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相與話“竹枝”——文化間性視野中的新疆竹枝詞

宋彩鳳

（伊犁師范學院奎屯校區(qū)文理系 新疆奎屯833200）

“文化間性是比較文論的前沿性研究熱點，指的是文化關(guān)系的外部方面，也就是不同系統(tǒng)的異質(zhì)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更確切地說，文化間性指的是一個文化系統(tǒng)同其他文化系統(tǒng)的聯(lián)系，以及隨之而來的對本土文化的發(fā)展、生成造成的后果?！保?］P119文化間性理論認為，文化主體始終處于對話交流、作用影響和融合生成的動態(tài)過程中。對于文化異質(zhì)，中國古代的有識之士早已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魏征在《隋書·文學傳序》中說：“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氣質(zhì)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歌詠，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保?］P1730這主要表述的是文化之不同在文學上產(chǎn)生的表現(xiàn)，從而確立了文學上乃至文化上的南北分野。但是這種分野也在各個時期、各種體裁中不斷實現(xiàn)融合，新疆竹枝詞正是體現(xiàn)了南方文化與北方文化在交流融合過程中的痕跡。

竹枝詞本是巴渝地區(qū)的民歌形式，唐代因為劉禹錫、范成大、白居易等文人的加工而成為描寫風土和風景相融合的文學形式，元代則南下到江浙地區(qū)，到了明清，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領(lǐng)域擴展到了全國。這種南方文化催生的文學形式，內(nèi)容多歌詠當?shù)仫L俗與男歡女愛，語言通俗，音調(diào)輕快，描寫生動，流蕩著濃郁的生活熱情。在清代，它帶著南方風味和情調(diào)來到新疆，與新疆文化相融合，以組詩的結(jié)構(gòu)形式出現(xiàn)，形成了中國詩歌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以竹枝詞描述新疆的浪潮，成為新疆邊塞詩的重要組成部分。

新疆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者或是被貶謫的官員、或是來疆視察的官員，還有自愿奔走邊疆的有志之士，大都具有較高的文學素養(yǎng)，深受本貫文化影響。在這些主要創(chuàng)作者中有六位代表詩人是深受南方本貫文化影響的，曹麟開為安徽貴池人，莊肇奎為浙江嘉興人，王曾翼為江蘇吳江人，王芑孫為江蘇蘇州人，林則徐為福建福州人，蕭雄為湖南益陽人。下文將以他們創(chuàng)作的竹枝詞為代表，以新疆竹枝詞中的山水意象與南方竹枝詞中的同類意象相對比，進而探求南、北方文化在對話、交流中互相影響和融合的動態(tài)過程。

一

我們可以將劉禹錫竹枝詞中的水意象與新疆竹枝詞中的相比較，從而分析水意象在面對新疆地域自然與文化特征時的轉(zhuǎn)變。劉禹錫竹枝詞十一首，首首皆水，詩情似乎在水的世界中才能無限發(fā)揮。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3］P1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t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4］P2

這首詩的水意象是一個嘆息愛情的背景，在楊柳青青，潮水平廣之際，所愛之人在岸邊踏歌而行，正是這樣美好的景色之中，隱然有一個形象在嘆息愛與不愛這個世間永恒的主題。

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xiāng)歌。今朝北客思歸去，回入紇那披綠羅。［5］P2

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xiāng)情。［6］P2

這里的水意象是一個思鄉(xiāng)的引子，水流向東歸大海，巴山屹立不易故鄉(xiāng)，巴人自唱故鄉(xiāng)歌，勾起了思鄉(xiāng)人深切的回歸之情。

城西門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7］P2

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8］P2

這里的水是人心的喻象，水和水中石成為了作者對于世心險惡的一種對比，水中石之堅定、水路之難行，人心竟然連此也比不上。很多評論家都認為這些詩是劉禹錫對于官場險惡，人心難測的閱歷的總結(jié)與感嘆，但無論如何，這里的水成為了別具內(nèi)涵的意象。

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江水縠紋生。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9］P2

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10］P2

兩岸山花似雪開，家家春酒滿銀杯。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宮外踏青來。［11］P2

這里的水蘊涵了民俗意象的產(chǎn)生，第三首雖然沒有水字出現(xiàn)，但是有著“兩岸”二字，隱然將江水納括其中。

總之，在南方竹枝詞中，水意象一般具有輕柔、清澈、悠長和沉靜等特點，同時，它往往寄托著詩人十分豐富的情思意趣，水是與竹枝詞共生共滅的，沒有水意象，就沒有以上所列的愛情的朦朧環(huán)境，就沒有思鄉(xiāng)之情的寄托之物，就沒有作者對于人心世道的妙語，更沒有水邊民俗的出現(xiàn)。這樣的水柔美哀怨，清麗可人，若南方竹枝詞中少了水，就少了許多精神氣，好像被抽掉了它最動人的情感。進入新疆地域文化視野中的水意象又會有什么變化呢？

“當一種文化遭際另一種文化時，彼此見出反響或進入視線的從不會是各自的整個系統(tǒng)，而總是各自引起對方關(guān)注的特定方面，恰是這些方面具體展現(xiàn)了不同文化間的關(guān)聯(lián)。進而，這些方面由于是被對方見出的，因此，它們在此關(guān)聯(lián)中往往會以不同于其本然狀態(tài)的面貌出現(xiàn)。”［12］P45水意象在新疆竹枝詞中的變化可以從下述例子中見出。

萬樹胡桐似白楊，叢榆夾道接槐塘。仙蹤更詫蟠根李，涌出靈泉古道旁。［13］P443

河流分漲入渠來，麥豆胡麻萬頃栽。最說新秋風景好，木棉花落稻花開。［14］P444

這是王曾翼的兩首詩，王曾翼是江蘇吳江人，從南方來到新疆，我們看他筆下的水意象是什么樣的？第一首的“靈泉”在最后一句出現(xiàn)，也是作為整首詩的靈魂出現(xiàn)，前面的胡桐、榆樹、槐樹，都成了結(jié)果，而其原因在于“靈泉”奔涌而出，“更詫”凸現(xiàn)水的重要，使整首詩有了動感和靈魂。第二首以“河流”作為貫穿全詩的重要意象，后三句的景象全是因為它的存在而存在，無論萬傾栽的麥豆胡麻，還是新秋的好風景，還是木棉、稻花都是“河流”灌溉的結(jié)果。

戈壁灘頭已駐兵，城中無水欲遷城。試傳軍令齊開井，掘處皆泉萬斛清。［15］P81

春水穿沙到麥田，野花初試草連阡。沿渠抽滿新蒲筍，帶得長镵不用錢。［16］P81

莊肇奎的兩首詩中，第一首的水存在于一個記敘性的故事中，將軍駐兵戈壁，城中沒有水都要遷移了，但是一旦開始鑿井，發(fā)掘處竟然都是清澈的泉水，水意象又是一個組織全詩的線索。第二首開首即用“春水”點明，后三句均是“春水穿沙”這一行為的結(jié)果，美麗的風景，免費的蒲筍，都是水帶來的利處。

南方竹枝詞的重要意象是“水”，水是纏綿情感的寄托，也是風俗的發(fā)源地。新疆干旱少水，來者多關(guān)注的是戈壁、大漠、風沙等意象，水意象每次出現(xiàn)都是因為其實用價值。最關(guān)注水意象的是蕭雄。他的《西疆雜述詩》在介紹新疆各城的時候，其視角不由自主就擴展到水，所記三十五城，十四城都用不同的形式關(guān)注到了水的存在，而且這里的水就是具有功利性的意象。如《昌吉》、《綏來》、《庫爾喀喇烏蘇》是連在一起的三首詩，無一不與水息息相關(guān)：

孤城遙指鱉思西，地迥山遠水漲堤。沿革想從昌八喇，一洲禾黍望高低。［17］P46

渡水穿林驛路馳，炊煙到處柳絲絲。稻花香里逢城郭，雄據(jù)猶懷畏午兒。［18］P46

地入匈奴風景殊，牛羊氈幕逐草居。西湖城外連天闊，白草黃沙水一渠。［19］P47

第一首記昌吉城，從詩的寫法看，全詩圍繞“水”進行構(gòu)思，前兩句描寫極為偏僻的環(huán)境，突出城之孤、地之迥、山之遠，最后以“水漲堤”壓倒全部劣勢，凸現(xiàn)水之存在，引發(fā)下文。后兩句圍繞水而想見此城的沿革，突出產(chǎn)糧之所的特點。第二首記綏來城，即瑪納斯。與前一首寫法稍有不同，詩開首即提出“水”意象，然后圍繞水寫樹林茂密，驛路飛馳，炊煙裊裊，柳條絲絲，再寫其農(nóng)業(yè)之發(fā)展，人民之雄富，重錘定音。第三首則記庫爾喀喇烏蘇，因為有水，少數(shù)民族的游牧地點隨著水發(fā)生變化，寫的是牧業(yè)因水而得到發(fā)展。

這三位作者都是南方人，王曾翼是江蘇吳江人，莊肇奎是浙江嘉興人，蕭雄是湖南益陽人，他們詩歌中的水意象和新疆地域文化相結(jié)合，偏向于功用的強調(diào)。劉師培在《南北文學不同論》中強調(diào)：“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水勢浩漾，民生其間，多尚虛無?！保?0］P39“水”意象由南方竹枝詞中風情萬種而變?yōu)楣暂^濃的意象，正是竹枝詞受到北方文化尚實際影響的表現(xiàn)。同時，正是因為南國之水在他們內(nèi)心的映射，才促使他們到了干旱少水的新疆也較多關(guān)注“水”意象及其功用。

二

作為重要的意象符號，山，在詩人的筆下也不可避免要產(chǎn)生變異?！耙环N文化何以能引起另一種文化的關(guān)注呢？這一方面自然與該文化本身的特質(zhì)相關(guān)，另一方面也在很大程度上與另一文化的自身態(tài)勢相聯(lián)，恰恰這態(tài)勢賦予了一種文化看向他者的特定視界，而惟有這期待視界從所遭際的他者中建構(gòu)起了能與之進行間接交流的對象，惟有它參與并制約著對方意義在此關(guān)聯(lián)中的實現(xiàn)?！保?1］P47新疆地域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多海拔地帶、多種地形地貌集中的地容地貌，竹枝詞的南方創(chuàng)作者帶著自己文化中山的郁郁蔥蔥、重重疊疊、幽深纖秀而來，卻驀然撞上了遍體銀白、高大雄偉、氣勢不凡的山，所以創(chuàng)作中透露出每位作者對于它們的驚奇和贊美。

山意象在最初的竹枝詞（主要指唐代）表現(xiàn)為人物活動的背景：

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xiāng)歌。今朝北客思歸去，回入紇那披綠羅。［22］P2

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xiāng)情。［23］P2

水是思鄉(xiāng)的引子，山是思鄉(xiāng)的背景，山水相依，方促成竹枝詞清新流暢形象的誕生。到了新疆，山勢高而險，氣派雄渾，必然引起南方創(chuàng)作者的關(guān)注，從而進入竹枝詞。它們與南方竹枝詞中的山被關(guān)注的角度不同，創(chuàng)作者關(guān)注的是山體的高大雄偉，山對于村鎮(zhèn)的實際功用，它們大多脫去了綠色的衣裝，以高聳入云、俯瞰全疆的地勢展露雄姿。這種轉(zhuǎn)變在每個南方來的詩人筆下都有體現(xiàn)：

群山莽莽走中原，岡底斯蹲氣脈尊。青海南趨蔥嶺北，太行王屋總兒孫。［24］P102

圖書古洞密靈蹤，瀑布飛流萬疊峰。惆悵天梯不可即，遙看鳥道白云封。［25］P443

蔥嶺遙橫塞外天，分來宗干下祁連。一山南北開疆域，城郭如珠路八千。［26］P15

中原門戶古伊吾，舊有雄藩駐此都。萬仞天山橫北郭，一泓清瀨下南湖。［27］P21

鎮(zhèn)西哈密限嵸巃，庫舍圖山扼二邦。右地北庭歸我闥，漢唐寧不愧招降。［28］P102

西北景色在王芑孫的筆下恢宏壯觀，主要從山意象上體現(xiàn)出來，在“群山莽莽走中原”一詩中，詩人視角從上而下，俯瞰西域群山，認為世界山脈皆起源于西藏之岡底斯山，其余各山不過是其兒孫而已。在此詩長達一千字的自注里，王芑孫詳細介紹了西北山系，使詩歌筆力雄健。王曾翼的“圖書古洞密靈蹤”一詩表現(xiàn)北方山之高，如天梯，又如鳥道被白云封鎖?！笆[嶺遙橫塞外天”以下三首詩分別描繪祁連山、天山、庫舍圖山，并且不約而同用了很有力度的動詞“開”、“橫”、“扼”，“開”既表現(xiàn)山高，又表現(xiàn)山闊大，將隔開南北疆的祁連山之雄偉表現(xiàn)出來。“橫”主要表現(xiàn)天山之大，而“萬仞”則表現(xiàn)了天山之高，從而體現(xiàn)天山之雄偉?！岸蟆眲t有比擬之意，形象地強調(diào)了庫舍圖山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在這些具體的山意象中，高聳潔白的雪山在新疆竹枝詞中顯得尤為獨特。在北方，雪山有著特殊的文化內(nèi)涵，它是北方民族自然崇拜的主要對象，比如烏魯木齊以東的博格達峰高5400多米，終年晶瑩潔白，極為壯觀，被認為是“神山”或“靈山”，每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一，許多人都要遙拜雪山，祝文祈福。但是，在南方作者的新疆竹枝詞中，更多地是突出了雪山的行路艱難，而非其本身具有的神奇色彩。

月到遐荒色減妍，十分圓處也凄然。那堪顛倒眉彎細，掛在冰山雪嶺邊。［29］P103

天山六月度晴曦，鼓角聲驚雪雹隨。幸繞迴欄三十六，裂膚猶免墮深危。［30］P28

天邊穆素問星陲，十里攀援駐足愁。費盡五丁開鑿力，水晶簾上動蜉蝣。［31］P120

脈出昆侖一朵山，晶瑩丘壑凜嚴寒。天教玉質(zhì)圍成片，朗朗游行惜太難。［32］P134

蕭雄是最關(guān)注雪山的創(chuàng)作者，他在新疆呆的時間最長，感觸最深。但是他受南方詩歌傳統(tǒng)的影響也表現(xiàn)得較為明顯，他寫雪山的詩歌共有四首，其風格遠沒有其他人表現(xiàn)出來的雄闊，反而有一種精致清新在其中?！霸碌藉诨纳珳p妍”一詩寫新疆的月亮，先突出月亮因為遐荒而顏色慘淡，然后以“那堪”二字引發(fā)對月亮孤苦慘淡的描繪。此詩以雪山為背景描寫月亮，卻達到了反襯雪山潔白、孤高、清冷的效果?！疤焐搅露惹珀亍币辉妼懱焐?，從其氣候變化入手，描寫天山之高峻。而“天邊穆素問星陲”一詩則用“五丁開山”的典故襯托穆素爾雪山高峰峻坂，冬夏積雪不消，千里同縞，路人難行的特征?？梢钥闯觯捫蹘缀鯖]有正面描繪雪山的神奇美麗，多采用精致的構(gòu)思，清新流暢、通俗易懂的語言表現(xiàn)行路雪山的艱難。

東侯尉接西侯尉，大月氏連小月氏。穆素爾山中隔斷，往來長是踏冰梯。［33］P47

曹麟開的這首詩以流暢的筆觸將部落相連的情況清晰刻畫出來，而穆素爾山將之隔斷，突出了穆肅爾山高險峻峭、極為難行的特征，作者更看重的就是穆肅爾山的交通作用。同是描寫穆肅爾山，來自北方的福慶在《異域竹枝詞》中這樣顯現(xiàn)：

層冰山上白如銀，斧鑿成窩足可循。西望忽驚峰郁起，拏云萬丈黑龍麟。［34］P160

詩一二句具體描繪冰山之險，三四句總體喻其特色，七十一原文：“其西山峰矗起，望之深青，其冰色黑?！保?5］P162詩中雖然也有行路艱難，但是完全淹沒在雪山的神奇變化之中，作者更主要的是抓住了雪山的銀白艱險，奇峰突起進行想象，顯得神奇闊大。

總體來看，水意象和山意象都從獨特地理特征的角度表現(xiàn)出恢宏闊大的境界。但是，水意象在南方文化中的柔情、纏綿在新疆竹枝詞中褪去了，突出的是其功利性作用，而山意象在褪去南方青郁的特征后，也并沒有展示完整雪山的神奇功能，而是都將目光投向了雪山的交通作用。因為南北方詩人在自身的文化背景中不知不覺地使它們發(fā)生了變化，才使得這些山水亙古保存在竹枝詞中，見證著南北方文化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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