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州庭院到“馬戈的堡”的黃昏①

朱文穎

隨筆與書評

從蘇州庭院到“馬戈的堡”的黃昏①

朱文穎

首先，我覺得這個題目——“中國經驗以及世界性”，當這個問題提出的時候可能是站在這樣一個立場：比如說從甲方到乙方，從上海到北京，我們需要通過某一種工具、某一種方法才能從“我們的中國經驗”到達“世界性”這樣一個目的地。這兩者在不同的地方，具有不同的經驗體系。那首先這個命題本身對我來說就并不是特別同意。

就我剛才所說的立場，我舉兩個比較感性的例子。我生活在蘇州，有個朋友他是畫家，同時也是一位造園藝術家。他以及他的朋友在蘇州非常繁華的地帶買了幾幢別墅，然后他把別墅前的空地重新設計成園林，還原了中國古代比較有錢有閑文化人的生活方式。園子里有亭臺樓閣，有小橋流水。春天開春天的花，秋天結秋天的果實，在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你可以看到非常靜謐的園林的景象。然后里面還有中國古代的戲臺，隔著水榭可以聽到簫聲。有時候還可以在里面舉辦一些堂會，我們能夠欣賞蘇州評彈以及中國古典的昆曲，曾經還在這里演出過著名的《牡丹亭》。這樣一個很有意思的庭院，它和蘇州一般的園林不一樣，因為它是有人在里面居住的，是有煙火氣的，是日常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并不僅僅只是買票進入供人參觀的場所。所以，它漸漸成為蘇州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很多文化人喜歡把自己的朋友帶到這個人家里去喝茶，品味一下古代雅人的生活。然后有一天，有十幾個歐洲博物館的館長，他們組成一個團來到中國，來到蘇州，他們也去了這個庭院。他們在里面吃了一頓飯，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看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其中一個藍色眼睛、栗色頭發(fā)的外國人用外語說了這樣一句話，他說我在世界上走了這么多國家，生活了這么多國家，現在突然找到了我下半輩子生活的方式，那就是在中國，在江南，在這個園子里。然后他解釋了一下他的話，他說西方文化是很富有判斷性的，是或者不是，有或者沒有。而在二十一世紀，在這樣一個資源、生態(tài)以及世界發(fā)展的情境非常復雜的人類拐角點上，用這樣的一種文化觀念可能很難絕對地來解釋人類今后的走向。他覺得中國的道家文化很有意思，中國文化這種圓融的境界，這種不是那么確定的判斷可能是以后人類發(fā)展的一種選擇和進程。

在這個瞬間，我覺得這個異族人突然取消了他的藍色眼睛、栗色頭發(fā)，取消了他幾十年來形成的飲食結構、語言方式，取消了他的出生地、民族性，甚至宗教信仰，他只是一個人，一個獨立的有創(chuàng)造力領悟力的個體。他站在人類發(fā)展的一個艱難復雜的十字路口，在某一個瞬間，和中國的南方，和蘇州的庭院，和我這樣一個與他具有完全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產生了某種靈魂上的契合。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所謂的世界性就是某個瞬間的場景，在那個場景之中，我們就是統(tǒng)一的人類。

那么馬戈的堡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去年秋天我去了一次德國，這個馬戈的堡是德國中部的一個小城鎮(zhèn)。它其實是歐洲最重要的中世紀城市之一，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奧托一世大部分統(tǒng)治時間都居住在那里，死后也葬在那里的大教堂；在二戰(zhàn)時期，它是德國被盟軍轟炸毀壞程度僅次于德累斯頓的第二大城市，美國和蘇聯(lián)的軍隊占領了該城。在兩德沒有統(tǒng)一期間，它是歸于民主德國，兩德統(tǒng)一以后，它現在是薩克森州的首府。

我是第一次去德國，所以對我來說，馬戈的堡的這個背景是完全陌生的，對它我完全沒有任何共同性的認識。我們是在黃昏的時候到達那里，然后看了一個德國最古老的哥特式教堂。這個教堂在二戰(zhàn)的時候被毀壞得非常厲害，德國人后來用一種專門的磚來重建這個教堂。這種磚據說是用特殊材質制成，被雨淋濕以后，這個教堂的墻面就會呈現一種非常古老的灰黑的顏色。那天我們到達的時候正好教堂的鐘聲響起來了，很多的鳥群飛了起來，街上沒有人。突然之間，我覺得這個地方比我的故鄉(xiāng)更像我的故鄉(xiāng)。我從骨子里親近并且理解這個地方。為什么在完全的異文化空間我會有這種感覺？后來我想，其實還是因為我是一個中國的南方人，我是江南人，我出生并且生活在中國的南方，骨子里流著南方的血液，這影響著我看待世界以及與它相處的方式是曲折的、緩慢的，有著憂郁幽深的內里的。而在馬戈的堡的那個黃昏，一定有什么東西觸動了我，而它的某種氛圍也正好契合了我這樣一種認知。所以，我覺得“故鄉(xiāng)”這個概念其實也是很廣泛的，有時候并不如同人們所說的那么狹隘。

我生長于二十世紀的七十年代，我們這代人成長以后，經歷的是中國變化最大的十年、二十年，幾乎是一個千年的大變局。我出生在上海，我童年時生活蘇州的街道已經沒有了，老屋也沒有了，小學校拆掉了，很多同學也不見了。很多老朋友、老同學再見到的時候他們面目全非，完全改變了價值觀。這種感覺，或許也是在座的更多的中國人這二十年來最深切的感受，這個世界變化太大了。我們蘇州有一位非常著名的老作家陸文夫，他在世的時候經常對我們這些年輕的作家說這樣幾句話，他說你們要走出去看一看，他說寫小橋流水，你們出去看了，回來再寫的小橋流水就不是以前寫的那樣的小橋流水了。但是，我現在的擔心就是如果讓我離開那個地方，過一段日子再回去，突然發(fā)現很多東西都沒有了，甚至小橋流水也不見了。而現在，當我們普遍關注世界性、全球化的時候，我們身邊這樣的一種變化，這樣一種過于快過于迅猛的變化，也是需要我們加以注意的。

① 在北京師范大學 “中國文學海外傳播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發(fā)言。

朱文穎，當代中國作家，蘇州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