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夫論》引《魯詩》考論*

李曉敏

(華中師范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9)

東漢著名政論家王符，歷來以《潛夫論》著稱于世。其文章中闡釋了對治政的諸多真知灼見，歷來受到研究者贊譽。同時，《潛夫論》的文學價值也為東漢翹楚，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贊其為“東京之佼佼者”。［1］(P16)然正如研究者業(yè)已指出的，“兩漢之世，戶習七經(jīng)，雖及子家，必緣經(jīng)術?！保?］(P6)王符生當漢代社會經(jīng)學盛行之時，其思想和文學皆受到經(jīng)學的很大影響，劉文英先生曾對此有粗略統(tǒng)計。［3］(P59)本文擬考論《潛夫論》與《魯詩》之間的聯(lián)系，并將其作為個案，探索漢代經(jīng)學與文學之間的互動關系。

一、《潛夫論》引《魯詩》考略

王符《潛夫論》引《詩》頗多，查王應麟《詩考》、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馮登府《三家詩遺說》、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及相關史料，或從詩句異文，或從詩意異解，排比參對可明證得王符《潛夫論》與《魯詩》關系密切。

由文字異同，比勘而證《潛夫論》引詩確為《魯詩》者如:

1.《贊學》:“詩曰:題彼鹡鸰，載飛載鳴。我日斯邁，而月斯征。夙興夜寐，無忝爾所生。”自《詩經(jīng)·小雅·小宛》。“題彼鹡鸰”，“題”《魯詩》作“相”，“鹡鸰”《魯詩》文，《毛詩》作“脊令”。“毋忝爾所生”，三家詩“毋”作“無”。由此王先謙得出結論:“王 (符)亦用魯詩，仍作‘題彼鹡鸰’，疑后人順毛所改耳。”［4］(P695)

2.《賢難》: “詩云: ‘無罪無辜，讒口敖敖?！弊浴对姟ば⊙拧な轮弧?。魯詩“囂”作“敖”，《毛詩》作“囂”。［4］(P681)劉向傳《魯詩》，其《條災異封事》引作“讒口嗷嗷”。據(jù)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拾補》:“(楚)元王詩在魯、齊、韓三家未分之前固與申培公同為‘魯詩’宗，其后劉向家世‘魯詩’?！保?］(P1443)可證其為《魯詩》。

3.《班祿》:“詩云:‘皇矣上帝!臨下以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瘼。惟此二國，其政不獲。惟此四國，爰究爰度。上帝指之，憎其式惡。乃睠西顧，此惟與度?！弊浴对姟ご笱拧せ室印??！睹姟纷?“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莫。維此二國，其政不獲。維彼四國，爰究爰度。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顧，此維與宅?！濒敗R“莫”作“瘼”，“維”皆作 “惟”。［4］(P852)可證為 《魯詩》。

4.《班祿》:“爾之教矣，民斯效矣?！弊浴对姟ば⊙拧そ枪贰！睹姟纷鳌八剐А弊鳌榜阈А?。參《白虎通義·三教篇》引“《詩》云:‘爾之教矣，欲民斯效’?！保?］(P371)據(jù)《后漢書·魯恭傳》，魯恭“習《魯詩》”， “肅宗集諸儒于白虎觀，恭特以經(jīng)明得召，與其議?！保?］(P873—874)《后漢書·魏應傳》魏應“習《魯詩》”， “時會京師諸儒于白虎觀，講論《五經(jīng)》同異，使應專掌難問，侍中淳于恭奏之，帝親臨稱制，如石渠故事?！保?］(P2571)可知《白虎通義》引《詩》為《魯詩》，此處王符所引正與此同，亦為《魯詩》。

由比較詩意異解可證為引《魯詩》者如:

1.《班祿》:“其后忽養(yǎng)賢而《鹿鳴》思?！贝酥浮对姟ば⊙拧ぢ锅Q》。 《毛序》曰:“燕群臣嘉賓也，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后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保?］(P555)可見王符這里將《鹿鳴》視為怨詩，與《毛詩》迥然不同。參證《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太史公言:“仁義陵遲，《鹿鳴》刺焉。”［9］(P509)而司馬遷所傳為《魯詩》，此已為研究者證明。①關于此問題的考證，陳喬樅在其《三家詩遺說考·魯詩遺說考》中言:“今即以《史記》證之，其傳儒林首列申公，敘申公弟子首數(shù)孔安國，此太史公尊其師故，特先之據(jù)，是以斷《史記》所載之《詩》必為魯說無疑矣?！?［清］陳壽祺撰，［清］陳喬樅述，《三家詩遺說考·魯詩敘錄》，上海古籍出版社，《續(xù)修四庫全書本》1996年43頁。)今人對此問題的研究可參看左洪濤《〈詩經(jīng)〉之〈魯詩〉傳授考》，山東師范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2期。所以此處可斷定王符所引為《魯詩》。

2.《德化》:“詩云:‘敦彼行葦，羊牛勿踐履。方苞方體，惟葉柅柅?！弊浴对姟ご笱拧ば腥敗贰Ｍ醴谶@句引《詩》后曰:“公劉厚德，恩及草木，羊牛六畜，且猶感德，仁不忍踐履生草，則又況于民萌而有不化者乎?”可知王符將《行葦》一詩明確看作是頌揚公劉之作。《毛序》則曰:“《行葦》，忠厚也。周家忠厚，仁及草木，故能內(nèi)睦九族，外尊事黃耇，養(yǎng)老乞言，以成其福祿也?！笨梢?，毛詩并未特指此詩贊頌公劉。而據(jù)《列女傳·晉弓工妻傳》:“平公見之，妻曰:‘君聞昔者公劉之行乎?羊牛踐葭葦，惻然為民痛之。恩及草木，豈欲殺不辜者乎!’”［10］(P209)而《列女傳》撰者劉向的傳《魯詩》，王符此處引《行葦》詩意與劉向正同，可見其亦用《魯詩》義。

由此可知，王符文章引《詩》，無論從文字上，還是詩意上都明顯偏重于《魯詩》?！秲蓾h三國學案》將其列為《魯詩》派，并列其引《魯詩》例凡十一條。［11］(P249—250)陳喬樅等《魯詩》研究者也直接把王符《潛夫論》引《詩》歸入了《魯詩》系統(tǒng)。這些說法雖然有失籠統(tǒng)，王符畢竟不是恪守一家一姓詩學傳統(tǒng)的經(jīng)師，但王符《詩》學與《魯詩》關系至為密切當是可以肯定的。既如此，《魯詩》是否在學術上對《潛夫論》思想及文學產(chǎn)生了影響呢?要探討此問題，我們需先考察一下《魯詩》學派的學術特點。

二、《魯詩》學派的學術特色

臺灣《詩經(jīng)》學者黃振民曾說: “按三家《詩》，以《魯詩》傳授最廣，學最稱盛?！保?2］(P212)《魯詩》之所以能在漢代社會有如此廣泛的流布和傳播，有其自身顯著的學術特色。

其一、《魯詩》學派治學嚴謹，解經(jīng)精要簡約，注重實用。班固曾經(jīng)在《漢書·藝文志》“六藝略”中說:“漢興，魯申公為《詩》訓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蛉　洞呵铩罚呻s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保?3］(P1708)可見班固對《魯詩》的評價很高。且可知《魯詩》在傳承的過程中較少變異，保留了較為原始的經(jīng)義，主要還是因為其學派嚴謹?shù)膶W風。這一點從《魯詩》的代表人物申公身上就可看出?！拔牡蹠r，聞申公為《詩》最精，以為博士?！保?3］(P922)另史載:“申公獨以詩經(jīng)為訓以教，無傳，疑者則闕不傳?！保?］(P3121)其“疑者則闕不傳”的傳《詩》態(tài)度，更是為其后學師承。王式是申公的三傳弟子，據(jù)《漢書》本傳載:“山陽張長安幼君先事式，后東平唐長賓、沛褚少孫亦來事式，問經(jīng)數(shù)篇，式謝曰:‘聞之于師具是矣，自潤色之?！豢蠌褪凇！鳖亷煿抛⒃?“言所聞師說具盡于此，若嫌簡略，任更潤色?！保?3］(P3160)于此，其學派解詩之精約可見一斑。

不僅如此，《魯詩》學派還注重經(jīng)世致用的實際踐行，對于經(jīng)典的解讀，往往體現(xiàn)出重實用的色彩?！稘h書·儒林傳》載:

武帝初即位，臧乃上書宿衛(wèi)，累遷，一歲至郎中令。及代趙綰亦嘗受《詩》申公，為御史大夫。綰、臧請立明堂以朝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師申公。于是上使使束帛加璧，安車以蒲裹輪，駕駟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軺傳從。至，見上，上問治亂之事。申公時已八十余，老，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笔菚r，上方好文辭，見申公對，默然。［13］(P3608)

漢武帝好大喜功，立明堂實為滿足自己的一己私欲。招申公雖問以“治亂之事”，實為請教明堂之事張本。而申公此時以“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一語回答，對漢武來說無異于當頭棒喝，終究“默然”以對。申公之言正表明《魯詩》學派注重經(jīng)世致用的實際效果，并不注重繁瑣的章句解說，這和其精約簡要的解經(jīng)傳統(tǒng)也是相通的。

其二，《魯詩》學派學者往往表現(xiàn)出高潔的品行。申公的弟子博士十余人，“其治官民皆有廉節(jié)稱?！保?3］(P3608)這可以說是《魯詩》學派承傳的可貴品質。這種品質集中體現(xiàn)于王莽篡政的歷史考驗之中。齊、魯、韓三家在西漢皆被列為學官，地位相當。及王莽篡政，《齊詩》學派走上了與其合作的道路，而魯、韓學派則采取了決裂的態(tài)度，其中尤以《魯詩》學派最為決絕。下面列舉幾位《魯詩》學者以證:

龔勝，據(jù)《漢書·儒林傳·王式傳》: “初，薛廣德亦事王式，以博士論石渠，授龔舍?！保?3］(P3610)《漢書·薛廣德傳》:“薛廣德字長卿，沛郡相人也。以《魯詩》教授楚國，龔勝、舍師事焉。”［13］(P3046)據(jù)此，龔勝當為《魯詩》傳人。查《漢書·王莽傳中》:“(王莽)遣謁者持安車印綬，即拜楚國龔勝為太子師友祭酒，勝不應征，不食而死?！保?3］(P4127)

高嘉、高容、高詡，《后漢書·高詡傳》:“高詡字季回，平原般人也。曾祖父嘉，以《魯詩》授元帝，仕至上谷太守。父容，少傳嘉學，哀、平間為光祿大夫。詡以父任為郎中，世傳《魯詩》。以信行清操知名。王莽篡位，父子稱盲，逃，不仕莽世?！保?］(P2569)

陳宣，“剛猛性毅，博學明魯詩。遭王莽篡位，隱處不仕?！保?4］(P209)

從以上史料可以明顯看出，《魯詩》學者多能夠誓死恪守忠義品節(jié)，表現(xiàn)出極高的人格品質。面對王莽新朝的威逼利誘，或堅貞不屈，或隱居不仕，其忠貞的品格令人千載之下為之動容。而這，恐怕正來自于《魯詩》學派強烈的經(jīng)世致用精神。

其三，《魯詩》傳承者經(jīng)以致用的品格使得其在文章中喜以《詩》論事。王式嘗為昌邑王師，“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亂廢，昌邑群臣皆下獄誅，唯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以數(shù)諫減死論。式系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拐咭月?，亦得減死論，歸家不教授?！保?3］(P3610)“以三百五篇諫”可以說正是《魯詩》學派的學術傳統(tǒng)。劉向傳《魯詩》，查《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輯錄劉向奏章疏議等各類文章11篇，直接明引《詩》處達16次。他就很注重《詩》史互證。以《條災異封事》一段為例:

臣聞舜命九官，濟濟相讓，和之至也。……文王既沒，周公思慕，歌詠文王之德，其《詩》曰:“於穆清廟，肅雍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碑敶酥畷r，武王、周公繼政，朝臣和於內(nèi)，萬國歡於外，故盡得其歡心，以事其先祖。其《詩》曰:“有來雍雍，至止肅肅，相維辟公，天子穆穆。”言四方皆以和來也。諸侯和於下，天應報於上，故《周頌》曰“降福穰穰”，又曰“飴我釐麰。”釐麰，麥也，始自天降。此皆以和致和，獲天助也。［13］(P1933)

劉向的這段論述，時時將《詩》作為自己的理論依據(jù)，并且結合史實進行解說，大段文字都是由這種《詩》史互證的方式敷衍而成，從而將《魯詩》經(jīng)世致用的學術特征發(fā)揮到了極致。

總之，《魯詩》學派在整個漢代經(jīng)學史上，以其嚴謹?shù)膶W術態(tài)度、經(jīng)世致用的實用理性和極強的社會責任感贏得了崇高的學術地位，對漢代社會的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巨大的砥礪作用。王符作為與《魯詩》關系密切的漢代思想家，無論從人格還是文風上都明顯受其影響。

三、《魯詩》對王符人格及其散文之影響

細檢王符《潛夫論》，并結合史傳對其生平事跡記載，可知《魯詩》對王符散文影響很大。具體表現(xiàn)為:

1.王符文章憂國憂民，針砭時弊，表現(xiàn)出極強的社會責任感。王符生當漢代社會由盛轉衰之際，社會上各種矛盾日益激化，危機一觸即發(fā)。本傳稱“和、安之后，世務游宦，當涂者更相薦引，而符獨耿介不同于俗，以此遂不得升進?！保?］(P1630)雖然終身布衣行事，王符卻以其憂國憂民之心對社會治政及風俗進行了深刻而卓絕的批判。

先看社會治政方面。東漢和安之世，作為社會最主要人才選拔途徑的察舉制度，逐漸變成了世家貴族培植蔭親的手段和工具。官員們徇私舞弊，導致了人才貢舉的嚴重失實，造成了社會治政的極度混亂。王符在《考績》篇抨擊道:

今則不然，令長守相不思立功，貪殘專恣，不奉法令，侵冤小民。州司不治，令遠詣闕上書訟訴。尚書不以責三公，三公不以讓州郡，州郡不以討縣邑，是以兇惡狡猾易相冤也。侍中、博士諫議之官，或處位歷年，終無進賢嫉惡拾遺補闕之語，而貶黜之憂。群僚舉士者，或以頑魯應茂才，以桀逆應至孝，以貪饕應廉吏，以狡猾應方正，以諛諂應直言，以輕薄應敦厚，以空虛應有道，以囂暗應明經(jīng)，以殘酷應寬博，以怯弱應武猛，以愚頑應治劇，名實不相副，求貢不相稱。富者乘其材力，貴者阻其勢要，以錢多為賢，以剛強為上。凡在位所以多非其人，而官聽所以數(shù)亂荒也。

此處王符先用四言短句，再用頂真句法，緊接“以”字引導的11個排比短句，語氣上急促而充滿氣勢，譴責之聲如暴風疾雨般一氣涌來。讀之，令正直士子暢快，使貪官污吏膽寒。王符一段論述，可謂切中時弊，有理有據(jù)。

再看社會風俗方面。東漢社會，不僅皇權統(tǒng)治腐朽黑暗，就連社會風氣也日趨畸形。統(tǒng)治者安于享樂，奢侈浮靡，起居飲食，動輒耗資上萬。不僅如此，整個社會上行下效，就連民間也彌漫奢侈享樂之風。對此，王符專門作《浮侈》篇對其進行了嚴厲的批駁。而面對當時社會中“富貴則人爭附之”、“貧賤則人爭取之”的畸形交際倫理，王符更是在《交際》篇中指出“恕、平、恭、守”的交際四原則，并對當世“情實薄而辭稱厚，念實忽而文想憂，懷不來而外克期”的虛偽現(xiàn)狀進行了揭露和諷刺。

王符作為一個滿懷社會憂患意識的知識人，對身處的世道作出了深刻的批評和透視。這種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當與《魯詩》學派的經(jīng)世致用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2.《魯詩》經(jīng)師堅守節(jié)操的高潔品質，同樣給王符以巨大影響。王符所面對的社會現(xiàn)實，雖然并不如前論《魯詩》經(jīng)師一樣要以死來堅守自己的忠貞品節(jié)，但不畏強權、堅守信念的儒家傳統(tǒng)卻是王符批判現(xiàn)實的內(nèi)在精神支柱。

我們讀《潛夫論》，時時可以看到他對統(tǒng)治者的辛辣的批判。王符文章中對當朝權臣的無恥行徑往往嚴厲聲討。如面對西羌的邊患，東漢朝廷權貴采取的是放棄邊疆、內(nèi)遷民眾的投降態(tài)度。王符在《救邊》中批駁道:

今茍以己無慘怛冤痛，故端坐相仍，又不明修守御之備，陶陶閑澹，臥委天職。羌獨往來，深入多殺，己乃陸陸，相將詣闕，諧辭禮謝，退云狀，會坐朝堂，則無憂國哀民懇惻之誠，茍轉相顧望，莫肯違止，日晏時移，議無所定，己且須后。后得小安，則恬然棄忘。旬時之閑，虜復為害，軍書交馳，羽檄狎至，乃復怔忪如前。

這樣一段漫畫似的敘寫，將這些尸位素餐的投降主義朝臣的丑態(tài)刻畫得入木三分。而在《邊議》中更是對這些權貴厲聲斥罵:

羌始反時，……若此已積十歲矣。百姓被害，迄今不止。而癡兒騃子，尚云不當救助，且待天時。用意若此，豈人也哉!

此處王符已經(jīng)無法抑制自己滿腔的憤怒，直接對其發(fā)出了“用意若此，豈人也哉”的斥責。

王符不僅對權臣的批駁毫無隱晦，有時甚至對當朝最高統(tǒng)治者也直接評判。如《潛夫論·述赦》:

今日賊良民之甚者，莫大于數(shù)赦。赦贖數(shù)，則惡人昌而善人傷矣。奚以明之哉?曰:孝悌之家，修身慎行，……今主上妄行刑辟，高至死徙，下乃淪冤，而被冤之家，乃甫當乞鞠告故以信直，亦無益于死亡矣。

赦免之令為古代帝王專有之特權，一般為新帝登基或改朝換代時才由帝王頒布，以示更始之意。然王符所處的東漢中晚期卻赦贖令頻發(fā)，直接導致了社會法制的嚴重混亂，給人民帶來了無窮的災難。對此，王符并沒有顧及帝王的威嚴，將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了當朝君主。我們從其“賊良民”及“妄行”的措辭中，可以看出王符是毫不掩飾地表達了自己對昏君的不滿。

面對東漢社會賢者遭難的社會現(xiàn)實，王符更是直接指出了當朝君主的無能。 《賢難》篇云:

夫眾小朋黨而固位，讒妒群吠嚙賢，為禍敗也豈希?三代之以覆，列國之以滅，后人猶不能革，此萬官所以屢失守，而天命數(shù)靡常者也。詩云:“國既卒斬，何用不監(jiān)!”嗚呼!時君俗主不此察也。

這里王符批判的對象仍然是當朝君王，即這里的“時君俗主”?？肌秴问洗呵铩ぎ悓殹吩?“其主，俗主也”，高誘注:“俗主，不肖凡君。”［15］(P231)王符對當世君王居然直斥為“不肖凡君”，這樣的膽魄在“溫柔敦厚”的漢代社會中是少見的。王符這種不畏權貴的斗爭精神，當正來自于《魯詩》學派的影響。

3.引《詩》入文，《詩》史互證同樣是王符文章的重要特色。王符文章中大量引《詩》作為自己的理論論據(jù)。據(jù)筆者統(tǒng)計，現(xiàn)存《潛夫論》并敘錄三十六篇文章，王符引《詩》共99處，在其文章引用的各種儒家經(jīng)典中居首位。可以說，王符文章幾乎篇篇引《詩》。而且，王符在其文章中同樣很注重《詩》經(jīng)的史學價值，經(jīng)常是《詩》史互證來充當文章中的理論及事實論據(jù)，這與上論劉向文章引《魯詩》非常相似。我們且看《德化》篇:

夫化變民心也，猶政變民體也。德政加于民，則多滌暢姣好堅強考壽;惡政加于民，則多罷癃尪病夭昏札瘥。故尚書美“考終命”，而惡“兇短折”。國有傷明之政，則民多病目;有傷聰之政，則民多病耳;有傷賢之政，則賢多橫夭。夫形體骨干為堅彊也，然猶隨政變易，又況乎心氣精微不可養(yǎng)哉?詩云:“敦彼行葦，羊牛勿踐履。方苞方體，惟葉柅柅?！庇衷?“鳶飛厲天，魚躍于淵。愷悌君子，胡不作人?”公劉厚德，恩及草木，羊牛六畜，且猶感德，仁不忍踐履生草，則又況于民萌而有不化者乎?

很明顯，王符是接受了《魯詩》說中將《行葦》一詩是頌揚公劉仁德的說法，并且將其當成了史實來作為自己的論證依據(jù)。再如《遏利》篇:

昔周厲王好專利，芮良夫諫而不入，退賦桑柔之詩以諷，言是大風也，必將有隧;是貪民也，必將敗其類。王又不悟，故遂流死于彘。

《三式》篇言:

傳記所載，稷、卨、伯夷、皋陶、伯翳，日受封土。周宣王時，輔相大臣，以德佐治，亦獲有國。故尹吉甫作封頌二篇，其詩曰:“亹亹申伯，王纘之事，于邑于謝，南國于是式?！庇衷?“四牡彭彭，八鸞鏘鏘，王命仲山甫，城彼東方?！贝搜陨瓴⑸礁ξ牡轮律?，而王封以樂土，賜以盛服也。

我們看到，在這些材料中王符也是同樣把《詩》作為自己論述的主要依據(jù)，而且作為史料的有益補充，從而使得自己的論述更加完整和嚴密。至此，王符文章中的引《詩》與其所征引的其他儒家經(jīng)典一起，共同構成了其散文“依經(jīng)立意”的“醇厚”美學風格。

總之，我們認為，王符雖然并不是恪守師法家法的經(jīng)師，但是其文章及其人格還是受到了《魯詩》學派的巨大影響?！遏斣姟穼W派嚴謹?shù)膶W術態(tài)度和經(jīng)世致用的現(xiàn)實精神貫注于王符對社會問題的思考和批判之中?！遏斣姟方?jīng)師不畏強權、堅守節(jié)操的優(yōu)秀品質內(nèi)化為王符批判現(xiàn)實統(tǒng)治的斗爭精神，《魯詩》學派以《詩》證史，《詩》史互證的文風也是王符散文“醇厚”特色的有機組成部分。王符《潛夫論》與《魯詩》之間的關系，是漢代經(jīng)學影響文學的典型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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