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蕊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藐姑射神人自出《莊子·逍遙游》中肩吾與連叔的對話。肩吾向連叔轉述在接輿那里聽到的邈姑射神人形象: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1](P12-15)藐姑射山神人是得道之人,肩吾轉述的是神人具體活動,可理解是道的具體表現(xiàn),這個表現(xiàn)被描述得神不可測,一鱗一爪,若隱若現(xiàn),但又真實存在?!洱R物論》將藐姑射山神人的特點寓寄在“真君”中,真我與俗我,一體兩面:俗見多,則成心多,真我少。具體到文學活動,這樣不可把握又真實存在的“道”,構成文學活動的重要歸趣。《莊子》將“道”從形而上的“無”下達到人世間的“有”,這一過程大抵可看做從哲學到文學的過渡,從思想到形象的展開。哲學與文學,都是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一種方式。在中國傳統(tǒng)中,它們同樣是“道”的表現(xiàn)方式。作為宇宙最高本體和生命至義的“道”不能自己呈現(xiàn),必須借助于載體,哲學、文學便構成道的載體。
作為中國古典美學的核心范疇“意境論”,它在言說“道”方面更有著某種內(nèi)在性。這里,筆者擬通過傳統(tǒng)詩文的相互喻證,說明藐姑射山神人的意境論意義。討論的意境論意義,重點不是交待意境的內(nèi)涵和特征,而是討論藐姑射山神人在構成后世意境論的類型學意義,即意境如何生成和創(chuàng)造,有意境的作品需要怎樣的言說方式,這一方式能否在藐姑射神人這里尋找到,它又在什么層面上構成意境論文學作品的內(nèi)在屬性。弄清楚這些問題,有助于我們更好理解意境論內(nèi)涵。以下以李商隱、阮籍、曹植等作品分析之。
李商隱詩歌常常有顯與隱兩個層次。“隱”,是指不能明言或難以言說。言說欲言而難言的內(nèi)容,必須講求修辭。李商隱《無題》詩以及相關聯(lián)的這類詩歌,初步實現(xiàn)了“隱”的言說,這或是李商隱作為文學家最具特色也是貢獻最大的地方。言說難言之隱,李氏體證最多,體悟最深,故而他的表達最自然,也最活脫,最具意境美,是已融化了的情思和無著痕跡的心靈意象?!扒f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深托杜鵑”,用莊生夢蝶、望帝杜鵑寫五十年生命種種境遇。一個心地細膩,命運多舛,生活在牛李兩黨斗爭和復雜家庭關系中,又遭人誤解的詩人,長期體驗這類感情,他的感受自然是如夢似幻,令人迷惘,大夢一世,讓誰不噓唏人世之多難、情感之易變、美好事物易流逝呢?這樣的感情類型和生命體驗,假若是莊子來寫,《人間世》、《山木》篇再恰當不過?!度碎g世》顏回請見仲尼說諫衛(wèi)君、葉公子高使齊、顏闔傅衛(wèi)靈公太子等寓言,無非是為中國士大夫在有所用其才方面提供了某種原型?!度碎g世》討論的問題很多,其中共通之處就是在政治生活中如何處理激情。莊子看到了激情對于政治的迫害以至于有顛覆政治的危險,所以不得不用了三個故事,特別是顏回請見仲尼這一則,分了三個層次,用意可謂深遠。莊子討論這一命題是將它放在“道”的顯現(xiàn)方式上,即放在中國士大夫如何獲得逍遙這一根本問題上展開論述。對于傳統(tǒng)士大夫而言,有德無位構成這一群體的基本肖像,也是這一群體悲劇命運的必然邏輯。從這個意義上說,莊子與李商隱所思考的問題都落腳在人存在的意義:人的存在是作為現(xiàn)實存在,還是為情感理想而存在?一切變化無居,不容把握,甚而連存在本身都是荒謬?《山木》開篇討論的才與不才問題,即出與處、仕與隱問題,亂世未必不可出,平世隱處亦可逍遙。李商隱選擇的是才而仕,但他的才華卻帶給他錯亂的命運。這一點,與唐代河東柳氏以禮法自待者截然不同。
以文學的方式把握這種存在困境,常常居無定所,變化無由。李商隱《無題》二首(其一)云: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2](P458)
神女與人世的相遇,虛而不實,夢幻而已。“本無郎”表明美好事物從未存在,而依托更是荒唐。菱枝原本就弱,但人世風波卻不這樣看,它非得讓菱枝屢遭摧折而后才能相信;桂葉香為人們所喜愛,但詩人追問的是,上天垂愛而賦予他出眾才華,而偏偏是這才華帶給詩人惡運,遭世猜忌。美好事物為人們所追求,而最后卻因它摧毀詩人的一切。頷聯(lián)與《七月二十月日崇讓宅宴作》“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詩句一樣,亦真亦幻,中有存焉。但李商隱只是不涂雕飾的自然呈現(xiàn),將困惑與美一起交織。頸聯(lián)與《深宮》“狂飚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詩句,取譬相同。“不惜”“偏知”“不信”“誰教”“原是夢”“本無郎”“本來”“何事”,這些看似相反而相成的情感語詞,一面使得詩句所表達的情感張力拉大,讓讀者體會到一個過程序列,情感跌宕起伏,變化無定;一面使得情的力量漸次減弱,由拒絕到反抗到沉默,或感嘆到一切的無聲無息,最后化作灰燼,使詩的意味歸于無之境,這樣詩境自然邃密綿邈,意味深長。李商隱寫景同樣染有這樣的色調(diào),如詩人喜愛的雨,“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春雨》),“應悲”、“猶得”,虛字轉折,互文成意,遠路是別離者的遠路,殘宵是難眠者的殘宵?!按簳柾怼笔鞘聦崳喝者t暮,盛時難再。詩的前兩聯(lián)“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構成“夢依稀”的全部內(nèi)容。詩人就是在這樣的青春與遲暮、繁華與衰敗、得意與惘然、歡樂與悲苦中追憶生命曾有的一切是非恩怨。這四組情感色調(diào)構成李商隱詩中獨有的時空意識?!蔼氂小笔钦f“時空”構成李商隱詩歌世界中獨立而自覺的審美意象。一旦詩人自覺而獨立地把時空當做審美對象時,這便給中國詩歌開辟了一塊新領地。這個領地的重要性,在于使美的世界更觸向內(nèi)心,走向心靈,是心靈世界的呈現(xiàn)。詩人所經(jīng)歷的一切事物,一切境遇,都實而虛,不著形跡,若離若合,似隱似顯。
在李商隱開創(chuàng)的詩境時空中,情感體驗既指向當下,而當下又存在于過往的境遇中;存于既往,又指向未來??臻g時間化了,時間的變幻依托空間的轉換。但凡詩中方位地理的實詞都讓位于時間性的感情體驗,服務于意蘊營造和存在追問?!稇浢贰方^句詩后二句:“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睂r間拋入過往,而過往便成了“長作”,是永恒的別恨?!读方^句詩后二句:“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崩浜魺釂?,悠然弦外,不肯才是李商隱的熱,體現(xiàn)了詩人熱的心腸和執(zhí)著人間美好事物的向往之情?!耙褞А?、“又帶”,是既定事實,融進時空,一偏一正,這樣的詩把“思”與“境”真正立了起來。又如《憶匡一師》詩云:“無事經(jīng)年別遠公,帝城鐘曉憶西峰。爐煙消盡寒燈晦,童子開門雪滿松?!痹娫诨貞浺粋€人,但李商隱寫得這么深婉,讓人動容。沒有過多的離別,也不是佛教的死寂,一切都讓位于映襯或烘托,然而這一切又無不是在憶匡一師,為匡一師所獨有。詩人寫別離是無事、無端,沒有來由地說離別就離別了。帝城清曉的鐘聲喚起詩人對匡一師的回憶,詩人寫這種回憶妙就妙在它的含蓄,寫成了開門的童子,寫成了滿樹的雪松,清迥絕俗,詩格高奇。同樣,這個回憶的世界有著獨特的時空審美。在中國詩歌史和美學史上,李商隱開創(chuàng)的這一詩意世界影響深遠。
李商隱開創(chuàng)的這一詩意世界是開放的,可以上升為一種普世層面。說它開放,是因為這一世界如日之升,新新不窮,既是言說對象,又是言說方式;既是追問對象,又構成對追問本身的追問。這一辯證關系在李商隱詩中是統(tǒng)一的,為不隔。詩人試圖回答人生種種況味,但他所留下的思考和回答又止于欲言又止,甚而什么都不想回答,讓人生的況味靜靜呈現(xiàn),不刻意描摹,也不有意回避,有疑問就讓疑問去呈現(xiàn)。詩人好像不執(zhí)著或無力于問題的回答,而是呈現(xiàn)他思考的過程以及這種思考過程的狀態(tài),這一過程和狀態(tài)深深浸潤在他精心營造的時空世界中,故而有一種特有的美感。這種美感,我們稱之為意境美。這里強調(diào)的是,李商隱詩歌意境美的構成以及構成的形態(tài)特征,而非已被形式化的意境論概念及其內(nèi)涵。北京大學已故詩人林庚教授很欣賞李商隱這首《重過圣女祠》:
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2](P369)
“一春”聯(lián),是詩人的希望,曾經(jīng)的相遇帶給詩人生存下去的力量。“萼綠華”聯(lián),構成了對希望的質(zhì)疑與堅守,即那樣的溫情畫卷,來無定所,去無移時?!盁o定所”、“未移時”,互文成意,一面是美好事物不為詩人所把握,一面是美好事物又如春痕人間,亙古不變。李商隱律詩中四聯(lián)頗具特點,大抵寫一件事,或上聯(lián)虛而下聯(lián)實,或下聯(lián)虛而上聯(lián)實,往往構成意義上的偏正、順接或遞進,而首尾兩聯(lián)的邏輯卻異常清晰?!兑黄分兴木湓疲骸疤烊堃骷?,露晼春多鳳舞遲。榆莢散來星斗轉,桂花尋去月輪移?!蓖瑯?,呈現(xiàn)的是詩人思考“星斗轉”、“月輪移”的狀態(tài),也是思考的結果,后兩句申說前兩句。李商隱的高妙在于,回答前兩句人生感觸或自然觀感的方式迥異于時流或前賢。他不是直接抒發(fā)或理性作答,而是推出一組相類似的畫面或境象。這一組畫面或境象與上聯(lián)的和諧、工允與穩(wěn)妥,體現(xiàn)了李商隱的良苦用心和詩藝高妙,自然也帶來費解和艱深的一面。最后“人間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更后期”二句,與“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錦瑟》)、“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一)一樣,美好事物在時空變換中成為永恒,這構成李商隱詩歌意境美的重要特征。
不執(zhí)于情感本身,又不寂然槁木,這是得道者的基本狀態(tài)?!跺羞b游》描寫的就是這種自在自適的狀態(tài),即藐姑射神人的狀態(tài)。我們可以把李商隱詩中所表達的美好事物對讀為藐姑射神人,它不為肩吾所能理解,是因為來去無時,虛無縹緲,望之若有,即之若無,同時它又真實地存在于人們生活中。此其一;復次,李商隱詩歌所表達的追問與存想、惘然與執(zhí)著,即落即掃,不留跡痕,看似什么都沒回答,其實都已回答,此種無中生有、有在無中的情狀寄寓著無限情思,構成李詩意境論的物質(zhì)基礎。這一意境論特征,在李商隱詩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和集中。藐姑射神人的性格是不執(zhí)一住,任其逍遙,李商隱對情感的體悟庶幾達到這一層面。
藐姑射山神人作為美好事物的象征,在后世屢次被描寫和歌頌。宋玉《神女賦》[3](P887-894)、曹植《洛神賦》[3](P895-901)、阮籍《清思賦》[4](P29-39)等作品可視為這一形象類型的代表?!跺羞b游》神人形象在這三篇作品中有了不同的闡述。大抵而言,《洛神賦》繼承《神女賦》而有新變,《清思賦》將河女形象賦予了濃重的《莊子》意味。
三篇作品都描寫了神女的形貌、動作與心態(tài)。從形貌上說,《神女賦》有“瑰姿瑋態(tài),不可勝贊。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曄兮如華,溫乎如瑩。五色并馳,不可殫形”。《洛神賦》承繼《神女賦》發(fā)而為廣大之意,文辭更為華美:“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秾纖得衷,修短合度?!_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凡此都可視為藐姑射山神人“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詳盡展開。至于藐姑射山神人“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動態(tài)情狀,二文寫法略有不同:《神女賦》突出神女清閑而輕靈的徐步,《洛神賦》則為“忽焉縱體,以遨以嬉”,都可理解為神人逍遙自適的精神風貌。
神女是在人世間的寄托。神女與人間的美好相遇,必有所感:觸焉即逝,留下世塵依戀,這構成中土文學抒情傳統(tǒng)的重要模式。神女的心態(tài)變化是主要考察對象,與之相伴的世塵人事為其陪襯??煞秩龑樱阂皇窍嘤?,二是蹤影飄忽,三是依戀向往,這三層構成一個完整的敘事序列。《神女賦》狀相遇相戀、相別相思者,有“時容與以微動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遠兮,若將來而復旋?!薄皯沿懥林e清兮,卒與我兮相難。陳嘉辭而云對兮,吐芬芳其若蘭。精交接以來往兮,心凱康以樂歡。”《洛神賦》云:“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xiāng)?!薄肚逅假x》云:“愿申愛與今夕兮,尚有訪乎是非。被芬菲之夕陽兮,將暫往而永歸。觀悅懌而未靜兮,言未究而心悲。嗟云霓之可憑兮,翻揮翼而俱飛?!边@些語句,狀寫心態(tài)的微妙變化,極其婉麗。向神人申歡愛,又“感交甫之棄言”,故“悵猶豫而狐疑”。鄭交甫遇一女神,神女解佩與之,鄭行數(shù)步,女不見,空懷佩已。我們將神人理解為美好事物的代名詞,那么美好事物總以消逝而短暫為特點。所以,通常是“歡情未接,將辭而去。遷延引身,不可親附”?!鞍等欢?,忽不知處”(《神女賦》);是“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洛神賦》)
《清思賦》賦的是“清思”,狀清思從無而有,從萬有而消逝,又復歸于萬無的過程。阮籍借鑒了《莊子》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將清思若隱若現(xiàn)、若合若離的情狀推向極致,并賦予這一過程《莊子》式的哲學思考,故而可看做藐姑射山神與文學接觸的恰好文本。清思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表現(xiàn)即是神思,陸機《文賦》和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都有精彩論述。東晉時期,佛教興盛,玄言山水作為佛學與文學相結合的產(chǎn)物,無論是創(chuàng)作構思,還是實踐對象,首先要面對的是物感問題,心與理應,遂感而通,故而這一時期人們關于清思、神思、感興等問題的討論異常集中。但影響阮籍思想的依舊是老莊哲學。阮籍一開始便將“清思”提升到哲學層面,云:“余以為形之可見,非色之美;音之可聞,非聲之善。”“是以微妙無形,寂寞無聽,然后乃可以覩窈窕而淑清?!睂⒗锨f、《周易》、《荀子》中由虛靜而感萬物的思想發(fā)揮開來。創(chuàng)作主體思慮清虛,神物來集。至于神物來集時的狀態(tài)如何,老莊、《周易》和《荀子》都只是義理表述,而阮籍則將神物來集的狀態(tài)經(jīng)營成一個物象,這個物象由無到有、由不清晰到光明鮮艷、再到清思完全呈現(xiàn)——大而美的形象“河女”。這里,一面是河女(與藐姑射山神、《洛神賦》、《神女賦》所狀為同一對象)代表了清思的極致之美。在“體物而瀏亮”這一賦文寫作要求的背后,我們可以看到,用神女代表美好事物的寫作旨趣并沒有改變,這是阮籍受《莊子》影響的一個側面;一面須注意到,阮籍狀寫思慮的特點:“焉長靈以遂寂兮,將有歙乎所之。意流蕩而改慮兮,心震動而有思。若有來而可接兮,若有去而不辭。心恍忽而失度,情散越而靡治。豈覺察而明真兮,誠云夢其如茲。奇聲之異造兮,鑒殊色之在斯。開丹山之琴瑟兮,聆崇陵之參差。始徐唱而微響兮,情悄慧以委蛇?!毕鄬η逅贾艉跏[蔥而言,清思之起落,最難描繪。有來可接,有去不辭,恍忽失度,散越靡治,這與李商隱“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無題》)詩的前句相類,來去往逝,毫無蹤影。蹤痕之有無,阮籍用了“奇聲”這個喻聲,將清思的聲音與清思的蹤影打并一起寫,這一藝術手法在阮籍之前的音樂賦作品中——馬融《長笛賦》、王褒《洞簫賦》、傅毅《舞賦》——有所表現(xiàn),之后在陸機作品里,聲形互喻、靡處不施的思維習慣已成自覺,觸處可拾。“始徐唱而微響兮,情悄慧以委蛇”二句申寫“若有來而可接兮,若有去而不辭”,層次井然,與李商隱“月斜樓上五更鐘”申寫“來是空言去絕蹤”為同一句法。細加推演,阮籍的寫作一如莊子之細麗與縝密。一面是大而無當,一面是細而有法。一篇作品,它的汪洋姿肆常常是蘊藉在它的細麗和縝密當中。阮籍用文學形象和感覺互通的表現(xiàn)手法豐富了《莊子》的神人形象,豐富了中國文學藝術的表現(xiàn)力。
河女作為清思的集中體現(xiàn),有著《莊子》神人的“大”的特點:聲音之大駭,顏色之大華,平衢之大夷,“倚東風以揚暉,披丹霞以為衣”之大形。尤其是“象朝云之一合兮,似變化之相依”這二句,將河女之“大”美,寫得真是無以復加了。朝云聚散,而河女能使之相合一;變化是宇宙萬物客觀規(guī)律,任何物象有其終始,而河女則相依變化,與“化”同春。這樣的“大”,與藐姑射山神“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的“逍遙”,堪稱同一境界。接下“棄中堂之局促兮,遣戶牖之不處”一段的主詞仍是“河女”。如果說《神女賦》、《洛神賦》呈現(xiàn)神女、宓妃的沖淡之美,是“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蹦敲慈罴x河女則有著動態(tài)的大美,一如司空圖《詩品》的“雄渾”:“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幕挠驮疲攘乳L風。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持之非強,來之無窮?!辈贿^,司空圖形容詩的品次很少是從變化角度上說,這一點與阮籍、莊子有著重要區(qū)分。在形跡上,很難看出司空圖與莊子有什么根本不同,甚而《詩品》就是莊子思想在文學批評上的窮形寫照,但《莊子》是有著重要的“事”經(jīng)驗充實其內(nèi),一如孟子“浩然之氣”必須有“事”焉者在。不如此,僅是徒有《莊子》之名而無其實。這與前所論人世事物乃是意境論內(nèi)涵的主要特點而非死寂之禪悅一樣,同為我們考察中國古代意境論需要注意的地方。
藐姑射山神人與《清思賦》河女的大美,為后世所繼承。如毛澤東《七律·答友人》:
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洞庭波涌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5](P104)
這首毛澤東七旬時作的詩篇。憶同學少年,如同大鵬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豪邁情懷,是詩中的大美。這樣的大美,是有光輝浪漫的“事”充實其中。帝子乘風,紅霞萬朵,狀寫的同樣是仙女的大美,這樣的大美寄寓著激越的革命浪漫主義豪情,充塞在毛澤東與友人青春無悔的革命大事業(yè)中。
《神女賦》、《洛神賦》以神女離棄而綿綿增慕、盤桓不去結束全文,表現(xiàn)的是神女與世間的靜態(tài)美。作為理想化身的神女沒有反抗,世塵追慕者亦無反抗,二者由靜態(tài)相慕、相悅到靜態(tài)離棄,稍縱即逝,確實讓人把握不定。此種理想不存于現(xiàn)實,是懸疊空中的彩霞與朝陽,而此在世界上又常常失去現(xiàn)實斗爭的力量,只為人間的靜美依戀。李商隱對美好事物的追憶,而追憶又成惘然,化作此在真實世界,這樣的賦寫理想,與《神女賦》、《洛神賦》相比,無論是言說方式,還是理念旨趣,皆無本質(zhì)區(qū)分。楚襄王夜夢神女,宋玉秉筆稱之,難有諷喻的寓意。依據(jù)李善注,甄妃死,曹植傷懷而賦《洛神》。與《神女賦》的靜態(tài)描述不同,曹植《洛神賦》將內(nèi)心最熾熱又長期壓抑的情感表達出來,多了寄寓與幽憤,但幽憤依然不明朗,止于思慕,止于盤桓。阮籍《清思賦》最后一段寫道:
紛綺靡而未靜兮,先列宿之規(guī)矩。時儻莽而陰曀兮,忽不識乎舊宇。邁黃妖之崇臺兮,雷師奮而下雨。內(nèi)英哲與長年兮,笞離倫與膺賈。魍魍而折鬼神兮,直徑登乎所期。歷四方而縱懷兮,誰云顧乎或疑。超高躍而疾騖兮,至北極而放之。援間維以相示兮,臨寒門而長辭。既不以萬物累心兮,豈一女子之足思!
清思本可擬靜姝而為形容。賦寫一對象,可以在其他類象中尋找不同譬象,分擬設之。每個譬象都為一個世界,譬象與譬象之間,因其與所賦對象的共通性而成為一篇作品意義的表現(xiàn)空間,空間愈大,表現(xiàn)力愈強。“賦體物而瀏亮”的“體物”,講的是切合與穩(wěn)妥;“瀏亮”講的是表達的充盈與豐富。中國文學,不像西方自然主義,較少有直接描寫物象自身的藝術傳統(tǒng),常常通過描寫與物象自身相連帶的物象或事件而展開對物象的刻畫。這一寫作特點,從人事方面說,體現(xiàn)了中國倫理結構的關系場域;從自然方面說,即儒家“比德”說帶來的言說方式?!肚逅假x》寫的是動態(tài)情思,思慮之起,是動態(tài)的開始;思之洶涌,有斗爭鋒芒,是清思淋漓酣暢的表露,如雷,如電,如大雨滂沱,如鬼神搏斗,為決裂,是命運的抗爭。這樣賦清思,有兩層,一層是本有這樣一種清思,它叫做斗爭;一層是阮籍憂憤抗爭的清思,清思帶有主觀傾向性。這些賦寫思緒狀態(tài)的動作詞,使文章落腳處能蕩,能頓,能落,是力量的表現(xiàn)。最后一句“既不以萬物累心兮,豈一女子之足思”,則表明沒有斗爭的情感是空洞的情感??v然為澹宕亦是空而無實的澹宕,縱然為靜美亦是華而未實的靜美。有前頭的咆哮,故而有大海復歸平靜,尤見其安寧。再與開篇“是以微妙無形,寂寞無聽,然后乃可以覩窈窕而淑清”對讀,方知《清思賦》是一曲跌宕起伏的樂章。正在這一點上,阮籍融匯了莊子的真精神,也即是藐姑射山神人的真精神。
通常,藐姑射神人被理解為一種靜態(tài)的大美。這是由于人們只看到“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一面,而“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者又常被人誤讀成靜態(tài)的逍遙,誤讀為逍遙的境界,而忽略逍遙的工夫。至于“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連叔補白的“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這樣的大功大德,更為世人所忽略。理解神人,宜將神人置于“大鵬”的語境中解讀。神人與大鵬有諸多相通處,一是都具大美;二是大美蘊藏力量,是力的象征。大鵬是神人的一個側面,神人是《莊子》圣人政治理想的一個側面。大鵬之為大,乃在于一者“怒而飛”,“海運則將徙于南冥”,“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二者“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這兩個方面又可理解為力量與工夫。沒有真力,無以謂境界,無以謂意境;沒有工夫,則終淪蜩、學鳩之輩。大鵬海運南溟者,同于神人“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外王之功效;大鵬逍遙四境者,同于神人“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內(nèi)圣之境界。在哲學上,后世的解釋將大鵬與蜩鳩等而齊觀,自適其性,各有逍遙;在美學上,將沒有真力、無工夫內(nèi)充其中的意境作品推為正宗,如神韻說或推崇神韻的末流學說,凡此都是對《逍遙游》以及境界說的偏頗之見。
復次,從意境類型來看,有在世間和非世間兩種。中國文學意境論多是就在世間事物而言。不同的題材,若能情景交融,思與境偕,皆謂有意境。以實用理性著稱的儒家,他們很少奉神仙為人生寄托,其泄憂憤、排怨恨,多淹浸于現(xiàn)實人事當中,放情山水,任性人世。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文學家,他們的審美理想是國家與個人的結合體,其全部精力都是用在現(xiàn)實世界,人生理想實現(xiàn)方式落腳在常倫日用語默之際,其退隱亦未完全放棄社會責任。修身齊家,是與日常倫理緊緊扣在一起。中國的人文主義,主要是由每個人的踐履而傳達出的人生真諦,故而狀寫這一類型的詩文,主體情思與客觀物象之間構成的張力是理性的和諧,是天命與人事的統(tǒng)一。以杜甫詩歌為例,尤其是夔州之后的詩,寫的最多的便是日常生活,平平淡淡,似乎沒有講什么大道理;但日常生活中卻反映出一時代之情況和一人生之經(jīng)歷,反映出杜甫人生的修治齊平之理想。這是杜甫詩境之高,也是古代儒者之詩的共同追求。這樣的詩,是為有境界。而李商隱將其人生理想寄寓在非人世間的物象,如神女、杜蘭香、萼綠華、女道士等,寫的是神人相會而欲不能的情狀,寄托美好理想。以非世間的神人處理這一美好理想,有幾個特點:第一,但凡人生所不能得者,皆可于彼處得以安頓,一旦彼處有了安頓,便可將現(xiàn)實一切事物懸置,盡情抒寫彼處世界一切美好事相,這大大擴充了中國文學的想象經(jīng)驗。但這一想象經(jīng)驗,因?qū)懽髦黧w的窮困經(jīng)歷又使得想象奇獨而不荒誕,漫無邊涯而真實可感。從這一角度上看,中國韻文里面依托這一方式所表達的情感類型仍然是現(xiàn)世間的。第二,因為是非世間,故往往寫得大而無當,不近人情,文學作品呈現(xiàn)出大美的審美特征。同時,因其所寄托者是女性形象,所以這種大美又具有輕云蔽月、流風回雪的清明與流麗,這樣為中國文學藝術在刻畫人物形態(tài)方面貢獻了特有的精致與細膩,也使得意境論內(nèi)涵具有幽深、邃密的特質(zhì),意味更為豐富。第三,神人隱現(xiàn)交織,須臾蹤滅,悵然若失,又亙古長存。賦寫神與人相遇相離,寫得最精彩也是最難摹狀的就是這種稍縱即逝的虛幻感,而虛幻感同時又是本真存在著的。藝術上的這種辯證法統(tǒng)一在老莊的“道”中,道既是萬無,又是萬有。說它“萬無”,是因為道是宇宙的本質(zhì)和人類活動的依據(jù);說“萬有”,是因為道并不神秘,人世間所有一切都是道的呈現(xiàn)形式,蘊涵著道的特點,所以才真存可感。從藝術表現(xiàn)而言,人神相依戀的心緒極富變化,關于變化的描寫是能衡量一個作家的才華高下;從言說對象而言,道(神)與人的存在打并一起,使得“人”有了最后的歸宿。李商隱《無題》詩歌的結句,一面是短暫,一面是永恒;一面是幻相,一面是真實?!渡衽x》《洛神賦》《清思賦》,文學巨著《紅樓夢》,在表現(xiàn)這一點上無不如此。
藐姑射神人的“大而美”為中國文學意境論帶來了豐富內(nèi)涵。但這種大美(“大有”)必須有“事”充盈它,充盈之后又復歸于無(“大無”)。“大有”是說世界實踐的主體——“人”——的遇境要大,要有力量,要有風骨;“大無”是說在大力量踐履之后,復歸乎無,不占功為己有,乃天下人所共有。即藐姑射神人“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的政治內(nèi)涵。堯舜治理天下,但不為己有,天下為天下人所共有的天下。如此,不以物為事,便能逍遙自適。只有堯舜的逍遙自適,才有天下人的逍遙自適,這是《逍遙游》“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功”的具體落實。從哲理到文學、從經(jīng)驗到審美、從抽象到具體的層層落實過程中,這中間“大有”到“大無”這一重要階段,是萬萬不能忽略。這是藐姑射神人這一寓言形象意境論意義最重要一維。否則,論意境論只是無意味的言語,無事經(jīng)驗的外殼。中國文學批評史意境論講的多是語言、意象與意蘊三者關聯(lián),作為意境論生產(chǎn)機制的言意關系也常常要溯源《莊子》“得意忘言”論。但《莊子》言意論的本質(zhì)指涉的是政治以及如何理解圣賢文字,以便更好建設時代政治。這一層,一誤讀于魏晉玄學言意之辨,二誤讀于劉勰以降意境論者的形式論證,三誤讀于美學研究者的概念命題。今天,我們重讀《逍遙游》,拈出神人形象,考察它的意境論意義內(nèi)涵,旨在說明《莊子》的“意”不是言意之辨,而是有著大量的“事”經(jīng)驗充實其中。不如此,就像莊子所批評儒家經(jīng)典乃六經(jīng)芻狗一樣,俗儒所學乃六經(jīng)糟粕而已。
[1]郭象注,成玄英疏.南華真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李商隱著,馮浩箋.玉谿生詩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蕭統(tǒng)編纂,李善注.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陳伯君校注.阮籍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6.
[5]毛澤東.毛澤東詩詞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