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硯群
(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論阮籍《詠懷詩》的隱與秀
劉硯群
(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詠懷詩》洋溢著“工為復義”的“隱”美和“巧為卓絕”的“秀”美,體現了魏晉五言詩歌藝術的新成就和新魅力。
阮籍;《詠懷詩》;隱秀
阮籍的《詠懷詩》開創(chuàng)了詠懷組詩抒情的先河。特殊的政治生活環(huán)境,與阮籍獨特的文化性情和處世態(tài)度,使其詩歌具有鮮明的個性特色。
《文選》李善注引顏延之:“嗣宗身仕亂朝,??诸局r遇禍,因茲發(fā)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1](P1)指出了《詠懷詩》藝術表現方式上的曲折隱晦。劉勰《文心雕龍·隱秀》釋“隱”說:“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義生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2](P1487)“隱”不僅文意含蓄,言外有意,文外也要隱伏著豐富的文采,“互體變爻”,“珠玉潛水”。阮籍《詠懷詩》中 “隱”的審美藝術主要表現在:
化用辭句。阮籍《詠懷詩》中化用了大量的前人辭句,這種化用往往不是直接引用原句,而是有所用心,“巧為復義”。如《詠懷詩》第19(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聯合引用了《詩經·邶風·簡兮》中“云誰之思,西方美人”、《漢書·外戚傳》里的《佳人歌》“北方有佳人”和宋玉《神女賦》中的“共始來矣,光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三處句義。第78:“下學而上達。忽忽將如何。”化用自《論語》:“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夫?”阮籍只引用了上句,真正的意思卻在下句:“知我者其天夫?忽忽將如何?!痹偃纭对亼言姟返?(飄若風塵逝,忽若慶云晞),“慶云”出處是《列子·湯問》之“慶云浮,甘露下”,《漢書·禮樂志》之“甘露降,慶云集”,文中用的是“慶云”,真正的用意卻在“甘露”,如此轉義,意思就明白得深刻了:哀哉人命微,忽若甘露晞。
使用比興。前代論家談到阮詩常稱其善用比興手法,陳沆《詩比興箋》謂阮詩“寄托至深,立言有體,比興多于賦頌,奧詰達其渺思”,“文多詭隱,徒以氣褊而心危,故意隱而情迫,語與興驅,勢逐情起,全不雕琢,蒼茫直吐”。[3](P133)《詠懷詩》中的比興手法,或用自然事物象征,或用神話仙游暗示,隱約曲折地呈現。如《詠懷詩》第78(昔有神仙士),詩人自比奇鳥鳳凰,又以飲泉、棲岡比志尚高潔,以高鳴、延頸比情趣高遠,再以商風摧羽翼比現實處境的危難,更以一去昆侖比隱遁之志,在做了一連串比興之后,表明心跡:“但恨處非位,愴恨使心傷。”阮詩不僅比興用得多,在使用方式上也很有特點?!对亼言姟返?(天馬出西北)的主題頗為明了,即詠嘆光陰荏苒,青春不駐。它的卓絕之處在于用“天馬”、“清露”與其下的“春秋”、“朝為”二句,制造了一種時間上的長久感和空間上的高遠感,形成一種強大的時空意識。在這種意識下來表達“春秋非有托,富貴焉常?!钡娜嗣\、繁華憔悴的嗟嘆,很巧妙自然。正是這種形象鮮明,若即若離的比興,使整首詩呈現出自然含蓄、飄忽放逸的面貌。阮籍在詩中多運用比興,意到筆隨,形成了獨特的詩歌魅力。
運用典故。典故的運用在阮詩中一直很強大,這一方面是為了隱蔽己情,因為把一切寄托于古代人事可以避免遭禍;再則可以自我情感與古人的生活體驗疊加,增加文義的旨味。如“駕言發(fā)魏都,南向望吹臺”(其31)借古喻今;“二妃游江濱”(其2)藉神人遇合諷刺司馬家族;“高鳥翔山崗,燕雀棲下林”(其47)用《吳越春秋》載范蠡對文種“高鳥已散,良弓將藏”的勸誡與《史記·陳涉世家》所錄陳勝“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的千古絕嘆兩個典故巧妙銜接,言外之意頓時躍然紙上。阮籍用典信手拈來,掐頭去尾,隨意組接,全憑意氣。如在“黃鳥東南飛,寄言謝友生”(其30)這句詩中,他巧妙地將“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孔雀東南飛》)和“雖有兄弟,不如友生”(《毛詩注》)兩個典故掐頭組接,使人初讀時不能一覽無余,幾經細品,其意自現。這種能充分調動讀者主觀能動性和藝術積累的詩作,大大增強了詩作的審美效應。又如“戰(zhàn)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其31)這句詩,將“仆妾余梁肉,而士不厭糟糠”(《史記·孟嘗君列傳》)和“原憲君魯,環(huán)諸之室,茨以蒿萊”(《韓詩外傳》)兩句話融入詩中,既將作者胸中不平之情、譏嘲之意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又增強了作品的戰(zhàn)斗力和藝術感染力,實在高妙。阮詩之用典尚有難解難通之篇,如“昔余游大梁,登于黃華顛”(其29),其托意至深,實難情測。
使用象征。意象是詩人感情與客觀物象的有機契合,《詠懷詩》中出現的大量意象突出了阮籍《詠懷詩》好用象征手法的特點。正是象征手法的運用,讓這些外在客觀的“象”和處在多事時代的詩人主觀的“意”有機結合起來,讓讀者感受到了深沉的意象之美。“二妃游江濱”(其2)中“猗靡情歡愛”的神女,“容好結中腸”的佳人,象征著詩人對于忠貞不渝的品格的珍重和追求,同時也是詩人人格的自我寫照?!拔鞣接屑讶恕保ㄆ?9)的那位絕塵佳人,顯然繼承了屈子的美人傳統(tǒng),只不過,美人際遇不論是如蔣師爚所言“臣道”,還是吳汝綸所言“司馬氏之于己”,還是劉履之“讬言圣賢”[1](P26),皆表達了千古才人志士的一份基本心態(tài):“永遠處在不甘的追求之中,也永遠處在求不得的悲哀之中”的“永恒的矛盾痛苦、感傷悲慨之情”[4](P328)。其他眾多飛鳥之象可以是自由的象征,可以是苦悶的象征,可以是高潔遠志的象征,也可以是自安退居的象征。它本身所蘊含著的多重象征意義,對于表達詩人進退失據的矛盾心態(tài)是最為適當的。對此學界已有相當相關研究,茲不贅論。
主觀感情的對象化與幻化。阮籍把自己的孤獨、苦悶和對死亡的焦慮通過對象化和幻化的方式藝術呈現。其對孤獨、苦悶的對象化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移情于飛鳥。阮詩頻繁使用“鳥”意象,主要是看重鳥鳴和自由。飛鳥所鳴正是詩人的不平或憂患,而飛鳥的自由則基于他對現實黑暗的深刻認識之上對自由的向往。另一種是幻化:“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其1)、“愿睹卒歡好,不見悲別離”(其7)、“豈為夸譽名,憔悴使心悲”(其8),類此表現孤獨悲傷情感的詩句隨處可見。阮籍對死亡的體驗與典午時政密切相關,因此他在《詠懷詩》中對死亡體驗的表達十分謹慎和隱晦。阮籍往往把對死亡焦慮的背景、過程和細節(jié)略去,幻化成人生中最為普遍的死亡感受:“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保ㄆ?3)或并置自然景物,烘托死亡恐懼的氛圍:“一日復一朝,一昏復一晨。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飄淪?!保ㄆ?4)或借助莊子的逍遙境界,企圖擺脫死亡恐懼:“貴賤在天命,窮達自有時。”(其56)或重復詠嘆日月、光陰,強調時光的緊迫:“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保ㄆ?3)或托意神仙,自由永生:“非子為我御,遙游荒裔。顧謝西王母,將從此逝?!保ㄆ?8)主觀感情的對象化、幻化正反映了阮詩“珠玉潛水”、“秘響旁通”的深沉之美。
清代馮班《鈍吟雜錄》說:“隱者,興在象外,言盡而意不盡者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詞,意象生動者也?!保?](P1482)阮籍《詠懷詩》之“秀”不僅有秀麗之意,還有一種秀出彰顯之美。具體體現在:
意象鮮明生動。意象的營構是詩人主體感受的物化,是詩人內心情感思想的折射?!对亼言姟分辛髀冻鰧θ松?、生命的具體感受,形象地表現在詩歌所選取的動植物意象、自然風景意象、歷史人物、神話幻想和詩人自我表現的二百多處的意象之中。以落日與秋的意象為例,此類意象及其相關物序變化的象在《詠懷詩》中頻繁地出現。落日標志著一日之將盡,是日暮,而秋則代表一年之將盡,是歲暮,它們都表現了時間的流逝,都承載著生命由蓬勃走向衰落的趨勢,都表達著對生命短暫的憂慮?!对亼言姟分械囊庀蠖嗝舾杏谑挛锏膶α⒚?,這樣寫美好繁華是為了凸顯其衰敗甚至死亡。落日與秋的意象寄寓了阮籍對時光流逝、生命衰亡、世事無常的感傷。所以,阮籍《詠懷詩》中有著十分繁復的風、露、白日、秋、凝霜、野草、桃李、飛藿等意象。諸如此類的意象比興,不僅鮮明生動,還使詩篇呈現出一種感受紛繁、才藻艷逸的風貌。
情感哀樂并發(fā)。繁華憔悴,宴罷繼以哀歌,是魏晉時人常有的一種情感抒發(fā)范式。阮詩情感哀樂并發(fā)的特點,是在生命自覺的時代覺醒的深重的憂患意識在玄風影響下的審美選擇:樂與哀并生,生與死相鄰。在魏晉易代的夾縫時代,像阮籍這種極為敏感又極度清醒的詩人,時時都處于生的焦慮與死的恐懼之中,這“胸中懷湯火,變化固相招”的情感也就自然洋溢在詩中。阮籍從“得意忘言”的原則出發(fā),將他那亦喜亦哀、亦怒亦樂的情感巧妙詩意地呈現,寫出了“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其3)、“悅懌若九春,馨折似秋霜”(其13)、“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其11)、“松柏郁森沉,鸝黃相與嘻”(其64)等情緒跌宕起伏的佳作。讀阮詩,除了每每體味到他那因壓抑、憤懣而哀怒的心境和因偶爾發(fā)泄、避禍得逞而愉悅的情愫外,別無藏物。
詩風蘊籍含蓄。中國傳統(tǒng)的詩歌理論,自《詩》、《騷》以下,歷來強調詩的興寄,標舉韻外之致。司空圖《詩品》釋“含蓄”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己,若不堪憂”[5](P21)。含蓄的好處是能夠避免呆板直露,增加詩歌的深厚度與屈伸度,給讀者以聯想和回味的余地。阮籍的詩“淺深聚散,萬取一收”,與用典相結合,托旨“遙深”,讓人難求歸趣,盡顯曲折幽眇之至。僅以《詠懷詩》的第一首為例,整首詩歌其實是詩人內心憤懣憂傷達到極至的情感外露。個性內向,謹小慎微,而外表豁達,這雙重性格決定詩人阮籍不輕易表現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诓魂胺袢宋?,決定他不可能把“憂思”直接說破,只能將內心的情緒蘊涵在形象描寫中,層層包裹起來,轉而通過一系列凄冷的意象將無形的“憂思”展示出來,使人感受到一種幽寂孤憤的侵淫,一種難以言傳的清冷,用明月的皎潔和鳴琴的旋律象征詩人孤凄的心境和綿綿的哀情。整首詩似乎什么都沒說,但已說明了一切,仿佛一切近在咫尺,但又模糊流動,不可把握,充滿玄學的意味。
格調自然飄逸。司空圖釋“自然”之格為“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5](P19),所謂自然,即是言為心聲,隨手拈來,勿用思力,悠悠“情悟”。又釋“飄逸”之格為“落落欲往,矯矯不群。緱山之鶴,華頂之云”[5](P39)。即言表達獨絕流俗,特立高舉?!对亼言姟吩谒囆g上的巨大魅力,在它的格調渾樸灑落。形成這種格調的原因是,詩人在寫作時不是“務欲造奇”,而是憑著自己的感情所至,來驅遣才力,“馳心于玄默之表”(《文心雕龍·隱秀》),自然成文。這就是劉勰所說的“阮籍使氣以命詩”(《文心雕龍·才略》)?!对亼言姟啡〔陌l(fā)微,信手拈來,即成篇章;其命意曠遠蕭散,任情適性;其結構張弛適度,不拘篇章;其章句如行云流水,委順暢達,其文字不作刻意雕琢,自然會妙。阮籍氣質高潔清朗,詩歌境界超凡脫俗,加之有玄理渲染襯托,所以成就了其自然飄逸的格調,正如陳沆所評:“意隱而情迫,語與興驅,勢逐情起,全不雕琢,蒼茫直吐。”[3](P133)
阮籍精心經營意象,采用多種語言策略,把痛苦的個人體驗轉化為深沉美麗的詩句,在阮籍的《詠懷詩》中,隱與秀二美完美的結合,使詩歌藝術在審美層面上達到了和諧統(tǒng)一,“動心驚耳,逸響笙匏”[2](P1511)。但我們應該認識到,阮籍詩歌之美,無法隱藏其后深蘊的理想人格的建構以及對人生的意義與價值的思考與探尋。誠如李澤厚、劉綱紀在《中國美學史》中所評價的:“阮籍的思想最為清楚地說明了在魏晉風度的‘玄遠’、超脫后面包含著一種不可解脫的人生悲苦?!保?](P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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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郭紹虞.詩品集解續(xù)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6]李厚澤,劉綱紀.中國美學史:魏晉南北朝編(上)[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
The Implicitness and Delicateness of Yong Huai Shi by Ruan Ji
LIU Yan-qu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Yangtze University,Hubei Jingzhou 434023)
Yong Huai Shi a collection of poems by Ruan Ji is permeated with the beauty of implicitness and delicateness,which reflects the new achievements and attractions of five-character poetry of the Wei-Jin period.
Ruan ji;Yong Huai Shi;implicitness and delicateness
I207.22
A
1673-1395(2012)02-0013-03
2012-01-11
劉硯群(1978—),男,湖北洪湖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先唐文學與詩歌研究。
責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