的色彩。從因為從本質(zhì)來說,“愛情的動力和內(nèi)在本質(zhì)是男子和女子的性欲,是延續(xù)種屬的本能。”[6]唐傳奇中的女性如同美麗飾物般光彩耀人,她們更是滿足男性情愛欲望的尤物。這些女性無論是不染塵俗的異類女性還是禮教氛圍中的俗世女子,在戀愛時都將貞節(jié)規(guī)范棄置不顧,淪為一種包含妓女原型因素的女性。織女牛郎的堅貞愛情一向被奉為典范,可在《郭翰》[4]2425-2427篇中織女寂寞難耐,背著丈夫來凡世偷情,男方尚懷憂慮,織女無所畏懼:“河漢隔絕,無可復(fù)知,縱使知之,不足為慮。”;《虬髯客傳》[4]1445-1448中紅拂本是司空楊素的侍妾,但是看中李靖是一位胸懷大志的英雄便毅然奔就;名門望族崔鶯鶯“貞慎自?!保瑓s被張生幾首春詞逗亂芳心而自薦枕席……在古代,傳統(tǒng)女性在婚戀上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從四德”等禮教規(guī)范,但是這些女性卻絲毫不為禮教所束,她們寫詩自媒、深夜叩門、自薦枕席,行為舉止頗為出格,而面對女性的輕薄狂放之舉男性卻是坦然接受,盡享枕席之歡。女性的放浪輕浮恰滿足了他們的色欲之心,使得他們長期被儒家文化壓抑的身心在這種非正常的情感中得以放松,女性的放縱舉止正迎合了他們心靈深處的越軌傾向。
在唐傳奇才子佳人式的婚戀模式中,女性才華橫溢也是非常顯著的現(xiàn)象?;粜∮瘛案咔橐輵B(tài),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非煙傳》[4]2831-2832中非煙“善琴聲,好文墨,尤工擊甌,其韻與絲竹和”……在對女性的刻畫中,唐代“文人才子在欣賞女性色藝之美、修飾之艷的同時,又融進了對女性才情的贊嘆和欽佩”[5],唐文士這種對象訴求相對于那種只關(guān)注女性色相、剝離女性情感,定位女性為賞玩戲樂角色的女性觀,顯然是一種進步。但實際上這些女性的滿腹才華是迎合了文士作詩吟賦、自矜風調(diào)的習(xí)性而創(chuàng)造的,在雙方詩詞酬唱、調(diào)侃賞樂的交流中,唐文士的才華素質(zhì)和情感體驗得到了真正的關(guān)注和賞識,而女性的情感卻往往是被淡化和忽略的?!痘粜∮駛鳌分谢粜∮衽c李益雖曾未謀面前早已聞知李益詩才,并終日念想,初次會面霍小玉有所遺憾“見面不如聞名。才子豈能無貌”,但卻很快托付終身還定下八年盟約,這不得不歸功于李益的才華魅力;《柳氏傳》[4]3995-3997中李生賞識韓翊的才華便將自己姬妾柳氏賜給韓翊,天寶之亂韓柳兩人失散,韓翊寫詩尋找“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yīng)攀折他人手。”流落在外的柳氏也做詩回應(yīng)“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比绱嗣鑼懫鋵嵏嘧⒅厥悄惺渴ジ綄僦锏男睦砀惺芏桥詣邮幹胁荒茏员5谋瘧K命運,如楊義先生所言:“尋人變成了詩人的尋詩”[7]?!稄V異記·李元恭》中博學(xué)多智的狐精惑崔氏,他以丈夫的身份對崔氏曰:“人生不可不學(xué)”,于是引一老人授崔經(jīng)史,后又引一人教之書,崔氏終于以工書著稱。這時他又說:“婦人何不會音聲?”又引一人授教彈琴,于是崔氏“悉教諸曲,備盡其妙?!盵4]3671-3672故事中崔氏的才藝是迎合男人的需求而不斷增加,這正說明女性才情是唐代文士對理想情愛對象的一種期盼,女性的才華很多時候是迎合男性、服務(wù)男性,并不是女性真實的性別內(nèi)涵。
唐婚戀傳奇中,戀愛中的女性極富“名妓”的特征,任情放誕,而在刻畫家庭中的女性時唐文士又往往強調(diào)“貞潔”、“賢德”,突出女性的女德塑造。最顯著者,《李娃傳》中的李娃在青樓時舉止輕佻,初見情郎就主動勾引“回眸凝睇,情甚相慕”,再見情郎大膽邀其留宿,而在縈陽生最終耗盡資財?shù)臅r候卻與鴇母設(shè)計趕走縈陽生,使之淪為挽郎乞丐,陷入“枯瘠疥癘,殆非人狀”的悲慘境地??梢哉f無甚婦德、婦道可言,然而這個娼蕩之姬被納入了封建正統(tǒng)家庭之后,卻從此變成了固守倫常孝道的“汧國夫人”,她“婦道甚修,治家嚴整,極為親所眷尚”,生的4個兒子,也都做了大官,成為賢妻良母的典型,以至于文人為其“操烈之品格”擊節(jié)稱贊[4]3985-3991。又如《任氏傳》的狐妖任氏,她不拘人間禮法,充滿野性,與本有家室的鄭生廝混。但是情許鄭生后卻對其忠貞不二,鄭生表兄韋崟聞她美色,一路尋來,一見便“愛之發(fā)狂,乃擁而凌之。”但是任氏拼死反抗,打消了韋崟的淫念,最后她還為鄭生殉情至死。作者對其貞潔給予了高度評價:“遇暴不失節(jié),殉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李娃和任氏雖身份有異,但她們這種集蕩女和賢婦的角色顯然是合乎唐代士子的心理需求的,從作者對她們的高度褒揚中投射出唐代文士希望女性在家庭中嚴守婦道、婦德,在妻妾位置上各守其分,以維護男權(quán)社會家庭秩序的心態(tài)。與對貞潔品質(zhì)的高度標舉相反,唐傳奇不少篇章對女性違背貞節(jié)的行為給予了譴責。如《非煙傳》與《馮燕傳》[4]1463-1464。故事中的兩個女性都是個性粗鄙的武將之妻,兩人都背著丈夫與人私通,最終都受到了男權(quán)社會的嚴厲懲戒,一個被丈夫鞭撻致死,一個反被情夫殺死,維護了男權(quán)社會所謂的正義和秩序。文末作者的點評也是異曲同工,《非煙傳》作者雖對非煙抱以同情但堅持非煙之罪“不可逭”?!恶T燕傳》作者則視不守婦道的女性“淫惑之心,有甚水火,可不畏哉!”貞節(jié)實質(zhì)是男人對女人單方面的期望和控制,這種女性角色特征也是歷來被強調(diào)的。在唐代貞節(jié)觀念雖然較之別的朝代相對淡漠,但是“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道德在社會上還是有一定的地位,貞節(jié)的行為受到人們的尊重和提倡?!盵8]它依然是女性性別內(nèi)容的一部分。
除了強調(diào)女性貞節(jié),唐婚戀傳奇對女性在婚姻中柔弱卑順、恪盡職份等角色功能也是極力強調(diào)的。在唐婚戀傳奇中,女性進入家庭后幾乎都是柔弱服從,相夫教子、持家理財?shù)馁t妻良母。如《韋安道》[4]2375中的女神后世夫人在武則天面前可以發(fā)號施令,但是在公婆面前卻恭謹異常,送上豐厚的贈禮?!渡晖莱巍穂4]3486中的虎女知書達理,卻認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規(guī)范,其夫要她寫詩,她則說“為婦之道,不可不知書,倘更作詩反似嫗妾耳?!彼龑⒊袚考彝ヂ氉鳛樽约旱谋韭殻谡煞蛸旱撐⒈〉那闆r下,“力成其家”,結(jié)交賓客“大獲名譽”,所教育的子女“亦甚明慧”;異類女性如此,俗世的女子同樣全心奉獻?!短脐选穂4]2635-2638中的張氏死后在陰曹仍然忠于陽間的丈夫,不但立志不嫁還對丈夫迎娶新婦不懷嫉妒,盡心侍奉陰間的公婆,撫養(yǎng)幼女,維持著陰間家庭的和諧。對于這類徹底奉獻的女子,文士都是給予了高度評價的。在描繪女性盡力承擔為人妻、人婦的職責時候,唐傳奇有時更是將女性提升到母親的地位,從女性給予男性種種慰藉,拯救人生困厄、實現(xiàn)人生價值等角度來塑造女性。在唐傳奇中女神女仙用超常神力給文士裕產(chǎn)殖財,女妖女鬼為男性解除心靈寂寞,青樓妓女又與他們琴瑟和鳴,充當知音。女性對男性的愛護從物質(zhì)到精神無微不至,她們不求回報,甚至不惜犧牲一切。這些女性實質(zhì)上被賦予了母親的色彩,這也是文士心底潛藏的母親情結(jié)。在悲喜殊味的士妓戀愛小說《李娃傳》和《霍小玉傳》中,我們似乎可以得到這樣的信息:女性是否能從情人身份上升或轉(zhuǎn)換到“母親”,具有母親那種無私奉獻、不求回報的特征是被男性認可的條件。故事中的兩個娼門女性皆與門第清貴的少年歡好,她們都知曉娼門游戲規(guī)則,但是卻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李娃在縈陽生資財耗盡的時候設(shè)計趕走縈陽生,也放棄了情人的身份。而在縈陽生被逐出家門、陷入挽郎乞丐的困境時,她由往日的情人轉(zhuǎn)而成為引導(dǎo)縈陽生健康和地位恢復(fù)的母親,她用母親般的呵護和教誨引導(dǎo)縈陽生,使之從“不齒人倫”的境地上升到“科舉及第”、“爭霸群英”、“策名第一”的顯赫聲名,而她自己也被文人譽為“節(jié)行瑰奇”的汧國夫人。而相較李娃的身份轉(zhuǎn)變,霍小玉想長久維持情人身份,最終成為死后仍糾纏李益的女鬼,命運迥異可見一斑。從中可見,唐代士子理想的女性還應(yīng)具有“母親”似的奉獻精神和引導(dǎo)功能,拯救陷入困境的男性,幫助其實現(xiàn)人生理想追求,這是對女性的更高期盼。
綜上,唐婚戀傳奇中的理想女性是集情人、知己、賢妻和慈母于一身的形象。這種理想的女性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應(yīng)文士的需要而存在的,這種顯著的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意識,不但體現(xiàn)了唐代文士的情愛心理,其實更隱含著一定的文化內(nèi)涵。
古代婚姻被父母乃至家族主宰,唐代婚姻尤其講究門第,正如陳寅恪先生所指“蓋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恥?!盵9]當時婚姻主要是兩個家族之間地位和權(quán)勢的結(jié)合,不顧男女雙方的感情意愿。《柳毅傳》[4]3410-2638與《離魂記》[4]4033-4036就是迫于父母之命、家族意愿的悲劇婚姻代表?!读銈鳌分械凝埮缺桓赣H洞庭龍君命嫁于門當戶對的涇川小龍,倍受夫家凌辱卻無力反抗,后被義士柳毅搭救,遂芳心暗許。在遭到柳毅拒婚后,其父又欲將她許配濯錦小兒,深受不幸婚姻煎熬的龍女,以“閉戶剪發(fā),以明無意”的反抗才最終爭取到了幸福?!峨x魂記》中王宙與表妹倩娘自幼相愛,倩娘之父張鎰卻悔婚將倩娘許配與“有賓寮之選者”(吏部官吏)。在愛情受阻卻不敢違抗父命的情形下,倩娘其魂魄脫離肉體跟著情人私奔了。然而他們的婚姻卻并不幸福,違背父母意志和社會禮教的倩女魂魄一直為自己行為深感羞愧,另一方面倩女軀體始終沉疴在床,奄奄一息。此外《霍小玉傳》、《鶯鶯傳》等篇章都蘊含著門第婚姻悲劇的影子。
唐代科舉制度使得自東漢以來沉淪下僚的庶族文人登上了政治舞臺,成為上層階級的一部分??婆e制度帶來的巨大地位變遷使得唐文士精神昂揚?!斑@些士人的創(chuàng)造欲得到了滿足或擁有滿足可能性的同時或稍后,他們要求甚至迫切要求情愛欲的滿足”[10]。唐文士不滿足夫妻間枯燥的同居,追求情趣投合的愛情,而“唐人傳奇作者都是受封建禮教束縛較大的士人舉子,與娼妓的交流幾乎是他們有可能產(chǎn)生愛情關(guān)系的唯一社會活動?!盵11]據(jù)陶慕寧考定,中國青樓業(yè)形成全國范圍規(guī)?;慕?jīng)營也正在唐代。它是應(yīng)唐代全社會對新興士子的尊崇而產(chǎn)生的新的文化消費場所[12]?!堕_元天寶遺事》記載了當時文士與妓女交流的盛況:“長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與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箋名紙游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13]1725青樓成了實踐士人戀愛憧憬最便捷的場所,而妓女的容貌才情、談吐舉止又恰與士人理想的伴侶標準暗合。唐《北里志·序》記載:“其中諸妓多能談吐,頗有知書言語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別品流,衡尺人物,應(yīng)對是非,良不可及?!盵13]1403觀看名妓型的女性,她們姿色出眾、伎藝超群、且風流放誕,而實際上古代的一般女子,由于社會地位和家庭地位卑下,加之“三從四德”等道德禮教束縛,大都缺乏文化教養(yǎng),呆板乏味。很顯然名妓型女性很大程度上是以青樓女子為模型塑造的。無庸諱言,在刻畫名妓型的女性時文士流露出對美色、情欲的感性欲望渴求,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對女性精神面貌、氣質(zhì)修養(yǎng)也是極為關(guān)注的,男性對女性美麗的欣賞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狎玩意味,幾乎所有傳奇在描寫女性美時都沒有明清小說中那種色情猥褻,而是上升到詩的境界,呈現(xiàn)出精神上的強烈渴求。如《霍小玉傳》中稱霍小玉“若瓊林玉樹,互相照耀,轉(zhuǎn)盼精彩射人?!睂懕M女性超凡脫俗的瑰姿美態(tài)和氣質(zhì)風韻的高雅不凡,又如《綠翹》[4]922-923描寫魚玄機:“色既傾國,思乃入神。喜讀書屬文,尤致意一吟一詠”,對其內(nèi)外俱美的不凡風度贊賞不已??梢姡鳛楫敃r文化精英的唐文士在情愛中一定程度上掙脫了單純的欲望束縛,將女性的才藝、氣質(zhì)等也納入了男性的審美范疇中。用一種相對自由的審美情感來審視和塑造情愛對象。揆之當時文人與妓女的交往狀況也可發(fā)現(xiàn),“唐代女性以自己的才情贏得了正直文士騷客的尊重和敬慕,這在中國女性生活史和婦女觀念史上都是值得注目的現(xiàn)象?!盵14]當時的文章魁首皆與青樓妓女有密切來往,如元稹,白居易等與歌妓薛濤唱酬交往,詩人陸羽,劉長卿等與女道士李冶(唐代女道士猶如娼妓)交往頗深。在和妓女的交往中,士人感受到了情人的風情、知己的賞識,嘗到了心靈契合的浪漫愛情滋味,唐代文士塑造的理想女性,這種名妓情結(jié)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唐代特殊的文化氛圍和社會風氣造就了文士自矜風流,在傳奇中書寫著對愛情的追求。但是人是社會的人,“愛情把人的自然本質(zhì)和社會本質(zhì)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它是生物關(guān)系和社會關(guān)系、生理因素和心理因素的綜合體。是物質(zhì)和意識多面的、深刻的、有生命力的辯證體?!盵6]332因此,唐代士子在對愛情執(zhí)著追求的同時不可能沉溺于一種只追求兩性愛慕而不受社會法則、道德評判、以及各種理性觀念影響的愛情。當愛情最初的狂熱平靜下來后,便需要考慮前程仕途、面對婚姻生活了。如程國賦先生所言“唐代理想的文士一般要經(jīng)過這樣的人生歷程:年少風流,眠花枕柳,而后科舉中第,娶高門女,出將入相?!盵8]142名妓型女性雖是唐代文士追求的情愛對象,但是面對“合兩性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事也?!保ā抖Y記·婚義》)的婚姻唐文士又是謹慎的。如《北里志》的“王團兒”,進士孫棨很欣賞妓女宜之的談吐風度,多次贈詩歌給她。宜之芳心暗許,呈詩詢問愛情前景:“日日悲傷未有圖,懶將心事話凡夫。非同覆水應(yīng)收得,只問仙郎有意無?!睂O棨雖“甚知幽旨”卻答曰“非舉子所宜”,并申明“泥中蓮子雖無染,移入家園未得無?!盵13]1411朱光潛先生論言:“西方人重視戀愛,有‘愛情最上’的標語。中國人重視婚姻而輕視戀愛,真正的愛情往往見于‘桑間濮上’……中國詩人腳踏實地,愛情只是愛情?!盵15]這也正是崔鶯鶯與霍小玉被張生和李益始亂終棄的原因。盡管張生始終對鶯鶯有繾綣之情,縱使李益與霍小玉感情“婉孌相得”,兩人在面對仕途前程、門第差距、等級區(qū)別、道德倫理等現(xiàn)實問題時,理性地選擇了仕途和豪門女,他們的行為在當時卻是被認同的,時人稱張生為“善補過者”。
唐文士渴求情趣投合的愛情,然而面對現(xiàn)實的仕途、門第的榮耀、家族的壓力以及社會的價值評判等等社會理性,他們又都會走向理的回歸?!爸袊嗽趦呻y的沖突中,最后總是一己的欲望服從按天的法則而設(shè)的‘禮’,消滅動亂因素,走向安定大局。在禮與非禮之間是非禮服從禮,在大禮與小禮之間,是小禮服從大禮?!盵16]唐文士清楚與高門聯(lián)姻才是他們的最好選擇,因為一旦與豪門甲族結(jié)親,就能扯著裙帶獲得厚祿顯爵。然而豪門中的貴族女性并不如妓女那樣柔弱順從,易于控制,恰恰相反,唐代貴族婦女地位較高,在感情上放縱胡為,個性強悍善妒。唐代貴族女性改嫁、偷情、私奔的事情比較常見,“《新唐書·諸公主傳》、《唐會要》卷六《公主》記載,唐代公主改嫁的就達三十人,有些公主更是三嫁?!盵8]153而武則天、韋后、太平公主、襄陽公主等貴族女性都有風流韻事流傳。此外,在唐代,貴族女性多妒悍,這在唐五代筆記小說中有大量的記載。上至中宗畏韋后、宰相房玄齡的妻子寧妒而死[13]34,下至中宗御史大夫裴談對妻“談畏之如嚴君”[13]1253,不勝枚舉,如此居高臨下、放縱任性的女性自然不能為唐文士接受。弗洛伊德認為“藝術(shù)作品在排斥其欲望的現(xiàn)實界與實現(xiàn)其欲望的幻想界之間,爭得一席之地”。[17]因此唐傳奇則表現(xiàn)了他們在心理上一個反撥:無論是地位顯赫的神女還是卑賤的婢妾、妓女,這些女性進入家庭中被規(guī)范到男權(quán)社會的主流意識中,都具備貞節(jié)柔順、恪盡職守等普遍的形象特征。地位顯赫的仙女進入人間屈從人間禮法,侍奉翁姑,曲意奉承,養(yǎng)育后代,不遺余力,還利用神力讓文士窮盡享受;妖魅妓女們則積極改造自己,消除自身野性變得貞節(jié)自持、卑順服從,苦心奉獻讓男性過得舒心如意。而且這些女性基本沒有自主意識和獨立意志,即使被拋棄或放逐她們只能接受現(xiàn)實,黯然離去。如《韋安道》中的后士夫人、《崔書生》中玉卮娘子、《焦封》中的王茂之妻、《鶯鶯傳》的鶯鶯等等。
當然,賢妻良母型的理想女性也與唐文士深受儒家傳統(tǒng)思想影響相關(guān)。唐傳奇的作者都是儒家思想熏陶下成長起來的新才子,“雖然他們不拘小節(jié),崇尚風流,對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不夠重視,但是在心理上,受儒家思想浸染的痕跡還是非常深的?!盵8]215儒家給中國士人設(shè)計了一條理想的人生道路:“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家國同構(gòu)的封建社會中,男人的一生是試圖在天下與家庭中尋求共同發(fā)展的過程。建立一個典范的家庭是男性社會價值的初步體現(xiàn)。這種價值實現(xiàn)不僅需要賢妻的支持,而且賢妻本身就是典范家庭的一個必要角色(典范家庭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順,)所以對于唐文士而言貞節(jié)、柔順、賢德等品質(zhì)仍是唐文士所認同的,女性侍奉公婆,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料理家事等職責也是他們著力頌揚的。而在家國同構(gòu)的社會中,封建社會的男子自覺承擔了建構(gòu)國家的角色。他需要成為一個強者,但是男人總有軟弱的時候,“如人疾苦,必呼父母”這時,具有溫柔和善、不求回報的妻子成為替代母親的人。在傳統(tǒng)的觀念中,母親身份還有教育子女職能?!懊夏溉w”、“岳母刻字”、“畫荻教子”便是流芳百世的教子例證。聯(lián)系唐代科舉制度盛行的背景,母親的含義還表現(xiàn)為女性對文士科舉功名的支持。在唐婚戀傳奇中也不乏妻子勸夫自勵,助丈夫蟾宮擇桂的佳事。
唐代雖然是個文化開明、女性地位比較高的時代,出現(xiàn)了中國第一個女皇帝武則天,以及許多參政的女性,如長孫皇后、韋后、太平公主等等,也出現(xiàn)了薛濤、魚玄機等優(yōu)秀的女性作家,她們進行了較多的創(chuàng)造,但是她們的聲音不足以對男性話語造成沖擊,而且男權(quán)社會的性質(zhì)沒有改變。唐婚戀傳奇對理想女性的書寫中流露出不少進步的性別觀念,但是無論是摯友、賢妻或是良母,女性的美貌、才智、賢惠和奉獻等美德都是男性對女性幻想和期盼的結(jié)果,她們的角色內(nèi)涵也是被建構(gòu)和被生產(chǎ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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